青年眼底微亮,不知是窗外折进的光,还是他眸中潋滟的神采,这一瞬有如水月清辉。
“你为何要学剑?”
此前尤家主也问过这话,燕白脱口而出“剑术漂亮”,这大实话气得人转头就走。如今莫风月再问,她可不想被认为在胡闹,几经自问后,慎重答道:“因为锋利。”
莫风月颔首:“剑有剑意,剑主亦然,古来剑修多好战,不畏死惧生,意如锋刃。你看剑术,行云流水,挥洒自若。再看剑意,却如隔水望月。许是未明白自己剑心何在。”
他由衷地问:“剑之锋利,与你何干?”
一阵疏疏的风徐过,心也跟着静上几分。
与你何干?
燕白一时竟沉默,她修行涉猎极广,却不精于一道,此刻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人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他于此道,已不再囿于修炼一途。
他问的不是剑,是道心。
“你可有想过,为何需要这把剑?”
燕白顿一瞬,笃定道:“剑为器,杀人,争命,逐道,勇而不退。”
她隔窗远眺,目光穿过重重山峦,像是看到惊涛骇浪处,万类熙熙的永宁之乡。
“我的剑,自然是要护住我在乎的一切。”
许多年前,也曾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是谁?莫风月不记得了。
他道:“甚好。那你为何寻不到本命剑?”
燕白摩挲指尖,缓声道:“听你这意思?是你可以,但我不行?”
莫风月似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没笑:“非也。但本命灵器何时出现,是修士自己决定的。”
“持剑未出,剑心已出,离而不弃,是为剑意。你只是还未想清楚。”
燕白再迟钝,也能听出莫风月这是在助她开悟,便也抛开昔日旧怨不想,学一回人族的“不耻下问”又何妨?
忆起储物袋中还有粒质地纯澈的玄晶,她“铛”一声拍到莫风月面前。
“给你,你教我。”
这句“给你”,硬是被她喊出豪掷万金的气派,莫风月看着面前孤零零的玄晶,久久无言。
“不够?我洞府中还有,你要多少有多少。”
这下真做了回散财童子,燕白自认为还是很真诚的。
“不必。”莫风月婉拒道:“方才若非师妹相救,我已没命在,又何须报酬。”
“非是报酬。”燕白不自在道:“玄晶拿走,你赶紧将剑修好,把剑灵唤回去。”
她还急着找诛邪剑,成日与莫风月形影不离像什么话?
莫风月不应,反倒岔开话题:“若你尚不能明了自己是何剑意,不若问一问剑灵。昔年剑仙有言:欲得无上剑道,先览万千剑意。”
他所言问剑灵,听似随意,却是难如登天。试问,谁的剑灵能任你去问?又如何能与剑灵共鸣?
可现如今他剑灵正在燕白识海中,倒是为她行了方便。
燕白闭目静坐,莫风月指尖一道灵光,如雾飘然,隐入她眼帘。
她看到识海中剑影飞出,刹那天地阒寂,有漫漫大雪飘扬,转眼又落花飞絮,万般变化,无常无止。看不出莫风月的剑意,却仿若世间诸道,皆在其中。
燕白浸在这玄妙境界中,就好像她变成一把剑,锵地撞上森然剑光,又一头坠入清寒霜雪中。
她隐约触及到些东西。这感受并不陌生,当年浮岚界碑处悟道时也有相似经历,那短暂的领悟曾让她自化气境一跃突破为化神境。
她于修行此道,多是摸索着行进,或因为是妖,人族修行术法大都不适合她。从未有人教过,原来道是可以借的,莫风月的剑意实在复杂,她想定是悟过旁人的剑意,且远不止一人。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①
如今剑灵助她多年剑道瓶颈松动,以至于睁眼时,她跃跃欲试想与莫风月比比,或能在战斗中彻底突破。
剑灵在片刻苏醒后,又重新陷入沉睡,燕白却能感知到它气息较以往少了几分虚弱。
正当她又想好一个借口逼莫风月出手,一群险些被遗忘的挑事者终于出现。
“没用的的东西,连地方都寻不对,要你们何用!咳!咳咳!”
被拥簇着的青年肤色冷白,拖着步子行来,他眉宇间拢着些阴郁之色,瘦削的四肢在空荡荡的道袍中晃动,病气甚重。
这是元家那位惹不得的祖宗,元行舟。
他骂骂咧咧,偏又端着些矜贵作态,骂来骂去都是些“蠢货”“酒囊饭袋”之辞,听得几个弟子不痛不痒,面上还要勉为其难露出些屈辱神色。
“师兄,是我们没用,劳您又跑这趟,您消消气,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见他一动气就咳个没完没了,玄衣男人在旁侧劝道,小心翼翼,生怕这人一个不顺先将自己气死。
燕白差点忘了峰上还有群人。
方才她还有些兴趣围观这闹剧,但思及在某人体内感应到的那一丝“影”的气息,恐有失控之危,也不觉这事有趣了。
她深深看了眼莫风月,转头对玄衣男人道:“要不你们改日再来?”
莫风月的麻烦什么时候都能找,最好不要是现在,更何况,她还急着比剑!
