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芳心(3)
慕容则当时只觉得君如皎冷血。
他自己何尝又不是冷血之人呢?和君如皎一脉相承的。慕容则当时可有半点关心巫岚么?是为巫岚之死难过么?
他只是觉得君如皎在他心里的完美形象毁了, 仅此而已,他心中的君如皎爱着世人,他爱着这样的君如皎, 却不在乎所谓的世人。
如果说更怕的——慕容则害怕, 在君如皎的心里他也是可以被随便割舍的。
在空中坠落的时候, 慕容则恍然发现。
那些妖、那些被封禁在这里的妖全部都是饿了几十上百年的肚子, 见到人便扑上去啃食, 慕容则拔出剑, 抓着峭壁上的一块石头, 拼命朝四周砍去。
太多了,太多妖了。
慕容则一剑能杀退几百只小妖,可是张开血盆大口不要命般只为舔舐人类的鲜血的, 又何止几十万?
他只能不知疲倦地斩着妖,一刻也不敢停, 他不知道自己挥动了多少下剑, 右手已然无力, 慕容则的动作稍微慢了些——几十只妖怪叫着扑了上来,尖锐的牙齿直接咬断了他的腿骨。
“嘶嘶——吃——”
“嘶嘶……嘶嘶……”
一只通体漆黑,唯有眉心一点白的乌鸦凄厉尖叫着,在悬崖边栖身的蝙蝠纷纷被惊飞。
不详将这里深深笼罩。
慕容则痛呼一声, 手上挥剑斩首的动作仍然不敢停。死的妖越来越多, 前赴后继的越来越多, 他半边身体栽倒在地, 另外一条腿也没能幸免。
同样尖利无比的牙齿, 从他的小腿上撕了一块肉下来。
失血有些多了, 他的大脑有些失去了思考能力。
时间流逝得极慢极慢。
万妖之潭的妖……是没数量的么?慕容则心想,那他估计要死在这里了, 尸骨无存。
师尊,让你失望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千秋万代的天下第一剑修,没想到却被一群小妖吃了,还真是不甘心。
妖潭下只剩下一堆尸体。
还有一个伤痕累累,但还在拼命挥剑,与空气厮杀的少年。
上面的君如皎回头,一脚连车带马,都给踢进了万妖之潭。
他第一次,他几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动这样的气,他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徒弟,居然为了别人忤逆他,为了别人逞英雄!
很快,妖潭上又翻出了几具白骨,君如皎大喘气了好几下,这才平复了情绪。
也罢。
他不和死人计较,等到慕容则出来,他们师徒之间,来日方长呢。
慕容则的修为,十七岁,修为在天下之间也是仅次于他君如皎——但毕竟还差上一截,也许差的便是这最后一次试炼。
就当是为了突破吧,今后阿则会知道自己的苦心的。
他俯视着慕容则竭力挥剑的样子,心中爬上一阵酥麻的感觉……也许下万妖之潭杀妖,那种力竭,濒死的感觉也很有意思。
死则死矣,拼尽全力去活的感觉不是更开心?
从前怎么没发现呢?
君如皎叹气道,可是如今他想要下去也不能了,这是专属于他爱徒慕容则的试炼之地,身为师尊,他怎么能耽误自己的弟子突破呢?
该死的。该死的。
君如皎咬着唇,不叫他发现还好,发现了却无从感受的愉悦,便是压在他身上的无尽寂寞,他鲜少有渴望的东西,若是到不了手,如万蚁过心的痛痒就会将他埋没。
他唤起霜辉佩剑,一剑一剑往自己身上捅去。
血流了一地,他伸手去接,直到君如皎有些站不住了才停下,他低着头。
捧了满手的血,君如皎将其找了片树叶,轻轻放在其中。
啊……血不能白流,等阿则爬上来,煮了血羹给他补补吧。
如瀑大雨浇在了君如皎的脸上身上,血流失的速度变快了,君如皎仰着头,喝了两口脏污的雨水,头发被打湿,漂亮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尽快意的笑。
他喜欢被浇湿的感觉。
……
慕容则的体温越来越凉,好像要死掉的前一刻,瓢泼大雨将他浇醒。
他死了么?如果没死,他想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能问问君如皎,这么多年在君如皎的心中,自己是不是也和巫岚一样,从未在他的心上停留过。
不行……体力流逝得太快了,这样下去,他爬不起来的。
慕容则的眼睛都被鲜血糊住,看着满地的尸体,如野兽般茹毛饮血的欲望逐渐升起,他觉得自己现在不像一个人,反而像一头饿急了的狼。
慕容则恢复意识的时候,君如皎正伏在他的身边。
见他醒来,当即在手臂上割下了一块肉,朝他道歉:“不要生师尊的气了,师尊……给你赔罪。”
慕容则僵住了。
一个猜想从他的心中升起——君如皎不是冷血,他似乎不是个正常人。
慕容则被自己的猜想吓到了,他有了一个念头,他不敢再喜欢君如皎了,虽然这颗心仍旧为了他不时砰砰跳动,但是有种莫名的预感——
爱上君如皎的人不会有好的下场的。
在君如皎无微不至的照顾中;在偶尔的切磋中,看到君如皎受伤时反而开心的神情。慕容则坚定了他的想法。
……
慕容则这一世后来爱上的道侣,是他在游历山河途中见到的一位少年。
他自知无法面对君如皎,便提出了下山游历几年,君如皎起先百般阻拦,还说要与他同去,后来拗不过他,只能答应了。
慕容则在斩杀邪魔的时候,遇到了一身白衣的少年林中舞剑。
月光之下,他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他见过君如皎舞剑么?君如皎很少出剑,与他练剑的时候也不许他抬头看自己,叫他务必只关注自己手上的剑。
这少年舞剑之姿……与他心中的君如皎舞剑,如此相像。
慕容则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上前一步便道:“在下慕容则,深慕公子舞剑风采,愿闻公子之名。”
他希望看到的转身是君如皎的脸,他还是希望师尊在此与他有一场月下相逢。
可惜不是,回头的那张面庞纵然是如玉雕刻一般的美人,却不是君如皎,少年莞尔:“久慕慕容剑祖天下无双,在下明月。”
慕容则支支吾吾道:“你……舞剑很美……”
糟了,第一次搭讪!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片刻后,他生硬道:“明月公子这剑可有名字?”
明月歪着头道:“此剑无名,但等有缘之人为其赐名,我见慕容剑祖便是有缘之人,不知可否请剑祖赐名?”
慕容则脱口而出:“便叫玉粹吧。”
皎如霜辉,温如玉粹,君如皎的剑名就是霜辉。
明月姣好的容颜愣了片刻,然后笑道:“听剑祖的,就叫玉粹。”
慕容则急忙道:“不必叫我剑祖,叫我慕容,叫我阿则都可以的!我与明月公子虽然是初识,但仿佛已经认识了许多年一般……”
明月的脸上一直挂着笑,他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慕容公子。”
慕容则情窦初开过一次,是对自己的师尊君如皎,但他觉得自己那时候太年轻了,错把依赖与感激当成爱——直到遇到明月,他才知道什么是爱。
他越与明月相处,越觉得这个人,他注定要爱上面前的人。
明月仿佛能猜透他的心一般,许多话他自己还没有说出来,明月先帮他说出来了。
他许多个夜里,会做那个噩梦,梦到满地的妖乌央乌央涌上来,啃食着他的血肉,直到把他啃成一句森森白骨,然后惊醒,这个时候,明月会在身旁安抚着他。
他们一起斩妖除魔,他意外发现明月也不弱,一起聊心愿与未来,慕容则躺在草地里逗弄萤火虫,他喟叹道:“我从前的梦想是天下第一,如今举世再无人与我匹敌,我的心愿就是能有一个人只爱我,永远只爱我一个,我也永远爱他。”
明月接道:“真是美好的心愿,慕容公子总会找到这个人的。”
慕容则忽然翻身,将明月压在草地中,二人的距离极近极近,一片静寂之中,他能听到明月的呼吸声,鼻息打在他的脸上,好温暖……
一滴露珠落在了草地上,清晰传进了两个人的耳朵里。
“明月,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么?”慕容则恳切道,“我的意思是,我期盼你能成为这个人。”
明月笑了。
他笑的温柔,慕容则就是沉浸在他温柔的笑颜中,恍惚中,他又想起了一个不该在此时想起的人,但慕容则觉得自己很坦荡。
明月道:“慕容公子说的这个人……我听了便还以为是我,原是如此啊。”
他接着嗔笑道:“若是公子说那人不是我,我才要生气呢,我与公子这么久,公子不知道我的心意?”
二人在夜幕下凝视,慕容则忍住了要吻下去的心,郑重道:“明月……有一点我一定要说明一下,你……你仔细考虑一下,再决定是否要应许我。”
明月歪了歪头,示意他说下去。
慕容则道:“其实……我曾经喜欢过我的师尊,那天看你舞剑,也是觉得你像我师尊才留意你,包括你的剑名玉粹,也是与我师尊的剑同源……我师尊与我……我们没可能的,我很快就意识到了。”
或许是慕容则看错了,他太迟钝了。
坠入爱河、误以为自己被爱的人总是迟钝的。
明月露出一个隐隐的笑;好像在说……原来是这样啊。
他和明月离得如此近,他听到明月的心跳声了么?他只知道自己心跳跳的很快,扑通扑通,好像要跳出来了。
仅仅一瞬,乱七八糟的想法便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他诚恳道:“但是明月,你就是你,在你身边,我才知道人活着能如此快活,我与师尊在一起时,我是压抑的,我不敢动,我生怕他不开心!
但是和你做任何事情我都快乐,我没有把你当我师尊的替代,我对天发誓!”
紧接着,慕容则举起三根手指:“神祖在上,不,神祖之外的天公在上!我慕容则若是把明月公子当作了师尊的替身,便叫我世世不得所爱!世世不得好死!”
明月笑着掰开了他的手。
“行了,诅咒自己就算了,不要把你爱的人也一同诅咒了啊,我不愿与你分离。”
慕容则感动道:“明月,你总是这样温柔。”
他把明月死死抱紧怀中,像是抱着此生最珍重之物,可惜慕容则只顾着自己流眼泪,没有看到明月似笑非笑的神情,或许看到了他也不会在意,他已沉溺在爱情之河中,无法自拔。
那是慕容剑祖一生,唯一一次这样平静与柔和,平生所有的锋芒都被藏了起来,他无数次低声念道上天垂怜让他遇到明月,明月用他的温和,将他心里的狂躁与不安抚平。
明月,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明月,明月。
明月回答道:“我在这里呢,我永远、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他不在意生死了,不在意什么天下第一,原来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他慕容则这一生,好像都是为了等这个怀抱。
后来他深深憎恨君如皎,不愿意原谅他,更无法原谅自己的原因,或许有一点便是——在他眼里,君如皎亲手杀死了明月,杀死了他曾经视若珍宝的爱人。
君如皎用事实告诉他,他就是个笑话,他的一切都是个笑话,他就像幼时的那只纸鸢一样,一直在君如皎的手中,他觉得不公平,他挣扎,怨恨,大声叫喊,想把君如皎狠狠碾碎在脚下。
一直拉扯着纸鸢的人,其实也在纸鸢的手中,两个人都没法停下。
第32章 缠葛(1)
月色朗朗。
二人相依在生命之河的旁边。
他们已游历过人间万象, 今日走过被称作人间尽头的生命之河,天地见证,他们成了真正的恋人。
二人刚刚温存过, 明月坐在窗前, 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少年精致的脸庞此时潮红一片, 上面还挂着些许水珠, 慕容则倚在床边, 看着他年轻又温柔的恋人。
他要和他成亲。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 他还来不及说出口, 这个世界便如同倾塌了一般开始倒悬,慕容则只觉得大脑眩晕,他大叫了一声“明月——”
然后下意识去护着自己的恋人。
明月没有回头, 仍旧在看月亮,慕容则心下只觉危险, 翻身下榻。
世界如同诡异撕裂般开始断层破碎, 慕容则刚想向前一步, 眼前的明月忽然消失了,钝痛忽然从他的胸口传来,他的胸口……被一柄熟悉无比的剑洞穿了。
是玉粹剑。
明月……杀了他?
