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卫颂时,金妃愣了一瞬。
天色清明,落在男子月白色的衣肩处,微风撩起他袖摆,轻拂过紧崩的琴弦。
他眸色亦是清明缓淡,虽是微垂着眼,语气却有些凌厉。
雍容华贵的女子微微蹙起眉心,似乎不解。
“芙蓉公子?”
这些时日,为了修斫出另一把开朝圣琴,李彻将兄长留在清音殿中。
名为斫琴,可卫嫱总觉得,李彻实为软.禁。
李彻将她的兄长禁足于宫内,不放出她的风声,不准他们兄妹二人相见。
直至宫宴之上,卫嫱才知晓兄长身在何处。
“怎么,芙蓉公子这是想要拦着本宫训诫下人么?”
她微红着眼眶,看着兄长不卑不亢地作揖。
“臣不敢。”
“卫某乃一介外臣,自然不敢插足后宫之事。只是适才臣在园中调琴,忽而听见一阵嘈乱声。”
他清声道:
“娘娘亦知晓,卫某此番入宫,是为斫圣琴以献天音,既是天音,便是容不得半点污言秽语。若是让开朝圣琴听见了旁的声音叫,惹得神明震怒,那可真不妥了。”
更何况,今日乃新岁伊始。
这一连串的事若是传进圣上耳朵里……
他一字一字,说得平淡而疏离。
果不其然,金妃听得面上白一阵青一阵。她看了一眼卫颂怀中的七弦琴,神色也变得慌张起来。
片刻后,她自知理亏,装腔作势地冷哼了声,终是率着众人离开了。
一群人来得浩浩荡荡,又离开得灰头土脸。
金妃走后,兄长一改面上清冷之色,忙弯下身将她自地上拉起来。
宫道深长寂静,此刻未有旁人。
终于也给了他们兄妹二人独处的机会。
这是她被李彻强掳进宫以来,第一次与阿兄“说话”。
泪水扑簌簌落下,又黏在眼睫上,卫嫱打着哑语,咽下满腹委屈,红着眼与兄长说,阿嫱好想你。
这些日子,她担心极了兄长。
冷风吹灌入她的衣袍。
她含泪,掖了掖自己的衣领。
她身上有昨夜李彻留下的痕迹,很难看,不可以让兄长看见。
男人眼中情绪动了动,搀扶着她细弱的胳膊,轻捏了下她的手腕。
瘦了。
他深吸一口气:“小妹。”
她在宫中受委屈了。
她像一只不小心被弄丢的小猫儿,原本应当娇养在宅府里,却不慎流落在这风吹雨打之地。再度相逢,她很想像从前在卫府那般扑入兄长怀中,用脸颊轻蹭兄长的胸膛,在他怀中撒娇讨糖。
若是以往,她的哥哥定会笑眯眯地伸出手,宠溺地轻揉她的发顶。
但如今。
她与兄长身在深宫,举步维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传入李彻耳中,成为兄长的催命符。
卫嫱不敢与他太过靠近。
少女吸了吸鼻子,朝他轻轻点头。那眼神中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看得卫颂又一阵心疼。
对方垂下眼睫看着她,不知是在想什么,沉默了一瞬。
她便率先同阿兄打着手语道:
“哥哥此去珵州,可有替阿嫱带回那些东西?”
兄长抬起头。
他眼底情绪闪了闪,终是掩下面上神色。
“嗯。”
他自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张开过光的符纸,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发生后,卫嫱便一直在闺房中供奉着一樽玉佛。每每晨起晚睡,她都会对着那玉佛拜上一拜,或是愧疚,或是忏悔,或是以求心安。
兄长四处游历。
每至一处,卫嫱都会拜托兄长,去各地的圣庙,求一张超生符纸。
既是小妹叮嘱,卫颂自然十分上心。哪怕眼下他心中有许多不愿,可还是当着她的面,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符纸与平安玉。
卫嫱小心翼翼接过。
她为李彻祈福了三年,千余天。
如今他并未身死,这些超生符纸定然是用不上了,可那得圣僧开光的平安玉,可是既保逝者,也护生人。
平安符还有用。
她手指纤细,将平安玉符收好。
即就在此时,迎面忽尔一道冷风,那凉气瘆瘆,竟扑打得卫嫱眼前黑了黑。少女紧攥着玉符,胳膊又猛地被人扶住,身前一道力,让她倚靠在兄长肩膀旁。
卫颂紧张地扶住她:“小妹?”
