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念生
    自混沌中睁眼时,恶魂尚茫然,映入眼帘的两个熟悉面孔,令他愣上好一会儿,才惊觉现状。

    “我竟是,成了鬼么?”

    “算不上,只是恶魂罢了。”燕白道。

    “恶魂……”

    元行舟喃喃。执念过深,怨气难消的死灵才会成恶魂,可他哪还有什么不甘?

    他笑着:“怎会呢,我不会成为恶魂,不会的。”

    “不会的……”

    他重复。

    然事实摆在面前,他就是不甘!就是怨!就是恨!

    可,他又怎能恨母亲呢?

    他瘫坐在地,抱头乱语,心如刀绞。

    他绝望抬眼:“你们是不是想知道谁杀了我?”

    莫风月仍无反应,燕白则耸肩:“你想说便说。”

    元行舟头脑仍是浑噩,偏头不语,在长久沉默中备受煎熬。

    他一度眷恋昔年记忆,溺毙温房中不愿醒来,却忘记母亲再也不是那个母亲。

    他想,他还是有恨的,更多的是怨。

    他哑声开口:“她生病了。”

    约莫猜到他要说之事,燕白二人并未出言。

    元行舟记忆中,元如安算不得好母亲,却也很好。

    “我自幼体弱,养在母亲名下,大哥是族内少主,极少在家,记忆中,许是一年都未必回一次。但我以前……从不叫她母亲。”

    他因父母之死恨上月陵,幼时不待见元如安,然对方更不在乎。

    “她将我扔给峰上弟子,只每日照例问候一句,我幼时孤僻,不喜那些逗乐取笑的师兄师姐,无友无伴。

    她顽心未落,懒散且贪玩,又尚有那么些责任心,时常得了什么新奇玩意,也都拿来给我。”

    元行舟以为,太过久远的记忆会变得模糊,可回想起时,却仍历历在目。

    在那数载光阴中,她为长辈,更是玩伴。

    “有次与她家主闹得不可开交,那是我头次见她哭。”

    因年岁见长,懂了些事,知父母之死难咎旁人,更不愿失去唯一亲人,于是年幼的他,踩上凳子为她擦去眼角泪痕,怯怯喊着“母亲”。

    她愣一下,神色哀戚,忽将他揽入怀中,抚着背一声声应和。

    怀抱很温暖,他希望她如往日一般大笑。

    “我为她擦了泪,她说从前忽视了我,但我觉得她很好。”

    “族内人说,她稳重了。只我知道,她仍喜欢偷偷下山玩,但这回她带着我。

    山下有楼阁灯会,糖人糕饼,还有人美心善的姨母,她说那是她异父异母的姐姐,姨母有个不爱笑的女儿,她让我喊阿姐。

    我觉得,她不如从前自在了。

    她时常看我时,似在看另一人,神色常含忧虑。我觉得,她定在想念大哥。可大哥偶尔归家,她又不待见。”

    “有一日,她顶撞家主,被罚禁闭。那日她生病了,我偷偷翻窗而入时,冰冷的大殿中只她一人,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我吓坏了,又慌又恐,跑去给家主磕头,求了家主来救她。

    醒来后,她变得很冷淡。

    许是我往日任性,她终于开始嫌弃这个麻烦,我向她道歉,学着乖巧,可我们的关系仍在越拉越远。”

    “除大哥外,她谁也不在乎。我不如大哥,却不想让她失望,拼了命去修炼,也换不回她一个眼神。”

    捧上一颗心去,被冷冰冰扔回来。

    她冷漠、易怒、阴晴不定,但她是母亲。

    他仍想同她下山,如幼时那般,她牵着小小的他,逛灯会,捏泥人,走时兜上满满一捧饴糖,藏起来慢慢吃。

    后来他想,哪怕回到最初时候,她每日唤他一声,便很好。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至此,他一无所有。

    她朝他伸出手那一刻,他再难欺骗自己。

    人总会变。只有他还念着从前的母亲。

    “我也不知,为何变成如今这模样。”

    元行舟身上黑气逸散又聚拢,像没入无边怨海中,浮沉跌宕,又抓住唯一的浮木。

    元家私事,燕白知之甚少,也不怎么听人说。

    但如今的元行舟,会在这片刻清醒后,再变回恶魂。他亦知晓如今境况,于是请求燕白帮他,再多维持几日意识,他想去雪域。

    燕白皱眉:“你想修鬼道?”

    非是她打击元行舟,死灵要成为鬼修尚艰难,更何况恶魂。

    “你要知道,雪域是什么地方。”

    鬼族地盘,远不如人族这般平和,他因月陵庇护,自小连山门都没出几次,又如何在雪域求生。

    他问燕白:“我该去吗?”

    燕白曾听无数人问过这话,答复却始终如一:“问你自己,该走哪条路。”

    元行舟道:“我还想回月陵,不愿这么死去。”

    约莫人一生总有执念,放久了便成刻骨铭心的记忆,思之则喜,念过则痛,纵死也要一个真相。

    燕白再提醒:“鬼修不会记得前尘事。”

    元行舟咧嘴:“我自是有法子的。”

    “你觉得我无能吗?”