慕容则苦笑,在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许多爱恨情仇的故事, 他是曾经有负于明月?还是与明月有过血亲之仇?都无所谓了, 他爱明月, 明月想要他的命, 拿去便是。
玉粹翻转, 慕容则垂着头, 瞳孔开始放大,剑身上刻着另一个名字……
霜辉。
温存的人换了副样貌, 仍然挂着那副让他沉醉其中的温柔笑意,君如皎笑道:“好久不见啊,别怪师尊,师尊这是为你好。”
君如皎摸了摸他冰凉的脸:“世上那些人都是天资庸庸,怎配与你结伴?你与师尊双修,果然修为进长飞快。”
“你让师尊觉得很开心,放心去吧。人要飞升,总要经历这关,渡劫期的修士死后不会魂归天地。”
慕容则死死凝视着他,直到断了气也不肯闭眼。最后他有些后悔,他甚至想,不着急与明月成亲就好了;若是他不是天下第一,游历的途中死在哪里就好了,明月会一直在他的身旁,他哪怕有一世的圆满也好。
前尘旧事,如此一役。
他生生世世所珍视的一切,都是君如皎的一时兴起。
慕容则想到,那些凡俗中相恋的情侣,若到不欢而散之时,最喜欢问的一句便是“那从前的那些便是假的么”。人总是会在意相离的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爱过自己,爱过便无悔了。
慕容则也想问,森森黑夜。
一开口面前却空无一人。
他想起有一世他是瞎眼的养花人,君如皎是他捡到的一枝芙蓉花,他悉心照料芙蓉花几十年,生怕娇嫩欲滴的芙蓉花受了委屈,最后老死也要葬在芙蓉花下。
死去的盲人在死后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然后他看到自己爱了一生的芙蓉花,居然是一根沾着芙蓉剪纸的断根草。
在他死后不久,他的遗骨和烂草一起被除去了。
七世之镜在他眼底幻化成一片波澜,慕容则跪在波澜之中,再次睁开眼睛,从前的皮肉换回在他的身上。
他的额头,是一道金色的印记。
慕容则道:“可我……还没有找回原来的身体。”
他心中泛起一阵熟悉的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也是七世之镜中的那个黑影:“不,那具身体不重要,你是神祖,如今这具身体是你的第七世转世。”
“无论是七世之镜,还是魔族禁地,再或者是神祖被人偷走的那具身体,都是为神祖第七世飞升而埋下的因果,无非是让神祖的转世机缘巧合走到这里,看到从前的几世而已。”
它接着道:“这个世间万物,本就是为了神祖的第七世转世而生。”
“第七世后,神祖便要飞升,跳出人间万世了。”
慕容则其实一直有些疑惑,这人总说他是他自己,难道自己还能和自己说话么?
神识道:“我是你在你心里留下的神识,只为了让你记住……不要杀死君如皎,你此次降世,就是来寻找他的。”
它接着又说:“可惜世世你都不信,哪怕次次投轮回井去追寻君如皎,次次却都杀了他,然后再投,再悔恨不已放声大哭,这次你不惜将一身的神骨全部削掉,只为了在轮回的路上留下神识。”
世世他都不信?
慕容则道:“这个人我是非杀不可的。”
神识道:“这个悔你也是非后不可的。”
慕容则气笑了:“我世世被他逼的如此惨烈,我若真是神祖,早将他碾死了,还会后悔?”
神识认真道:“嗯,不仅会,你跳一下轮回井便是七生七世,然后第七世再度飞升。你上一次跳的时候也是为了寻君如皎,结果第七世的时候你把君如皎杀了,回到天上以泪洗面,又去找君如皎了,这才有了你们这几世的爱恨情仇,你以为君如皎这么对你你很委屈?都是天上的你求来的。”
这是人话么?怎么合起来,慕容则有些听不懂。
但……有一点。
这几世的爱恨情仇?
难道这还不是他和君如皎全部的纠葛?仅仅是一次轮回之中的某个片段。
神识可惜道:“算了,别想了,你脑子不好使,要是杀了就杀了,大不了再投一次轮回找他呗。”
慕容则气道:“你就这么对我说话?”
神识无所谓道:“我就是你留下的意识,确切的说,这是你自己对自己的评价。”
慕容则望向远方,喃喃道:“我不信这世上有神祖……若是真有那种超脱了人世、甚至又超越众仙的能力,能凌驾于人世之外,我不敢想象,该是何等的孤单。”、
他还想接着问,可惜神识逐渐散去,深刻烙在他心上的只有六个字:
“不能杀君如皎。”
慕容则握剑的手忽然松了一下。
好像……他暂时不是非杀君如皎不可,有些事情,他要从君如皎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他在其中已历经六世,奈何人间……刚过了两个时辰。
慕容则去了当时把君如皎留下的客栈,君如皎正在昏睡,还没有醒来,掌柜的见他更是热情迎接:“稀客!这不是慕容剑祖!哎呦,虽然那些人都说慕容剑祖投靠了魔族,但我就不信,您可是我的偶像啊!”
慕容则冷着脸往前走,他这张脸其实看起来有些凶,就像现在,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遥遥望去却像是不怒自威。
掌柜的讪讪道:“剑祖,小的不会说错话了吧?”
慕容则淡淡:“没有……本座去接师尊回山。”
掌柜摆手道:“寒舍居然还有漱玉仙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哎哟哎哟蓬荜生辉了!不知漱玉仙尊在哪里?”
慕容则指着里面空荡荡的一间房:“师尊原本住这里,他人去哪里了?”
掌柜的忽然愣住了。
一个时辰前,在这里睡着的君如皎悠悠转醒,还没给钱便急匆匆下楼,掌柜的连着问道:“仙君啊,贵客,您这是要去哪啊?”
君如皎还有些发热,脸颊红扑扑的,被他缠的不耐烦了才开口道:“去找徒弟。”
掌柜的委婉道:“贵客,您还没给银子呢……”
君如皎蹙着眉问道:“什么银子?”
掌柜的听了怒火冲天,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便开始大声嚷嚷:“还装傻,别以为你是修仙的你就了不起!我告诉你,不给钱别想走!用物抵债也行。”
君如皎全身都使不上力气,不知为何……他体内的灵力像凝滞了一般,不然他绝不会在此心平气和说话:“你的意思是给你东西?”
他伸手往衣服里摸,从前他出门会佩戴玉佩这些玩意儿,如今看来……好像被慕容则搜刮空了。
掌柜的暴跳如雷:“去!去扫院子抵债!还住的老子最好的房间!你真以为你穿个白袍子就是漱玉仙尊了?别侮辱漱玉仙尊!”
君如皎被拉扯着,进了灰扑扑的院子,想了想道:“那漱玉仙尊需要给银子么?”
掌柜嗷嗷叫道:“废话什么!当然要给,慕容神祖来了也得给!快去扫地!”
君如皎直接被推倒在了院子里。
身上的灵力,完全施展不出了,也使不上一丝一毫的力气。
不然正常来说他一个渡劫前期的修士,怎么会着凉感冒呢?
君如皎靠在散成一片的柴火上,仰着头看着天,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君如皎连自己都骗不了,根本别提骗的了天。
慕容则看到君如皎的时候,君如皎靠在腐败的木头桩子旁边,上面还漏着水,浇湿了他的头发,已经再度晕过去了。
心里……一点也没有报复的快感,他抱起君如皎。
慕容则低声命令道:“你先不许死。”
他抱着君如皎出来的时候,想着给掌柜的结账,顺手摸了一下腰间,想用奇命玉佩抵账。
腰间是空的。
慕容则忽然心中有了个不妙的想法……他又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君如皎,君如皎如今的虚弱,不会是如此吧?
方七命说过什么来着?
方七命说道:“我和你师尊赌,你师尊会不会爱上一个人。”
“我算到你师尊此生,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你师尊说什么也不信,我俩就赌了一条命。”
金盟之石在上,誓言仍旧作数,若是君如皎真有动心,此消彼长,他的命会抵给方七命。
君如皎爱谁?君如皎这种人也能爱上别人么?不行,这绝对不行,慕容则想,他绝对不能让君如皎栽在别人的手上。
君如皎不会是爱上自己慕玉的那个没用的壳子了吧?那正好,那个壳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回来的是他慕容则,永世和他纠葛的慕容则。
第33章 缠葛(2)
一枚玉佩碎裂在地上。
从玉佩中, 走出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他眯着眼睛,立在原地跳了两下, 还做了两个广播体操, 这才将苍老的眼睛睁开。
“哎呀。”他望天道, “看来我师侄是将身体拿回来了啊, 如果他不拿回来, 如皎还有一命能留住, 如果他回来了, 如皎这条命就归我啦。”
“不枉我费尽心思想叫他去拿回身体,唉,其实不拿回来也没什么的, 什么做梦啊灵力极限啊,不过我忽悠他的, 他的身体是我换来的, 我可以折腾折腾罢了。”
“嗯……只是他不拿回原来的身体, 他其实还是一具死人,如皎再怎么动心,也不过是无根的痴情罢了,金盟之石只限于活着的人。”
方七命是真的很爱说废话, 而且很爱自言自语。
哪怕一个人走到魔族的禁地里, 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捋着胡子, 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君如皎, 老夫最后还是胜你一筹啊。”
莫一世站在他身后:“怎么还不说君如皎到底什么时候会死?”
方七命吓了一跳道:“你这后生!什么时候来的!”
莫一世毫无形象坐在地上, 托着腮:“魔族之地, 本尊耳听八方。看你这老头子在这里自言自语,还以为是外敌入侵, 差点给你撅成两半。”
“要不是小红说好像认识你,你就没命了。”
方七命拱手道:“原来是魔尊,在下方七命,愿为魔尊鞍前马后。”
莫一世发出人类招猫逗狗的声音:“啾啾啾,小红出来,看看认不认识他。”
从莫一世后面探出一只毛茸茸的红色脑袋瓜,红繁看到他,失声大叫道:“爹?你居然还活着呢?”
方七命也叫道:“乖儿子!!你也还活着呢!!”
二人抱到了一块去。
他贼眉鼠眼、左右顾盼道:“乖儿子,小点声,千万别让你师尊知道啊,你师尊恨不得让我死透了,他要是知道收了我儿子当徒弟,死了也会扒了咱爷俩一层皮的……对了,你师尊不知道吧。”
红繁一把推开他:“不知道。爹你这老不死的,拿我师尊的命换你的命,也真够坏透了。”
方七命干笑道:“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爹修为没有你师尊高,你师尊暂时还死不了,不过也快了。咱爷俩百年大计就要完成了,天雪山马上是咱爷俩的天下了嘿嘿。”
红繁沉默了一下……
师尊待他不算差,他不想算计师尊什么。
“……爹,你和我师尊是师兄弟,因为一个天雪山,你要害死我师尊?”
方七命摆手,随即望了望天,长叹道:“不,我只是想赢他一次,我与如皎同年拜入师门,你以为我不恨么?为什么有人天赋异禀,随随便便就是魁首,有人连筑基都不成?”
“你以为换命还魂、卜卦问凶这种下三滥的东西,是爹愿意学的么?你爹我,庸庸碌碌数十年,只能猜猜天是怎么想的,而你师尊随随便便就能飞升。”
他平日里像个老顽童,插科打诨惯了,直到现在也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让人看不出端倪。
红繁努力去观察他父亲的脸色,他生平最好察言观色,这张老气横秋的脸,此时此刻居然有点……悲伤?
说到此,方七命再次长叹一声,从腰间取出了一卷旧画像,画像中的美少年眉心点红,与红繁有几分相似,但五官更立体些,暗红色长发在身后荡着,唇中似笑非笑,一副风流做派。
方七命双手颤抖,无比虔诚地抚了上去。
红繁问道:“这是我……呃?我娘?”
