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博弈
“无他, 只是有些话憋在心中,需寻个感同身受之人,才能一吐不快。”黎至清神情难掩落寞, 叹了口气, 又道:
“黎某早知年命不永, 恐怕活不过弱冠, 许多事情已经不再执着, 只求有生之年能手刃谋害家兄的仇人。”
阿克登之死,人尽皆知, 但眼前之人的兄长因何而亡,阿克善并不知晓。不过,只瞧着他的模样,阿克善觉得四年前自家兄长因冤被杀时, 那份心如刀绞的感觉又回来了, 心中甚是烦躁, 语气略显不耐道:
“你哥既然没死在这战场上, 你在这里白费功夫作甚!要报仇便赶紧去, 瞧你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就算活不到弱冠, 也还有时间, 在这里叽叽歪歪算什么本事?还是你在嘲笑本将军活不过明日?”
黎至清苦笑着摇了摇头, “可黎某连仇人是谁都不知, 所以才羡慕将军。知道仇人是谁, 这仇,报与不报, 皆可由自己选择。”
阿克善冷哼一声,“不能手刃仇人, 知道了真相又如何?还不是徒留遗憾!”
黎至清低头,沉默半晌,“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黎某与将军同病相怜,黎某给将军留个机会,将军也助黎某一臂之力,如何?”
阿克善瞬间明了,黎至清今日搞这一出,是劝降来了,面露不屑之色,讥讽道:
“从前听闻,大成文人各个都是做戏的高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方才这般惺惺作态,不就是想要让我背叛族人,回去杀我们汗王嘛!简直做梦,我是不会被你利用的!”
黎至清面如沉水,未置可否,只是就着方才的话娓娓道出心中所想。
“黎某并无此意,只是想与将军做一桩交易。这些年,黎某时常在想,胡旗为游牧民族,地处北方,虽然民风彪悍,但比之大成幅员辽阔,物产丰富,国力还是逊色不少。上百年前,胡旗南侵,乃是物产贫瘠之下求生的无奈之举,随着岁币一年年输出关外,胡旗当年之困早已解了。那在国力如此悬殊之下,为何还要冒着被灭族的风险,举全族之力南侵,特别是近十年,情况愈加严重。”
黎至清抱着胸,从案后踱出来,眉眼间都是思虑之色,“直到四年前,四年前家兄之死,才让黎某开始怀疑,京畿某些势力早与胡旗达成默契。这次,黎某拖着残躯来到北境,证实了这一猜测。如今,黎某愿保将军一命,条件是将军需助黎某寻得隐藏在大成京畿,害我兄长性命的凶手。至于将军留着有用之躯继续为你们的汗王出生入死,还是反戈一击为兄报仇,任凭将军自行决定,与黎某无关。”
“我不会背叛我的族人。”阿克善一口回绝了黎至清。
黎至清并不赞同,“将军敢指天誓日说这南侵是胡旗百姓的选择?这不过是无道之君为满足私欲燃下的战火!更何况,谁说背叛汗王就是背叛族人?”
“瞧你的模样,是个读书人,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老话叫‘君为臣纲’。”
草原上的头狼位置只属于最强者,弱肉强食是胡旗的生存法则,君为臣纲的道理,阿克善虽然并不认同,但在他学习中原文化时,却知道这四个字被大成的朝臣奉为圭臬。
黎至清听罢,轻笑一声,“将军只知‘君为臣纲’,却不知,‘君不正,臣投他国’!”
阿克善面露诧异之色,没想到黎至清能将这话宣之于口,“你这么说话,你们汉人皇帝知道后不会杀了你么?”
“当然会!”黎至清脱口而出,没有丝毫迟疑,言罢,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笑了起来,“不过,黎某现在追随的主上,大约不会!”
黎至清轻描淡写的一句,落在阿克善耳中却极为讽刺。他们兄弟二人为苏迪亚父女征战沙场,兄长死于汗王猜忌,而自己差点死在苏迪亚箭下,要真论走运,还是眼前这人走运!
黎至清见阿克善沉思,从案上拿起个倒扣的茶杯,亲自斟了一杯茶,端到了阿克善嘴边,“将军与公主殿下一对璧人,难道将军不想留下性命,亲自去问一问公主,肩胛这一箭,公主射得有多不舍,心中有多痛?”
阿克善久未进食,又与黎至清闲扯半晌,早就口干舌燥,立马一口将茶水饮尽,喘了口气才道:
“不必了!这个女人如他父亲一般刻薄寡恩,城下那一番,不过是做给我胡旗军中的儿郎们看得!她什么心思,我最了解!”
这次不仅是黎至清,连玉絮都露出些微惊讶的表情,两人迅速交换了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瞧出先前没有的东西。
黎至清点到即止,再不给苏迪亚父女只言片语,只道:“将军天降英才,若落得祭旗被杀的下场,难免让人扼腕叹息,不妨考虑下黎某的提议。”
黎至清故意将“祭旗”咬得极重,意在提醒,方才城楼之上,北境已放出话去,只要胡旗再次攻城,那另外二十六名突击旗士兵也将性命不保。
阿克善沉默良久,半晌才吐出一句,“那二十六个兄弟,你能否也高抬贵手?”
“黎某愿与将军各退一步,是看在你我同病相怜的份上,黎某与突击旗可没有这样的情分。更何况,这一支突击旗绞杀了不计其数的大成将领,与北境有着血海深仇,我家主上为擒获突击旗,不惜以身犯险。故,黎某恕难从命。”
“突击旗是本将军一手培养,他们不过听命行事,你想要的,本将军愿意帮你。但能否用本将军的命,换他们的命?”
黎至清听了这话笑出声来,“黎某要将军的性命作甚?于黎某、于我家主上并无任何助益。不过,将军对突击旗兄弟有情有义,倒是让黎某敬佩不已,一邦之主,该有这样的胸襟气度。”
阿克善听明白了,黎至清这是婉拒了,想要再争取,却发现并没有什么筹码能与黎至清交换。
阿克善的心思被黎至清收进眼底,故作善解人意道:
“将军一代枭雄,有志难酬,有冤难伸,若是这般丢了性命,黎某都替将军惋惜。这样吧,苏迪亚公主既然撂下话,明日再来,那黎某也不急在这一刻。但黎某身体有疾,主上不许黎某戌时后再会客,不过黎某愿为将军破一次例,以今夜子时为限,若将军改了主意,那咱们可以再聊;若将军真能咽下这口气,随着含冤的兄长而去,那此刻就当诀别,明日黎某就不去城楼上送将军了。”
黎至清说罢,朝阿克善施了一礼,然后让人将阿克善押了出去。这次未将人丢进地牢,就近扎了个军帐,把人捆了进去。
等阿克善一走,黎梨才略显疑惑道:“公子既然想劝降阿克善,为什么还要帮苏迪亚说好话,不该让他觉得苏迪亚无情无义,才更好劝降么?”
黎至清认真听完黎梨的话,然后面带笑意看向玉絮。
玉絮知道这是黎先生又在考校自己,忙道:“我倒觉得,这般更好。苏迪亚来者不善,阿克善已然知晓,若是咱们再大肆渲染苏迪亚的无情无义,未免刻意。倒不如像方才那般,咱们越提他们二人的情谊,阿克善心中越难过,这根刺才刺得越深。不过,先生,咱们找阿克善讨得,是否少了些?”
“自然是少了些!不过,有些东西,你开口要,他便更加珍视,讨要起来就越难,倒不如等他自己送上门来。”黎至清说完,见玉絮恍然大悟,略作沉吟道:
“每日辰时,谢二公子都会来跟着黎某读书,玉絮如果愿意,得空也可以一起。”
“多谢先生!”玉絮听罢一喜,没想到这几日竟得了黎至清的青眼,真是天降鸿运,心思一转又问道:
“那等寒英和银粟回来,能不能一起来?咱们都没读过几年书!”
黎至清知道晋王身边这几个侍卫彼此之间都有情有义,提到寒英,黎至清转头望向黎梨,见后者也正一脸期待地瞧着自己,笑道:“你们都来了,谁近身伺候殿下?”
“咱们几个是轮流当值的!”
黎至清用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几下,略做思索道:“既然你们有心,那便一同来。不过,黎某丑话说在前头,既然打算读书,课业须得按时完成。黎某素日生不得气,骂不得人,也动不得戒尺,若是谁敢偷懒耍滑,届时就莫怪黎某直接将其送到军中挨军法了!”
玉絮喜道:“自然不敢!”
一听黎至清愿意收下寒英,黎梨欣喜不已,乐颠颠凑到黎至清跟前,扯着黎至清的袖子,“公子,我也想跟你读书。”
黎至清头疼地瞧着这个小丫头,无奈又宠溺道:“你要真想读,我这里的书,你都拿去,有不懂的直接问就是,不拘着什么时辰。就是不知道你这新鲜劲儿,这次能维持多久!”
虽然被自家公子打趣,黎梨一点也不恼,精致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那便说好啦,我帮公子盯着阿克善去!”
黎梨说罢,在黎至清桌案上乱翻一通,挑了一本通史,一蹦一跳地出了军帐。
玉絮见状,不禁腹诽,黎先生对待别家人和自家小丫头,果然不一样。只不过,他此刻没意识到,黎至清在教授谋略上,他们家殿下享受到的待遇更加特殊。那可是黎至清花着心思,一边哄一边逗,才在棋盘上把该教的都教给了穆谦,这才有了今时今日这个带兵威震胡旗的北境主帅。
第082章 暗示
苏迪亚和黎至清都知道, 苏迪亚不会因为忌惮阿克善,就放弃南侵。第二日,果然如众人所料, 苏迪亚再次举兵压境。黎至清依旧一身兵卒打扮, 登上城楼, 隐在一众士兵中, 做冷眼旁观状。
赵卫虽然已经做好准备, 仍在动手前朝着黎至清这边看来,得到黎至清的颔首示意, 赵卫一声令下,阿克善被从城楼上扔了下去。身体着地,登时脑浆迸裂,鲜血遍地, 惨不忍睹。
胡旗士兵看到阿克善的惨状, 顿时汗毛倒竖, 一个个不禁用充满畏惧的眼神看了看城楼, 又看了看阵前神色平静的苏迪亚。他们不明白, 眼见着未婚夫命丧三军阵前,他们的公主是如何做到这般平静的。
苏迪亚一声令下, 又一轮攻势朝着平陵城展开。如今, 边防军守城不出, 胡旗士兵只能强攻。
此刻, 没有了非要待在城楼上不可的理由, 黎至清不愿见厮杀场面,从城楼上退了下来。
城墙的台阶下, 拴着一匹快马,旁边还有一个穿着汉族服饰的青年, 见黎至清下了城楼,走上前去,“你就不怕本将军一去不回么?”
黎至清嘴角挂上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若将军真能放得下那二十六个突击旗兄弟,又何必跟黎某打这么久的机锋。将军莫要耽搁了,快些启程,早日取了信物归来,也算了了彼此一桩事。”
“那你昨夜应下的事?”阿克善心中仍是忐忑。
黎至清,“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阿克善翻身上马,认命道:“你之前,口口声声说的主上,是晋王?没瞧出来,你倒是真肯为他费心!”
“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黎至清坦坦荡荡,“更何况,在黎某心中,晋王殿下乃不可多得的明主。”
这话阿克善觉得着实刺耳,一来他心中嫉妒,他们兄弟二人时运不齐,汗王多疑寡恩,二来,他也不肯不相信,晋王有黎至清说得这般好,阿克善冷笑道:
“你也不必这般自信,来日若你对他构成了威胁,你的下场不见得比本将军好,你们汉话里头有一句叫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什么意思你比我懂!”
黎至清面上笑意不减,坦然道:“黎某只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你比我走运!”阿克善紧了紧手里握着的马鞭,挣扎了片刻,又道:“前段时间那片下雨的云,已经飘到西北了,你们中原的天文历法我们不懂,但是配合着地理来用,真的很厉害!”
阿克善说完,不待黎至清反应,朝着马臀一挥马鞭,疾驰而去。
“诶!”黎梨见人跑远,不禁嚷嚷起来,“最后这句,说得没头没尾的,公子他什么意思呀?”
黎至清抱着胸,不明所以地瞧着阿克善远去的背影,他也没想明白这句话到底传达了什么消息。黎至清转头看向玉絮,见玉絮也是一副迷惘之色,顿觉伤脑筋。
黎至清一路拧着眉头,带着两人回了军帐。甫一入军帐,黎梨立马从前襟里掏出一本书,放在了案上。
黎至清搭眼一瞧,这本是小丫头昨日刚拿走的通史,不禁诧异道:
“这么快就看完了?”
黎梨噘着嘴,摇了摇头,“写得太乱了,看着后面,前面就忘了,没意思,不想看了。”
黎至清了然一笑,那是一本编年体史书,相较于纪传体,确是枯燥些,难怪小丫头没耐性了。黎至清想了想,然后在案上翻找一番,却是徒劳无功,有些泄气道:
“我记得带了一本纪传体的史书出来,你说不定能喜欢,不过怎么寻不见了?来并州的路上,我还读过的。”
读书不过临时起意,黎梨不想让自家公子多费心,忙道:“寻不见便算了,公子从手边的书里帮我挑一本。公子现在在读什么?”
黎至清又就着案上的书翻了翻,确系找不到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近日正在读的《坝州州志》递给了小丫头,“近日在读州志,不过坝州这本我还没看完,你若有兴趣,并州的可以先拿去瞧瞧。”
玉絮站在一旁,瞥了一眼那本《坝州州志》,心如明镜,晋王殿下去坝州抗敌了,先生这才研究上了坝州!
“州志是什么呀?”黎梨忽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一脸好奇地瞧着黎至清。
黎至清面上皆是纵容的笑意,“你可以把它看成记录一州历史地理、人文风俗的资料,州历史上某些特别事件也会记录其中,比如昨日我在书中看到,坝州七十年前连降暴雨导致河流决堤……”
黎至清说着说着,笑容渐渐僵在了嘴角,他明白阿克善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
安新城城外泺河沿岸,穆谦率兵与金吉照对峙。
“晋王,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不过十几日功夫,竟然出现在并州。”
骑在风驰上的穆谦气定神闲,笑道:“在平陵城,许久不见将军,本王甚为挂念,得知将军来了坝州,自然星夜兼程赶来了。”
金吉照知道穆谦是个嘴贫的,跟他耍嘴皮只有自己吃亏份儿,不再纠缠,直接进入正题。
“晋王,我常年征战,手中亡魂虽不计其数,可我也不想做有违天和的事,你若乖乖投降,下马受缚,大开安新城,释放阿克善,那一切都好说,否则就别怪我无情了。”
穆谦听了这话,顿时捧腹大笑,“放了阿克善?阿克善将军已经在平陵城外殉国了,难道要让本王去地府捞人,本王可没这本事!”
金吉照一听阿克善已死,眼眸里瞬间充满了狠厉之色,“既然如此,就别怪本将军不留情面了。”
金吉照说完,引兵退到了泺河北岸,只在南岸留下了数名胡旗士兵。金吉照一挥手,那几名士兵立马引燃火把,放置在河堤边似是在点什么。北境守军定睛一看,他们要点的竟然是一根引线!
胡旗士兵这是要炸河道,引河水倒灌,淹死他们!
北境守军瞬间慌了手脚,今年雨水极大,泺河河水已然上涨,隐隐有满过河堤的态势,若是决堤,那不仅他们将当场毙命,安新城的百姓也难逃一死!
与身后已经慌了手脚的北境守军不同,穆谦始终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待那引线烧到第一个爆点,一声剧烈的爆破声传来,接着竟然是一道烟花窜到了天上!接着接二连三的烟花在空中炸开!
河堤没炸?北境守军皆露出欣喜之色,皆抬头望向天空,欣赏着烟花,还时不时与旁边同袍耳语几句,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可惜这是白天,浪费了这么好的烟花了!”穆谦略显失望地朝着天空,叹息一句,又碎碎念道:“他也喜欢瞧烟花,可惜他不在这,再好的烟花也白瞎!”
待绵延半里的烟花放完,穆谦立马换上一副冷峻的面容,高喊一声,“兄弟们,给我杀!”
意料之中的河堤没有被炸毁,反而被秀了一场烟花,金吉照意识到被穆谦摆了一道,怕有埋伏,带兵立马回撤,向着北边逃去。
穆谦立马引兵向前追赶,同时埋伏在东面的北境守军就势杀出,逼得金吉照带兵向西退去,准备与主力军队汇合。
西面高地本来有金吉照埋伏的主力部队,意在泺河决堤后,出来清扫战场,并企图以足够多的兵力活捉穆谦。此刻,高地下来的道路皆被早已埋伏在侧的北境守军封死,金吉照所带人马与主力人马无法汇集,被穆谦的人马硬生生隔成了两部分。
埋伏在高地上的主力人马囿于狭小空间,拉不开阵型,直接被北境守军包圆,一时之间伤亡无数。金吉照见状,只得弃车保帅,率领着自己手下的五万人马向西边逃去,北境守军与胡旗兵相比,人数不占优势,在斩杀被困的胡旗兵时,颇费了一番功夫,被绊住了手脚,再无人能追赶金吉照。
正当金吉照以为自己逃出生天时,迎头撞上了一支铁甲军!
金吉照定睛一看,一面上书“郭”字的大旗正迎风翻飞猎猎作响。
竟然是西境的铁骑!
西境铁骑是郭晔用了四年的时间组建起来的一支队伍,在西境威名远扬,与大成接壤的几个小国,一听西境铁骑的威名无不闻风丧胆,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金吉照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简直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金吉照远远地瞧着眼前这支威风凛凛的队伍,知道自己面对的将是一块硬骨头,但胡旗士兵只肯战死绝不投降,心一横带着五万人马冲了上去。
因着泺河毁堤之事失手,兼又如丧家之犬一般逃跑,胡旗士兵被挫了锐气,自然不是训练有素战力强悍的西境铁骑的对手,瞬间兵败如山倒。
等郭晔生擒了金吉照,在安新城下与穆谦汇合时,穆谦也已解决掉了胡旗军的主力。
一西一北两方霸主第一次在战场上会面,本该是庄严且肃穆的,却被穆谦一句话打破了氛围。
穆谦说:“郭大帅,快把扇子还给本王!”
第083章 猜心
扇子?郭晔没想到穆谦第一句话竟是问这个, 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曾派人赴北境打听过,晋王为人仗义疏财, 不拘小节, 实在不明白为何他对一把扇子这般看中, 坦言道:“搁帅府了, 跨州驰援, 带把扇子,不大合适吧?”
穆谦听了这话, 立马道:“走走,本王陪大帅回西境取!”
这话惊得郭晔差点从马上翻下来,这晋王怕不是有病?
郭晔好歹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自然不能陪着穆谦胡闹, “晋王殿下, 当务之急还是先回援平陵城, 毕竟城外还有十万敌军虎视眈眈。”
穆谦顿时想到黎至清还守在平陵城, 觉得郭晔此话有理, “大帅远道来北境,要不随本王平陵城一游?”
一想到穆谦帐中的军师极有可能是黎豫, 郭晔想赶紧见一面确认一下, 如今穆谦相邀, 正中下怀, 笑道:“诚所愿也!”