只差一点,她眼前一晕,就要如此摔下去。
对方有力的手指攥握住她的手腕,忽然间,男人面色一变。
卫嫱站稳,缓了少时。
待再抬眸时,只见兄长整个人沐浴在晨光之下,面色变得十分苍白。
“怎么了?”
她打着手语问他,“兄长?”
对方的神色忽然变得极复杂。
他紧蹙着眉心,再度抬起她的胳膊,右手两根手指并着,朝她脉息间探去。
风声簌簌,兄长眉目间神色愈发凝重。
看得卫嫱也一阵胆战心惊,止不住地心想着。
完了,自己可是染什么怪疾了。早知晓这般她每日便不睡这么晚了,她一定养好身子,呜呜呜呜……
兄长攥紧了她的手腕。
这一道力,他几乎是下意识收紧,卫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兄长又沉默少时,终于开口道:
“等我,给你开一副药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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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药?]
她眨了眨眼。
兄长抿了抿薄唇。
少时,男人面上恢复了些血色,虽如此,他的言语仍有些许艰难。
“……”
“安胎药。”
“轰隆”一道雷声。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忽然又猛地黯沉。
冷风簌簌,这一场雨似要落下来。
回到浣绣宫,卫嫱失魂落魄。
见她肩上淋了些雨,月息忙上前为她换了件干净衣裳。小姑娘声音柔软,满带着关切问她:“阿嫱……阿嫱,你怎么了?”
她的面色怎么这般难看?
少女紧攥着手中的平安玉符,坐回到桌案旁。
兄长的话猝不及防地于脑海中炸裂开,这一路上,卫嫱百思不得其解。每每承恩之后,李彻都会给她灌一碗避子汤,后来她虽会催吐,还会服用月息为她熬制的补药。
她原以为,自己已被伤及根本,即便是催吐,即便是疗补。
也很难会怀上龙嗣。
但这个孩子,还是来得太过于突然。
突然得,令她神思恍惚了一瞬。当这个孩子真正要来到她身边时,她却有些犹豫了。
天气愈发阴冷,冬雨绵绵,噼里啪啦地砸在窗台上,叫人身形好一阵瑟瑟。
月息点燃了盆中炭火。
卫嫱低垂下湿漉漉的眼睫,无助看着手中的玉符,手指一圈一圈缠过流苏穗子,也将她心头缠绕得心如乱麻。
她忍住干呕之感,在心中问自己。
她当真要生下这个孩子吗?
卫嫱承认,一开始,她确实是想要母凭子贵,借着身怀龙嗣,摆脱这受人摆布的命运。
可如今——
少女右手轻轻抚上小腹之处。
如今她与月息挤在这小小的屋舍中,寒冬腊月,因炭火不足而冻得发抖。
而腹中孩子的父亲,高居那龙椅之上,阴晴不定,冰冷无情。
她不讨得他父亲的喜欢。
倘若她真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了。
他们二人当真能过得比现在这般好吗?
他的父亲,会喜欢他吗?
李彻近来对她的态度是比以往好了些,可除去龙床之上的缠.绵,对方对她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自那日宫宴后,有臣子往宫中塞了几位貌美如花的女子。李彻并未拒绝,将她们在后宫安置了处宫殿、用月钱好好养着。
他不朝后宫走,唯有金妃时常在金銮殿中走动。
有一日,卫嫱见着,金妃来到殿中,也为李彻送了只自己亲手绣制的香囊。
在她满是期待的眼神里,李彻将其系在衣带上。
从那天以后,她缝制的梨花香囊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