方七命笑骂道:“……死小子,是你爹我啊。”
要是说是他娘好像也可以。
毕竟红繁这孩子是爹娘都是自己一个人,是自己当时好不容易把他生出来的。
这张因苍老而惹人厌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眷恋的笑。
红繁忽然想到方七命很爱自言自语,他心底浮现了一个想法……
莫非他爹真的不是说闲话,而是真的是……自己与自己聊天。
君如皎可以容颜永驻,而方七命五六十岁才结丹,一张曾经自负美貌的脸更是因窥探天机而变得丑陋无比,无数次梦回,他都摸着这张旧画老泪纵横。
有些人在天下人心中一直是年青模样,比如君如皎、比如慕容则。
而他好不容易让天下记住他方七命的名字,却只剩下一张垂垂老矣的脸。
方七命为之舍去一切换来的声名,是君如皎随手拈来的;而君如皎自始至终苦苦悬着的一颗爱恨不分的心,是方七命早就分明了的。
五十年前,年轻的方七命吻过面前的镜子。
一地的水仙开了满池。
方七命叹道:“死也不会真的死了,渡劫期的修士死后不会魂归天地,借着万物的皮囊养好回来,很简单的。”
莫一世沉默了一会,他说道:“如果你想,呃,本尊可以把你变回画像中的样子。”
方七命哈哈道:“不用不用,都当了这么多年老头子啦,心也老啦,配不上这张脸啦……魔尊还真是好心啊哈哈……你在干什么!!你这登徒子你在对我儿子干什么!!”
他原本还在望天自怨自艾,回头便看到方七命正把红繁抱在怀里玩,一只大手不老实地到处摸,摸摸上面摸摸下面。
红繁哼哼唧唧的,被他撩拨的面色潮红,倒也不知道反抗,一只手还勾着莫一世的脖颈。
方七命天都塌了。
莫一世撸了半天红繁,才把红繁放下,所实话,他这张脸很可爱,毕竟是红繁最近新捏的,和红繁那张娃娃脸有些如出一辙。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手心:“好饿。”
“那个叫君如皎的人类很强么?”
“我们魔族,只有吃到修为比较强的食物会觉得美味……我有意识以后,小红不许我吃活人,那些意外死亡的弟子尸体真的很难吃……我一定要去吃君如皎的尸体。”
“我想要对比一下,和那具叫慕容则的人类尸体哪个更好吃!那具尸体,超超超级美味!”
莫一世的眼神中,是最原始的兽性,是对食物的渴望;他的人性很淡,野心也不明显,属下喊着杀尽人类那种话,他向来是歪着头附和两声。
像小兽一样,他喜欢吃和玩;红繁是他的玩具,人类尸体是他的食物。
从前只能吃点尸体填饱肚子的时候,他觉得吃什么都随便。
自从那次,他意外将下属脱壳出的、传说中天下第一慕容则的尸体吃掉以后,他才体会到什么是美味,他尖叫,他嘶鸣,整个世界被他震颤。
他差点大开杀戒,差点不顾小红不开心,去寻找更多美味的食物,紧急关头,还是小红站了出来劝住了他,小红当时眼睛一眨一眨的,可爱极了。
红繁当时吓死了,生怕莫一世开了杀戒,自己马上大祸临头,于是便提议道:
“怎么能由您亲自去尝试呢?人世间多是碌碌之辈,您都吃过那么多难吃的人类了,再吃到难吃的,岂不是您受苦了?”
“我看,咱们的人要打入人类之中,选出美味的人类给您食用,这样一来省着您亲自动手了,我愿意为魔尊鞍前马后!”
莫一世想了想,爽快答应了,还在红繁脸上吧唧了一下:“小红!你好聪明!”
就这样,红繁哄了莫一世几天……然而还是逃不过莫一世自己的消息渠道。
他要去吃君如皎的尸体。
……
“师尊?”
“嗯……是阿玉么?师尊在呢,等师尊好了陪你练剑。”
“……我是慕容则。”
“……”
然后就没有声音了,这几天都是这样的。
君如皎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苏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二人常常正寒暄着,君如皎眼睛还没睁开看他一眼,慕容则一句话还没问完,君如皎就昏睡过去了。
从前君如皎的房间不让任何人进,但如今没人敢拦他,慕容则想进就进,纵然世人说他勾结魔族又如何?
他回到天雪山,那些人见了他一样磕磕巴巴道“慕容师兄”。
慕容则踢翻了地上的药罐,喝这些也不管用,君如皎还没给他个交代,怎么可以自己简简单单死了呢?
他摔了半天东西,最后也没办法,只能接着熬药,看着药罐子外若有若无的一抹暗红,慕容则心下一狠,直接抽出剑,削了块肉下去。
真特么的……疼啊。
慕容则嘴角抽了下。
血肉被剜下剥离的痛,以及熬药需要那么多血,君如皎是怎么露出当时那个若无其事的神情的?
……慕容则忽然有个,非常非常恶劣的想法。
等到君如皎喝了他的药,精神一定会好些的,他一个血气方刚,二十多岁的年轻剑修,也有许久没开荤了。
他偷偷溜进房间,看了一眼君如皎的睡颜,只觉得下身火热,手轻轻向下解去……却毫无反应。
毫!无!反!应!
“……方七命,你这个老不死的。”慕容则捏爆了手里的碗。
方七命修为很虚,下的都是一些咒,这些法咒却除他外难解,如附骨般附在他的灵魂上,哪怕换了具身体……他此后该不举还是不举。
七世之镜毕竟是回忆,在他回忆中他是那样的床上雄风,如今也只能看着美人自己窝囊。
慕容则出了门,蹲在地上,接着煮他的药了,他把慕容剑解下,放在手中掂量的两下,哪怕自己一会不能真刀真枪,他也要用剑柄折腾一下君如皎。
他这样想着,猛地起身,端着药就去君如皎的房内了。
——汤药洒落一地。
第34章 缠葛(3)
黑乎乎的汤药洒了一地。
只见一柄银剑横空划过, 对着他便飞来,慕容则负手后退几步,那剑仍旧紧逼他不放, 无可奈何之下, 慕容则唤出慕容剑, 胸前一挡, 银器相撞。
紧接着, 君如皎侧身闪出, 二人的剑在对峙中撞了几次, 君如皎不是持剑要切磋比试的架势,反而是直接用灵力驱动霜辉,大有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慕容则无可奈何, 也只能驱动剑陪着他,直到将霜辉碰落到地, 才止休。
慕容则上前一步, 气道:“君如皎, 你好了就开始犯病是不是?我这样担心你,你恩将仇报是不是?”
君如皎睨了他一眼:“谁叫你进师尊的寝殿的?慕容则,好一阵子不见,学会对师尊出言不逊了啊。”
慕容则意识到, 现在的身份终于是自己而不是旁人, 今世的他是神祖的第七世。
第六世是身为君如皎弟子, 遭君如皎红帐中毒手;作为神祖转世, 他本该直接转有第七世的身, 灵魂却因一段惊奇经历而明珠暗投。
无论如何, 他终于是慕容则了,不是那个出剑还要压着几分其他人。
他今日在君如皎面前, 也终于可以用慕容则的身份说话了。
他露出一个讽刺的笑,走上前道:“师尊连弟子都能睡,弟子进师尊的闺房有何不可?你我也是拜过堂成过亲了,我今日就算是想与师尊耳鬓厮磨,有何不可?”
慕容则一把要揽过君如皎的腰,看着他细如柳条的腰肢,慕容则心不免泛出心疼,然而下一秒,君如皎抽剑,直接砍断了他的手。
君如皎道:“你心中可有师徒之礼,居然说话如此大逆不道,先去把你的手接上,本座再与你算账。”
血从断肢处流了一地。
慕容则叫道:“君如皎,你真失心疯了?”
君如皎连个正眼都不给他:“本座看你才是失心疯了,念在你也是从死神中抢回一条命,从前的事本座多少有负于你,若不是你前程不想想红尘,本座何苦出此下策?千秋万代,谁如本座这般待徒弟用心良苦?”
“用心良苦?君如皎你真是好一个用心良苦。”
慕容则听笑了。
他是真笑了,虽然他不知道君如皎是怎么好的,怎么从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变得现在一拳能打一百个红繁的,但是他真觉得君如皎挺好笑的。
这个人曾经杀死过他,曾经骗过他最真挚的感情,居然如此“从前是本座有负于你”轻松带过。
慕容则咬着下唇,他真的想上去一步,把这个人一剑砍了。
反正他也是来报仇的,他死得多惨,怎样绝望,他夜夜都不曾忘记,午夜梦回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胸口是凉的,一睁眼,便是横穿过胸膛的一柄剑。
他唤出慕容剑,向前一步,神情阴沉。
杀了君如皎。
杀了君如皎。
不能杀死君如皎不能杀死君如皎不能杀死君如皎能杀死君如皎不能杀死君如皎不能杀死君如皎。
噬心啃骨的痛,他的意识中顿时只有这句话,他敢动杀心一念起,不能杀死君如皎的劝告就会一遍一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杀了他!!杀了他给自己报仇啊!!
没人回答他。
那他和他的爱人十七年前枉死了,残忍死在了君如皎的手上!!谁来管!!谁来怜惜他慕容则!!
问谁?要问天么?人说慕容神祖就是这世间的天。
哈哈哈哈哈!!他是天啊!!他慕容则就是天!!世上岂有遭君如皎玩弄生生世世的天!!
慕容则心中苦痛万分,君如皎在一旁仍然道:“从前本座待你之好,你丝毫不记心中,看来你我师徒缘浅,今日起便断了吧。若是你心中有怨,拿起你的剑,杀了本座也不算欺师灭祖。”
君如皎说这话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坦然。
他知道自己在激怒慕容则,看到慕容则回来,他就知道慕容则不会放过自己;
可惜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太差劲,自己这爱徒的秉性君如皎清楚,肯定非要从他口中得到些什么答案,否则岂会趁危杀人?
他也是用了一套功法,才把自己身体恢复至完好,要不然他怕自己真的要死掉了。
刚才一交手,君如皎就知慕容则已到了飞升瓶颈。
世间流传着一套人人所嫌弃的功法,叫“杀妻证道”,可令修士免飞升天劫之难,简而言之就是无痛飞升。
然而,杀妻证道只是斩断人间最深的羁绊而已,若一个人修为至此没有羁绊,自然而言有了神性便飞升了,然世上之人岂能无有羁绊?多数人的羁绊是自己的爱人道侣,这才有了杀妻证道一词。
古来突破渡劫期的修士有几十,成了人们心中飞升的仙君。
然,只有君如皎知道,古来飞升成功度过天劫的,仅有慕容神祖一人——据说就连慕容神祖,也是在天劫一半时,爱人身死他手,这才以飞升;
他的师尊,是如何死在天劫下,魂飞魄散不得好死的,只有他知道。
他曾经把师尊的灵魂拿去给方七命补,试图重唤师尊于世。
方七命在那里坐着,上下捅咕了几下,吐槽道:“这他妈的是个人?我铲一下土都有他灵魂的碎渣子,师尊飞升了你就是老大了我知道,也不至于这么折腾我吧?”
君如皎把他赶了出去。
其实他根本无心飞升,他不觉得自己能渡过天劫。
但他费尽心思,将慕容则与尘世的羁绊全部框在与他之中,不惜杀死巫岚,化身他的道侣……唯是怕慕容则飞升不顺,为了飞升,为了证道,慕容则绝不能建立任何与尘世间其他人的情感联系。
虽然他中间杀死过一次慕容则。
君如皎承认,自己当时是发了疯了。
慕容则是他与人间的一个媒介,终日里沉浸在心中荡漾的情丝之中,他不免想要更多,不免开始期待失去他的感觉,会悲伤么?他君如皎还不曾知道过悲伤是何种滋味。
渡劫期修士死后魂魄有所依,借着人或物总会有归来之期,慕容则不看古书,他却爱看,这样一来,慕容则恨也恨自己了,自己像个人,一样尝过痛苦的滋味,也算值了。
君如皎这样想着,心中不免兴奋了一分:“本座对你没什么苦衷,你今天这幅走火入魔的样子,本座看了觉得心中作呕,若是你不想报仇,滚出本座的视线。”
慕容则被他激得越来越想杀人,他越想杀人,那道声音就越是冲进他的脑海,让他不得安宁。
几乎撕裂灵魂的痛,让他意识都开始模糊。
他跪倒在地上,剑滑落在地,君如皎只当他是纠结,还想吐出一番更为过分的话,却听见慕容则低声喃喃。
君如皎向前一步,身子稍微俯了一下,才听清慕容则在叫谁。
他说:“明月……我好痛。”
他好似没什么意识,低着头继续道:“明月,怎么办,师尊他不要我了……”
一滴眼泪划过。晶莹的。
滴答一声落在了地上,空气太静了,君如皎都听到了。
君如皎心中应该怅然的,他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应该怅然,但是他感觉不到,什么是怅然?不是痛苦、不是快乐、不是刺激。是犹如一罐老醋缓缓倒在破了个洞的碗里,滴答滴答,从碗中流失的酸涩与怅然。
他此刻非常非常想感受这份怅然,可他知道他不能!如果真的放任自己去享受感情的波动,那他所做的一切,为慕容则做的一切,怕是要功亏一篑了……
要知道人世间的功法,施加第二次都很困难。
他不敢轻易尝试,于是将一切咽了下去,脸上还是那副冷漠的面容,只是眼中稍微柔和了。
君如皎低着头,捡起来慕容则的断手,看着他流出的血,轻声道:“阿则别哭了,师尊没不要你。师尊为你疗伤。”
他的思绪飘回了很多很多年前,真的很多很多年了。
君如皎下山去斩妖,留巫岚照顾才五岁的慕容则,巫岚也不上心,自己不知道去哪玩儿了,慕容则睡醒了以后发现师尊不在,一个人拿着他的小桃木剑跑去找师尊了。
在路上摔了个跟头就坐在地上哭,哭累了接着到处找师尊,君如皎回来的时候慕容则灰头土脸,还拿着小桃木剑到处找他,逢人就问:“你看见我的师尊了么?像个神仙哥哥一样,超级好看哒!”