两人并未在安新城耽搁, 向京畿发完军报便携手上路了。一路畅谈,郭晔发现穆谦为人的确如传闻那般, 坦率刚直,两人脾气相投, 说话很是投契。
“没想到晋王殿下年纪轻轻,用兵却老辣异常,尤其是今日堪破金吉照的计谋,着实让郭某佩服!”
穆谦也不托大,坦言道:“此事本王可不敢居功,要论起来,多亏了军中的先生指点。”
昨夜丑时,泺水河畔。
一队穿着夜行衣的人悄悄摸到了泺河沿岸,眼见四下无人,解下背在身上的铁锹开始挖起坑来。每隔十米左右,便挖出一个深坑,不一会儿功夫,沿河的坑已经绵延半里有余。
眼见着挖得差不多了,带队的人吹了个口哨,众人立马停下手中的活计,快速聚拢至他周围。清点完人数后,带队之人朝着远处学了三声百灵鸟叫,远处本来隐藏在沙棘丛中的一辆板车被人拉着缓缓驶来。
“大哥,咱们明日真要这么做吗?今年雨水多,河面比往年涨了不止一星半点,虽然能一下子淹死晋王他们,但是安新城地势低,谁也挡不住水往城里灌,到时候城里的人可都完了。”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瞧着板车由远及近,眼神里都是忧虑。
领头的人沉吟半晌,闷声道:“公主说,西北本就干旱少雨,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几十年内不会有了。再说了,打仗还能不死几个人!”
方才那人又道:“可城里都是大成的老百姓啊,咱们这样,跟屠城有啥差别?大成可从来没越过泺河打过咱们啊!”
“小瘪犊子哪儿那么多废话!”领头人直接一脚踹在了说话手下的腰眼上,然后转头招呼众人,“快,一人取一包,就埋在刚才挖的坑里!”
众人一哄而上,围到了板车边,然后各自取了些什么走向坑边,开始埋起来。不多时,坑都已经填完了,又有一人沿着河岸的坑埋好引线。继而坑边的黑衣人各自捡了些石头和杂草盖在新土上,确保每个坑都瞧不出痕迹才作罢。
一切准备就绪,一众黑衣人趁着夜色匆匆离去。
等人离去,穆谦带着玉絮、寒英及一队人马从黑暗中踱了出来。穆谦一个眼神,玉絮和寒英立马拿起背着的家伙事儿,约摸着挑了个坑的位置开始挖,挖了半晌,挖出来一块黑火。
穆谦看着被送至眼前的黑火,倒吸一口凉气,面上尽是郁闷之色,骂道:
“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跟河道过不去?他妈的炸河道一时爽,修起来得花多少银子,得征多少劳役!这群目光短浅的兔崽子!”
众人知道穆谦又想到了闵州的事,怕触他眉头,都不敢接话,好在穆谦也不是非要别人捧着的主子,立马吩咐道:
“兄弟们快动手,把黑火全都挖出来,拉回营去,咱自己留着用!手下都有点分寸,别走火伤着自己!”
穆谦一声令下,手下士兵开始动手挖黑火,不待穆谦吩咐,玉絮又挨个士兵发了点什么,士兵们立马把东西埋了进去。埋完不算,还将引线原封不动的布上,做出黑火还在的假象。
穆谦抱着胸,一手托着腮,“你让他们埋的什么?”
玉絮咧嘴一笑,“烟花,是先生的主意。说殿下征战辛苦,慰劳一下殿下!”
烟花?等到第二日,金吉照满心期待黑火爆炸,却不曾想看了场焰火,穆谦还真想象不出金吉照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嗯…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难得黎至清捉弄人,穆谦也乐得配合他,就放手让玉絮布置战场,自己则环顾着四周试图换位思考,琢磨着按照胡旗原先的计划,河道炸毁时,胡旗人可能作壁上观的位置。
玉絮看了一眼穆谦,瞬间明白了自家殿下的心思,也不禁感慨自家殿下与黎先生心有灵犀。玉絮从前襟中拿出一卷地图,递到穆谦眼前。
“殿下,先生在图上圈了三个位置,是他研究了泺河流向、周边地理,分析了胡旗军可能隐藏的地方后选的。先生说,他从行军图上能看到的有限,殿下可根据战局择机设伏,若实在选不出来,不妨分兵于这三处,形成合围之势。”
穆谦接过地图,借着火把瞧着地图,三个位置分别将泺河沿岸三处高地封住,无论胡旗军陈兵哪处,北境守军都能占据先机,再加上三个位置遥相呼应,彼此支援都有近路可抄,果然是反将胡旗一军的好法子!
来到安新城后,穆谦接到郭晔的消息,他已屯兵坝州边界,准备随时驰援北境。穆谦盯着地图想了半晌,当机立断,由北境守军在东边和北边两个位置埋伏,西边位置则请郭晔援手,如此便有了白日北境守军与西境铁甲军三方合围,将胡旗士兵包了饺子。
穆谦并不贪功,一路上将黎至清的计策和盘托出,惹得郭晔对北境大营中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先生十分好奇,希望到了北境大营能见上一面。
此举正中穆谦下怀,先时,西境是穆谦思量过后为黎至清选的退路,本意将狼牙拍图纸作为筹码,没想到黎至清转头就拿着狼牙拍换了木幔,着实让穆谦头疼。
穆谦盘算着,虽然北境大捷,战事将歇,可回了京畿将是另一番腥风血雨。京畿的战场不同于北境,无形的刀剑伤人更为致命,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但黎至清还有。如今若是黎至清能得郭晔青眼,若来日真有什么,将黎至清送至郭晔帐下,郭晔惜才,定能护他无虞。
如此,回北境的路上,穆谦将黎至清如何助他加固城防、开荒屯粮,又擒住阿克善、识破金吉照阴谋娓娓道来,隐去粮草一事不提,将黎至清十分功劳夸大成十二分,惹得郭晔恨不得立马见人一面。
平陵城这边,苏迪亚得知金吉照兵败的消息后,为了保存实力,带着剩余的几万人马向北逃去,在胡旗与大成的边界,被埋伏的赵卫一举拿下。
等穆谦赶回来时,平陵城的北境边防军虽有伤亡,但城池无恙!穆谦安顿好后,立马带着郭晔去找黎至清。
“至清,本王回来了!你放的焰火,比本王那夜的更好!”穆谦人还未进军帐,清亮的声音已经传进帐中。
黎至清仍在读《坝州州志》,闻声抬头,正对上穆谦明媚的笑脸,等看到跟随穆谦进帐的人,先是一愣,然后若无其事道:“恭喜殿下大获全胜,您带了客人回来?”
穆谦笑道:“金吉照的主力这么容易被本王歼灭,一靠至清神机妙算,再者就是多亏郭大帅施以援手,至清,还不快来拜见!”
黎至清闻言,十分听话地起身,来到二人面前,对着郭晔行了一个时揖礼,“末学黎至清,见过大帅。”
郭晔赶忙拖住黎至清的手,“先生不必多礼,一路从晋王殿下口中得知了先生的事迹,晔甚为钦佩,故而冒昧前来一见,先生莫怪!”
黎至清淡淡一笑,并未接话。军帐中瞬间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中。
回程路上,穆谦与郭晔一路谈笑,发现郭晔其人爽朗直率,没想到一到黎至清面前,竟变得这般拘谨。穆谦琢磨着,黎至清素日里虽然总在面上蕴着温和的笑意,但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也难怪郭晔不自在,穆谦有意拉近二人距离,想着打趣几句打破尴尬,玉絮却突然闯入帐中。
“殿下,胡旗大汗来使求和了,在中军大帐中!”
“走,去瞧瞧!”穆谦闻言一喜,“至清和郭大哥一起去!”
郭晔闻言,立马婉拒,“这是北境军务,郭某不宜插手,就不去了。”
黎至清看了一眼郭晔,又瞧了瞧穆谦,稍一踌躇,“要不,殿下先去,黎某陪大帅坐一会儿。”
穆谦一听,正和了他想要二人亲近的意思,索性点了点头,带着玉絮走了。
等二人一走,郭晔来到军帐口,打量一圈,确定无人偷看,才回到帐内,喜道:
“阿豫,你可让我好找,这都一年了,怎么不知道差人捎个信来!”
第084章 旧友
“郭大哥, 别来无恙。”黎至清的笑意罕见地渗进了眸子里,“本想着等北境事了,寻个时机私下给你送封信, 没想到郭大哥竟来了北境。”
郭晔拉过黎至清的腕子, 探上脉搏, 比之一年前更加紊乱, 不禁自责起来, “都怪我,该亲自把你送到京畿, 没想到路上竟然出了事,那时你还病着,怕是又吃了不少苦。”
这番带着兄长关怀的话惹得黎至清心下酸涩,自四年前黎徼去后, 也只有郭晔自恃比他年长几岁, 才会唠叨几句。如今见郭晔语带愧疚, 黎至清赶忙道:
“郭大哥切莫自责, 一年前若无你千里相救, 我怕是早就死在安国侯府的水牢里了。后面的事,只能说天不遂人愿, 但结果是好的, 如今我还能为北境百姓尽一份心力, 已经没有遗憾了。”
听黎至清说到现状, 郭晔这才顾得上将满肚子疑惑问出口, “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竟然到了晋王麾下?”
黎至清捡着大概的与郭晔一说, 听得郭晔连连唏嘘。虽然黎至清有意隐瞒,郭晔也能在只言片语中猜到他吃了多少苦。
郭晔顾不上细思黎至清这一年的遭遇, 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把眼前这个傻孩子带走,“如今北境的仗打胜了,禁军不日定会班师,你不要回京畿了,跟我去西境。”
黎至清摇了摇头,他还有大仇未解,还有先生留下的未竟事业,还有大成的百姓想要守护,还有穆谦的知遇之恩待还,直言拒绝道:
“我已决意拜晋王殿下为主,辅佐他成就大业。”
“你来西境,我奉你为主!”郭晔语气坚定,没有丝毫迟疑,“西境为何能有今日,你我心知肚明,阿豫,只要你来,你就是这大成西疆上的无冕之王。有西境三十万铁甲军在,到时候别说一个安国侯府,就算整个东境,甚至是京畿,也得瞧你三分脸色。”
黎至清低下头,略显落寞地摇了摇,轻轻吐出一句,“郭大哥,我想要的不是这个,西境还是得靠你。”
郭晔知道黎至清虽然深谙权谋之道,却从不贪恋权势,以退为进示弱道:
“西境都是依着你当初的筹谋走到今天的,铁甲军没有你的资助,根本建不起来。我有几分自知之明,领兵打仗不在话下,可内修政理,实在不是我所长,能在你手下当一名纯粹的武将,足以!”
虽然外界传闻郭晔仗着铁甲军有列土封疆之心,可黎至清明白,只要他去西境,西境的一切郭晔都将毫不迟疑的拱手奉上。郭晔为人忠肝义胆,当年黎至清随着先生游历,正看中了他这一点,再加上发现了黎氏的腌臜事,这才反手算计了东境登州,在战火纷飞的西境扶起了郭大帅。但此刻,相较于赴西境偏安一隅,黎至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摆在眼前,婉拒道:
“这些年西境在郭大哥御下,早不可同日而语。以一支军队,安民守土,现下已经做到了。虽然现在西境的百姓日子还过得清苦些,但只要生活安定,不遭战火,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农桑,再加上毗邻西境的坝州有互市,亦能带动西境商业发展。郭大哥莫急,只要耐着性子,徐徐图之,这些都是早晚的事。”
此话一出,郭晔便明白,黎至清是打定主意不去西境了,不免担忧起来,“要论水深,京畿远胜安国侯府。晋王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一朝扬名,绝非池中之物。那封檄文,已经毁了你的名声,等他来日去争那个位子,若要笼尽人心,自然不能为重用你一个声名尽毁之人而落下话柄。你如今为他鞠躬尽瘁,就不怕他来日卸磨杀驴?”
前些日子,阿克善那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言犹在耳,今日同样的担忧自郭晔口中说出,黎至清一时之间有些踌躇。
当年在登州黎氏老安国候身边,他也曾宵衣旰食呕心沥血,可最终还是落得被扫地出门的下场。若有朝一日,穆谦也如黎氏一般,黎至清不敢想象。但转念一想,粮草危机时,穆谦宁肯牺牲,也要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又觉得不该疑他。
“那也是来日。”黎至清眸子泛着希冀的光,“在这之前,我要先为大成扶起一位明主,到时候就算新君不能容人,我亦死得其所。”
郭晔看着眼前的黎至清,心中隐隐作痛,黎至清这个年纪的少年,现在有的仍在学堂中读书,有的已经赶赴科举,有的随着父兄历练,可没有一个人如他这般,把辅佐明君守护百姓的重任背在自己身上。
“阿豫,有时候可以多为自己想一想。”
黎至清语带笃定,“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我自然不能辜负先生教诲。”
黎至清为人主意正,心智又坚定,郭晔知道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他,也不急在这一刻,打算徐徐图之,索性换了个话题,“提起你那先生,我就头疼,别说他了,说说你自己。再过几个月,就是你十八岁生辰了,有什么喜欢的物件,大哥送给你做寿礼。”
在兄长身边时,都是萍姐姐为他煮一碗长寿面,后来跟了先生,先生总会送他几幅字作寿礼,上书勉励之语,到了老侯爷身边,老侯爷喜欢挑贵重的物件送,其中最罕见的当属那块玉坠子,还差点惹起轩然大波。
黎至清此刻有些茫然,喜欢的物件?他素来清心寡欲,着实没什么喜好,那些纨绔玩得,先生虽然都教过他,可他只将其作为与权贵相处的技能,并未产生任何兴趣。此刻乍一被问,黎至清脑中一片空白,顿时语塞。
黎至清这幅茫然又无辜的模样让郭晔心头更堵,一个巴掌手甩在了黎至清后脑勺上,“你瞧瞧你过得都是什么日子!连点小孩子该有的生气都没有!去年我问阿衍,阿衍给我报了长长的一条单子,怎么到你这里这么费劲!”
“阿衍才三岁,你怎么拿我跟他比?”黎至清有些委屈,想了想又道:“郭大哥也别太纵着阿衍,当心惯坏了他。”
郭晔顿时泄气,心道,有你这个性子清冷的爹,旁人若不多疼着点,阿衍可要可怜死了。
在黎至清把郭晔整崩溃前,穆谚和谢淳一前一后掀帘进了军帐。
穆谚见到一个生面孔,明显有些吃惊,拿眼光打量了郭晔一番,闭口不言,倒是谢淳沉不住气,直接问道:“先生今日有客造访?这是谁啊?”
自那日被黎至清拿住死穴,又见他不过寥寥数语就说服了穆谦,谢淳对这人是既佩服又畏惧,恰逢知道穆谚时不时会来向黎至清请教,他也想跟着黎至清读书,又怕黎至清不肯搭理他,死皮赖脸求了穆谦,让穆谦帮他说项,穆谦乐得有人帮他盯着穆谚,自然应允。黎至清本不想多生事端,架不住穆谦软磨硬泡,兼又在军粮一事上发现谢淳有情有义,索性就定了辰时一同读书。
黎至清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时辰,赶忙致歉道:“实在对不住,忘了提前差人知会两位,这是西境郭大帅。”
还未等黎至清再开口介绍二人给郭晔,谢淳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喜道:
“竟然是大帅!在下谢淳,早闻大帅威名,早年学武时,咱哥几个最想一见就是大帅,连家兄也对大帅甚为仰慕,却不曾想我竟是最有福气的那个,先一睹大帅雄威!”
谢淳年纪小,一张娃娃脸又长得讨喜,一番真挚的剖白下来,弄得郭晔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连连自谦,说这些好听的场面话。
谢淳凑到黎至清身边,笑道:“方才听营里的将士说,晋王殿下请了位贵客回营,竟是直接请到了您的军帐内,先生果然得殿下器重。”
知道谢淳性子跳脱,还喜欢玩笑,黎至清笑着摇了摇头。
与谢淳的热络不同,虽然知道眼前之人位高权重,穆谚却并未表现出多少兴趣,只对着黎至清问道:“既然先生有客,那读书您看是明日还是今日晚些时候?”
黎至清略做思索,“过会子要去军需营,下午还要去田上,今日怕是不得闲,不如世子殿下明日再来。”
穆谚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欲走,临走前还给了谢淳一个眼神,示意他一起。谢淳虽然仰慕郭晔,但也知道进退,明白郭黎二人定然还有话要聊,否则依着黎至清的性子,不会直接免了今日的课程。谢淳朝着二人施了一礼,紧随着穆谚一起出了军帐。
郭晔瞧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跟谢家老二一起的是赵王世子?不是说他不输晋王的纨绔子弟么?还能耐下性子读书?我方才见他手里拿了本《论语》,这种启蒙的书,他这个年纪再读,晚了些吧?”
黎至清朝帐外他们离去的方向瞧了一眼,叹息一声,“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第085章 酒筹(上)
“可怜?”一个堂堂世子, 被黎至清这般形容,郭晔不满道:“有他爹在,有他这层身份在, 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头上, 有什么可怜的!”
黎至清闻言, 又是一声叹息, “从前读佛经人生八苦, 其中有一苦为求不得,从前不太懂, 后来在他身上,便瞧明白了。”
这话让郭晔有些摸不着头脑,“即便如此,他世子之尊, 哪用你操心。”
黎至清无辜一笑, “我可不是为着他。”
北境守军大捷的军报送到京畿, 京畿就已经未雨绸缪, 派了专门的使团上路了。穆谦风头正盛, 此刻他不想再当出头鸟,是以面对胡旗来使, 并未费心与之周旋, 只打了个照面, 说了几句场面话, 便将人客客气气留在营中, 等着京畿来使亲自处理和谈事宜。
难得打了胜仗,郭晔又自西境远道而来, 穆谦下令犒赏三军,傍晚时分, 众人处理完军务,开始宴饮。自去年胡旗南下以来,北境守军这是第一次放松了脑中绷紧的那根弦。
郭晔是客,穆谦专门设宴款待,主桌之上,穆谦居于主位,郭晔居右,黎至清居左。为了同时表示对郭晔和穆谚的重视,穆谦还请了身为监军的穆谚和陪伴穆谚前来的谢淳来主桌,挨着郭晔依次就坐。一张八人的圆桌,穆谦又喊了赵卫、刘戍和苏淮作陪。
在穆谦的授意下,郭晔无疑成为了这场宴饮的主角,西境不仅解了北境的军粮之困,还在安新城被胡旗主力围剿时仗义出手,被穆谦奉为上宾,无人觉得不妥。
酒过三巡,众人皆已微醺,郭晔素来千杯不醉,可再好的酒量也怕被这群兵痞子死命灌,故而捂着嘴,假做不能再喝的模样。
穆谦喝了不少,心中欢喜,感谢西境援手的话他已说了不少,来往给郭晔敬酒的北境守军也说了不少,穆谦不欲车轱辘话来回讲,想聊点旁的,黎至清无疑是他的一桩心事,借着酒意道:
“郭大哥已经跟至清畅谈一日,感觉如何?”