    他的记忆困在碧仞峰上。元如安杀了他,他不想报仇。

    燕白未答,只道:“我帮你,你凭何来换?”

    元行舟呆一瞬,笑道:“小师叔,你很好。”

    他算明白为何青祚峰弟子如此喜欢她了,她不轻视他色厉内荏的表象,也不因他的无能而施舍。

    他低头掩饰朦胧泪眼,却听燕白道:“恶魂眼泪珍贵,莫要浪费。”

    元行舟愣愣抬眼,见一个玉瓶支在眼下,燕白二人皆殷切看着他。他恶狠狠闭眼,把泪又憋了回去。

    “休想!”

    燕白失望收手,颇为遗憾。

    元行舟用一个秘密,换来六日清醒。

    他走后,莫风月问:“他此去会如何?”

    燕白道:“若无意外,魂飞魄散。”

    “不拦着他?”

    “敢于赴死的选择,定然倾注太多勇气,又怎会因劝阻停留?”

    说到此,她忽然笑了声:“最差不过是,肉|体归于尘土,魂体散作灵气,生时与天地同源,死后与万物共存。”

    她说的是死亡,莫风月却问:“是玄灵?”

    燕白有时觉得,莫风月能听懂她未尽之言,有时又觉得,与他无话可谈。

    就如此时,她想到的正是玄灵,正欲接话,莫风月下一句却是:“不一样。”

    “嗯?”

    “玄灵是生灵,死灵再死一次,也不会变作生灵。”

    燕白:“谁说的?”

    莫风月:“你。”

    燕白忆起自己先前确实说过:玄灵是生灵。

    她竟不知如何反驳,于是生硬岔开话题:“生死、离合、聚散,乃修道必经之途,又何必强行挽留?”

    她冲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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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月扬着下巴:“不是要去瘦云峰?走吧。”

    莫风月望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神色难辨。

    那她呢?她会因何停留?

    瘦云峰上,众人步履匆匆。因姜家主受伤,峰上弟子免不了心急,但这乱中无序的阵势,也实在少见。

    燕白甫一入峰,便见人一窝蜂朝某处涌,好不容易招来弟子一问,竟说姜邑之伤,是峰上关押邪修逃亡所致,好在逃逸邪修已捉住不少,如今就差这一个。

    无奈,只得先帮着对付邪修,见竟是先前那藤妖,也不知是何缘故,较之以往更厉害了。

    有他二人相助,一众弟子皆松口气,待捉住藤妖后,才将人请入正厅。

    厅内除了姜邑,还另有一人。

    男人身形挺拔,眉宇间透露出不容侵犯的威严,长发规规矩矩束起,面容温和,却有双过分精明的眼,使那温和中添几分虚伪。

    这人正是元家主元凌,却没有另几位家主那样的架子,见了两人先笑道:“先前托执事堂的人寻过守息草,后来倒真寻到一株,想来必是莫少主所赠?”

    莫风月婉拒谢意:“既拿了灵石,便算不得赠。”

    元凌闻言怡然,旁侧姜邑淡淡瞧他一眼,他带笑解释:“此前正配一味药,便寻了许多珍稀药草,才有了这任务。”

    姜邑移开眼,面上看不出情绪,很是冷淡,从始至终都未开口,反倒是几位外人言笑宴宴,一派和乐。

    燕白似是无意提起藤妖,她才冷声回了句:“先前有要事,顾不得,才让它跑了。”

    因于两位家主并不相熟,再听元凌寒暄几句后,两人留下守息草,便主动告辞。

    他们走后,元凌拉着姜邑坐下,探过她体内灵气,才安心道:“有这灵草,便无大碍。”

    姜邑收回手,睨了他一眼:“若无事,你也离开。”

    元凌笑得温柔,只说让她好生养伤,缺什么尽可朝她开口,姜邑闻此不由拧紧了眉:“我缺你那点东西?”

    见她心情实在算不得好,元凌只得无奈离开。

    遭了姜邑冷眼,他心情也不见好,一路上察觉有人跟着自己,等到了碧仞峰下,特意改道行至无人处,有个人影立刻冲出来,忽地扑到他脚下。

    “元家主救命!”

    这人缩成一团,慌忙朝他喊着,牙关都在打颤,可见有多惊惧。

    元凌眉目一横,气势迫人:“你是哪峰弟子?”

    这弟子四肢僵硬,埋着头不敢看,咬牙道:“是瘦云峰上的,求元家主救救我们!”

    听闻是姜邑峰上的,元凌收了些威势:“起来回话。”

    “是、是。”他连滚带爬起身,仍是紧盯着脚下,未免有些太惶恐。

    元凌强忍不耐:“你想说什么?”

    “我想……我想……”

    他既惊急又怕,干脆“啪”一下再跪倒,“姜邑私养邪修,还想要我等的命,身为世家表率却做尽奸邪之事,求元家主救我们!”

    元凌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一字一顿:“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句句属实!不敢妄言!我等自凡人界而来,因姜邑许诺修士坦途,才被她骗上月陵,却不想她是要我们去死啊!”

    姜家实力大跌后,姜邑曾招揽过不少凡人,元凌知晓此事,他本以为是姜家太缺人才,姜邑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如今看来,另有隐情。

    他面色沉沉,甩袖道:“带我去见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