夕阳日暮,他抱着小桃木剑嚎啕大哭:“师尊不要我了!师尊不要我了!!”
君如皎当时是什么心情呢?
他好像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把慕容则带到身前说道:“阿则,师尊也有自己要忙的事。”
慕容则还是哭,他都有些烦了,一个小孩怎么那能哭,有那么多眼泪?
君如皎心中无奈,将他抱起道:“别哭了,师尊没有不要你。”
小孩儿慕容则还是抽泣,一遍又一遍重复道:“师尊没有不要我,呜呜……师尊没有不要我呜呜……”
君如皎不禁失笑,三十多年的光阴过去,半个甲子年还要多的岁月啊,可是他不会后悔的,等到慕容则杀了他,跳出了天地之间,飞升至不死不灭,他终究会明白这一段师徒情将是他漫长生命中的一点剪影,或许今后他不会再记得自己。
君如皎怀中抱着慕容则,慕容则忽然睁开眼睛,朝着君如皎就翻身压了下去,君如皎惊呼一声,被他直接按倒在地——
那只断手还在君如皎的手中,但慕容则顾不了那么多了。
第35章 缠葛(4)
慕容则单手将君如皎按倒在地, 也不顾另一只手还断着,他就那么盯着君如皎,盯到君如皎心里都有些发毛。
君如皎低声道:“放开, 成何体统。”
慕容则道:“就不放。”
君如皎道:“你多大了?还像个小孩一样, 放开师尊。”
慕容则直接把头埋进了君如皎胸口:“就不放, 我就是小孩, 我就没长大, 让我埋一会。”
君如皎怒道:“多大的孩子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吃奶呢……!”
说到这, 君如皎的声音顿时小了一度,这话对一个和自己上过床的人来说……是不是有点太暧昧了。他说完了自己都觉得脸色不快。
果不其然,慕容则听了以后, 头更是拱在君如皎胸口,上下来回蹭来蹭去, 君如皎实在烦躁, 一挥手把慕容则另一只手也给斩了下来。
断手落在地上, 又是血液喷溅而出,慕容则像习惯了一样,闷哼一声,其他的一句话没说。
君如皎喘了一口气。
少了仅剩的一只手的支撑, 慕容则直接跌进了君如皎怀里, 二人跌在地上, 君如皎皱眉, 又说了一遍:“起来。”
慕容则看了看自己两只空荡荡的手:“没长手了, 起不来了。”
君如皎一脚踹在了慕容则身上, 二人这才分离开,君如皎有些嫌弃地拍了拍身上的灰, 从地上爬了起来:“我去叫人把你的手接上。”
慕容则看着君如皎的背影,他问道:“师尊,你喜欢我么?”
君如皎应道:“你还是个乖徒弟的时候,很喜欢。”
慕容则道:“那我还做你的乖徒弟,你能不能像从前一样对我,像我小时候那样,这样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君如皎顿住脚步,语气有些嫌弃:“慕容则,我刚才是不是给你好脸色了?世上的人都在往前走,你还执着于从前,真是毫无长进。要是你还想跟我保持着师徒关系,这样没出息的话不要再说了。”
说完这话,君如皎头也不回出门了。
慕容则坐在地上,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
君如皎叫人给慕容则上药,特意吩咐不要给慕容则上麻沸。
他有点想红繁了,要是红繁,何须他多说一句话,自然会把事情给他办明白。
疼着他,他那双不老实的手就不会乱动了。
他扶着头坐在一旁,慕容则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君如皎忽然觉得自己选择和徒弟双修,助徒弟提生修为真不算个阳谋。
很久很久之前,大概是慕容则夺下会盟第一的那次以后,各宗门长老相继拜访,君如皎心中烦得要命,为了给慕容则拉点关系,却还是招待了他们,办了宴席。
那些长老在下面聊天聊地,推杯换盏间就开始乱吹,男人嘛,吹的要么是老婆,要么就是自己实力,吹自己实力的,又不愿被人知道底细,就开始聊徒弟。
君如皎坐在上面,众人见他一直不说话,就开始撩拨他:“漱玉仙尊缘何一言不发啊?慕容公子这般天赋异禀,恐仙尊不如我等这般为难,没有弟子不成器的苦恼了,啊哈哈哈……”
君如皎淡然饮茶道:“怎么没有?”
“哦?”有人马上好奇问道,“不知弟子若是冥顽不灵,修为不进,仙尊如何处之呢?”
君如皎歪头,思索片刻道:“与他双修啊。”
台下举盏的人差点将盏落到地上:“仙尊真会说笑……”
君如皎真是这么想的,双修,每次他觉得慕容则要误入歧途了,就与他双修。他身为明月时,每次双修后,都觉得慕容则不仅修为见长,人也是神清气爽。
换句话说,要不是二人曾经双修过,慕容则哪里能有这般突破速度,不感谢自己还算了,反倒是变本加厉。
然而。
快超越渡劫期的修士,这凡俗身体怎么还需要修复?
双手接上的那一瞬,身上的灵力向下流淌,很快恢复如初,慕容则勾了勾小指。
感觉还不错,一点也不疼。
他躺在床上,学着刚才君如皎对他冷不防的一剑,唤起慕容剑,对着君如皎便横了过去,君如皎抬眸间只觉一阵寒风瑟瑟,慌忙站起身来,条件反射般后退两步。
很快意识到了攻击的君如皎停住脚步,等着剑从头到脚将他劈成两半,他死了,慕容则即可便也飞升了,多年的夙愿也在此一瞬了。
君如皎等着。
然而慕容则剑一侧,朝君如皎要害处轻点了几下,然后轻轻划过他的脸,给这张完美无瑕的神仙脸庞留下了一道剑痕,而后收了剑。
慕容则是真的,他还想杀了君如皎。
说了这么多,废话了这些,君如皎又不愿意变回那个他喜欢的师尊,他真的不想继续拉扯下去,太烦了。
但是他动不了手。
心中的声音一遍一遍告诉他,不能杀君如皎,他会后悔的。
越是这样,慕容则就越是逆反,他倒是想知道他会后什么悔?还有什么状态能比他现在更惨?
君如皎看着慕容则。
不愿意动手么?
君如皎忽然有了个想法,他手中灵力凝聚,拂过自己的面庞,顿时换了一张少年清秀的脸,柔声上前去:“阿则。”
慕容则瞳孔收缩,而后从床榻山暴起——他几乎是拎起君如皎的衣襟,另一只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谁让你换上这张脸的!你不配!换回去!!”
君如皎勉强笑着:“怎么了,你不是很是思念?师尊带你见见他。”
君如皎有些费力,一只空闲的直接去勾慕容则的胸膛:“可还是怀念从前的感觉?故人相见……你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呢?”
慕容则艰难道:“明月已经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你不要装作你是他,我不会上你的当的,君如皎。”
君如皎又笑了,他挣开慕容则的禁锢,向前一步把人逼到床榻上,顶着那张温和的少年容颜,他吐出道:“何必自欺欺人呢,你知道师尊就是明月,陪你登山望远,陪你夜下观星,陪你捉萤火虫的都是师尊啊……明月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呢。”
明月的脸上,浮现出不属于这个向来是温和的少年的,森然的笑。
慕容则想崩溃大叫,他以为再次见到这张脸,他会大哭,他会绝望,实际上他最后还是笑了笑,放开了君如皎的衣领。
他步履蹒跚,像是受了伤一样,慢吞吞往外走。
君如皎仍是顶着明月的脸,声音却恢复了原来的声音:“你去哪?”
慕容则没有说话。
君如皎上前去,拉住慕容则,再次问道:“你要离开师门?”
慕容则低声道:“君如皎,我不找你报仇了,也不想与你有什么纠葛了。”
“我这一生只放不下两个人,明月和师尊,现在他们都死了,被君如皎杀死了,或许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活过,只是你君如皎玩弄我的傀儡而已。”
“我求你了,看在咱们师徒一场,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你不是除了我以外还收了一个徒弟吗?虽然他不会回来了,但是你可以接着等,反正你寿命也有上千岁了不是?”
“说不上哪天就有新的天才出世,你再去与他纠缠。”
说到这,慕容则及其嘲讽笑了一下:“到时候再与他双修,说不上就碰上一个愿意和你纠缠的呢。”
君如皎站在他身后。
他忽然想到面前这个人,好像是他爱的人。
他封住了自己的五感,把爱恨都封住了,他再也感受不到这世上的一切,以此换来一具可以被慕容则杀死的完好躯体。
爱是什么?君如皎在心中嚼了无数遍这个字,最后得出,爱就是让他登峰造极,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修炼的路何其崎岖,君如皎用一身的血肉给他全部铺平。
可是,可是。
君如皎轻声道:“你怎么能走呢……师尊爱你啊。”
慕容则道:“爱?师尊,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叫你师尊了,你算了吧,你根本不爱我,你爱的只是我给你的感觉,把我玩弄在掌心的感觉,你别提爱这个字了,咱俩都别提了。”
“咱俩都不懂什么是爱,我不懂是因为教我的人就不懂。”
慕容则见君如皎沉默,他最后开口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就多说一点话,不说没机会说了。拜你所赐,我其实更不知道什么是恨,我觉得我是恨你的,可是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恨你,是我曾经很爱师尊和明月。”
“我放下了,师尊,你也放下吧,好好过日子。”
世上悲伤的事是什么,是不懂爱恨的人苦苦挣扎其中;如果有更悲伤的事,估计是此人还并不知道,他觉得自己懂得很,他的那套爱恨不会有问题的。
被这种人爱上是件很绝望的事。
君如皎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看着他的背影。
慕容则在说什么呢,什么爱呀恨的。
他歪了歪头,爱恨被他完全封住了,他不能完全理解慕容则此时此刻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君如皎只知道,慕容则现在走了……也行,大不了先过一阵安稳日子,飞升的时候再说。
君如皎只是说:“如果你高兴的话,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忘记我也行。”
慕容则平静道:“不会忘记的,毕竟是刻骨回忆,以后我成亲了,记得来喝喜酒啊。”
江山此夜,一汪水一般如此平静,一枚圆月高悬其中,亮的有些晃眼,远处是丛生的野草,芦苇在风中摇晃……
第36章 慕容则的媒公生涯
转眼间又是悠悠五十年。
五十年对于修道之人, 或许是弹指一挥。凡俗人的须发尽白,慕容则却还是那副模样,为了不被人叫做是妖怪, 他只能辗转各地。
慕容剑祖短暂出现而又消失不见的故事仍旧脍炙人口, 只是江湖上少了个天下第一剑, 多了个当媒公的俊美青年。
慕容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他倚着露水野果为食, 走到哪里草席一盖就能睡觉, 这样颓唐过了几年, 忽然心中不再踯躅,伙同客栈老板,开了个媒介栈。
——简而言之, 给人介绍对象的。
他皮相上佳,自然吸引许多俊男靓女, 也促成过不少佳话, 人道慕容公子有情有义, 真不是为了碎银几两,有欺瞒姑娘的男人,全被他打成了残废。
也有人问道:“慕容公子?他与慕容剑祖可有关系?”