黎至清滴酒不沾,此刻神色清明,见穆谦已经有些醉意,还把话扯到了自己身上,不禁皱眉,不知他又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郭晔一心想把黎至清接走,如今听穆谦这般问,心思一转,顺势道:
“黎先生的学识让郭某甚为钦佩,只是郭某没有殿下这般好福气,能得先生辅佐。不知,殿下可肯割爱?”
黎至清没想到郭晔能直接跟穆谦讨自己,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了看郭晔,又瞧了瞧穆谦。
穆谦本意拉黎至清出来炫耀,兼探探郭晔对黎至清的心思,没想到黎至清不仅得了郭晔青眼,还让他喜欢到即刻就要把人带走,酒瞬间醒了大半。
穆谦连脑子都没过,直接脱口而出,“那怎么成!至清可是本王的!”
同桌的赵卫等人听了这话捧腹大笑,在他们心中,黎至清是北境大营的军师,这话虽糙,却并不不妥。可同样的话,落在黎至清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穆谦的心思,黎至清知道的一清二楚,故作低头饮茶,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穆谦刚说完,又觉后悔。想把黎至清送去西境,一直是自己所求的,如今人家主动讨了,自己竟然想都没想就把路堵死了,暗骂自己蠢,立即找补道:
“至清之才,北境守军有目共睹,只不过现下北境百废待兴,实在少不得他。不过,既然郭大哥这般欣赏他,本王也不好一直藏着掖着,再过个几年,若郭大哥身边还寻不到相佐之人,本王愿意忍痛割爱。”
“既然如此,郭某先谢过晋王殿下!”郭晔闻言一喜,朝着穆谦拱手一礼,余光瞥见黎至清,见他已经黑了脸色,怕真惹恼了这小子,赶忙把继续道谢的话咽了回去,换成一句,“不知黎先生意下如何?”
黎至清素日里知书识礼,进退有度,从未当着众人的面发脾气,如今冷哼一声,抛出一句,“黎某是件货物么,由得二位大帅推来送去?”
一见黎至清恼了,穆谦最后的一点酒意也被吓醒了,“怎会!怎会!本王巴不得留你在身边,又怎么舍得把你推送出去!是本王口不择言,本王自罚三杯向你赔罪。”
穆谦说罢,立马灌了三大杯下肚,然后朝着郭晔道:
“郭大哥,方才是本王酒吃多了,一时说了胡话。你对北境的情谊,本王定会报答,本王什么都能答应,可唯独他,只要他不点头,本王绝不肯勉强他分毫!对不住了!”
穆谦说完,又是三杯下肚,喝完朝着郭晔一举空杯,算是向他赔罪。
郭晔一见黎至清翻了脸,自然不能再揪着这事不放,忙打起哈哈来,“晋王殿下说哪儿的话,方才郭某不过开个玩笑,哪能真夺人所好!这事儿咱翻篇不提了,难得今晚喝得尽兴,不如取酒筹来,大家边玩边和,岂不更热闹!”
穆谦赶忙让人取了酒筹前来助兴。黎至清不饮酒,穆谦索性让他来抽酒筹,黎至清欣然应允,直接下手抽了一支,朗声念道:
“自令官左手席起,依次应答题目,不答者,罚酒一坛,请令官右手席出题。”
赵卫闻言大喊一声,“一坛?怎么这么多?”
穆谦也甚为诧异,扭过脸去凑到黎至清跟前,要一探究竟。黎至清也很疑惑,配合着把签筹送到了穆谦眼前。
“还真是一坛!这酒筹谁写得,该不会所有的都是一坛吧?这还怎么玩?”穆谦说着把酒筹筒从黎至清手中接了过来,翻了翻里头的签子,一连摸出几支,上书惩罚皆是一杯,“至清,该不会就这一支的惩罚是一坛酒,却被你抽了去?”
黎至清笑得满面春风,双手一摊,表示无辜。
郭晔见状,笑道:“既然冥冥之中抽到了,就莫要改了,只不过这题面须得简单些才是,要不然一人一坛,咱们可要交代在这酒桌上了。”
穆谦一听这话,脑子一转,出题这种得罪人的事,他不能干,立马热络地揽上郭晔的肩膀,“郭大哥远来是客,不如这题面,就由郭大哥来出。”
“这一坛酒,委实不少,不妨就出个简单的”郭晔也不推脱,稍一沉吟,“敢问诸君,平生所愿是什么?”
赵卫坐在黎至清左边,按照筹令,由他开始。这个问题,在北境戍边的这些年,偶尔闲聊,早就提到过,赵卫无需思索,直言道:
“我老赵平生所愿,北境边防军成为大成最强的队伍,成为保卫大成的强盾!”
刘戍座位挨着赵卫,不待众人反应,刘戍立马接上一句,“老刘同赵大哥一样!”
穆谦看热闹不嫌事大,“郭大哥,你瞧,这两个野心不小,要跟你的西境铁甲军一较高下呢!”
这些年郭晔敢跟京畿叫板,一来因为他战功赫赫,京畿需要他镇守西境,再者就是铁甲军在手,且只听命郭晔一人,京畿不得不忌惮他三分。而西境铁甲军乃大成当之无愧的最强战力,如今赵卫的话,显然是要与铁甲军争锋。
郭晔见惯了大风大浪,丝毫不在乎穆谦“挑事”,爽朗笑道:
“赵刘二位团练勇气可嘉,有了北境边防军这个劲敌,铁甲军得更勤着操练了。”
黎至清作为令官,见众人调笑的差不多了,朝着苏淮微笑道:“子澈,你呢?”
苏淮咬了咬下嘴唇,闷声吐出一句,“希望禁军与边防军,永远亲如一家,不要再有针锋相对的那一天。”
刘戍闻言,把胳膊搭在了苏淮肩膀上,然后在苏淮后脑上上撸了一把,“这个傻小子。”
苏淮这话说到了赵卫和刘戍的心里,在穆谦有意为之下,来到北境的禁军与边防军其乐融融不分彼此,战场之上互施援手,作战能力远非昔年彼此猜忌时可比。
可眼下公文已至,让穆谦三日内启程,带领禁军回京畿,来日若有战事,北境换一位将领,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好日子。
穆谦自然明白苏淮心中所想,举起酒杯,朝着赵卫、刘戍和苏淮敬了一杯,“来日若再有战事,本王一定第一个向今上请缨,本王绝不会辜负了禁军和边防军的众位兄弟!”
本来欢乐的宴饮气氛一时之间有些伤感,黎至清见状,想把气氛拉回来,赶忙朝众人摇了摇手中的签筹,冲着明显还在沉思的谢淳道:
“谢二公子,你的平生所愿呢?”
谢淳托着腮,想了半晌也没吱声。谢淳性子讨喜,嘴巴又甜,很得军中诸人喜欢,赵卫和刘戍见他一脸苦恼,拿着筷子敲着碗,开始逗人。
“快说快说,说慢了就得喝一坛。”赵卫筷子敲得最起劲。
刘戍故作起身状,“看来,我得去搬一坛酒了。”
“诶诶,刘大哥你别呀,我想好了。”谢淳跨过苏淮,一把扯住刘戍,“想好了!我要整个谢家上下平平安安无病无灾,我要爱妻和宠妾和睦,早日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还要早日把替人养得那个小妖精送回去!”
第086章 酒筹(下)
“噗!”赵卫一口酒喷了出来。
黎至清瞅了瞅谢淳, 有些哭笑不得,从前觉得穆谦思维跳脱,没想到谢淳不遑多让, 难道京畿的纨绔都是这个路数么?
穆谚则直接嫌弃地瞧了一眼谢淳, 把身子往郭晔的方向侧了侧, 恨不得当场表示跟这人没半点关系, 他们来北境只是恰好同路而已!
“哈哈哈哈!”郭晔实在忍不住了, 捧腹大笑,一边笑还一边豪爽地拍了拍身边穆谦的肩膀, “晋王老弟,你这军中的妙人可不止黎先生一个!”
穆谦被郭晔言语挤兑,面上有些挂不住,冲着谢淳笑骂道:“让你说平生所愿, 你怎么就这点出息!”
刘戍直接起身, 拿了个一斤的酒坛摆在谢淳眼前, “快快快, 别废话, 干了这一坛!”
“这就是我的平生所愿啊,不算犯规!”谢淳看着眼前的酒坛子, 脸都绿了。
不等谢淳主动喝, 刘戍已经上手开始灌了, “你这愿望也忒多了点, 没诚意!”
“要不我只求谢家平安, 别的啥都不要了!”谢淳在做最后的挣扎。
刘戍不买账,“哪儿这么多废话, 快喝!”
谢淳被迫喝了几口就咽不下去了,呛得眼泪汪汪的, 还有些酒直接流进了脖子里。刘戍有心放水,灌酒也是玩闹居多,并未使劲钳制谢淳,谢淳找准时机,一个闪身从座位离开,直接跑到了穆谦和郭晔中间,抱着穆谦胳膊求道:
“六哥,救我,真喝不了了。”
谢淳也算跟在穆谦身边晃悠大的,穆谦见他这幅可怜样,不忍心让人再欺负他,很有兄长气概地打起圆场,“你们差不多得了,他一个小孩子,喝不了那么多!”
这话一出,赵卫不干了,大嗓门一开,嚷嚷道:“酒令前面无大小,殿下怎么能耍赖!”
穆谦没想到,一到了喝酒上,这群兵痞子连自己的面子都不给,一时又找不到话回怼,求助似的瞧了一眼黎至清。
黎至清心领神会,继而勾唇一笑。穆谦总觉得这抹笑不怀好意,心道坏了!刚要开口制止,就听黎至清说道:
“其实,殿下要保人,也不是不成,只要殿下替谢二公子喝了,就不算违了酒令。”
黎至清话音刚落,赵卫和刘戍立马又拿起筷子叮叮当当地敲起碗来,一边敲,还一边起哄。
“殿下喝!”
“殿下喝!”
苏淮出身世家,敲杯敲碗的事做不出来,但跟着起哄还是可以的,拿起酒坛送到穆谦眼前,笑道:“殿下,请!”
穆谦后悔逞了英雄,认命般接过酒坛,把剩下的半坛子酒全都灌了下去!一坛酒刚下肚,众人不禁欢呼起来。
“殿下好酒量!”
“殿下海量!”
“六哥海量!”
穆谦拿袖子一抹嘴,嗔怪地瞪了黎至清一眼,见后者正弯着眼角瞧着自己,眉眼都是笑意,满腹郁闷的穆谦心里瞬间就舒坦了。
“六哥,你可真是我亲哥!”谢淳乖觉地为穆谦顺了顺后背,然后欢天喜地坐回了原位。
见众人玩闹得差不多,穆谦也缓过劲来,黎至清又把问题引向穆谚,“世子殿下,你的答案呢?”
今晚夜宴,穆谚不出风头也不起哄,一直安安稳稳地坐着,宛如一个守礼的世家公子,任谁也想象不出,他曾经是京畿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被黎至清点到,穆谚也不扭捏,直率道:
“唯愿与心爱之人,携手白头。”
穆谦听了这话来了兴致,借着酒劲问东问西,“穆谚,你啥时候有喜欢的姑娘了,是本王离开京畿这半年?”
“对啊,殿下,啥时候的事?”谢淳也甚为好奇。谢淳在京畿可为左右逢源,跟穆谚那群纨绔交情匪浅。
郭晔见穆谚整顿饭都怎么说话,习惯性照顾安静的人,拍着穆谚的肩膀道:
“咱们北境相遇,也算缘分,世子殿下若有了心仪的姑娘,待成亲时,不妨给西境送一份帖子。”
穆谚微微一笑,继而朝着众人摇了摇头,显然不想深谈。
黎至清从那笑容里品出了几分苦涩,适时解围,“大帅莫要光想着旁人,这题面是您出的,您的答案呢?”
郭晔能给这个题面,自然早就想好了可以直言的答案,脱口而出道:
“本帅希望家弟老老实实,别总做冒险的事,做兄长的整日里提心吊胆,这种日子可太难熬了。”
郭晔意有所指,虽然黎至清有恩于他,心智计谋也远胜于他,他也一度想奉黎至清为主,但这些都不妨碍他把黎至清当成自家兄弟爱护。
黎至清听了这话,心中感动的同时又有些愧疚,刚要开口不着痕迹地回应两句,表示自己会好好照顾自己,却被穆谦截了话茬。
“郭大哥家的小弟不听话吗?”穆谦灌了半坛酒,醉意又回来了,晕晕乎乎道:“这个好办,赶明儿按住他,找根鸡毛掸子揍一顿就好了。”
众人知道穆谦这是玩笑话,都不放在心上,哄笑一声作罢。
倒是郭晔甚为尴尬,还专门瞧了一眼黎至清,见后者脸都黑了,明显是在生闷气。
黎至清尴尬,那郭晔可就不尴尬了!
黎至清少年老成,郭晔总嫌弃他没点少年的活力,有心逗他,也坏心眼地想把穆谦拐坑里,故作为难道:
“殿下说的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奈何家弟生得玉雪可爱,让人下不去手呢!”
“玉雪可爱?”穆谦头已经开始发晕,在桌上环顾一周,把目光锁定在谢淳身上,谢淳跑到北境来,没少让穆谦替他担心。登时体会到了郭晔为人兄长的不易,痛心疾首地指着谢淳,冲着郭晔道:
“是不是就是这小子的模样,生得挺讨喜,净不干人事!”
谢淳听了这话,刚想犟嘴,被穆谦一个眼神瞪了回去。谢淳值得委屈地往穆谚身边凑了凑,让他帮忙说句话。穆谚伸手在谢淳小臂上拍了拍,示意他稍安勿躁,谢淳只得作罢。
郭晔瞅了一眼委屈巴巴的谢淳,故作为难地朝穆谦摇了摇头。
“不是他这种的?”穆谦实在想象不出了,“那该是什么模样,让你这般为难。”
郭晔故意托着腮作思索状,须臾用目光示意穆谦朝左看,“要真论起来,家弟倒是与黎先生有几分相像。若是黎先生如此,殿下也打算绑起来打一顿?”
话题扯到黎至清身上,穆谦可就不晕了,一转头看到黎至清正用一副似笑非笑地表情瞧着自己,穆谦一下子感觉脖子后面有一阵阴风刮过,汗毛都倒竖起来了。
方才借着酒劲“指点”郭晔的晋王殿下怂了,干笑一声,“呵……呵呵……自然是不能的,若是至清,本王肯定好言好语劝着,他若是不听……”
黎至清冷笑,“你待怎样?”
穆谦面上笑靥如花,“至清若是不听,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本王怎么好勉强他。”
呸!咱家殿下到了黎先生跟前,就是个没原则的怂货!赵卫递给刘戍一个眼神。
刘戍心领神会,一个眼神传回去:就是!怎么怂的跟个耙耳朵似的!听说他还没纳妃,以后成了家,估计在他媳妇儿面前也是这幅窝囊样!
郭晔在心中默默地为穆谦竖起了大拇指,本来打算看一场好戏,没想到穆谦这么顺利的过关了。
穆谦这厢还嫌不够,见黎至清面色虽缓,却仍不咸不淡,立马补上一句,“不用令官来问本王了,本王平生所愿,与至清相互扶持,永不生嫌隙!”
郭晔心中微微诧异,没想到穆谦能说出这番话,又见他面容坚定,语气诚恳,郭晔在心中便信了三分,开始暗暗后悔,先前不该妄自揣度他的心思。
黎至清听完,未置可否,把抽签往签筒里一塞,“如此,这一支就结了!那抽下一——”
话音未落,签筒被穆谦接了过来,“这个题面咱们答了一圈,就剩下至清未答了,等你答完,咱们再开下一轮!”
黎至清心道,这有何难,刚要开口,就听穆谦又开口了,“至清身为令官,自然得答个与众不同的。按照筹令,题面本该由本王出,方才郭大哥已经给了题面,本王也不再另想了,直接就着郭大哥的题面,问个旁的:至清平生所恶是什么?”
问这个问题,穆谦是有私心的。黎至清平生所愿,不过“至治之世,河海清宴”八个字,穆谦早已心知肚明。可其他的,穆谦知之甚少。平日里除了正事,黎至清极少开口,就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也很少对事物表现出喜恶。穆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更进一步了解这人。
黎至清略做思索,想到那日被徐彪劫持时的情景,那是他十八年来见过的最令他不屑的场面。黎至清看了看郭晔,为了打消郭晔接自己去西境的念头,也不想让他觉得始终亏欠了自己,黎至清坦言道:
“黎某平生所恶,乃是以恩义相胁!彼时相交发乎于心,深情厚谊不该成为来日负担。”
第087章 心结
自打肖瑜回了京畿, 将闵州之行的公事写了折子,并在政事堂内汇报完后,便告了假。
等肖道远从外面风尘仆仆的回来时, 等在相府门口的老管家张伯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老爷, 您可回来了, 瑜哥儿自打回了府, 一直在祠堂里跪着呢, 这都快三天了!”
肖道远闻言眉头拧起来,这个傻小子又是为了什么事钻牛角尖了?之前不是还受伤了吗?
“怎么不去劝劝?”
“哎呦, 怎么没劝?珏哥儿和玥哥儿刚到了没说几句,就被瑜哥儿给关起来了。”
“瑜儿的兄长架子永远摆不到正地方!”肖道远被长子这次的强势作风逗乐了,知道肖瑜若是脾气上来,一时半会儿哄不好, 故也没着急去祠堂, 先稳着步子踱回房, 换上一身常服, 这才慢悠悠去找儿子。
刚入祠堂就看到长子如同一棵青松, 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面前是肖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肖道远上前, 燃了三炷香, 先为先人敬了香, 然后拉了个蒲团, 丢在肖瑜身侧, 自顾在上面盘腿坐了下来。
“这次又为着什么事?”
肖瑜愧疚低头,轻咬了咬下唇, 才开口回话,“儿子立身不正, 愧对先生。”
肖道远听了这话立马气笑了,“正德的牌位都不在这里,你反省给谁看呢!”
肖瑜面上尴尬,虽然世人皆知郁弘毅在登州任上溺水身亡,可毕竟人还活着,给活人立个牌位,不大合适吧?
“那儿子求自己问心无愧!”
肖道远听了这话更头疼了,“当年正德何等喜欢你,非要认你当干儿子,甚至连把你过继到他膝下的话都能说出来,却打死不愿收你为徒,就是看透你这别扭性子,若承了他的衣钵,早晚得受苦。可你非要入他门下,为父当年这才豁出老脸去求他!”
“是儿子无能,这么多年,毫无进益,愧对爹期许,愧对先生教诲。”
肖道远不忍肖瑜自责,伸手摸了摸长子的后脑,心疼道:
“这次的事,你不说,为父也能猜个大概,军粮在闵州地界出事,少不了你在里头动手脚吧?”
肖瑜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肖道远知道肖瑜一时半会从牛角尖里钻不出来,叹息一口,打算耐着性子同眼前这个傻儿子好好聊一聊。
“你不忿晋王抢了老二的帅位,想给他点颜色,又想趁机探探这个昔日纨绔的虚实,所以才有了军粮被劫。可事情按照你的心意发展了,你回来又作践自己!”