玄衣男人面露迟疑,久久未动,元行舟先将她打量一番,轻蔑道:“怎得今日峰上无人么?轮到个外人说话了?”
这话配上他跃跃欲试的表情,俨然吃饱了撑的见谁都得刺一句。
燕白想抽人的心蠢蠢欲动,但还是暂按捺下来,幽幽道:“来这找事?当心别被姜家主知道,少则罚去思过崖禁闭一月。”
元行舟是认识燕白的,心道旁人畏她惧她,可他偏偏不怕。
见燕白偏帮莫风月说话,默认两人是同伙,便也不不客气了。
“门规教条,是用来约束你的,于我却无碍。”
燕白噎了一下。
元行舟是元家已故长老的独子,虽说先天不足,于修行一道无所建树,却与元少主都能平起平坐。谁敢动他?谁动过他?
这还真是唯一一个,姜邑见了都避着走的——非是怕了他,是眼不见心不烦。
燕白沉默间隙,莫风月直白道:“不罚,还是不管?”
这嘴真毒。
燕白失笑,故意呵斥:“不管什么?会不会说话?”
她觉得莫风月自醒来后,态度有些微妙的变化,果然摇身一变成了救命恩人,这厮就知道感恩了。
莫风月不置可否。
两人一唱一和,便如刀子直往元行舟痛处戳,他面容愈加阴沉,眼角不知何时已泛红。
世家强者如云,不是没有能奈他何的,但这小子装得乖巧,没犯过大错,但凡有那些个无伤大雅的浑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况他父母死状那样凄惨,整个月陵都有责任,以至于诸位长辈默认,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性子顽劣了些,由他去吧。
元行舟心口是一阵一阵的酸痛。
不罚,也不管。
谁说纵容不是冷漠呢?
他忽地眉眼一弯,态度反转过来,笑得乖巧:“您二位真会说笑,我是来找莫少主的,之前少主怎么说来着?让我想想……若我再上峰,便一并扔下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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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还做不做数?”
语罢,他咳得撕心裂肺,活脱脱一副碰瓷姿态。
燕白直呼高手,阳谋还得这样使,就这命不久矣的模样,别人话都不敢大声了说,生怕他一命呜呼。
偏莫风月不吃他这一套:“作数。”
元行舟吊着一双眼:“你试试?”
这语气就像是说:敢动我死给你看。
燕白为莫风月捏了把汗,又不厚道地笑了。
元行舟见他无言,不由得意,正欲再说,面前景象忽然一遍,整个人又回到山脚下。
围着他地的四个弟子茫然:“师兄,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想了许多在峰上捣乱的法子,可还尚未行动呢。
元行舟反应过来,恨恨道:“定是无尘峰上的法阵。”
好个莫风月,有种堂堂正正把他扔下来,净使这些阴招!
他当即召出灵器,再飞上峰头。
见他又回来,峰上两人讶异,莫风月一挥袖,又将人送下去。
元行舟咬牙,又上。
废不了多少功夫,陪他们耗着又何妨?
他修为实在算不得高,如此三番两次下来,整个人都在打颤,豆大的汗珠自额间滚落。
见他上气不接下气,惨白的脸上两团红晕,瞧着瘆人,燕白好心劝道:“要不你改日再来?”
有如此毅力,做什么不好?
元行舟冷冷一笑,是油盐不进的固执。
燕白估摸着莫风月也烦,果然听他道:“你想如何?”
“不如何,只是想与莫少主比比。”
若非燕白知道他是来找茬的,真信了这话。
就他这虚弱模样,谁敢和他打?
元行舟道:“我昨日听母亲说,莫少主昔年是月陵第一剑修,比我大哥都厉害,所以一时兴起,也想来见识见识。”
他口中的母亲是养母——元家主的妹妹元如安,大哥自然是传闻中元家最有天赋的少主。
不过这话真有些好笑,纵是莫风月修为压到筑基,他都是很难打赢的。
莫风月思索片刻后,道:“你先与燕师妹打。”
被无故牵连的燕白瞪视他。
不是她看不起元行舟,她是真怕对方连自己一招都接不住,莫风月就这么把烂摊子甩给她?
元行舟不是傻子,清楚自身实力如何:“我偏要和你打。”
莫风月道:“若你连她都胜不过,又凭什么跟我打?”
燕白:?
不过多年前险胜我一次,怎还端起一副常胜姿态了?
果真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可恶,燕白唇角下压,周身冷气森然。
“你再说一次。”
莫风月面不改色:“燕师妹剑术非凡,或可指点你一二,届时与我一战,你胜算大些。”
元行舟还喘着粗气,气势却不弱:“你真当我傻?”
就是因为燕白剑术厉害,才更不能打,他又不是真来请教的。
莫风月又道:“那你们比剑意。”
“哈?”
燕白侧目,这是何意?
谁不知她空有一身剑术,剑意领悟却浅薄?
元行舟呼吸略平复些,陷入沉思。
他修为虽差,却因体弱常年静养,于剑意上算是别有见解,若只比剑意,他不一定会输给燕白。
人皆有虚荣之心,若他真能胜燕白一次,连母亲都会另眼相待。
思及此,他应道:“好。”
“慢着。”
燕白好整以暇:“我答应了吗你就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