说书人一挥扇子道:“神祖姓氏慕容,故自称慕容传人的可在少数?剑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休要乱猜, 剑祖怎么可能是你我等辈能见到的。”
慕容则的日子还是过的很开心的, 人间姻缘美好, 他喜闻乐见。
虽说世上遗憾向来多于团圆, 他只愿见到团圆, 若是好聚好散,有缘无份, 他不愿去听。
只是……
今日接待的客人,慕容则很烦他,已经连续来半月有余了。
只见这人肥头大耳、脸色如煤、膀大腰圆,坐在席上就开始侃侃而谈:“老弟,你这不是包成的?俺都来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婆娘?”
慕容则道:“……客官,您再写一下您择妻的原则,我为您找合适的姑娘。”
客人道:“俺不知道什么字怎么写!俺就五条标准:漂亮的让人一看就稀罕的、守妇道的别要什么平等的,女人就应该伺候爷们、床上放得开的、有银子的不花俺钱的、宽容大度,不和俺其他老婆争风吃醋的——哦,对了,生儿子才能当大老婆!”
慕容则总觉得这话有些熟悉。
他用手摆弄着剑上的剑穗,用手帕擦拭着剑锋,阴沉沉来了句:“这样的老婆,有倒是有啊。”
客人眼珠瞪的溜圆:“那你快给俺找一个啊!”
慕容则擦好了剑,漫不经心道:“你不怕新婚夜遭夫人毒手就行,你虽然一无是处,但人的心肝脾胃,卖到邪修那里也值几个钱。”
客人被气跑了以后,不免到处抹黑他的名声,慕容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遍一遍擦拭着自己的剑,门庭冷清便不点蜡烛。
他就这么一个人坐到半夜,忽然极轻地阴阴笑了一声。
五十年间,慕容则还成亲了,往天雪山发了个请帖,君如皎没去。
从前和他一起鬼混,叫着“慕容公子,等着喝我们的喜酒!”、“慕容兄,要不是你!我怎么结识曦娘!”的那些小伙子和姑娘们相继老去,慕容则也再度换了个地方待着。
无非漂泊而已,他本来就没有过家。
这次,他成亲了,深思熟虑许多年,慕容则终于决定婚配了,他要给爱的人一个名分。
君如皎没去,但是红繁去了。
红繁坐在地上就开始哭:“师兄啊!!慕容师兄!!你真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师兄啊师兄!!师弟也算活着见到你了!!”
慕容则穿着大红喜袍,朝红繁屁股上踹了一脚:“起来,别用你的屁股坐脏了我的地板。”
红繁抹着眼泪道:“师兄,你这能让我待几天吗?我不想回去呜呜呜……现在天雪山只有我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了,我真的不想回去,呜呜呜……”
天雪山好像还是那些人那些事,又好像全然不同了。
当年慕容则走后,人们好像遗忘了慕玉这个人,从前在天雪山红极一时的角色就这样隐入尘烟,和慕容则一样成了天雪山的禁忌。
有人说是身死魔族,师尊心中难过;还有人说是叛逃了,师尊不愿提起这个白眼狼。总之众说纷纭,这个人像是谜一样消失不见了。
莫一世扛着红繁冲到天雪山山下,去吃君如皎的尸体,正赶上了君如皎不知缘何面色不善,二人当即缠斗在一起。
君如皎多年不曾这般出剑了,霜辉与魔气交织在一起,三天三夜不分胜负,莫一世急得忙问缩在一旁的红繁:“小红,你爹不是说你师尊快死了么?怎么还活蹦乱跳的,快来帮我,我快累死啦!”
红繁只觉得一道致死的目光狠狠剜了他一眼。
……最后,也不知道二人达成了个什么协议。
君如皎道:“等我死了再给你吃吧。”
莫一世扳着手指头道:“那你可得早点死!我都饿死啦!!争取两百年内……不!一百年内就要死!”
君如皎“嗯”了一声:“很快的。”
说完,他的目光转向红繁,红繁坐也不敢坐,站也不敢站,尴尬笑了笑:“师尊,好久不见。”
君如皎道:“叫你爹回来吧,我死了以后,天雪山的弟子们还要有个人带着。”
红繁惊道:“你你你……师尊,你知道我爹是谁了?”
虽然说君如皎一副面色红润、不像有病的样子,却还是三句话不离自己是将死之人。
君如皎“啊”了一声,反问道:“一直都知道,怎么了?这原来是什么秘密么?”
片刻后,君如皎有些惆怅自说自话道:“红繁,你说我算是个好师尊么?”
红繁谄媚道:“自然,天下哪有如师尊一般好的人呢?是不是慕容师兄与您有了误会?慕容师兄就是年轻,经历的事哪有师尊多,等时间久了自会知道师尊的苦心。”
君如皎点头道:“嗯,我也这么觉得。送客吧,红繁。”
莫一世正坐在地上,他揪了一块手指,捏成了一只八只腿的小鸡,小鸡“咕咕”在地上翻滚,他用茅草戳着人家傻乐,听了君如皎这一句“送客”,连忙把小鸡扔进了嘴巴里,那只手指很快又长了回来。
他还傻乎乎地问道:“要送谁?我陪小红一起,然后我要和小红拼小人!”
红繁觉得有些不妙,忙拉住莫一世的手,莫一世安抚他道:“好啦好啦,我不会和你师尊拼的,你放心!”
君如皎看着自己徒弟与魔族勾来搭去的样子,原本表情管理严格的脸上有了一丝裂痕:“拼小人?”
莫一世从地上跳起来:“对呀!你想拼嘛!我可以教你……但我只和小红拼,你可以换个人嘿嘿。”
君如皎知道什么叫拼小人以后,半天都没有说话。
他看着红繁,心痛道:“你都和他……了,修为也不见长,以后出门别说本座是你师尊,本座丢不起这个人。”
红繁死乞白赖的还是叫着师尊,跟着君如皎回天雪山了,只是他身上还挂着一个莫一世,君如皎看他俩烦心,又需要红繁为他处理事情,就这么任由二人荒唐去了。
君如皎终日里闭关,泡在藏书阁里看古籍,要么就是躺在那个早被慕容则劈烂的寺庙里望着天花板,要不是红繁偶尔能见他一面,他真害怕君如皎走火入魔了。
方七命一样是个不着边际的,每天跟莫一世一起斗鸡斗蛐蛐,不亦乐乎;莫一世斗输了就要揍方七命,方七命就躲在红繁的身后大叫。
有一次红繁不在,莫一世把方七命揍得肠子都淌出来了这才罢休,连忙揪下两块肉给方七命治好了。
方七命好了以后,伸伸胳膊伸伸腿,下次接着赢莫一世。
于是,红繁的日常:
处理事务,为莫一世捅的篓子善后;处理事务,看看爹作妖了没;给师尊送饭,看看师尊还活着没。
晚上还要陪着大脑发育不完全的莫一世玩拼小人。
若不是慕容则往天雪山送了一张请帖,红繁如今还在苦海中挣扎,收到请帖的那一刻,红繁想着先给君如皎看。
红繁道:“师尊,慕容师兄他……成亲了,邀请您去喜宴。”
君如皎看书的手抖了一下,手中的古籍掉在地上,开口不确定般问道:“成亲?”
片刻后,君如皎若无其事捡起地上的古籍,回红繁道:“你去挑些东西送去,就当恭贺他百年好合了。”
红繁道:“师尊……您生气了?”
君如皎不解道:“是我平日里经常生气么?我真心的,希望他可以幸福。”
红繁迟疑片刻,终于问出了一个他多年来一直想问的问题是,虽然问完他就后悔了:“师尊,您是不是……心悦慕容师兄啊?”
“然后呢?”慕容则瞟了红繁一眼,随口问道,“说来听听,君如皎是怎么说的?”
听到君如皎的名字,慕容则比自己想的还要平静,从前他还会为了客人提到了君如皎有关的蛛丝马迹而辗转不得眠,这么多年过去……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治愈一切。
爱呀恨呀,都成了蒙尘的珠子了。偶尔想起,慕容则也觉得不可置信,他从前居然这样执着过么?好幼稚。
君如皎无非说是和不是,无论是不是,他都已经放下了。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对君如皎来说都是戏言,而慕容则永远不可能回身了。
红繁却开口,轻声说了一句话。
他的话音一落,慕容则猛地转身,难以置信看向他,随后便是怒不可遏。
红繁慌忙想岔开话题道:“我嫂子呢?嫂子肯定美若天仙,怎么不见嫂子?我去给嫂子敬酒,嫂子嫂子你管管师兄——”
“行了。”慕容则不耐烦道,“别叫了,你嫂子早死了。”
第37章 天劫(1)
1
君如皎其实沉默了片刻, 有片刻的时间里,红繁有点问后悔了。
片刻以后,君如皎收拾好地上的东西, 背对着红繁道:“你叫他等着我吧。”
“我与丹青两幻身, 真是首好诗。”君如皎念着, 下一秒哀怨道, “还好你慕容师兄是个不会回头的人, 若是他发现他走过的地方……人都被本座杀了, 又要讲本座薄情寡义了。”
“本座何曾薄情呢, 本座现在也不怕他忘恩负义了,由他去吧,世事早晚有那一天的, 他想逃避,因他而死的人就越来越多……但你师兄好像也不太在意这些, 总之本座有心等。”
君如皎站在窗下, 抚着手中的书, 慕容则离开的日子里,他很爱看书——功法古籍看完了,就开始看话本。
话本中动不动就为伊杀尽天下人,君如皎看了觉得真是写在了他的心上, 神飞升的去时路上, 都堆满了君如皎为他抛下的尸体。
“哦, 对了, 还有一件事你师兄更未必能接受。他以为他二十岁攀至天下巅峰, 比古籍记载的慕容神祖还早几年, 真是他天赋要比神祖还强?”君如皎妄自哀怨片刻,语气又轻快了起来。
“本座不知道一路上杀了多少修士, 取了他们多少人的金丹灵核,为他炼成早上的一碗清茶,你师兄要是懂事点,就该知道他的天下第一有一半是本座的。”
君如皎说出此话的时候有些恶劣。
他早些年确实过于心急,想着拔苗助长,喂慕容则用膳时,加了不少别的修士一条命才化成的灵核。
这是歪门邪道了,甚至是不劳而获,慕容则的修为增长迅速,而剑法却跟不上,常常难以控制自己,君如皎这才放弃了——这件事他本来打算一辈子咽下去,可是慕容则居然离他而去了。
多年来被君如皎养出来的,骨子里洗不掉的骄纵与自负时刻流在慕容则的血里。
君如皎用薄薄的书本给自己扇着风,他另一只手拿着毛笔,桌子上是他随便写的字。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不得不说,红繁本以为君如皎的字会是秀美端庄,就像它的主人时时刻刻流露出来的一样。
可君如皎的字充满着傲气与狂放。
一个人隐匿了百年,甘心把天下第一的位置拱手让人,数次被慕容则刀剑压制,快让人忘了他也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啊。
君如皎把红繁留在这里,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他甚至说完了以后还瞟了一眼红繁,红繁连连拱手:
“红繁必不负师尊所托,为慕容师兄带到话!”
“对了,慕容师兄要是……要是生气了,我应该怎么说?”
“他只要不怒气大到杀了你就无妨。”
君如皎满意地打发了他。
不愧是他最会琢磨人心的徒弟。
慕容则,从来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他绝望过、悲伤过、仇恨过。
见他不回还,君如皎黔驴技穷,连当年的秘密也憋不住了,终于从根源上,将一个人的心打落谷底。慕容则觉得君如皎是个很厉害的人,每次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够绝望了,君如皎都能搬出一件让自己更绝望的事。
现在,君如皎无疑是在说:不仅他的情爱是假的,就连你自己也是假的,所谓的“天才”、天下第一的心气与骄傲,都是君如皎造出来的。
他曾以为的天赋,是无数人头堆在他的身后,无数修士的灵魂夜里嘶叫着,你为什么偷走我的金丹……
世上根本没有慕容则这个天才。
世上只有过一个天才,那就是君如皎。
一个所有人都不懂的问题,忽然间慕容则也有了答案,君如皎自从突破大乘到渡劫期,就不再有一分的修为长进,反而全心投在了他身上。
既然他这般执着于飞升,他为什么不飞升?他慕容则与君如皎也不是没做过半路夫妻,杀了他也算杀夫证道了,为什么还在人间留恋,还执着于让自己徒弟飞升。
君如皎要造神。
他要凌驾在神之上,踩着神的头颅。
世上已有的一切,君如皎都瞧不上,哪怕飞升成神了,也有慕容神祖珠玉在前——他要的是千秋万代,神不过是他手上的一个玩意儿。
一个人情感匮乏,野心就会膨胀千万倍。
君如皎独自坐在从前的寺庙中,对着已经破碎的神祖像。
人何以飞升呢?