心思被点破,肖瑜也不再遮掩,“儿子放任军粮被劫,一来灾情实在耽误不得,二来晋王既然有胆子从肖家手里夺权,那这下马威他合该受着!这些都是应该做的,儿子责无旁贷,可这般并非君子所为,儿子愧对北境将士,更不耻这些下作手段!”
“用你的法子,解了灾民之困,探了晋王虚实,又没耽误北境军需供应,为父毫不夸张的说,正德的为相之道、心机手段,你学了十成,也能融会贯通,为父很为你自豪。这番连消带打,换作旁人,定然洋洋得意,可到了你这里,你心底里并不能完全接受这些,勉强去做只会自苦,何必呢?”肖道远语气有点重,看了一眼肖瑜憔悴的面容和眼眶下的乌青,又有些不忍,温言道:
“瑜儿,心地纯善不是过错,永远将是非摆在得失之前更是难能可贵,但是这样的性子,不适合在朝为官,你要不再考虑考虑?为父可以送你去国子监,现在祭酒一职还空着,以你的学识,想来无人敢置喙。”
肖道远身为一朝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他不同意,肖瑜就再难在大成官场立足,肖瑜紧张地一把抓住肖道远的手,“爹,别赶我出政事堂!”
肖道远回握了一下长子冰凉的手,起身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为父可以容你再待一段时日,但若仍过不了心里这关,那就别怪为父无情了。瑜儿,相较于惊才绝艳的无双国士,为父更想要一个平凡却安乐康健的儿子。”
肖道远一番话重重地落在了肖瑜心上,让他一时之间红了眼眶,他知道整个肖家何等看重他,因为他进了政事堂,肖家才需要在军权上放权,若非肖家默许,晋王根本坐不上北境主帅之位。可他却这般没用,永远说服不了自己,还惹得父亲忧心不已。
肖道远见肖瑜面色松动,趁热打铁,俯身扶着肖瑜的胳膊要把人搀起来,“既然如此,就不能再作践自己了,快起来。”
肖瑜跪了三日,腿早就不是自己的,方借着父亲的力道要站起来,顿觉膝盖一阵麻痛,登时栽到了。
肖道远一把揽住长子,俯身为他揉着已经僵硬的膝盖。触手一片冰凉,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肌肤的寒意。肖道远不禁感慨,越聪明的人做起蠢事来越无药可救。
肖瑜站立不稳,整个人就歪在父亲怀里。
肖道远本想扶着肖瑜回房,这般光景下,看来是走不了路了,索性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刚一把人抱起,肖道远不禁皱眉,这小子白长了这么个大高个,未免忒轻了点。虽然如此,嘴上却打趣道:
“瑜儿一下子就这般高了,为父上了年纪,再过两年,你要是还这么折腾,为父怕是想抱你回房也抱不动了!”
肖瑜听了这话,心中更添愧疚,本想说些什么,奈何就这样被父亲抱出了祠堂。虽已入夜,相府内除了值夜的守卫再无旁人,虽然无人察觉肖瑜的窘境,可他仍觉羞赧,索性直接把脸埋在父亲怀里,不肯出来。
肖瑜这般鸵鸟模样逗得肖道远心情大好,不禁感慨,养儿子,虽然大多数时候惹人生气,但也有老怀甚慰的时候,比如此刻。肖道远在心中默默算着,自从老三去了太学,就再不让抱了,老二整日里舞刀弄枪,性子也冷,就不用说了,真论起来,还是老大好性子,由着当爹的揉圆搓扁!
肖道远抱着人,一直来到了肖瑜的房间,不甚温柔地把人丢在床上。肖道远很少踏足三个儿子的院子,这次难得有机会,便四下打量起来,越看眉头越紧。
“你这屋子也忒冷清了些,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连个使唤的小厮你也不要,哪有点世家公子的样!知道的说你淡泊明志,不知道还以为为父苛待你。”
肖瑜忙道:“不是有肖平和肖安在么,哪像爹说得这般惨。”
肖道远眉头未纾,“你这俩侍卫,一个拳脚好,一个文笔好,倒是都得用,可饮食起居他们哪里会伺候?身边有个人照顾你不好吗?”
肖瑜何等聪慧,立马就猜到父亲下面要提成亲的事了,他不愿出言忤逆,索性沉默不语。
肖道远不理会肖瑜,自顾说道:“本来今上瞧中的是你,你自己不肯,还跑出去游历,这才让珏儿娶了安阳公主,好歹两人琴瑟和谐,也算是一段佳话。”
“是我对不住二弟。”提到肖珏,肖瑜总有几分歉意,在婚事上、在北境之事上,都是他亏欠了肖珏。
肖珏回京,一是他伤重难支,再者相府要藏锋,婚事更是整个肖氏权衡后的结果,否则肖家不同意,就算公主之尊也嫁不进相府。肖道远一听这傻儿子又要把事情归咎到自己身上,心道方才祠堂的话算是白说了,气得想骂人,又不想徒增肖瑜心理负担,另寻了个由头道:
“老三都比你有出息,他的红颜知己,上到世家的大家闺秀,下到烟花巷陌的青楼女子,从相府能排到北城门,怎么就你这么不成器?”
从前这些话父亲也说过,都是用来骂自家小弟风流成性不成器的,可如今不成器的反倒是自己,而小弟那些风流韵事却成了闪光点!肖瑜一听便知父亲在借题发挥,若是说这话的是黎晗,肖瑜肯定反唇相讥,可长辈面前肖瑜永远都是知书识礼的世家公子,恭敬地敷衍道:
“是,儿子知错了。”
肖道远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刚想找个由头继续劝,转头瞥见了肖瑜腰间的玉佩,心下疑惑,肖瑜对金玉之物从不上心,相府制衣时搭配什么饰品,他便佩戴什么,唯一他自己做主要戴得玉佩,还是郁弘毅送的。一戴便是二十年,如今从闵州回来,竟然换了一块。肖瑜自小仰慕郁弘毅,肖道远难以想象,这玉佩是何等重要的人送的,才能让肖瑜替下了从不离身的那块。
“换新玉佩了,哪儿来的?”
肖瑜低头瞧了腰间一眼,伸手抚了抚,想到黎晗,心头涌上别样滋味,“在闵州时,成瑾给的。”
“黎侯?”肖道远瞬间眉头拧了起来,对于两个孩子,他心中早有猜测,却不敢下结论,“为父听闻,你在闵州遇刺,黎侯立马快马加鞭从登州赶了过去。你在闵州处理公务,他便寸步不离地守着,返程时还一路把你护送到京畿才独自回了登州,可有此事?”
第088章 父慈
肖瑜在闵州公干遇刺后, 黎晗寸步不离跟着他,此事众人皆知,肖瑜无意隐瞒, 面色平静道:“成瑾与儿子素来交好, 他得了闲来闵州, 就一同待了几日。”
肖瑜这话说得轻巧, 可肖道远却知道他在避重就轻。黎晗刚承袭安国侯爵位不久, 族内尚不太平,年前家门出了孽子, 闹得京畿四境尽人皆知,还把肖瑜请去平内患,肖瑜回京时黎氏局面刚稳定,这个时候正需要当人家坐镇, 黎晗说走就走, 一下就是两个月, 可见肖瑜在他心中分量不轻。
肖道远话里有话, “看来黎侯的家主之位已经坐得够稳了。”
明明黎氏尚有内忧, 父亲这种老狐狸怎会不知,这话显然有点嘲讽意味了, 不过肖瑜也不恼, 笑道:“爹, 您的儿子多一个真心待他的好兄弟, 不好么?”
肖道远没想到被肖瑜反将了一军, 眉毛一挑,“好兄弟?”
肖瑜在祠堂跪了三日, 虽然面上憔悴,但眼中的精气神未减。此刻, 眼眸却突然黯淡下来,方才嘴角的笑容变得愈加苦涩,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道:“不然呢?还能有什么?”
肖瑜以为自己将情绪掩饰的很好,但知子莫若父,肖道远将他这傻儿子的失落尽收眼底,不想他继续难过,心思一转,“把玉佩给为父瞧瞧。”
肖瑜听话地将玉佩自腰间玉带上解下,恭敬地递到了肖道远面前。
肖道远走到肖瑜床边,接过玉佩,顺势在肖瑜床侧坐下,“看成色,是块好东西,不比宫里的东西差,整个相府里,都找不出第二块。”
肖瑜一听这话,立马又来了兴致,“成瑾寻了好几年了,就为着把黎豫给比下去,爹,您说他怎么这么小心眼,整日里就想着跟小孩子较劲。”
肖瑜的情绪波动,再次被肖道远捕捉,从前的猜测,肖道远如今已经有了八成把握,心中突然酸涩起来。他的瑜儿,竟然也陷入了这样一场不伦之恋里。
肖瑜兴致勃勃地说着,突然发现父亲正怔怔地瞧着自己,有些不知所措,“爹?”
肖道远收回思绪,又四下打量了一圈这间干净整洁却清冷异常的屋子,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伸手抚了抚肖瑜塌陷的脸颊,温声道:
“瑜儿,在外你强撑着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回了相府在无人处就变得郁郁寡欢,也就提到黎侯时,脸上才有几分笑意。若是同他——”肖道远略微一顿,斟酌了一下用词,才又继续道:“同他相与,他能好好照顾你,为父虽然不赞同,但也不会反对。”
“爹?”肖瑜听了这话睁大了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见父亲一脸爱怜地瞧着自己,眉眼间都是疲态,显然方才一番话让他筋疲力尽。肖瑜这才确信刚才不是幻听,父亲不仅知道了他与黎晗的事,而且还不反对。
与黎晗的事,一直压在肖瑜心头让他喘不过气,他极想跪在父亲膝前坦白此事,然后诚心请罪,也曾无数次在脑海中设想过后果,最严重的就是父亲大发雷霆,将他这个不孝子赶出家门,最轻也少不得被发落到祠堂里,挨一顿家法丢去半条命,可他从来没敢奢望过今日的局面。
他那个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父亲,就这般束手无策地告诉他:你的事,为父早已知情,虽然为父不赞同,但你的状况为父甚为忧心,故而只要他待你好,为父愿意退一步。
父亲的目光越是慈爱,肖瑜越是不敢对视,低下头,半晌鼓足勇气问出一句,“儿子是不是又让您失望了?”
“又?”肖道远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太了解这长子,总是习惯将事情归咎于自己,显然现在也不例外,可感情之事,又哪里有对错之分?
“傻小子,不责怪自己不行么?你记住,无论你是否在朝为官,是否撑起肖家,心仪之人是否是女子,你都是为父的骄傲!”
肖瑜是长子,自幼被家族寄予厚望,他师从前太子太傅,更是当朝宰辅的内定接班人!家族荣耀,先生的期望,让他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内心的是非观与权力制衡之术的碰撞,让他身心俱疲。可是,父亲此刻告诉他,无论这些,他能否撑得起来,他都是父亲的骄傲,纵使他的心不够狠、不够硬,还总是悒悒不乐,父亲都从未对他失望。
肖瑜一时红了眼眶,心中五味杂陈,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变成了一句,“谢谢爹。”
“都说你最聪明,可为父瞧着,为父这三个儿子里最傻的就是你!”肖道远在肖瑜后脑上揉了一把,笑道,“让肖安拟个函,明日发登州,邀黎侯过府一叙。为父知道登州事繁,也不急在一时,让他得空来就是。”
登州地处东境,黎氏一脉以商立足,少涉官场,纵有学子被察举入京,也都被下放到诸州,除了年前那封檄文,登州黎氏从来都是闷声发财,故而家主黎晗从未入肖道远的眼。如今事涉肖瑜,肖道远不得不分一部分精力在这个人身上了。
肖瑜听了这话,方才刚落到肚子里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脸色一白。
“我儿有何顾虑?”见肖瑜不应,肖道远有些差异。照理说,黎晗这般待肖瑜,若是对肖瑜没有绮念,肖道远是不信的。自家这傻儿子对黎晗的心思,都已经写在脸上了。既然两情相悦,肖道远不明白,肖瑜为何这般惶恐。
“成瑾,成瑾他……”当下,肖瑜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黎晗虽与他心意相通,但黎晗是要成亲的、黎晗没许他长长久久。肖瑜在祠堂跪了近三日,对北境将士的愧疚逐渐发酵,方才提到肖珏,愧疚愈甚。如今父亲这般体谅自己,心中更添酸涩。再加上膝上痛楚钻心,万般滋味涌上心头,肖瑜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紧紧攥着肖道远的衣袖,“爹,算了罢,算了罢……”
肖瑜素来性格坚韧要强,若非如此,早就被内心与权术的矛盾折磨疯了。可就是这样一个自小坚毅的孩子,此刻委屈的连眼泪都掉下来了。肖道远纵横官场这么多年,心思何等深沉,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看来这两个孩子的感情,不似自己想得这般完全心无芥蒂。
眼见着长子委屈难过,肖道远心中又急又气,本想像对待老三那样,骂一句让他收声,可转念一想,自己素来不拘小节,肖氏长房一支各个随性自在,唯独这个长子,自小跟着郁弘毅,被教的进退皆坚守礼仪,恪守着不喜不怒的君子之风。自己开口吓他容易,想让他再这般真情流露就难了。当爹的思虑再三,温声哄着,连称谓都换了。
“瑜儿不委屈了,跟爹说,到底怎么了?”
无人关怀时,再多的委屈,咽到肚子里,也就忍下了。如今被父亲一问,肖瑜的眼泪如决堤一般,哭求着,“爹,别问了……”
“是黎晗那个小兔崽子负了你?东境这种穷乡僻壤出来的野小子,仗着祖上对社稷有功,竟然敢欺负我儿子!真反了他了!”一见肖瑜泪如雨下,肖道远登时炸了,一下子甩开肖瑜的手,站起来就要往屋外走。
“没有!不是这样的!父亲息怒!”一见父亲动了真怒,要去找人算账,肖瑜赶忙从床上下来,想要把人拦住,却因膝上刺痛,一个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整个人刚好扑在了肖道远脚边。
“你又作什么!”肖道远虽然嘴上骂得凶,看到长子狼狈的模样心中狠狠一疼,停下脚步,回身把人搀了起来,嗔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正德把这些都教到狗肚子里了?”
肖瑜知道此刻再不坦言,由着父亲自己琢磨,父亲爱子心切,怕是会出大事,赶忙拿衣袖一抹眼泪,将情绪压制下去,抽噎着将他与黎晗的事,以及黎晗的态度娓娓道来。
肖道远眼见着肖瑜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虽然知道黎晗待肖瑜极好,仍恨恨道:
“寻个门当户对的女子结亲,对前途有所助益?呵!我肖家难道还不够他肖想的?一个不入流的小世家,仗着有个爵位就不知道姓什么了!肖家还有个宁国公的爵位呢!跟黎氏这亲,老子还非结不可了!”
“爹,成瑾也不是这个意思……”肖瑜显然不想让父亲将矛盾放大。一提爵位,肖瑜更蔫了,如今肖家的宁国公是他祖父,为人严肃刻板,“而且,祖父那边,怕是不会同意。”
肖道远横他一眼,“现下肖家,是你爹当家,你怕个屁!”
肖瑜心道,您若真能跟祖父较劲,当初又何必从宁国公府搬出来,还是在今上赐下相府当日就搬了。不过肖瑜心底感激,若非父亲不肯受家族拘束,哪有他们三个兄弟这些年的好日子,怕是一个个都跟宁国公府那群堂兄弟一般,有点风吹草动就噤若寒蝉。
肖道远又连哄带劝半晌,肖瑜情绪总算稳定下来。
不多时,肖平请了大夫来为肖瑜医膝盖。肖瑜不忍父亲看了自己的膝盖难过,好说歹说将人劝了回去,这才让大夫医治。
第089章 穆诚
翌日, 肖道远专门去堂部调阅了肖瑜的告假的文,一看只有五天,又联想到昨日肖平送走大夫后来报的情况, 知道肖瑜的腿不是休息个两日能缓过来的, 琢磨了一下, 又为肖瑜请了一个月的假。
东府众人皆知肖相做事不拘一格, 肖瑜闵州差事办得漂亮, 兼又为北境筹了粮,还受了伤, 虽然一个月的假着实有些久,但也无人敢置喙。
午后,肖瑜用过午膳,刚准备歇晌, 相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一袭金线绲边的紫色长衫, 头戴一顶帷帽, 并未走正门, 寻了无人的偏门进了相府, 直接奔着肖瑜的曲径通幽阁去了。
等人来到肖瑜的内室时,肖瑜正依靠在床头看南华经, 身上搭了一条薄薄的毯子。
“几日不见, 怎么搞得这么憔悴?”来人一进屋, 肖瑜苍白的面色先闯入眼帘。
肖瑜问声抬头, 待看清是谁, 面上立马挂上笑意,来人正是当朝太子穆诚。肖瑜掀开毯子, 起身行礼,却因膝上无力, 站立不稳差点摔了,被穆诚一把扶住。
“你且歇着,这里又没外人。”穆诚把人搀回床上,自己就势在床边坐下。
肖瑜幼时给穆诚当伴读,因着聪慧好学,秀出班行,时常被心生嫉妒的同窗作弄,只有穆诚宽厚不妒,还时常护着他,两人因此结下深厚情谊,后来肖瑜拜入郁弘毅门下,更有了师兄弟的情分。穆诚是除黎晗之外,肖瑜鲜有的亲近的同龄之人,如今膝伤未愈,肖瑜也不再逞强,自然地躺回床上,“殿下怎么来了?”
“早上主持朝会,见到了本来应该在城郊皇家园林伴驾的肖相,本就诧异,后来东府差人来报,肖相说你身体有恙,为你告假一月,孤不放心,来瞧瞧你。”穆诚说完,仔细打量着肖瑜,见他人虽然憔悴些,但精气神还好,放下心来,“若素你伤哪儿了?给孤瞧瞧!眼睛怎么还肿了?”
膝上的伤虽说没什么瞧不得的,但肖瑜脸皮薄,昨日悲从中来,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在亲爹面前失了态,本就尴尬至极,如今又被问到脸上,肖瑜窘得脸发烫。肖瑜好歹见惯了大风大浪,心思一转便有了说辞,“在闵州的旧伤复发了,昨夜折腾了一宿,没歇好,不碍事。”
穆诚见他一脸疲态,虽心下狐疑,却不忍再相逼,“原来是闵州旧伤,到底怎么伤的,快跟孤说说。”
先前专门写了函来京畿告知此事,打算借着此事自污,以绝了那些打他婚事主意的人的心思,竟然没传到太子耳朵里?肖瑜心下生疑,但面上不显,捡着重要的同穆诚讲了讲。
穆诚听完,一路悬着的心总算咽回了肚子里,“幸好这次你没事,否则让孤怎么对得起先生在天之灵。既然肖相替你告了假,你就先好好歇着。本还想着等你回京就让你去北境辅佐和谈,现下孤改主意了,你还是在京畿养伤为宜!”
有着军粮之事在前,肖瑜并不想去北境掺和。对外事务一般由西府主理、东府从旁策应,西府的人早已奔赴北境,东府这边却迟迟未动身,就是穆诚授意,想等肖瑜回京,由他代表东府去。如今听闻不用理这桩事,肖瑜放下心来,对着穆诚拱手一礼。
“多谢殿下恩恤。”
穆诚一把拖住肖瑜的胳膊,“咱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的情分,还用这些虚礼!你快些养好身子,孤还指望着你早日回东府。不过说起北境,这老六着实让孤刮目相看,而且,听说这次他还跟西境郭晔通了气,等他回来,孤着实要头疼一阵子了。”
肖瑜倒不似穆诚这般悲观,劝道:“殿下乃是嫡出,又是太子之尊,着实不必这般忧心,就算晋王殿下有了战功,也越不过殿下去。殿下只管稳坐庙堂,坐收渔利即可,有人更着急。”
“你是说老三?”穆诚皱了皱眉头,“如今老六已经在北境立了威,要是再跟郭晔联手,老三能制住他?”
肖瑜笑道:“这不难,殿下为秦王殿下搭把手就是。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北境战事的封赏,殿下只管一褒一贬,一捧一踩,这嫌隙不就有了么。”
穆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等肖道远回了相府,听说太子去了肖瑜那里,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就急匆匆赶了过去,与正好从曲径通幽阁的内室出来的太子穆诚打了个照面。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肖道远虽说不拘礼法,但该做的面上功夫从来不会少。
穆诚也不托大,客气道:“肖相免礼,得知若素病了,孤方才去瞧了一眼,时辰不早,就不叨扰了。”
“那老臣送殿下出府。”
“肖相连朝服都未换就直接来了曲径通幽阁,想必担心若素,您先去看他,孤这边有肖平引路即可。”穆诚礼貌地拒绝了肖道远,抬步要走时,似有想到什么,又道:
“相爷莫怪孤多事,若素自幼是世家弟子的典范,如今又已入阁,乃国之栋梁,纵有行差踏错,相爷耐心与他讲便是,孤与若素一同长大,对他的品性极为了解,他绝不是不肯受教之人。”
穆诚说完,微微一颔首,转头离去。
那小子的话是什么意思?肖道远看着穆诚远去的背影反应了半天,这才回过味来,合着肖瑜现在下不了床,是老子的锅?
肖道远气冲冲进了肖瑜的内室,在肖瑜满脸错愕下,上手把肖瑜额前的碎发揉了个乱,还不解气地骂道:
“混账东西,自己做了事,还得让为父替你背锅!”
肖瑜素来注重仪态,此刻不仅被父亲弄乱了头发,还被莫名其妙地骂了,顿时一头雾水,可他是个孝顺儿子,做不出瞪着眼跟亲爹叫板的事,但又不想吃个哑巴亏,只得恭顺地问道:“请爹明示?”
肖道远自认为是个慈父,除了脾气上来时踹过老三几脚,教育儿子们从来以说教为主,方才着实被太子那句意味深长的话给气着了,冷嘲热讽道:
“太子待你倒是亲厚,都在你爹面前替你出头了。”
“啊?”肖瑜再聪明,此刻也被绕了进去,“恕儿子愚钝?”
肖道远自顾在肖瑜床边坐下,直接上手去挽肖瑜的裤脚,待看到从膝盖蔓延至小腿的青紫,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火气,“你瞧瞧你把自己作践的,太子走时,还专门拦住为父,要为父教导你,多以说教为主。你小子凭良心说,你长这么大,为父动过你一根头发么?”
肖瑜瞥了一眼刚刚被父亲揉乱的头发,这……也不能说没动过吧?
“你小子眼神乱瞟什么呢!”
肖瑜立马收回眼神,此刻他回过味来了,这是自己方才语焉不详又行动不便,让太子会错了意,以为被父亲责罚了。眼见着亲爹不高兴了,肖瑜忙笑着哄道:
“是儿子不懂事,身在福中不知福,儿子知错了,以后不敢了,爹爹莫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为人父母的,就是容易满足,被长子软语一哄,肖道远立马就不生气了,“为父替你告假一月,你好好歇着。对了,以后少跟太子来往,他太蠢,这蠢病会传染。”
肖瑜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太子殿下宽和仁厚,就是耳根子软了点,没什么主见,倒不至于像您说的这般一无是处。况且,他还是儿子的师兄,于情于理,儿子都不能其他于不顾。”
肖道远恨铁不成钢,“真不知道正德到底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
提到郁弘毅,肖瑜有些日子没见,甚为挂念,如今得了月余的假,索性与父亲商量道:“儿子想去看看先生,您看成么?”
“你搞成这样能去冀州?”肖道远目光锁定在肖瑜的膝盖上,面上皆是不赞同。
肖瑜点了点头,“能去!”
“随你,自己小心点,别总让为父担心。”肖道远知道肖瑜主意正,也懒得再劝。此刻见到肖瑜无碍,起身准备回去换衣裳,走到门口时,突然问道:“让你给黎侯的函,发了没?”
肖瑜闻言一愣,照昨夜的情形,人是否还要请来,尚需斟酌,如今自然没准备妥当,只得实话实话,“儿子尚未吩咐下去。”
肖道远点了点头,“不必发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内室。
肖瑜明显察觉到父亲最后的话有言外之意,赶忙遣了肖平去找父亲身边的伺候的人打听。肖平动作极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回来了。
“公子,打听清楚了,老爷午后去了宁国公府,打发二老爷去登州说亲去了。”
端着茶杯的肖瑜差点喝呛,“说亲?给谁说亲?”
肖平眼观鼻鼻观心,“给黎侯和小姑奶奶。”
“小姑姑?”肖瑜登时明白了自家父亲的用意,不禁感慨这也忒缺德了。肖瑜的小姑姑是他祖父的老来女,如今芳龄五岁!
这门亲事,京畿肖氏开了口,登州黎氏哪有说不的权利,如今摆明了要逼着黎氏应下来,然后黎晗就无法再与其他女子议亲。而要真等着那小丫头及笄办婚事,得十年后!
“肖平,快收拾东西,咱们即刻启程去冀州找先生。今天就走!”
肖平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子,您还行动不便,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么?”
肖瑜:“急,咱赶紧走!否则还等着黎侯上门讨说法么?”
第090章 再访
穆谦将容修及其手下禁军留在了北境, 照应和谈事宜,黎至清将城防、屯粮及军械一一与诸团练使交代后,随着穆谦踏上了回京畿的路。
返京路上, 穆谦由监军摇身一变成了一军主帅, 再没办法躲在马车里逍遥, 只得规规矩矩穿着铠甲, 骑在风驰上, 带领着一众禁军赶路。现下,整个队伍里只有两辆马车, 身为监军的穆谚和随行的谢淳同乘一辆,黎至清带着黎梨乘一辆。
不过上午,监军的马车里一般是没人的,穆谚和谢淳辰时会准时出现在黎至清的马车上听他讲学。如今黎至清再无军务劳神, 相较于在北境, 得闲不少, 是以两人不再刻意拘着时辰, 在黎至清的马车里一待就是半日。
玉絮、寒英和银粟三人作为晋王的三个亲卫副统领, 刚启程时,时刻护卫在穆谦左右, 待进入雍州地界, 便余下两人跟着, 一人得空就往黎至清的马车里钻, 等到快出雍州时, 穆谦身边只剩下一人。
“你说这穆谚存心的是不是,本王给他置备了这么好的马车, 他不坐,天天往至清的马车里跑!你们几个也是, 也都不管本王的安危了!”穆谦对着今天当值的玉絮碎碎念。
玉絮忍不住在心中偷笑,自家王爷哪里是在乎马车和自己的安危,明明是眼见着旁人与黎至清同乘,他碍于身份不能去,心里醋了!
这话玉絮不敢挑破,玩笑道:“既然那辆马车赵王世子不坐,要不属下去给撤了?”
“瞎出主意!”穆谦一口回绝,振振有词道:“撤了之后,那孙子岂不是更有理由待在至清的马车里了!”
眼见着自家王爷着急上火,玉絮到底贴心,看了看日头,脑袋一转立马有了主意,“殿下,咱们快赶了两个时辰的路了,兄弟们都累了,不妨停下歇歇。”
大军返京,并不拘着时辰赶路,众人原地休整,穆谦得空可以去马车上找黎至清,一举两得。
穆谦当然明白玉絮的用意,点了点头,顺便冲人竖起了大拇指。
玉絮虽然不明白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但次数多了,便能猜个大概,自家王爷对此是满意的!玉絮随即传了军令,队伍原地休整,穆谦则光明正大去找黎至清了。
“至清,估摸着脚程,明日就能到如阜城,本王找人打听过了,明日并非清虚观义诊的日子,要不要再去一趟,本王陪你。”穆谦说着,掀帘进了马车。
一见穆谦上车,寒英和银粟赶忙退了出去,为穆谦腾地方。穆谚和谢淳听黎至清讲通史,正听到兴起时,显然不想走。
黎至清瞧了瞧马车外的景致,犹豫起来。清虚观,有他的故人和救命恩人,来时恰逢清虚观义诊,白跑一趟,如今再次路过,黎至清自然不想错过;但眼下,穆谦早已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监军,身为一军主帅,要以身作则,不能徇私,否则难免让将士们寒心。
黎至清踌躇片刻,虽然非常希望穆谦相陪,仍婉拒道:“多谢殿下,容黎某告假半日,携阿梨同去即可。殿下若擅离,恐落人口实,于声威有损。”
“清虚观,什么地方,好玩吗,我也想去,先生带我一起!”谢淳一听来了兴致,转头扯了扯旁边穆谚的袖子,“世子殿下,同去如何?”
穆谚面上冷淡,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
被黎至清婉拒,穆谦有些失望,不过黎至清所言在理,自己的确不能擅离职守。恰逢谢淳插科打诨,穆谦琢磨着多个人陪着更安全些,索性道:
“既如此,便让谢淳与你同去,本王再遣寒英带一队人陪你。”
“不必这般兴师动众,冀州世道清平,不会有事的。”黎至清朝着穆谦摇了摇头,眸子里皆是不赞同。
穆谦与黎至清数月相交,又共历生死,对彼此心意也能知晓一二,如今见黎至清面色凝重,穆谦便知他不想让自己为他破例。不知何时起,黎至清已经开始有意为穆谦树立威信了。
穆谦心中领情,却放心不下,“要不然,让寒英带几个王府亲卫,他们并非军中将士,都是本王自己的人。”
黎至清笑着摇了摇头,“三军安危系于殿下一身,王府亲卫当为殿下所用。”
穆谦再劝,黎至清仍旧不为所动,不过半晌,到了再次开拔的时辰,穆谦只得忧心忡忡地出了马车。
自打穆谦上车提到清虚观,穆谚便一直狐疑地打量着穆谦,等人满面忧色的离去,穆谚依旧不明所以。穆谚紧接着瞧了一眼黎至清,后者面上并未表露多少喜色,反倒是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一瞬间福至心灵,穆谚抿出了点不寻常的味道。
穆谚抬胳膊撞了一下身边的谢淳:“去跟晋王殿下说,本监军明日欲上清虚观为禁军祈福,请他于清虚观下安营扎寨,然后陪本监军同往。”
谢淳这个在世家权谋里浸淫长大的公子哥惯会察言观色,心领神会,一掀车帘跳下马车,扯开嗓子冲着队伍最前方的穆谦喊道:
“晋王殿下,监军有令,明日上清虚观为这次捐躯的将士超度,为凯旋的禁军兄弟祈福,邀晋王殿下同去!”
谢淳自幼习武,中气十足,这一嗓子威力十足,连坐在马车中的黎至清都被震得耳朵疼,然后穆谦应了句什么,黎至清并未听清楚。
如今,马车上只剩下黎至清、穆谚和黎梨三人,黎至清不明所以地看向了穆谚,后者一脸坦然。
“我自小与穆谦不对付,自然不会白送人情。这份人情,不是你还,就是他还,至于是谁,我不在乎。”
鬼使神差的,黎至清点了点头。穆谚见状一笑,也起身下了马车。
“公子,明明方才是晋王想上山没有由头,凭什么这份人情让你来还。”黎梨明显不乐意了,“你怎么还答应他?”
黎至清闻言眉头一紧,“方才没过脑子。”
翌日辰时三刻,大军于如阜城外扎营,穆谦携了一小队人以护送监军烧香的名义上了山。穆谚将表面功夫做到了极致,一入清虚观便携了谢淳及随行众人拜会观中住持,表明来意,要为在战火中牺牲的将士做一场法会。
有了穆谚在前面顶着,穆谦得闲,便带了玉絮和寒英陪着黎至清去见智慧道长。来到智慧道长的静室外,正值智慧道长入定,黎至清不敢贸然打扰,在静室外恭候。穆谦陪着站了一会儿,实在累得紧,他素来不拘小节,直接在旁边台阶上坐下,还大大咧咧地招呼黎至清同坐。
黎至清有些无奈,但也不好阻止,只得由着他坐着,自己恭敬地站在院子里。直到穆谦等得开始打呵欠,才有小道士出来请他们入内。
穆谦估摸着等了有半个时辰了,不免觉得老道士拿乔。等陪着黎至清一同入内,见到了智慧道长,方才的不满一扫而空。
智慧道长正于一个蒲团之上盘腿而坐,虽然须发尽白但精神矍铄,见到黎至清,瘦削的面容上立马露出和蔼慈祥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黎至清见到智慧道长,一时激动,走上前去撩袍跪地,立刻行了一个大礼,“道长别来无恙!至清前来拜谢道长救命之恩。”
智慧道长很喜欢黎至清这个后生,把人搀起来,关切问道:“一别一载有余,至清小友的身子可一直妥帖的调养着?”
黎至清忙道:“谢道长挂怀,已经无碍了。”
穆谦听了这话直皱眉头,“至清,这可是在道观里,你怎么敢信口开河呢?”
本来一场忘年交重逢的温馨画面被穆谦生生打破,黎至清这才顾上为二人相互引荐。穆谦不重礼法,智慧道长已是方外之人,两人便抛开了世俗身份,互相抱拳致意,算作见了礼。
智慧道长心怀慈悲,寒暄过后仍记得穆谦方才的话,不禁问道:“晋王殿下方才何意?”
黎至清先时得智慧道长施救,在晋王府时,穆谦也曾为他延请御医,后来又有随军军医诊治,多番下来,黎至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知道的一清二楚。若能抛开红尘,不再劳心费神,则能多得几年寿数。可这于黎至清而言,无疑是强人所难,既然无法遵从医嘱,黎至清对生死也不再强求,故而本次只是感念智慧道长救命之恩,前来拜谢,并无再次叨扰之意。见智慧道长询问,朝着穆谦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
穆谦早知道黎至清的性子,也不惯着他,冲着智慧道长拱手行了一礼,比方才互相见礼走心许多:
“早先听至清讲,道长医术超群,曾于鬼门关前救他性命,本王敬佩不已。今日,您若得闲,再为他瞧瞧,至清体虚畏寒,但凡彻夜不眠,第二日便会起高热。去年在京畿,本王还曾失手伤了他,胸前折了几根肋骨,不知是否也留下了隐疾。”
第091章 旧疾(上)
一年不见, 智慧道长以为黎至清最多是任性地不遵医嘱,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事。智慧道长心知黎至清身体伤了根本,如今又添新伤, 形势恐不乐观, 立刻给身边的小道士递了个眼色, 小道士心领神会, 打开柜子取了个脉枕放在旁边案上。
黎至清本想推辞, 被穆谦揽着肩膀直接送到了案边,智慧道长也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 黎至清只得就范,将右手搭在了脉枕上。
智慧道长将三指搭在了黎至清的腕子上,闭目凝神,面色一点点凝重, 直至眉头拧成了一团, 再没了方才的笑意。
穆谦眼见着智慧道长面色变了几变, 心头一紧, 手心已经不自觉的出了冷汗, “道长,如何?”
智慧道长顾不上搭理穆谦, 朝他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然后对着黎至清道:“换一只手。”
黎至清乖乖地把左手放在了脉枕上。
智慧道长闭上眼睛, 仔细感受着指尖脉搏的跳动, 半晌又道:“换手。”
黎至清又将右手送回了脉枕, 眼见着早已万事不萦怀的老者眉头紧锁,黎至清心下愧疚, “道长不必勉强,尽人事听天命, 黎某——”
“你闭嘴!”智慧道长直接出言打断了黎至清。
众人屏息凝神,再无人敢出声,又过了须臾,智慧道长将号脉的手收回,满脸痛惜地瞧着黎至清。
穆谦急道:“道长,他的伤怎么样了?肋骨可都养好了?”
智慧道长轻轻蹙眉,“肋下断骨如今无恙,只不过逢阴雨天,会受些痛楚。”
穆谦心下一松,转向黎至清问道:“至清,会疼么?”
黎至清嘴唇轻抿,笑意温润,“还好。”
还好?朝夕相处,穆谦对黎至清的性子也算有几分了解,若是肋下无甚痛楚,黎至清定然直言不痛,如今一句“还好”,那定然是疼了。
“道长,有何办法将这痛楚根除么?”穆谦知道黎至清怕疼,从前被划个小口子,给伤口上药都疼得他直吸凉气,更别说是断骨之痛。
“慢慢调养未必没有可能。”智慧道长虽然这般说,但一副忧虑之色却爬上面容,思虑再三,又对着黎至清开口道:
“至清小友,放下红尘事,待在老道身边修身养性,老道能保你至而立之年无恙,若是有幸,说不定能至不惑之年。”
提到黎至清的寿数,穆谦刚放松的神经又紧绷起来,以黎至清的性子,让他待在京畿修养他尚且不肯,硬拖着病躯去了北境,如今让他待在道观里与世隔绝,他怎么能答应。
“那他若是放不下?”穆谦问得小心翼翼。
“二十五岁已是极限。”智慧道长虽然回应穆谦,眼神却仍锁定在黎至清身上,警示和关切的意味不言而喻。
竟是比先前其他医者提及的弱冠之年还多了五年,黎至清顿觉上天待他不薄,如穆谦所料,他不会接受智慧道长的好意,面带歉意朝着智慧道长拱手一礼,“奈何至清纵使身在红尘外,可心仍在红尘中,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智慧道长早为方外之人,看淡生死,再加上他早已看出黎至清不似出世之人,也不再勉强,“老道明年开春将会下山云游,在此之前你若改了主意,可以随时回来,届时咱们可以结伴同行。”
黎至清温润一笑,点头致礼,“多谢道长抬爱,有缘定随道长同往。”
眼见着两人一个不想就医,一个不愿勉强,穆谦心里焦急不已。虽然还未向黎至清表明心意,也未得黎至清一句准话,但穆谦打定了主意要与黎至清长相厮守,哪能眼睁睁看着黎至清只有二十五岁的寿数,更不能放任他作死。
穆谦算了算日子,如今已经入秋,距离智慧道长下山云游还有半年。黎至清主意正,穆谦此刻没有十足把握说服他治病,又不想在外人面前与他起争执,打算用这半年功夫慢慢磨,而这半年如何调养,成为当下穆谦关心的问题。
“那道长可有个方子,能让他日常调养着?”
智慧道长思索半晌,提笔拟了一张药方,方要递给穆谦,似是想到什么,又把手收了回来,然后把方子放进案上的香炉内焚了。
穆谦急了,“道长这是何意!”