他阅尽人间书籍,终于看到了答案——世人将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神仙亦如此。
慕容则的日子,过得还是太舒服了。
原是上次他还给慕容则留了转圜之机,唯有叫他足够崩溃,足够动荡,叫他质疑天地众生命运,才能裂开人与神的交界啊。
好了,师尊如你所愿,赠你五十年快活任性,该完成你的使命了,你本是斩下神像,超越神祖的存在啊……怎么能蹉跎人间,甘愿平庸呢。
师尊知道,你骨子里流的就是和师尊一样自负胜天的血,你可是师尊亲手养成的,如果你真想过平凡日子,那对于师尊给过去的消息,你不会心中泛起波澜的。
你真的放下了么?你放下了,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呢,为什么还会愤怒,你放不下的,你根本没把自己当作普通人,你心里的自己还是踩在众人之上的高等。
师尊不过是具像化了你的欲望。
师尊爱你,啵。
君如皎看起来非常愉悦,愉悦到看起来将要飞升的是他自己一样,他华服美剑,眉心一抹殷红,唇间点了胭脂,抬头望向天空。
来吧,将一切重新洗牌的天劫,他将用生命,换取千秋万代的声明,和亲自看着慕容则飞升的愉悦。
慕容则发誓过一生都不再回头,君如皎不觉得他会背弃自己的誓言,没关系,君如皎兴奋地、御剑的手都有些发抖,你既然不来,师尊就去找你。
这一切都是因为师尊爱你。
说到“爱”的时候,君如皎愣了一下,他五十年来无声无息地渡日,愉悦与否也只是他觉得他应该如何,爱慕容则像个规则一样刻在他的心上,但爱是什么感觉??
他忘记了。
他也不能想起,他一旦解开了自己封住的五感,生命就会更快消亡,到时候谁来给慕容则铺平通天的大道?他知道自己爱就好了,至于爱是一种何等的感觉,君如皎认为自己不必知道。
慕容则还穿着那件婚服。
今日是他与明月成亲的日子。
冥婚,扎了木偶,甚至画了二人的遗像,慕容则百年以后,是要与明月的衣冠合葬的。
慕容则仰头看天。
天上已是一片风雨交加,红繁身体发抖,连连问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哪个渣男发誓遭雷劈了啊!我靠,慕容师兄,不能是你负了嫂子吧?”
“你刚才说嫂子死了,是不是你把嫂子杀了,新婚夜啊这可是!新婚夜杀妻,嫂子在天之灵何以安息啊!”
慕容则仰天,他感觉自己的全身的血都在烧着,但是他仍然搭着红繁的话:“你说对了,这就是我这么多年不得安息的原因。”
红繁连忙道:“那你快给嫂子道歉啊,还耍什么帅,看什么天,显得你侧脸好看?”
慕容则实在忍不住,忍着身上的剧痛把红繁从地上提了起来:“老子给你脸了红繁……!!”
片刻后,红繁只觉得脖颈上的桎梏轻了许多,再一抬眼,一道雷光像慕容则劈了过去。
“师兄!小心啊!打雷了!!”
红繁还没来得及喊完,整个人便因巨大的压迫晕了过去。
莫一世闻声赶来,他抱起地上的红繁,看了一眼正在对峙的慕容则君如皎二人,万分欢喜道:“菌菇馅饺!你是不是快死了!等你死了记得把尸体给我吃!”
君如皎道:“到时候成灰了你来捡吧。”
剧烈的疼痛并未如期传来,慕容则冷着眼睛,他看见君如皎在他面前,天上劈的雷劫就那么劈到了君如皎身上。
每逢神的飞升,第一道天劫,渡人间疾苦病痛。
所有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此刻全部睁开了眼睛,原本病恹恹的面容此刻精神焕发,此时正直秋冬时分,原本霜打了的植物此时却生机勃勃,好似春日。
“神啊……见证神的降临……”
“感恩神恩泽大地,无量功德,无量功德啊。”
方七命坐在镜子前,原本灰败的容颜逐渐泛起光泽,脸上的皮渐渐展开,干枯的头发也渐渐变回来从前的浓密。
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那颗常年下来已衰老的心,只能借着做老顽童惹事生非来唤回年轻时鲜活的心,此刻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继而是无边的浪潮。
童稚的欢笑将他淹没,方七命站在窗边,温润的风吹过他美丽的红发,露出他精致的容颜,此时此刻,他眼中却多了一丝神秘的、未卜先知的强大;那双眼睛沧桑百年,还是清澈无比。
也是他的爱人,回还了,他们还相爱如初。
他还如百年前幸福。
方七命看着镜子,虔诚落下深吻。
下一刻,他拔出剑,剑锋流转,自刎于镜子前。
天地,再也不许见他的爱人与他老去的样子。
四方是一片祈祷的声音,慕容则冷冷笑了一下,眼前这个人……明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君如皎朝慕容则勉强笑了一下,一缕血丝从他的嘴角溢出:“好久不见啊,阿则,新婚快乐,怎么不给师尊看看新娘。”
这才是第一道天劫,君如皎这几日杀了不少名门长老修士,把自己的修为也堪堪提到了突破渡劫期,以此来为慕容则多挡几道天劫。
病痛侵蚀着君如皎的身体。
这不是他的功法可以压住的,相反,这样将他几乎慢慢腐蚀掉的疼痛,叫君如皎不能妄图享受——疼痛已经超出了人承受的界限,他的五脏六腑犹如搅在了一起一样。
寂寞天地间,只剩下了慕容则与君如皎两个人。
慕容则慢吞吞道:“师尊真的想见我的妻子么?”
君如皎费力道:“是啊……师尊想看你成家立业,你穿着这件喜服,师尊的阿则长大了啊,师尊真的很欣慰。”
慕容则道:“你把脸换成明月的样子。”
剧痛之中,君如皎愣了片刻。
他没有忘记,上次他换成明月的脸,慕容则是怎样看着他的,怎样尖叫让他换回来,说他不配。
片刻后,君如皎苦笑道:“阿则你还是个痴心人啊……好啊,师尊听你的。”
君如皎只觉得全身灵力都被压住了,半天以后,才换成了明月的脸。
慕容则上手开始拉扯君如皎的衣服,露出一个冷冷的笑:“你既然主动送上来了,就还我一个圆房吧,师尊。”
君如皎顷刻间顿住了。
在这里?天劫啊这可是,他要在天劫之下,和自己***?
慕容则撕扯君如皎衣服的速度很慢很慢,一件一件,直到露出他如玉般莹白的肩膀。
他盯着君如皎,一字一句又道:“君如皎,你别想得偿所愿。”
君如皎身体虚弱,却是上前一步,抱住了慕容则,在他脸上落下深深一吻:“可是,师尊,马上就要得偿所愿了。”
2
二人一句话不说,慕容则的动作倒是挺激烈的。
君如皎倒也是不发一言,他感受不到快感,人世间的快感全部被封住了,只知道或许二人在双修吧,否则总不可能是脱了衣服在这比武呢。
慕容则也不管别的,他跟君如皎睡了无数次了,但是都是在记忆里,要么就是顶着别的身份和脸,如此面对面还是第一次。
他也不管君如皎什么感觉,自己先发泄了再说吧。
二人这样连着几个时辰,慕容则干什么都要抱着君如皎,君如皎上一次天劫的痛缓了一些,不免道:“差不多了吧,你什么时候放开我?”
慕容则道:“你不是爱给我挡天劫?挡完了再说吧。”
这是什么特殊癖好么?
慕容则想看君如皎一边为自己挡天劫,一边***
君如皎:“……”
慕容则:“不愿意就算了,师尊,弟子这辈子什么都听你的了,弟子也叛逆过不懂事过,就这点请求师尊还不能满足……弟子心都碎了。”
君如皎摸着他的头发道:“别心碎,师尊对你好,你的愿望师尊都听你的。”
慕容则蹭了蹭君如皎的手。
慕容则:“师尊问你个问题,师尊喜欢阿则么,说实话,不然我要生气了。”
君如皎:“喜欢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慕容则:“有多喜欢?”
君如皎:“比喜欢任何人都要喜欢。”
慕容则委屈道:“师尊,你就拿我和别人比啊?其他人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君如皎苦恼了半天,也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回答:“嗯……就像老鼠喜欢大米一样喜欢。”
他说完,两人都笑了。
二人有些令人不自在的和平,如果忽略他俩……正在干什么,和此刻诡谲多变的天空,似乎就像是一对平常的师徒,徒弟朝师尊撒娇,师尊无奈之下回应着。
慕容则半天以后才道:“唉,君如皎,我发现你也挺可爱的,如果是你落在我手上,而不是我落在你手上,或许咱俩能不一样呢。”
君如皎无奈笑道:“没办法啦,这一世就这样啦。”
第二道天劫来的很快。
此时,人间的一切苦难,洪水止息了,干旱之处久逢甘霖,终日里干裂的土壤,绝地之中,居然开出了一朵极小的花。
慕容则看着天。
君如皎当真是快死了,看他这般温顺,居然都没觉得不对劲么。
第38章 天劫(2)
如果说第一道天劫, 是将人的五脏六腑完全撕裂,那么第二道天劫,就是将原本撕裂的身体重新组合一般, 硬生生将已经快要失去感觉的地方撒上一把盐。
慕容则问道:“师尊, 什么感觉啊。”
君如皎抹了一把嘴上的血, 他半张脸都被血浸透了, 苦笑道:“……天劫还能什么感觉, 反正不太好, 不过一时半会死不了。”
慕容则道:“……我说跟我双修, 师尊是什么感觉。”
君如皎“啊”了一声,尝试回答道:“应该还可以吧,你想听我夸你么, 我现在感觉不到,如果说从前的话, 应该是还可以的, 毕竟我也不知道别人什么样。”
慕容则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
君如皎还真是天真啊, 他在这里调情,君如皎给他做了份报表分析出来。
二人的姿势很诡异。
君如皎委婉道:“要不然你先放开我,放我去喘口气,等我死了你再上来。”
慕容则伸出手, 摸了摸君如皎的脸。
天灾逆转, 二人滚在一起, 这里终日不曾下雨, 今日终逢甘霖, 慕容则抱着君如皎, 两个人就这么在泥泞一片的地上打着滚,雨水浸湿了君如皎的头发。
慕容则问道:“一共多少道天劫?”
君如皎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吐出好几口血才回答他:“一共九道,师尊争取为你挡半数以上,其他的你自己努力一下。”
第三道是自己的命劫。
君如皎闭上眼睛,血从他的眼角滴下,人已经开始七窍流血。
他与慕容则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生生分开了,慕容则伸出手,想去抓君如皎的影子,却抓了一片空。
即使是这样,君如皎还是听见了一段婉转的地方唱腔,是……是哪里的?君如皎有些迷茫,只是他明明没有睁开眼睛,歌声渐落,他看到了天鬼山。
他看到了自己。
七八岁的小孩儿坐在地上,两条腿摇晃着,哼着山歌,他的身上还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是取下肋骨后包扎的伤口。
君如皎会心笑了,他想伸出手去向童稚的自己,眼前一幕却换了景象。
好像也是他的故事,只是这人真的是自己么?君如皎最爱惜装束,看着眼前身上爬满蛇鳞、腰腹间还纹着妖花、和他有着同一张脸的青年人。
青年人朝他勾唇一笑,便幻化成一条青蛇,身姿摇曳。
君如皎道:“你是我?”
青年人笑道:“我是你的前世,也是你的后世,你这是用功法封住了自己的感官?从前的你也会这一招,不过是别人用在你身上居多。”
“见了我,不问问咱们从前的牵绊?你这是因为谁受了这么重的伤?我猜是我儿子吧,我儿子向来是这么恨我的。”
君如皎嫌弃道:“你像个妖艳贱货,有话快说。”
蛇鳞青年丝丝吐着信子:“我猜你又为了他不要命了,否则怎么会唤出我的意识?我劝你,一样的办法你少在一个人身上用第二次第三次,咱们儿子那样聪慧的人,你小心真的折了。”
蛇鳞青年朝他一笑:“君如皎,我有时候很同情你,你真的以为没有你他就成不了神么?你自以为的一切,只是一叶障目而已,你以为你在掌控他?实际上你的孤单也是慕容则一手而成的。”
君如皎不解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蛇鳞青年道:“你不会真以为一个人没有情感,是父母天生的吧?就算是,你也没有父母啊。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世世无父无母呢?”