“从前调养肺气的方子,你可有按时服用?”智慧道长一脸严肃地瞧着黎至清。
黎至清心虚地低头,不敢直视智慧道长灼灼的目光。
穆谦见状心下了然,刚把黎至清捡回去时,只顾着他腰肋的伤,从未管他的旧疾,后来去了相府,自然也无人过问。等随着大军奔赴北境,穆谦发现他但凡劳累就会发热,听了军医的嘱托,要为他调养,也是一股脑买了一车药材,并不对症。黎至清不喜多事,黎梨又不是个细心的丫头,这样若能按时调养,当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智慧道长叹息一声,“患者不听医嘱,再好的方子也徒劳无功。”
“也吃过几副药的。”黎至清这话说得底气不足。
“那更是胡闹!是药三分毒,还伤脾胃,偶尔吃几副,还不如不吃!”
穆谦见状赶忙拿起狼毫,沾满浓墨,双手递到智慧道长面前,讨好地笑道:
“这次道长只管拟方子,后续调养的事由本王盯着他,他要是敢不听话,本王饶不了他!”
智慧道长看了一眼做小伏低满脸堆笑的穆谦,又看了看满脸心虚的黎至清,认命般接过狼毫,提笔又是一张方子,拟完药方并不着急将方子给出,而是对着方子斟酌良久,改了几味药的用量,这才最后成方。
“先按这个方子养着,年后,等开春前再来一趟,届时老道再调调方子。若是还这般惫懒,那就不必来了!”智慧道长说罢,将方子递给黎至清,待黎至清伸手想接时,智慧道长手上一滞,转头把方子给了穆谦,“老道就信殿下一回。”
穆谦受宠若惊地接过方子,折好塞进前襟,对着智慧道长拱手一礼,“谦定不负道长期望。”
黎至清无奈地瞧着眼前的一老一少,认清了一个事实,按时服药这事,在这两人眼中,自己并不值得信任。黎至清虽然未及弱冠,但心思缜密,无论从前在黎氏得势时,还是幼时在乡野间,都被人当作可以依靠的对象,如今乍被当成不靠谱的人防着,黎至清一下子自尊心有些受挫。
智慧道长看了一眼略显受伤的黎至清,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从一旁药匣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了过去,“阴天下雨若是耐不住骨痛,就服一粒。”
黎至清赶忙接过,方才受伤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抚慰,脸上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笑意。
黎至清有志于国,这份心思智慧道长略知一二,忍不住劝道:“至清,红尘事繁,有些事情求不得,你莫要自苦。”
黎至清眼眸闪着希冀的光芒,“纵求不得,至清也愿意勉力一试,哪怕粉身碎骨,也死而无憾;但若要至清为求自保,苟安于世,至清不愿。更何况至清身负血海深仇,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智慧道长叹息一声,知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劝,只就着其他事与之闲聊。
得了方子,穆谦对黎至清这一身旧疾心下生疑,他仔细回忆从前看得小说,却想不起只言片语,有了这事压在心上,后续与智慧道长的闲聊穆谦并未参与许多,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喝茶。
又过半晌,一众人才从智慧道长的静室退了出来。
回到清虚观后院,穆谦见四下无人,引着黎至清来到庭院中的石凳旁落座,然后冲着玉絮和寒英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守着这个院子,若有生人,及时通报。”
玉絮和寒英相视一眼,知道穆谦是有话要与黎先生私下说,又怕隔墙有耳,才选了个空旷处,两人抱拳领命退下。刚走出去几步,寒英又回来,拉起了黎梨的胳膊,“走,殿下与先生有话要说。”
“凭什么,我要陪着公子。”黎梨素日只听黎至清一人吩咐,如今黎至清没吱声,黎梨自然不肯随着寒英走。
“寒英,放开阿梨姑娘,不得无礼。”穆谦扬声制止。
黎至清见穆谦一脸严肃,连寒英和玉絮都打发了,略作沉吟,对着黎梨点了点头,“去跟寒英一起守着,留心些。”
黎梨这才不情不愿地随着寒英走了。
眼下只剩穆谦和黎至清两人,忍了一路的话穆谦终于憋不住了,“至清,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黎至清还是一副温润的模样,云淡风轻地朝着穆谦摇了摇头,意思明显,他不想说。
这次,穆谦打定主意要勉强,双手握住黎至清的肩膀,星眸灼灼的望着黎至清,“至清,告诉本王!”
穆谦的眼神中充满了忧心和焦虑,更有一股灼热,直达黎至清心底,黎至清不敢直视这样的眼神,低下头,再次选择沉默不语。
穆谦握着黎至清肩膀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至清,咱们在北境也算患难之交,难道本王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么?”
第092章 旧疾(中)
双肩上的那双手传来轻微的颤抖, 昭示着这双手主人此刻的激动,黎至清沉吟半晌,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一年前。
祯盈十七年元月初三, 登州黎氏老安国侯薨, 彼时已经被赶出黎氏权利中心的黎豫刚冒着风雪带着车队从坝州赶回来, 未及停歇便立刻带人前往安国侯府奔丧, 想送这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人最后一程。
他一片纯孝, 却不知新任家主黎晗早就着丧仪为他摆下了一场鸿门宴。
黎豫携了黎梨并四名护卫来到了侯府外,怔怔地望着“安国侯府”四个烫金大字, 心下难过不已,他想进去,却近乡情怯,在府外站立良久, 直至雪花覆满肩头也未察觉。
他自幼失恃失怙, 跟着兄长长大, 直到到了老安国侯身边, 老者待他如亲孙, 这才体会到久违的长辈宠溺。天不遂人愿,阴差阳错下, 他拒绝了老侯爷安排的名门贵女, 强娶长嫂, 见弃老侯爷, 在黎氏失了宠。可即便这样, 老侯爷也未将他赶出家门,只是夺了他掌管族中事务的权利, 把他发落去照料黎氏的生意。
遭遇冷待,黎豫却懂得感恩, 逢年过节必来安国侯府问安,虽然次次被老侯爷拒之门外。黎豫心知肚明,老侯爷一直在等自己休妻,然后回来向他低头认错,否则定然不会私下相见。
黎豫贪恋长辈的关怀,他愿意向老侯爷低头,也肯认错,但绝不休妻另娶,是以一老一少相持近三年,谁也不肯先低头。回登州的路上,黎豫接到信函,知道老侯爷近来态度有所松动,想着这次生意顺利,赚了不少银两,打算等年后挑个老爷子心情好时,找他禀报生意情况,顺便坦诚一切,将矛盾说开。
但命运弄人,老侯爷就这样走了,没给黎豫一点解释的机会,却给他留下了满腔遗憾。
黎梨从马上取了伞,撑开挡住了漫天风雪,担忧地看着黎豫,“公子,天冷了,再站下去该着凉了。”
黎豫抬头看了一眼匾额四周的黑绸,在心底勉励自己一番,才抬步入内。
侯府内丧幡摆了满院,迎风的一面已积了雪。待黎豫走进正堂,一架漆黑的棺椁置于堂内,里面静卧地便是老侯爷的遗体。
黎豫长吁一声,按下翻涌的泪意,取了三支香,虔诚祭拜,全然无视一旁满脸阴鸷的黎晗。
黎晗惯会做表面文章,眼见着灵堂内致哀的宾客众多,不好发作,只得耐着性子,等黎豫上完香,才冷声道:“你还有胆子来?”
黎豫衣不带水,“侯爷待我恩重如山,自然要来送他一程。”
黎晗目眦尽裂,骂道:“你这种不孝不悌、强娶长嫂之人,爷爷生前就深恶痛绝,你怎么有脸来扰他身后的清净,黎豫你还有没有半点廉耻之心!”
黎晗乃老侯爷嫡亲孙子,却因不满老侯爷偏疼黎豫这个旁支庶子,与黎豫不睦已久,黎豫往日里看在老侯爷的面上,对黎氏长房嫡出一脉能避则避,如今更不想在灵堂之上与人起冲突,故而不接话茬,转身欲走。
黎豫不理黎晗,本意不愿招惹是非,落在黎晗眼中便是他目中无人,大怒道:“放肆!你个不懂规矩旁系庶子,说走就走,眼里还有没有嫡庶尊卑,有没有将我这个家主放在眼里!”
见黎晗拿身份压人,黎豫心中不屑,更不想逗留,直接向着屋外走去。
“来人,拿下!”黎晗大喊一声。
黎豫停步,眼神一凛,“我看谁敢!”
黎豫话音刚落,四个护卫抽刀护在了他身侧。安国侯府的侍卫面面相觑,晗公子乃新任家主,又袭了爵,他的话自然要听,可豫公子处事公道,在侯府威信不浅,虽然早被赶出府去,但众人都念着他三分情,是以一时之间侍卫们不知如何动作。
黎晗伸手指着灵堂之上老安国侯的牌位冲着黎豫道:“爷爷还没走远,你就敢犯上不敬,再过些时日,你岂不是要做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难道你连你的妻儿安危也不顾了么?”
黎豫回过味来,方才黎晗当面挑衅是假,今日要扣下他是真,瞬间眯起眼睛,“你威胁我?”
“是又怎样?信不信今日你破门而去,明日你妻儿的人头便送上府去!”
黎晗此话一出,灵堂上仍在拜祭的黎氏族人不禁皱起眉头,这新任家主的处事未免下作了些,但碍于黎晗淫威,黎豫又早已失势,无人敢出头。
黎豫掩在大袖下的手慢慢攥成拳头,他虽不信黎晗此刻已经控制了钟曦萍和黎衍,但着实不敢拿妻儿冒险,压低声音对着身边的黎梨嘱咐几句,黎梨本来不愿,黎豫一个眼神便让她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黎豫再一个眼神递给左右,四名随行的护卫便与侯府的护卫动起手来。
一时之间刀光剑影,灵堂中的宾客眼见着打起来了,赶忙抱头鼠窜,生怕被殃及。黎梨身手极好,若无旁人拖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入侯府,如今有人掩护,直接飞身翻墙而去。
黎晗的心思全都在黎豫身上,眼见着黎豫身边没了那个贴身护着的小丫头,一声令下,又有一队近卫朝着黎豫围了上去。
见黎梨顺利脱身,黎豫目的达到,不想在老侯爷灵前徒增伤亡,便示意随行侍卫住了手,五人登时被团团围住。
黎晗冷了许久的脸上这才有所松动,“来人,把你们的豫公子请到他从前住的别苑去歇着。”
四个护卫被缴了械关进了安国侯府的地牢,而对黎豫,黎晗将面上功夫做足,只把人拘禁在了春草别苑,着人严加看守,并未对他有任何失礼的举动。
被软禁的黎豫四下打量,春草别苑仍保持着他从前居住时的陈设,显然这三年来这间别苑未曾迎来新的主人,是谁一直为他留着,不言而喻。黎豫一时之间红了眼眶,他从未想到,这趟坝州之行,竟会让他与老侯爷天人永隔,明明启程前去辞行时,老侯爷还身体康健。
黎豫将近日情景在心中复盘,未察觉到时间流逝,等一个大丫头模样打扮的女子拎着食盒进了屋,已经月上中天,来人先对着黎豫行了一礼,才道:
“豫公子,晚膳送来了。”
黎豫听着声音耳熟,回身一看,来人竟是从前老侯爷身边伺候的丫头初雪,面上一喜,刚想上前请她解惑,却见初雪表现得冷淡异常,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黎豫自知身份尴尬,也不强求,如今心中存了事无甚胃口,只朝她颔首示意,“放着就好。”
“请豫公子尽快用膳,天寒地冻,饭菜放久便凉了。”初雪冲着黎豫再次福身行礼,还避了人,意有所指地轻轻在盛着米饭的白釉瓷碗上点了点,然后掩门离去。
黎豫瞧懂了初雪的暗示,慢慢踱着步子来到桌前,端起白米饭,一口一口吃起来,等到一碗饭尽,才在碗底发现一张纸片,上书“侯爷枉死,公子小心”八个大字。黎豫看罢,将贴在碗底的纸片轻轻揭下,放置在蜡烛上一烧而尽。
“公子小心”四个字黎豫明白,此次黎晗扣下他没安好心,要不是老侯爷薨得急,黎豫顾念着恩情前来奔丧,哪至于这般毫无防备地被黎晗扣下。
而“侯爷枉死”四个字,就让黎豫浮想联翩了,莫非老侯爷并非因病猝亡,而是人祸?
黎豫正在脑中琢磨着,已经在外演了一天孝子贤孙的黎晗带人来了春草别苑。
黎晗将随侍留在了院中,一个人进了屋,“春草别苑,自你出了府,爷爷就不许人踏足半步,以后,你要是想住,也并非不可,反正安国侯府豢养的门客不少,也不多你一个。”
黎晗话外之音,不过是想让黎豫对他俯首称臣,黎豫心中不屑,安坐在桌前,“我倒不知,晗公子有这样的度量。”
“晗公子?”这个称呼,让黎晗满脸不悦,“如今你该称呼我一句‘家主’。莫非,你还以为这是三年前,你还有能力跟我争家主之位?”
黎豫低头,神情落寞,“我从未想过争这个位子,老侯爷错爱罢了。”
黎晗闻言一笑,“既然如此,此刻你跪地朝我磕头行礼,黎氏可以赏你一口饭吃。”
黎豫不接话茬,只冷冷问道:“去年秋日我赴坝州前,老侯爷身体安康,为何半年功夫便薨了,真是因病而亡?”
黎晗眼神渐寒,“交出京畿诸州和南境诸州的商路关系,北境坝州互市生意,我可以做主仍让你打理。”
黎豫更进一步,“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战,我哥阵前回登州,可是听了你的命令?”
黎晗眼中凝霜,“生意的账册和玉佩的秘密拿来,看在黎徼的面子上,我饶你一命。”
黎豫心中不忿,“这么说,我哥的确在为你办事?我哥死于回北境的路上,他到底因何而死?”
黎晗杀心已起,“你当真这般冥顽不灵?”
第093章 旧疾(下)
被扔到水牢之前, 黎豫根本没想到外表华丽的安国侯府竟然还有上私刑的地牢,不禁自嘲,原来自己对黎氏的认知, 只是九牛一毛。
地牢外寒风呼啸, 大雪纷飞, 水牢里的水冰冷刺骨。水并不浑浊, 隐隐约约能够见到水底的光景, 黎豫猜测这极有可能是专门为他备下的,甚至方才他与黎晗在春草别苑针锋相对时, 安国侯府的家丁们可能正一桶一桶的拿井水往水牢里灌。
不过,此刻黎豫无暇猜测许多,因为这水实在是太冷了!水刚刚漫过黎豫的胸口,周遭的冷意让他几近崩溃。
黎豫从来不知道, 原来寒意是可以切切实实化作痛楚的。不过一盏茶功夫, 黎豫便觉得疼痛从脚踝、小腿、膝盖、后腰等处铺天盖地袭来, 让他几近晕厥, 一个站立不稳一头栽进了水里。
霎时冰水漫过头顶, 彻骨的冷意让他瞬间清醒,呛了几口水后, 挣扎着挪到围栏旁, 背靠墙面, 一手紧握栏杆, 防止再次站立不稳溺毙水中。
半个时辰后, 黎晗带人来到了水牢中,此刻的黎豫嘴唇发紫, 眉上结霜,脸上早已没了血色, 人已经神志不清,但一双手却紧紧地抓着围栏。
黎豫其人可用,黎晗心知肚明,他并不想让黎豫死,一来黎豫手里握着黎氏行商的命脉,再者,他想要黎豫对他俯首称臣,然后让黎豫眼睁睁瞧着自己振兴黎氏!黎晗一个手势,手下便将黎豫从水中拖了上来。
被扔在地上的黎至清脑中一片混沌,他分不清来者是谁,周遭于他而言只剩下冷和痛。趴在地上缓了半晌,黎豫才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做工精细的锻靴,再接着是一身孝服,待看清是谁后,黎豫痛苦地闭上双目。
“豫公子,数九寒天水牢的滋味如何?”
“咳咳——”黎豫早已脱力,一声咳嗽已是有气无力,“晗……晗公子……难道……就……就只有……这样的手段了?”
黎晗并非无容人之量,他也欣赏黎豫之才,但是他就是瞧不惯黎豫这副清高做派!若是黎豫卑躬屈膝求他,他肯定乐意把人放出来,然后允他在黎氏立足。可黎豫虽平日里表现得谦卑有礼,但骨子里却视宗法昭穆于无物,此刻性命将尽,自然不愿再作伪,一句话将黎晗气到发狂。
“我知道你不怕死,难道你连你强娶的那个女子和生得野种的命也不顾了?”
黎豫听罢,尚挂着水珠的面上晕开一丝嘲讽的笑意,“若……你真……拿住他们,早就绑来了,哪……哪用……这么多……废话。”
黎晗的确慢了一步,准确的说是黎梨先到了一步,不仅折了一个兄弟,还打草惊蛇,不过好在黎梨能救走钟曦萍和黎衍,却无法同时护住其他追随黎豫做生意的族内宗亲。
“黎豫,爷爷刚去了,我不想作孽,我再给你一盏茶的时间,商路、账册和玉佩,你最好一一交代,否则,这长夜漫漫,咱们就慢慢耗。”黎晗说着,让人搬来了一把铺着软垫和毯子的椅子,就势坐了下来,然后转头吩咐道:“去把外头的刑架抬进来。”、
不多时,一架刑架就被送进了牢房内,见黎豫油盐不进,黎晗一个眼神,黎豫便被绑了上去。
黎晗侧倚在红木椅上,端着一杯热茶,掀开杯盖,热气氤氲,黎晗端着茶杯把玩半晌,这才开口,“先抽他三十鞭子。”
没有想象中的鬼哭狼嚎,也没有咬碎银牙的隐忍,黎豫毫无生气地被吊在刑架上,身体只是随着鞭子轻微晃动。
鞭子落处,早已被水浸湿的衣袍登时被抽破,皮肤绽开,发白的皮肉向外翻着,只有轻微的血丝渗出来。
三十鞭抽完,随侍的黎喜拧着眉头低头在黎晗耳边耳语,“公子,人怕是都冻木了,这鞭子抽在身上早没了知觉,这样恐怕不成?”
黎晗不谙刑讯之道,往日里也少牵扯,在黎喜的提醒下才发现问题所在,一把扣上茶盏,然后一挥手让人把黎豫放了下来,转头问向黎喜,“那你说怎么办?”
黎喜想了想,直接上前架起黎豫,把人拖到池边,直接将黎豫的头按在了水里。
冰冷的水随着气管呛入肺中,黎豫瞬间剧烈地挣扎起来,待被灌了好几口水之后,才被从水中拖上来。呛水的黎豫趴在地上剧烈的咳嗽,一直咳到眼眶泛红,恨不得把肺都咳出来。
黎豫的狼狈模样极大的取悦了黎晗,黎晗好暇以整地揭开杯盖,轻轻划去浮着茶叶末,送到嘴边呷了一口,冲着瘫在地上的黎豫道:
“好茶!比那池水强多了。豫公子是聪明人,知道我想听什么,现在能说了么?”