什么东西?
他居然……不算个人么?
君如皎道:“你说清楚。”
没有声音了,没有回应。
君如皎觉得有些害怕,他非要将这句话参透是什么意思才肯罢休。
谁来告诉他,他多年来没有情感,身若浮萍的原因?他从前只以为……自己算是个不幸的人,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却没想过……这原来也是有原因的么?
蛇鳞青年张张嘴。
消失了,没办法,这是他前世惯爱用的招术,先打人一个措手不及,将戳人心的东西全部抖出来,再然后死遁。
他从前施加给别人的绝望与迷茫,到头来,其实要还给的还是自己。
君如皎眼前换了一张脸,还是他自己,只不过这张脸,要比蛇鳞青年冷上许多。
他身上穿着圣上钦赐的铁甲,是斩龙那天凯旋而归时穿着的,这位英雄的眼中此时一片怜惜,他看着君如皎,像是在看一只将死的家禽。
君如皎的声音难得有些颤抖:“你也知道对不对!你告诉我,我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银发英雄看着他,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声,然后将身上的铁甲,披在了他被慕容则撕扯得几近赤裸的衣袍上。
“盖着吧,下一道天劫,你能少受点罪,唉,已经够可怜的了。”
走近了,君如皎才发现,那压根不是什么铁甲。
那是沾着血的龙鳞,一片一片织成的盔甲,冷硬如铁。
君如皎想抓住他的手,却抓了个空:“你告诉我,我算是个什么?人说我是堂堂仙尊,从前的天下第一剑修,现在将要飞升的神的师尊……可是我是谁呢?我是君如皎……”
银发英雄叹气道:“君如皎,这是天鬼山给你的名字吧?比我要强很多了,我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君如皎,大家都这样叫,就叫了。”
他怜惜地看着君如皎,一如他从前怜惜地看着眼前那条苟延残喘的龙。
君如皎无力道:“告诉我……要不然你杀了我。”
银发英雄上前一步,轻轻抚着他的脸:“乖孩子,你早晚会死的,不要知道了,就这样死去,好过知道许多事情。”
“如果你觉得痛,那也是正常的,你从前怎样对的其他人,这道天劫是将你造成的因果,还给你。”
体内的灵力被极速剥离,四肢百骸有种……被煎熬、被炼成丹的烧灼感,无数饿鬼此时此刻上前撕咬拉扯着他的灵魂。
那都是他一路上为了慕容则杀的人,他们嚎叫着,想从地狱爬出来。
“不是的!”君如皎几乎要发出尖叫,“从前我杀的人我认,谁想要我的命也要,尽管拿去……我只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为什么上天生我君如皎,却让我麻木至此啊!!”
“绝望么?”银发英雄摸着君如皎的脸,君如皎泪水朦胧,他们有着一样的脸,一样的精致,叫人看了移不开眼。
“绝望,也是从前你带给别人的啊,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去求慕容则吧,他原谅了我们带给他的绝望,上天宽恕我们,你也就能知晓这一切了。”
人世间的绝望何曾消失过呢?
总是一次又一次,从将死的人转到活着的人身上。
随着银发英雄的消失,天地间短暂恢复了从前的景色,一切都变得和缓了,不远处的青苔爬上了岩石。
一半的阳光逐渐照在了地上,君如皎觉得有些刺眼。
他跌倒在地上,慕容则就在他面前。
墨色青年高大的身影,让君如皎只能仰视。
慕容则有些疑惑看着君如皎,他不知道这个短短的瞬间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刚才还在运筹帷幄的师尊,此时间眼中含泪,几乎渴求般看着他。
君如皎头发凌乱,眼中空洞。
回到了这个世上么?终于摆脱了那些自称是前世今生的家伙们么?这世上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他君如皎……到底是真是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他算个什么东西。
他算个什么东西。
他算个什么东西!!他到底算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
君如皎不求自己是个人,动物尚且有舐犊之情,如果说他是一根野草,他也认了,告诉他,告诉他啊!
他跪倒在地,向前膝行几步,抱住了慕容则的腿,失声道:“原谅师尊!师尊求你了,从前是师尊不好……原谅师尊做下的错事吧!”
原谅。
慕容则嚼着这两个字,他觉得好笑,原来不只是他要尖叫君如皎放过他,君如皎也会求自己原谅他啊。
他抬起脚,装出为难的神色,用脚尖,勾起了君如皎的脸:“师尊真漂亮,可是……师尊好像丝毫没有悔过之心,这叫弟子如何原谅呢?”
君如皎毫不留情,伸出手,抠下了自己一颗眼睛,原本明灿灿的浅色瞳孔,瞬间变成了一个血洞:“师尊……用眼睛和你交换。”
血从他手中流出,慕容则没有动,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眼珠。
他心情多少也是有些复杂的。
这颗眼睛,他曾经是多么仰望,试图在其中寻找一丝温馨与爱,如今却像献宝一样被君如皎捏在手中,要献给他。
他不知道君如皎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才至于对他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
慕容则道:“师尊,是你要为我挡的天劫,到头来,怎么说先说不行的又是你呀?”
君如皎凄凄笑道:“不是的……不是不行……如果你还想要,师尊把另一只也给你。”
慕容则没有动,直到君如皎将另一只眼睛也抠了出来,他才摇了摇头。
两颗漂亮的眼珠滚落在地上,慕容则叹了口气,将它们从地上捡了起来,用手拨去上面的灰尘,然后伸出舌头,将上面的血卷进了口中。
“师尊,这些,我都不喜欢,但是你既然要给我,我也可以勉强收下。”
“我要的东西,心心念念很久了,不知道师尊肯不肯给。”
第39章 天劫(3)
君如皎原本浅色的眼睛, 此时此刻是两个骇人的血洞。
半张脸都被血污蒙住,他跪倒在慕容则面前,以一种及其卑微的姿态, 祈求着对方的原谅。
君如皎完全看不见眼前的东西, 只觉得黑漆漆一片, 循着慕容则的声音, 两只手无力地向前爬去:“阿则……你在么……你别走……”
慕容则衣袍一撩, 坐在地上:“我在呢师尊。”
君如皎颤声问道:“……你想要师尊为你做什么?”
慕容则耸肩道:“师尊的手真好看。”
一只原本修长白皙的手瞬间落在了地上。
君如皎提起剑, 剑起剑落, 血流飞溅,毫不犹豫砍断了左手:“师尊给你。”
慕容则托着腮,把地上的手捡了起来, 故作震惊地“哇”了一声又道:“师尊的腿真白。”
君如皎咬牙,提起半边因失血过多而无力的身体, 对着自己的右腿便劈了一刀:“师尊给你……”
刀太快, 半条还带着医疗的腿失去牵引, 在地上有些滑稽地立了一会,随即也砸在了地上。
原本美若神仙的人儿,这一会儿便变得残缺不堪,慕容则接着道:“师尊的舌头, 我很喜欢。”
君如皎作势要咬断舌头, 却被慕容则抢先一步, 慕容则伸手扯着君如皎的舌尖, 君如皎的口水流了他满手:“我就是喜欢, 可没说叫你弄下来送我, 好了,原谅你了, 乖。”
总之自己不说原谅他,君如皎怕是直接要死在这里了。
慕容则摸着君如皎断手,叹了一口气,他本来想看看师尊的心的。
人说无求无求的圣人玲珑心是七窍,不知道君如皎的心有几窍。
君如皎真不愧是教出第一剑修的,受了这么重的伤,在地上忍着痛反复折腾了几下,还是扶着路旁的石头,微微靠在了上面,立起了身。
迷雾之中,好似银发英雄又站在了他的面前,轻轻摇头。
他悲悯道:“最后劝说一次……”
君如皎终于端着不起来了,打断他的话:“你还劝什么?!本座要是能被自己劝住,至于连眼睛和手脚都赔上么?你这幅假惺惺的样子可以收起来了,对别人有用,别忘了对我没用,你这套本座不吃!!”
声音寂灭消失了。
彻底不见了,一切都化作了一片虚无。
苍茫的一片,将君如皎包围,他说不出一句话,此时的万物犹如未开混沌,君如皎的意识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茫然他抬起头。
混沌之上,不是人间,是执着棋子,与自己对弈的神祖。
他的双眼已经不在了,却不知道为何还是看见神祖的背影,神祖悠悠转身,君如皎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高大伟岸的身姿。
半天以后,神祖好似觉得自己下棋有些无聊,从地上扬起了一片沙。
丝丝错落的缘分与命途,从他手中流走的尘沙,这便是一次三千尘世间。
过目之间,皆是故人,君如皎冷眼看着他相知过的诸人,在这犹如洪荒般的前尘今生中各自匆匆划过流星的痕迹。
又是这个感觉,侧目看着人间万象转瞬流过,君如皎皱着眉,慢慢开始不耐烦。
这感觉有些熟悉的令人厌烦。
匆忙整理文档、巧言令色行色匆匆的红繁、对镜自怜的方七命、一团在任何尘世都封印千年的魔气……
可是为什么没有他呢?他在哪里?
这是天上的记录,他连做自己的看客也不成么?
人间种种,天上皆有记载,就在神祖伏案的桌边,连路边昨日生今日死的弃婴都有着详尽的故事,他拼命翻着,却没有他君如皎的影子。
他终于意识到——
君如皎这个人,从来就不是三千世界中真实存活的一个人。
君如皎单手拎着剑,怒不可遏想向神祖劈去:“堂堂神祖,你也要欺侮一个将死之人么……!”
他劈下去一半的剑停住了。
一阵风吹过又止息,尘嚣渐落,他看见了慕容则的脸……或许应该说,那是与慕容则一模一样的脸。
慕容则手中捏着白色的沙,轻轻雕琢出一个人的脸放在对面,君如皎等了半天,才发现慕容则捏的是自己。
有些悬而未决的事,轻轻落地了。
天下轮回中本就没有君如皎这个人。
他自以为的一切,自以为算尽的阴谋阳谋,都是命中注定的——神祖需要有个垫脚石,便有了君如皎,需要有一个难忘的仇敌、一个不得的爱人、一段复杂的羁绊,于是便有了君如皎。
神祖想捏个小沙人,都可以是有他存在的原因。
甚至说神祖需要有段难忘的*经历,君如皎也是为此而生的。
君如皎刚意识到原来师尊与弟子双修是件很荒唐的事。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了呢?因为神祖需要一段双修的回忆。神祖需要体会过欢愉之情、水乳交融,凡人不能与神祖建立联系,便由君如皎主动代劳了。
他走的每一步,都是上天叫他走的,他一定会这么做的,一定会把慕容则捧上神的位置,这是他君如皎作为附庸的宿命。
一个因为被需要推动故事才生出的人,自然没有和其他尘世之人一样的七情六欲,等到神祖飞升以后,他便也消失了,唯有神祖降下人间将要飞升,他才会如附骨之疽一般跟着神祖——用折辱虐待也好用爱也好恨也好,只为把神祖再度送回天上。
等到慕容则飞升了,他便无影无踪,他本身也是没有灵魂的,连沉睡也不算,到时候消失了,没了,什么都没有且没留下而已。
人生各有命运,君如皎早就料到。
哪怕是神祖,他必将走上一条飞升的不归路,世间给予他足够的沧桑与磨难,世人会被他抛在身后。
提线木偶,砍断它的身体也是看的见摸得着的木头纹理,烟花会让人记得那一瞬的灿烂夺目,君如皎……算是什么呢?
是上天都不屑写下命运的人。
君如皎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任由血水在他的眼眶中流淌。
慕容则看着此刻君如皎,心中甚至开始有些不安,君如皎到底看到了什么?莫非是看到了自己就是慕容神祖的事?