黎豫冷到身上已经没了直觉,强撑着轻轻抬了抬眼皮,嘴角努力向外扯了扯,挤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黎晗不以为忤,一个眼神示意黎喜,黎豫上半身又被按进了池子里。
强烈的窒息感让黎豫一度以为要命丧当场时,又被拖出水面。因着呛水,这次黎豫感到五脏六腑都是刺痛,伴随着一阵猛咳和喘息,黎豫感觉喉头腥甜,竟是咳出血来。
黎晗再问,黎豫依旧不答,然后又被按进水里。
数次之后,再次被浸入水中的黎豫已经不会挣扎了,黎晗顿觉扫兴,让人将他从水中捞了出来。
“成瑾……”
在黎豫昏迷前,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意识迷蒙中,黎晗仿佛是被人唤走了。
等到黎豫再次醒过来,天已经蒙蒙亮。黎豫太阳穴酸胀不已,头脑更是昏昏沉沉。黎豫四下打量,他仍身在地牢,五步远处便是昨夜那个差了要了他的命的水池。他此刻正躺在一堆干草上,昨夜身上的湿衣已经除尽,被换上了一身粗制的单衣,身上还有一条破旧的棉被。
黎豫因着头疼,想抬手揉一揉穴位,稍动了一下,发现浑身上下疼痛不已,抬起的胳膊上都是皮开肉绽的鞭痕。黎豫这才想起来,昨夜除了被丢进了冰水里,还被鞭子抽了。
黎豫忍着疼痛把手放在了眉心,触手的高温吓了他一跳,原来自己竟然发起了高热。
“这么快就醒了?”
黎豫闻声抬眸,来人果然又是黎晗,黎豫浑身疼痛不已,也无甚力气,此刻并不想搭理来人。
黎晗依旧一身孝服,显然是从前面灵堂得空遛出来的。不过,这次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只是孤身一人,面色比先前看起来柔和许多。
“黎豫,想必你知道的一清二楚,登州黎氏以商起家,这些产业都是黎氏祖祖辈辈夙兴夜寐积攒下来的,爷爷为了这个家宵衣旰食,我父亲更是扛起了医药这一支黎氏的祖传营生。我是安国侯府的长子,这份家业是爷爷和父亲留给我的,我继承这一切合情合理。”
黎豫面色平静,他从未想过与黎晗争,更从未觊觎过黎氏家主之位,是以黎晗这番剖白,黎豫无可辩驳,甚至在他心中也是这般认为的。
黎晗见黎豫面色松动,心中窃喜,乘胜追击道:“爷爷惜你之才,怜你出身寒微,将你带在身边,锦衣玉食,高床暖枕,衣食从不曾亏待了你,还教你做生意、打理侯府。他待你不薄,是你私德有亏让他寒了心,才将你赶出府去,可即便这样,还让你打理黎氏的生意。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妄图侵吞黎氏的生意?”
“不!我没有!”黎豫头脑混沌,一时之间被黎晗的话带着走,“老侯爷曾言,登州黎氏,不取文治武功,却仍存为国为民,我为黎氏打理生意,所作所为皆循老侯爷意志,绝无侵吞之意。”
黎晗步步紧逼,“那为何你迟迟不愿放权!如今我已为登州黎氏之主,账册、商路你本该悉数交还于我!还是你本来就有私心,就是想借着打理的名义,从中牟利!”
这话纯属诛心,黎豫本无此意,一时激愤牵动肺腑,登时又猛咳起来。一阵咳嗽为黎豫争取了喘息之机,脑中瞬间清明,暗恨自己差点着了道,眼神一凛,冷道:
“账册、商路我愿奉给黎氏新主,但不忠不孝之徒不配掌舵黎氏,晗公子,老侯爷是怎么薨的?我哥查到的那些通敌的粮草是怎么回事?这两个问题你悉数告知,账册、商路我拱手奉上!”
黎晗眼神微眯,杀意顿起……
“后来呢?”穆谦听得心如刀绞,虽然黎至清口述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稍稍联想便知当时情况何等惨烈。
黎至清淡然一笑,“后来啊?后来又被扔进水里了。寒冬腊月,每次待身子刚暖过来便被再次丢进冰水里,一场风寒迟迟不愈,旧疾便落在了肺里。”
这一笑看得穆谦极为心疼,不禁起身,张开双臂抱住了黎至清,还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穆谦的胸膛极为宽广,怀抱极为温暖,这一刻,黎至清仿佛觉得,当年的那份彻骨的冷意第一次被驱散了。
第094章 祈福
“咳咳!”一声警示性的咳嗽声传来, 穆谦这才放开黎至清。
穆谦大大咧咧惯了,自然不觉得什么,黎至清扭头看到了走过来的玉絮, 虽然已经习惯了穆谦的热络, 仍不免有些尴尬。
循着玉絮来的方向, 寒英正用身子挡着一个探头探脑的小道士,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了过去, 小道士四下打量一圈,见没有外人, 把银子揣进了怀里。见小道士收了银子,寒英又冲着小道士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一番动作落在黎至清眼里,面上立马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威逼利诱,寒英现在玩得很熟嘛!进步不少!
“殿下, 方才成仁居士那边差人来传话, 说这会子得了空, 请黎先生前去叙话。”玉絮近前, 替那小道士传了话。
“难得, 这次肯见了!”穆谦闻言一喜,立马招呼黎至清, “走, 本王送你过去!”
黎至清点了点头, 起身随着穆谦向院外走去。
两人并肩落后了前面带路的小道士二三十步, 前后分别有玉絮和寒英守着, 压低了嗓音继续闲聊。
“其实,黎豫才是你本名吧?虽然你方才没提, 但本王知道,你就是那个惊才绝艳的黎氏庶子!”穆谦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其实眼前之人是谁, 穆谦心知肚明,此刻他只想要一个态度,一个眼前这人肯向他坦诚的态度。
黎至清眉毛一挑,“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么?”
“呃……就这么承认了?”穆谦微微诧异,没想到黎至清竟是丝毫不隐瞒。
“不然呢?”黎至清面露促狭,玩笑道:“还等着被水牢伺候上几次?”
穆谦听着黎至清那这段过去打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至清,不,阿豫,本王绝对不会这样对你,绝对不会!”
“阿豫?”这次诧异之色换到了黎至清脸上,“殿下也未免忒不客气了!”
穆谦把胳膊往黎至清肩膀上一搭,一副亲亲热热的模样,无赖道:
“小道士前头离那么远,听不见,这里又没外人!咱们在北境可是过命的交情,本王私下这么喊你一声怎么了!你要是觉得吃了亏,你也可以喊本王‘阿谦’嘛!”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若非良好的教养让黎至清规行矩步,此刻白眼怕是已经飞到天上了。
黎至清拿穆谦没办法,认命般叹了口气,他乐意这么叫便叫吧!只是私下里,又不会少块肉!
见黎至清默许,穆谦搂着黎至清肩膀的胳膊又紧了紧,“那阿豫,咱们就这么说好了,以后私下里本王唤你‘阿豫’,你唤本王‘阿谦’!”
谁跟你说好了!
“殿下,这于礼不合!”黎至清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但辞藻已经苍白无力。
“守那么多礼作甚,又不能当饭吃!”穆谦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不想再跟黎至清掰扯称呼,话锋一转,“那方才提到的,账册、商路和玉佩,黎晗最终拿到了么?”
黎豫稍稍沉吟,笃定道:“当年被擒实属突然,完全没想过要藏匿账册,如今一年过去,黎晗已经继任家主,自然已是囊中之物,至于商路,您以为那封晓谕四境的函,只是为了毁我名声么?”
“毁你名声,让诸州唾弃,无人敢收容,本王能想到的只有这些。”穆谦直言不讳,想了想又道:“其实本王一直觉得登州在小题大做,纵观朝野,哪个世家没有几个犯浑的子弟,出了丑事,都是能遮掩则遮掩,巴不得不要走路风声,哪家像黎氏这般,还专门给诸州发函。”
“其实,黎某不过就是个家族庶子,就算有点名气,也只是在登州,就算改投他处,人生地不熟,未必有人肯收容,着实不必这般大费周折。”黎至清说完,冲着穆谦眨了眨眼睛,笑道:
“这般大动干戈,黎晗必定有所求,殿下不妨猜猜看?”
穆谦仔细回忆了方才黎至清讲的故事,将信将疑道:“莫非是,正是为着商路?此函一出,相当于告知诸州,登州生意的掌舵人不再是你黎豫,黎氏便再也不必去纠结从前的商路关系,直接派新人去对接旧的生意便可。”
黎至清颔首,甚是欣慰,“正是如此!这一招釜底抽薪,黎某猜测有人给黎晗支招,否则依着他的性子,肯定会一直把主意打在黎某身上。”
如此,账册和商路便都被黎晗所得!穆谦在心中算着,还剩一样,“那玉佩呢?秘密可被他知晓了?”
黎至清面上挂上苦笑,“玉佩于黎氏而言本没有什么秘密,就是玉胎难得些,才显得异常贵重。寻得玉胎时,黎晗满心欢喜,以为是他的,没想到老侯爷转头给了黎某,黎晗这才一直心有不甘。”
“原来是眼红了啊!就不该给他,气死他!”穆谦嫌弃地撇了撇嘴,又好奇的问道:“那玉佩最后去哪儿了,没落到他手里吧?”
黎至清停下脚步,好暇以整地瞧着穆谦,“那块玉不是在殿下的扇子上挂着么?”
“你是说那个玉坠子?”穆谦愣住了,那块黎至清受尽酷刑也不愿交出的玉,竟然早就给了自己。
“玉絮,发函,让郭大帅赶紧把扇子送回来,立刻!马上!”待穆谦吩咐完,两人走到了成仁居士别苑外。
带路的小道士拦住了穆谦,“成仁师叔说了,他不见外人,只请黎先生入内。”
穆谦上次来时,已经见识了这位居士的怪脾气,如今被挡在门外,也不生气,只对着黎至清嘱咐道:
“没事,别害怕,他要说不中听,你也别放在心上,本王在外头转转,就不陪你进去了。”
黎至清被穆谦这副护犊子似的嘱托弄得哭笑不得,又见他一脸认真,只得点头称是,这才随着小道士进了屋。
上次成仁居士对黎至清的隔门三问给穆谦留下了极差的印象,他不愿像个门神似的杵在院中,又见寒英和黎梨两个人正亲热地说着话,索性将两人留下守着门,自己则带了玉絮离开。
穆谦漫无目的地转着,一直来到了一座大殿前。
穆谦从前不信鬼神,没有宗教信仰,穿进书里也只被他当作超自然现象。穆谦本想着再往别处转转,目光随意一扫竟然见到穆谚正直挺挺地跪在大殿的雕像前。
早些年,穆谦和穆谚比着挥霍,秦楼楚馆弹琴听曲,斗鸡走狗熬鹰玩油葫芦,只要是京畿纨绔玩的,没有他俩不沾的,还经常相互打听喜好和动向,但穆谦从没听说过穆谚喜欢去道观祭祀祈福。
穆谦见状来了兴致,紧走几步来到大殿门口,殿内供奉着月华真君的雕像,雕像前烟火缭绕,香火鼎盛,显然来求姻缘者众多。此刻的穆谚正恭恭敬敬地跪在大殿内的蒲团上,双手捧着三炷香,双目紧闭,满脸虔诚地祈祷着。谢淳则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陪着。
穆谦抱着胸,饶有兴趣地瞧着穆谚,正巧与东张西望的谢淳来了个对视。
谢淳见到穆谦,面色一喜,赶忙跑出殿外,“殿下怎么来了?”
穆谦朝着谢淳一努嘴,压低声音问道:
“穆谚有心上人了?啥时候的事儿,本王怎么一点信儿都没听到?就这么把人家丢在京畿跑北境来了,他心也够了大的。”
“还真问住我了!要说从前在京畿,常露面的这几伙人,谁有了心上人,那肯定瞒不住。不过,与穆谚有关的还真没听说,自从康王殿下薨了,你又去了北境,他现在都不怎么出来了。”谢淳挠了挠头,突然眼睛一亮,凑到穆谦耳边,坏笑道:
“方才瞧见他与老道士商议,除了给出征的将士做一场法会,还要单独给人祈福,他写了生辰八字给那老道士,八成就是他心上人!你要是想知道,咱们去把那八字弄来,回京畿一查就知道了!”
穆谦虽然不喜穆谚,可最近与他并无冲突,在北境还欠下了穆谚不大不小的人情,他更无意窥探别人私隐,直接摆了摆手道:
“罢了罢了,本王没兴趣,爱谁谁去,又碍不着本王什么!”
谢淳虽有些小孩心性,窥人私隐也只不过是嘴上说说,穆谦不愿,他自然不再执着,瞧着穆谚那笔挺的后背,有些感慨道:
“论年纪,他早该议亲了,听说赵王给他物色了好几门亲事,不乏京畿几大世家嫡出的贵女,都被他拒绝了,八成心里真有忘不了的人。”
穆谦微微诧异,“竟有这样的事?本王从前只知道他在京畿十八坊的相好换得勤,没想到他还是个痴情种?有在道观里烧香祈福的心,还不如早点把人家姑娘娶回家呢!拖着不成家算什么事?”
谢淳略显嫌弃地瞧了一眼身边的人,“殿下,咱别五十步笑百步,您从前在京畿十八坊的相好可不比他少,而且,您至今不也没成家么?”
谢淳的话让穆谦一时语塞,从前与他相好的那些京畿十八坊的姑娘,大多是穆诀喜欢的,穆谦自己就势也随着穆诀一起,假做喜欢,用以掩盖他喜欢男人的事实。
谢淳见穆谦不说话,越发认定他心中有鬼,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六哥,你是不是也有了心上人了?”
第095章 交锋
心思被谢淳点破, 穆谦不敢承认,横他一眼,“小孩子家家的, 你懂个屁!”
这话说出来, 谢淳可不干了, 嚷嚷道:“殿下, 咱说话可得凭良心!我好歹成亲了, 还有了几个偏房,你连王妃都没娶, 怎么好意思说我!”
谢淳说得都是大实话,穆谦有些尴尬,强辩一句,“那啥, 你那几个偏房, 又不都是你相好, 本王可听说, 有一房是替肖三养着——唔——”
穆谦话还没说完, 立马被谢淳捂住了嘴。
谢淳四下瞅了瞅,这才压低声音道:“殿下你别嚷啊, 要是传到肖相耳朵里, 肖三就死定了。”
穆谦狠狠地瞪了谢淳一眼, 见谢淳面色坚定, 这才点了点头。等谢淳把手放开, 穆谦嗔道:
“你倒是讲义气,这种事都敢替他平!你爹和你大哥知道吗?肖三也着实混账, 还没娶正妻,就先跟外室有了子嗣, 以后京畿哪里还有门当户对的好姑娘肯嫁给他?”
“我哪敢跟他们说实话,这不瞒着呢!再说了,肖三跟那姑娘是真爱!”
穆谦不以为然,“不敢领回去就养在外头,弄到你府上,未免荒唐了些。”
“刚开始肖三也是想在外头置个院子养着,等回头成了亲,再把外室接回去。可肖相和肖家大哥那是多精明的人,我们琢磨着根本瞒不住他们,早晚得露馅。当时康王刚薨,你又称病不见客,我们实在没人商量,索性就想着,过了明路,放在谢家藏着,这样谁也不会往别处想了。”谢淳说着,面上露出几分无奈,“其实这事不能怪肖三,这些年,肖家大哥一直不肯成亲,肖相光顾着为肖家大哥张罗亲事,怕是都忘了,肖三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穆谦听罢,也有些心疼肖玥。再一提到肖瑜,穆谦顿觉心中有火,佯怒般瞪了谢淳一眼,“别跟本王提肖若素这个王八蛋,北境这笔账,本王还没跟他算!”
穆谦口中的王八蛋此刻正坐在马车内,车内陪着肖安,在外驾车的是肖平。
一辆简朴低调的马车跑在冀州官道上,落在旁人眼中,绝对没人相信车上坐得是权倾朝野的肖相的嫡长子。只有三十日假,清虚观远在冀州边界,肖瑜不敢耽搁,日夜兼程,是以此刻极为疲惫,在车上迷迷蒙蒙地睡着。
蓦地,马车急停,肖瑜被狠狠地颠了一下,瞬间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懒洋洋问了一句,“肖平,出什么事了?”
“公子,这……”略显纠结的声音自车外传来,肖平往日处事干练,此刻这般吞吞吐吐,显然是遇到了棘手的事。
肖瑜当机立断,决定下车查看,甫一起身,车帘被人掀开,秋日里明媚的阳光闯入车内,晃得肖瑜立即抬起胳膊挡在眼前,过了须臾,才渐渐适应车外的明亮。
“肖安,你先下去。”车外之人冷声冲着肖安吩咐道。
待肖瑜看清来人,面上不自觉地露出笑意,然后冲着肖安点了点头,肖安心领神会立,立马起身。待肖安下了马车,车外那人一撩衣袍,纵身一跃跳上马车,一个跨步欺身上前,往肖瑜身边一坐,故作冷脸道:
“肖大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如此着急!”
肖瑜笑意不减,“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咱俩就差辈儿了!”黎晗说着,伸手就去拧肖若素的脸,“对吧,我的好侄儿?”
“别恼,别恼,又不是我让二叔去登州议亲的。”肖瑜知他心中有气,立马笑着求饶,话音刚落心中促狭之心顿起,又不嫌事大的添上一句,“你有本事找相爷豪横去,欺负我一个老实人算怎么回事?是不是啊,小姑父!”
黎晗本来同肖瑜玩闹,根本没用力,刚要松手之际,听了“小姑父”这个称呼,手上立马加了一点点力道,然后拧了半圈。
“啊……疼了疼了!我错了还不行!侯爷手下留情!”
黎晗没想真拧疼肖瑜,见人服软立马松了手,又轻轻替肖瑜揉了揉脸颊,才道:“肖相都知道了?”
肖瑜眉毛一挑,“你觉得呢?”
黎晗心中一惊,顿时对着肖瑜上下打量起来,世家礼教森严,黎晗不相信这事被肖相知道后,肖瑜还能囫囵着出来。从外表看,肖瑜除了因着劳累有些疲态,倒无明显的外伤,黎晗不放心,“脱了袍子给我瞧瞧!”
“瞧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黎侯这样不觉得失礼吗?”肖瑜自然知道黎晗是担心自己受了责罚,把胳膊往胸前一抱,劲直往车壁上一靠,语带调笑道:
“再说了,已经入秋了,天这么凉,还让人脱衣服,黎侯是当真不知道心疼人啊!”
黎晗见他行动正常,又有心调笑,心放下了一半,“肖相竟然就这么放过你了?”
提到父亲,肖瑜心中有愧,再没了方才的促狭之心,闷声道:“我爹仁和宽厚,哪能真拿我怎么样。我倒是希望他对我大发雷霆,然后弃之不理,也好过现在这般,劳他费心。”
仁和宽厚?黎晗听了这话眉头直皱,话语间不自觉带了几分委屈,“你爹可真疼你,行事也当真霸道!前些日子宁国公府的二爷带着一纸婚书,气势汹汹到了登州,说好听是议亲,可丝毫没给我拒绝的余地,仿佛那婚书我若是不签,顷刻就要把登州黎氏平了!”