那他不应该是更觉得兴奋,觉得自己连神祖都嘲弄过了而暗暗开心么。
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君如皎终于动了一下。
慕容则第一次在君如皎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不是痛苦,不是绝望——确实他无神的眼眶好像有一瞬间的收缩,导致血流的更多了。也不是愉悦,不是快乐。
而是“原来如此”的释然。
他上前一步,拉住君如皎道:“师尊。”
君如皎原本以为自己见到了真相会崩溃,是谁都不能忍受生生世世只是别人附属的一个“东西”,人都算不上的“东西”。
知晓向来如此,方知自身浑浑噩噩的虚无。
他甚至觉得有着暗爽,原来他与天是同谋,与慕容则也算是同谋。
慕容则原本的好心态此时也有些被撬动了。
世人都忘记他,可是慕容则不会忘记。慕容则忘记所有世人,独独放不下他的音容笑貌。
“师尊!你没事吧!”
这一声“师尊”,把他从天上叫回了人间。
真是的,刚才拿人家手脚的时候那样无情,看他这般痴立又关心上了。
君如皎空洞的眼神朝向慕容则,朝他勾起了一个明媚的笑:“要记得我哦,阿则。”
天下人都忘了我,这也没关系,只要你还记得我。
记得你走的每一步都是本座教的!!从今以后你拥有无边神力的每一刻,你都忘不了本座是如何将这一切带给你的!!
“不。”慕容则道,“往后的日子,怕是你不要忘了我才好。”
君如皎有着不好的预感,他忙问道:“你要做什么?!你现在在这里什么都不要做!!”
“你不要动,有什么能让你在这里安静的东西?我再给你一条胳膊行不行??”
“马上你就知道了。”
慕容则轻唤了一声:“慕容。”
神剑应声而出,君如皎想要上前阻止,无奈却断手断脚,只能跪在地上向前爬动几步,身下都是鲜艳的血。
慕容则手持剑柄,对着天,一剑便劈了一下!
天空顿时澄明了,第四道天劫就这样被他劈穿。
君如皎空洞的眼神茫然看着他,天劫……被他就这样砍穿了?这对他竟然如此简单么……他应该觉得快活。可是,他现在说不出的担忧。
世人都晓神仙好。
冤冤相报忘不了。
大风吹起慕容则的发梢,慕容则调转剑锋,看了一眼地下残缺躯体的君如皎。
一剑,断了自己的手。
两剑,断了自己一条腿。
接着剑锋调转,剜下两颗眼睛。
肢体掉下去消失那一刻,君如皎的躯体也随之修复好。
君如皎还是那副茫然的样子,要做什么?为什么这样?他想上前去,可是巨大的冲击与威压让他不能动弹,只能默默站在原地。
余下的天劫全部应声而下,被慕容则捉在了手中,轻轻碾碎,成了一地的水花,将二人的衣摆打湿。
“天劫,全部接下来了,弟子不负师尊所望呢。”慕容则笑道。
下一刻,金光照耀,苍生仰望,飞升之际。
承了金光的慕容则犹如天神下凡——即使是缺了肢体,他此刻也算是神,却还是对着君如皎。
皮肤渐渐撕裂,在君如皎的尖叫声中,他开始一点一点,做着一件从来都没有人做过的残忍事情——
“师尊,来看,我等这一刻已久了。”
第40章 转圜(1)
慕容则拿着慕容剑, 一点点剜掉自己的骨头。
君如皎扑上前来,攥着他的手试图阻止他,却被他一个掌风甩飞了出去。
他剜掉身上的骨头, 却留着黏连的皮肉, 一块小指骨掉在地上前, 被慕容则接住, 咬在嘴里开始吹口哨。
慕容则笑道:“师尊, 哭什么?这一身你想要的神骨, 我留给你。我死了以后你可以熬点药喝, 十全大补。”
他一边剜,一边微笑着、慢条斯理道:“师尊,神的骨头和人的也没什么区别嘛, 我还以为会通体金光呢。”
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招术。
他在自毁掉作为神的自己。
为人而死已经不能让他逃脱君如皎的掌控了,他世世都是君如皎的一个玩意儿, 今天就是他彻底摆脱命运的机会。
君如皎跌倒在地上, 失声道:“师尊求你了, 别这样对自己……你觉得我一直在掌控你?我就是为此而生的啊!”
有一瞬间,君如皎觉得他们很像父权下的父与子。怪不得他曾经给慕容则当过爹呢。
爹把一切都投注给儿子身上,把儿子培育成声名尽览,爹的一生都是为了儿子, 但儿子一生都逃不过父亲的掌心。
慕容则轻轻道:“师尊, 还在哭什么?别哭了, 我会心疼的。”
为再也掌控不了自己而哭么?
他只会这么想, 从前被君如皎这条毒蛇缠在身上, 毒蛇咬了他无数次, 今天他终于百毒不侵,再看到蛇张开口, 还是觉得蛇要咬他。
可是……
蛇是想与他……蛇是想与他栖息在一处而拥吻啊。
君如皎捂着自己的胸,原本很空的地方,此时此刻莫名的酸涩。
他不是觉得愿望落空了,虽然莫大的悲伤将他环绕,不想,不愿意的原因……居然是他这会开始心疼了。
从前不知道爱是什么,后来他知道了,又亲手将这一切锁住。
心底的某个封印,忽然间被冲破了。
君如皎只觉得心底的血也要涌上来,他在金盟之石前立下过誓言的,此生若是爱上谁谁,便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从前的事……从前是师尊不懂,你原谅师尊可以么?师尊是个没有灵魂的人,师尊不懂保护你,让你开心,你别这样……”
什么是爱一个人。
他更不想……君如皎终于意识到了,这世上还有比把最至尊的身份,最好的前途给一个人更能称作是爱的,是永远永远不想让他痛苦。
君如皎恍然,原来……原来慕容则从前一直很痛苦么?
他是真的不知道。
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顾影自怜,沉浸于自己的人,是看不到别人的痛的。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师尊是真的想和你说对不起,可是已经说不出口了,五脏六腑已经开始碎裂,君如皎只觉得外界的一切渐渐开始模糊。
他们之间还有好多好多恩怨,君如皎想把这一切理清,可是不能了,再不能了。
再见,再见阿则。永世不见了。
慕容则已经剜的只剩下小臂上的骨头了。
原来化作神骨的地方,被人骨代替了,他若是剔去所有神骨,便再也修不了炼,终生成为一个废人。
君如皎怎么还不来接着阻止他?
慕容则扪心自问,没那么坚定,如果君如皎一次又一次来抱住他,和他道歉,发誓今后好好待他,不让他继续下去,他肯定会留下半边的神骨。
他生生世世要求的,其实很简单,他只希望君如皎别把他当做个玩意儿,在他身上处心积虑,他们好好的,做什么都可以。
师徒和道侣都行。
君如皎吐出两口污血,他往前两步,想最后抱住慕容则。
慕容则向前一步,他居然在等——等君如皎将他揽入怀中。他居然很期待。
可是君如皎却跌在地上,旋即化作一道轻风,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神既陨落,没有再成为神的机会,从此慕容则再怎么轮回转世,世上都再也不会有君如皎这个人了。
灰飞烟灭。
慕容则的剑落在了地上。
君如皎消失的有些飞快,地上的衣袍瘪了下去,人却没有了,慕容则甚至怀疑君如皎逃走了,还半开玩笑道:“师尊,没用的哦,逃避可不像你。”
他明明是想看君如皎崩溃,可是人去哪了??人去哪了!!
天空昏了又暗,慕容则在这里站了一天一夜,都没有等到君如皎,他想要回天雪山,右手提剑的时候却发现提不动了。
他大半个身体是没有修为的废人了,连红繁都不如。
他只有左手还有灵力,于是慕容则换了左手拿剑。
天劫之后,多了许多神仙庙,四处有人供奉,慕容则坐在庙里,看着上面供的一张张牙舞爪的丑神像图画,气的皱了皱眉。
然后大口开始吃桌子上的祭品。
……被人用臭鸡蛋打了出来,还不忿道:“不就是向本座祈福的嘛!本座亲自吃你们点东西是给你们脸……呕,好恶心的鸡蛋……”
慕容则一路兜兜转转走回了天雪山,就像是度假一样到处玩儿,碰到了瀑布山泉也要停留一会儿,他不过二十多岁,却像个老头子一样心态,到了曾经去过的地方,就不忘记找找当时的痕迹。
这里是寒天宫遗处,寒天宫自从上次风波后一蹶不振,慕容则几个月没来,感觉还真是面目全非了。
慕容则看到了一个女人坐在一旁,正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玩儿。
女孩子手里拿着桃木剑,慕容则心中一动,教了她两招。
却不想那女孩天资……何止是不错,十几岁的年纪,估计已经突破金丹后期,将要元婴了。
他鬼使神差道:“要不要拜哥哥为师?哥哥可厉害了,教你最好的。”
女人转过头来,她年岁应当三十出头,眉眼深邃,极有攻击力,小女孩却是杏仁眼柳叶眉,二人长得……完全不像啊。
女人瞪了他一眼,告诉小女孩道:“湘儿,娘带你去吃棉花糖,我们不跟他玩。”
慕容则苦恼,他什么时候得罪人了?这女人,莫名其妙的。
女人带着小女孩走了很远,小女孩刚吃完糖,黏糊糊的手抓着女人的衣袖:“娘,那个哥哥好厉害啊,为什么不让湘儿拜他做师尊?”
君湘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只是看着女孩,半天以后才道:“不知道,娘老是觉得他有点讨厌,听娘的,娘最爱湘儿了。”
南宫湘嗷呜一声扑到了君湘怀里。
君湘摸摸南宫湘的头道:“湘儿,想学娘的功法么?娘的功法,江湖之上没有第二个人会,娘把这个教给你。”
“你不是总是说……猎户家的女儿比你漂亮么?那我们湘儿,就长这个样子好不好……?”
君湘的声音极轻极轻。
像一片羽毛拂过。
慕容则用慕容剑给苹果削了皮,削皮到最后就剩了个果核。
气的他不吃了,直接扔了。
他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刚不见了师尊那时候的慌乱,他觉得君如皎肯定是跑了,不敢见他,还能去哪?回天雪山了呗。
他登山的时候还在想,要不是他当时拔出了慕容剑,再续了一段旧缘,君如皎还不一定在哪找到他呢。
慕容则哼着歌,直到到了天雪山的大门前,他才发现不对。
门楣上的天雪山改名了。
叫天命山。
艹。
是不是方七命那个老不死的趁他俩不在家,自己自作主张了,不要脸的东西。
慕容则坐在门口叫道:“本座……你们慕容师兄回来了,叫你们师尊出来迎接。”
门开了,缓缓探出一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头:“这位壮士,你有什么事情找我们师尊嘛。”
慕容则哼道:“臭小子,不知道我是谁?算了。叫君如皎出来。”
“君如皎?”小弟子挠了挠头,大脑艰难旋转了半天,“我不认识君如皎哇,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没有?”慕容则心中莫名有种不好的感觉……他心里空空的,像是原来有一些在人们心中的东西,没有了。
慕容则道:“叫方七命那个老不死的出来,就说我、慕容则。有事找他。”
小弟子还是沉默。
慕容则拧着眉毛:“方七命,你也不认识?行了,实话跟你说吧,本座慕容则,我就不信你还不认识。”
小弟子被慕容则吓得有点不敢说话,哆哆嗦嗦道:“方……方老宗主已经过世一百年了,现在管事的是红宗主,也就是我们的师尊。至于本座慕容则和君如皎……我我我是真不认识。”
慕容则心中不好的预感更强了。
见慕容则皱眉,小徒弟又颤抖补充道:“本座慕容则……居然姓本,这个名字这么奇怪,如果有这个人我肯定记得的……”
他打断道:“行了,告诉红繁让他下来找我,不然本座把他这个天命山的破牌子踩碎了。”
说罢,他一剑将门楣勾掉在地上,一脚踩在了上面。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通报一声?”
慕容则现在烦的很……君如皎在跟他开什么玩笑,他要是能被装装样子就哄过去,还能有今天?
所以别说把门楣拆了,他现在进去把人直接*了,都是情有可原的,慕容则想。
慕容则踩着石板,坐在上面百无聊赖抠着泥土玩儿,他发现石板还是那块石板,曾经他拔出慕容剑。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他在上面刻了个字。
君如皎脑子有病。
现在还剩下四个字,脑子有病。
前面的三个字,应该是被君如皎抹掉了。慕容则撇了撇嘴。
还仙尊呢,这么小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