肖瑜不乐意了,“怎么着,宁国公府肖氏还委屈了你不成?我小姑姑那可是老国公的掌珠,宝贝的不得了,能许给你,登州该烧高香了。”
黎晗把手放在下巴上挠了两下,故作色气道:“得看是谁,若是肖大公子,自然是不委屈的。”
肖瑜知道这话黎晗不过说说而已,神色有些落寞,别开头瞧着车外,不肯言语。
肖瑜的神情被黎晗尽收眼底,心疼不已,往人身边凑了凑,软语哄道:“好了,难得出来一趟,别难过了成不成,这亲事我已经应下了,想要成亲是不能了,往后只守着你一个人好不好?”
肖瑜听着黎晗哄人的语气,仿佛自己是个撒娇耍赖的女子一般,顿时心中有些气恼,“滚下车去!”
黎晗搭眼扫了一圈这架简陋的马车,就这破车,若非你在上面坐着,本侯才不上来。黎晗知道肖瑜的脾气,这时候若自己缺心眼的走了,留肖瑜一人在车上生闷气,那肖瑜回头能把车顶掀了。
黎晗索性一把扣住了肖瑜的手腕,从善如流道:“好,我这就滚,不过得肖大公子陪我一起滚才行。”
肖瑜被拽,不甘心遂了黎晗的心愿,坐在原位岿然不动,还附带赠送了黎侯爷一记眼刀!
黎晗是个行动派,见软得不行,决定来硬的,直接上手,一手搂住肖瑜的肩膀,一手垫在了肖瑜膝弯处,双臂施力就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肖瑜哪能由着他用强,刚要挣扎就被黎晗一句话堵了回去。
“别乱动,仔细摔了你!”
肖瑜被黎晗直接塞进了黎氏那辆高调的三驾大车,被黎晗一边卖惨一边逗弄,终于消了气。
肖瑜如今想低调也是不行了,黎晗虽然不重排场,但也从不委屈自己,这次出门足足带了几十号人,在马车前后守护。就这样,浩浩荡荡一行人从如阜城穿城而过。
甫一出城,便见到了原地扎营的禁军,一打听才知,主帅和监军一同上山祈福去了。肖瑜见状不禁皱眉,莫非这黎豫已经没分寸到把晋王往先生面前带了?
“若素,这上山的路被禁军堵着,听方才的意思,他们也就待几日,要不然咱们先回如阜城住下?”
肖瑜斟酌片刻,三十日假,在京畿养伤耽搁了些日子,路上又走了许久,如今只余十日,若再等下去,怕是来不及赶回京畿,“后山有条小路,咱们走那儿吧!”
肖瑜有意,黎晗无有不应,便弃了马车,携了一众随从,陪着肖瑜绕到后山,沿着山路慢慢攀爬。不过半个时辰,蜿蜒的山路上下来了一队人马,黎晗定睛一看,登时变了脸色。
“黎豫!竟然是你,来人给我拿下!”
从山路上下来的正是穆谦一行人,祭祀完毕后,穆谦觉得原路返回无趣,黎至清恰巧知道后山这条小路,众人一合计,便决定舍了大部队,从小路下山,顺便领略沿途风景,谁知正与上山的肖瑜、黎晗一行打了个照面。
登州黎氏众人不识穆谦,只见黎氏叛逆在其中,立马上前将人团团围住。
穆谦上前半步,领先黎至清半个身位,将他不着痕迹地护在身后,这才有暇去看来人是谁。
玉絮则持剑拦人,喝道:“放肆!晋王殿下在此,何人造次?还不报上名来!”
“诶,是肖家大哥!”谢淳见到肖瑜,立马笑了,凑到穆谦身边道:“殿下,看来是一场误会。”
穆谦不涉政,肖瑜不常在京,两人并不熟络,穆谦只在有限的几次宴会上与肖瑜打过照面,最近一次还是安阳公主的婚宴上,已经两年有余。
穆谦并不接受谢淳的说法,稍稍打量了一下肖瑜,立马把目光放在了方才发号施令的人身上,冷冷道:
“连本王的人都敢动,活腻了不成!”
第096章 交锋(下)
穆谦在京畿, 素来以好脾气著称,虽有纨绔之名在外,但鲜有恶事传出。只因他从不仗势欺人, 有事多以利相诱, 是以这么多年虽然行事荒唐, 但从未真正得罪过人。如今直接摆出王爷派头, 开口闭口就要人性命, 面对的还有权倾朝野的肖家子,这局面着实骇着了谢淳。谢淳忍不住扯了扯穆谦的袖子, 示意他可以温和一些。
穆谦刚听黎至清的故事,本就心疼得紧,现在登州黎氏的人送上门来,还当着他的面拿人, 穆谦哪能咽下这口气, 是以并不理会谢淳的求情, 一副要追究到底的模样。
肖瑜本意避开大军, 取小路上山, 没想到竟然与穆谦一行打了照面。而且怕什么来什么,黎豫身在穆谦军中, 如今若是再落到黎晗手中, 后果不堪设想。肖瑜眼见着穆谦强势, 决定顺水推舟, 开口和稀泥道:
“原来是晋王殿下, 方才黎侯误会了,殿下莫怪。殿下自北境凯旋, 想必舟车劳顿,末学等就不妨碍殿下下山歇息了。殿下, 请。”
肖瑜说着,拉着黎晗让开小路,做出让人先行的姿态。
穆谦这才知道,眼前之人便是黎晗,便是让黎至清年命不永的元凶,心中恨意顿生,冷冷地将人上下打量一番,登时要发火。这时,穆谦背后伸过来一只修长纤细的手,动作不似谢淳那般慌乱,两指捏住穆谦的衣袖,轻轻拽了拽。
穆谦转头,正对上黎至清的眸子,那双眸子明亮且平静,仿佛那些刑讯和折辱从未发生一般。黎至清朝着穆谦抿唇一笑,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穆谦见状,面色稍霁,黎至清的意思他明白,此刻无论从地点还是敌我双方的力量来看,都不是起冲突的好时机,既然肖瑜给了台阶,穆谦便下了,甩了一记眼刀给黎晗,携了众人欲走。
可黎晗却没有放行的意思,一众随从还挡在穆谦面前对峙着。黎晗苦寻黎豫一年有余,眼见着人就在眼前,不想错失机会,扬声道:
“黎某恭送晋王殿下,不过,殿下能走,我黎氏的余孽不能走!”
“成瑾……”肖瑜见状知道黎晗不欲善罢甘休,心一沉知道要坏事。
黎晗狠狠地瞪了肖瑜一眼,“你闭嘴,偷偷放人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黎氏余孽?”穆谦驻步,剑眉一挑,并不接话,只顾左右而言他,“黎侯既然御下无方,导致家门出了余孽,不回去好好整肃门庭,倒有闲心在本王面前吆五喝六?怎么,本王就这般软弱可欺么?”
黎晗不卑不亢道:“不敢!家门整肃黎某自然责无旁贷,不过还要先劳烦殿下将罪人交还,黎某并非小题大做,着实因着此人之罪罄竹难书,黎某已经函告诸州,天下皆知。”
“天下皆知?本王怎么不知?”穆谦冷眼一扫,不再向前,只左右踱了两步,凉飕飕道:
“不是本王说你,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怎么偏偏黎侯标新立异,芝麻大点事,四处宣扬,丢不丢人呐?”
“殿下说得在理,不过这人已经丢了,不能再‘丢’了!”黎晗打定主意今天要带走黎豫,不软不硬,一语双关,继而一个眼神递给黎喜。
黎喜见状立马带人冲着黎至清去了,刚一进前就被黎梨和玉絮联手打退。
“放肆!”穆谦见状,怒意顿起,喝道,“胆敢对先生无礼者,便是对本王无礼,本王必治他以下犯上之罪!”
黎晗朝着黎喜摆了摆手,继而朝着穆谦拱手一礼,阴阳怪气道:
“既然殿下有心包庇,黎某无话可说,黎某的冤屈只得进京后再申,黎某虽人微言轻,但为了家族颜面,纵然粉骨碎身,也必要到御史台和宗正寺讨个说法。”
闹到宗正寺穆谦不在乎,反正这些年荒唐事做尽,也不在乎这一桩,可若事情闹到御史台,照御史台那帮新贵清流的做派,此事少不得会被翻出来彻查,到时候黎至清身份就瞒不住了,穆谦略作沉吟,瞥了黎晗一眼。
“黎侯莫非是说本王在欺负你?本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样吧,黎侯倒是说说,你黎氏余孽姓甚名谁,说不定本王还能帮黎侯寻一寻。”
黎晗微微昂头,眼神轻蔑,“不敢。我黎氏余孽,正是殿下身后之人,黎豫!”
“这不就误会了么!”穆谦听罢“噗嗤”一笑,退后一步伸手揽过黎至清,“来,至清,告诉黎侯你姓甚名谁。”
黎至清心领神会,朝着黎晗躬身一礼,“鄙姓黎,名至清,虽为登州人士,却不识得侯爷口中的黎豫。”
“黎侯,听到没,他说他叫黎至清!”穆谦欺身上前,方才面上的笑意一点点变冷,眸子里的寒霜一点点凝起,最终死死盯着黎晗,一字一句道:
“黎侯记好了,只要他一日没承认是黎豫,他就是黎至清!他就是本王的先生!就是这次北境胜仗最大的功臣!来日哪个敢把脏水往他身上泼,或者敢用非常手段迫他改口,那就是跟本王过不去!就是跟此次出征的十万禁军兄弟过不去!就是跟北境十万边防军过不去!到时候,就别怪本王不客气了!黎侯,本王言尽于此,勿谓言之不预!”
穆谦带兵以来,已经磨炼出了一军主帅的气场,说一不二,杀伐果决,如今冷冷地盯着黎晗,每说一句,便向前走一步,逼得黎晗倒退一步。
黎晗被这气势逼得一个踉跄,还是肖瑜眼疾手快,上前搀了他一下,黎晗这才稳住心神,“殿下说笑了,黎某岂敢跟殿下过不去。天下之人有形貌相似者,不足为奇,不过殿下帐下之人的样貌竟与我黎氏的庶孽别无二致,甚至连身边的侍女也长得一样,未免太过巧合?”
穆谦冷笑一声,“便是这般巧合,你待如何?”
黎晗打量一圈,心底盘算起来。穆谦一行不足十人,若是此刻强行拘了黎豫去,回头坐实黎豫身份,世家家事,即便穆谦是当朝晋王,也无权置喙。而且,穆谦先时无权无势,如今北境扬威,回了京畿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兄弟等着下绊子,日子肯定不好过,到时候未必能顾得上报复。更何况,在京畿,黎氏也并非全无依靠。
黎晗眼睛微眯,决定铤而走险。
“如此,那便恕黎某得罪了。”黎晗言罢,对着左右吩咐道:“将人押起来!若晋王府的兄弟们要比划拳脚,你们就陪他们练练,切记有点准头,莫伤了和气!”
穆谦见黎晗打算鱼死网破,并未惊慌,面上皆是自北境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平和淡然,“那你就试试看!”
左右都是黎晗的亲卫,只认黎晗不认朝廷,随着黎晗一声令下,直接冲着黎豫而去。
“成瑾,不要!”肖瑜没想到黎晗这么恨黎豫,拼着得罪晋王也要抓人,眼见着双方要起拳脚摩擦,急道:“官道上都是禁军,你这样无异于引火烧身,快叫他们住手!”
“晚了!”随着远处一声呵斥而来的,还有寒英和苏淮带领的五百禁军骑兵,一行禁军上前将众人团团围住。
寒英下马后,立马来到穆谦身后,护在黎至清身边。苏淮则上前朝着穆谦单膝跪地,朗声道:
“殿下受惊了,可无恙?”
穆谦方才便知玉絮遣了寒英去官道上调禁军了,是以并不慌张,对着苏淮道:“无碍!不过,安国侯以下犯上,意图对本王和监军大人图谋不轨,有通敌叛国之嫌,即可拘押,随军押解回京问罪!”
苏淮当即领命起身,朝着手下的禁军一个手势,禁军便一哄而上缴了黎晗随行侍卫的兵器,两人一组将人押了起来。待两名禁军冲着黎晗而去时,肖瑜上前一步,横在黎晗和穆谦之间。
“晋王殿下,手下留情!”
穆谦横了肖瑜一眼,不咸不淡道:“听闻肖给事中在闵州遇刺受伤,身子可大安了?本王劝你一句,多将养,少管闲事,否则于身体无益。”
肖瑜拱手一礼,“多谢殿下关心,只不过眼下事非闲事,而是与殿下声名息息相关的大事。”
穆谦被这话气笑了,“肖给事中乃是京畿人士,本王在京畿什么名声,肖给事中不是不知。本王从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做事只图自己痛快。可现下,黎侯让本王不痛快,本王自然不让他痛快。来人,拿下!”
“殿下!”肖瑜扬声打断了穆谦,继而又放平语调,恭敬道:“殿下自北境归来,想来在场的禁军兄弟皆是战场凯旋的将士。边疆告捷,首功在殿下运筹帷幄,其次在众将奋勇杀敌,此外还有军需供应及时之功。先时北境军粮遭劫,末学束手无策,千钧一发之际,是黎侯振臂一呼,带头捐粮,诸州感念黎侯高义,这才纷纷响应。黎侯于殿下、于禁军将士有义,还望殿下顾惜这份情谊高抬贵手。”
第097章 暂安
黎至清听了这话, 眉头紧蹙,肖瑜当着一众禁军的面说这话,让一众禁军感念黎晗仗义出手, 此举无疑是将穆谦架在火上, 若穆谦息事宁人便罢, 否则黎晗吃了亏, 穆谦也讨不到好, 还可能被扣上一个忘恩负义的帽子。黎至清不满肖瑜给穆谦下套,琢磨着怎么把话圆回来。
而穆谦亦想明白了这层, 不过此刻,他心中的好奇之心胜过气愤:这肖瑜说话的逻辑,与黎至清同出一辙,要么威逼、要么利诱, 最后再给个台阶, 让人心中熨帖地走下来。若是旁人, 这一番话下来, 穆谦定然借坡下驴, 这事就这么算了,可眼前之人是肖瑜, 北境军粮之事正是他从中作梗, 穆谦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虽然答应黎至清不再追究, 可没说不能对旁人撒邪火, 是以不软不硬道:
“肖给事中谬赞了,本王愧不敢当, 此次北境大捷,全仰赖今上洪福庇佑和一众将士浴血奋战, 特别是跟着本王去北境的禁军兄弟,舍弃高床暖枕,一路风餐露宿,着实不易,本王甚为感佩。虽军粮之事险些贻误战机,幸得军中将士上下一心,各方筹粮,又得西境郭大帅慷慨解囊,否则哪能等到诸州锦上添花的馈赠。”
此话一出,黎至清将悬着的心落回腹中,死死地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防止自己忍不住笑出来。穆谦这话实在太损了,捧高了一众禁军,同时将诸州惺惺作态的捐粮功劳边缘化。
肖瑜被穆谦不软不硬地顶回来,丝毫不见懊恼之色,从容道:
“登州黎氏闻达于一片丹心,其后黎氏一脉秉承先祖遗志,时常心怀北境,不忘报效皇恩。今日,黎侯行事虽有几分鲁莽,冲撞了殿下,是他的不是,但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扣下来,黎侯委实不敢承受,黎氏一族更要叫屈。”
穆谦虽莫名地不喜肖瑜,但不得不佩服肖瑜的魄力,不愧是朝廷盛传的宰辅接班人。此刻他处变不惊,直接搬出黎氏起家的故事,纵使穆谦再能言善辩,此事也无法反驳。
谢淳早在方才要起冲突时就默默地退到了穆谚身边,听到穆谦下令拿人,又连肖瑜的面子都不肯给,眼见着事情要闹大,忍不住戳了戳身边的穆谚。
自方才冲突伊始,穆谚便一直抱着胸,站在一旁作壁上观,不欲多管闲事的他被谢淳戳得心烦,打量了一圈眼前的形势,显然穆谦和肖瑜都没打算要退。穆谚皱着眉头沉吟半晌,站在原地叹了口气,这才走上前去,直接对着穆谦道:
“穆谦,今日到底没人吃亏,不至于这般兴师动众。既然黎侯有所冲撞,不妨让他给你陪个不是,然后将此事翻篇,再过月余就是穆诀的忌辰,想来他也不愿见你与人起冲突,莫让他去了还为你提心吊胆。”
穆诀是穆谦的软肋和逆鳞,穆谚此话一出,惹得穆谦心头一软、眼眶一热。
黎至清知道穆谦此番大动干戈皆是为了自己,他不愿见穆谦尚未回京便已树敌,又觉此刻太过压抑,走到穆谦身侧,故作促狭道:“此事怪我,长了一副家门余孽的皮囊,才惹出这一桩事。”
谢淳见状,立马接上一句,“哪里就怪先生了,要我说,该是黎侯的家门庶子有福气,能肖先生几分,生得这般俊美无双!”
穆谦方才经历了愤怒和伤感,突然没黎至清和谢淳言语一闹,登时挂不住冷脸,对着谢淳笑骂一句,“惯会胡言乱语!”
黎至清见状,知道穆谦这是不打算追究了,心头一松,暗暗吐了口气。
黎至清的小动作被穆谦收进眼底,心疼地摇了摇头,然后换上一副冷脸走到黎晗身边,指着黎至清问道:“黎侯,他是谁?”
还未等黎晗回应,穆谦立马又威胁般补了一句,“你想好再说。”
黎晗冷哼一声不愿就范,肖瑜眼见着穆谦要变脸,立马温言喊了一声,“成瑾……”
若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黎晗并不在意,他打心底里瞧不上这个偶然发迹的纨绔王爷;可“通敌叛国”之罪可大可小,一个弄不好,京畿派人来查,黎氏有着世家的通病,底子并不干净,黎晗并不想节外生枝,再加上此刻肖瑜正用殷切的眼神瞧着自己,黎晗决定君子不吃眼前亏。
黎晗心里明白,穆谦此刻就想让自己否认黎豫的身份,不情不愿道:“黎至清。”
穆谦扬声道:“什么?本王听不见,黎侯大点声!”
“黎至清!”黎晗话中已有几分按捺不住情绪!
“好!”穆谦大喝一声,继而向着四周众人道:
“赵王世子、肖给事中、苏指挥使和谢二公子都在,还有众位禁军兄弟,本王请诸位做个见证,本王帐下军师黎至清,出身登州黎氏,与安国侯府旧人相肖几分,今日得黎氏家主安国侯爷亲口证实,黎至清并非前些时日檄文所称之人,来日若有人不明真相,还望众位佐证一二。”
穆谦话音刚落,苏淮第一个响应,“北境战事幸亏有先生运筹帷幄,来日哪个敢跟先生过不去,咱们禁军兄弟肯定不答应,想来边防军兄弟们也是不答应的。”
穆谦听了此话甚为满意,转头看下穆谚和谢淳,谢淳自然没问题,而穆谚朝着穆谦点了点头,态度明显。
穆谦又把目光投向肖瑜和黎晗,肖瑜笑道:“殿下和黎侯都这般说了,末学自然晓得其中利害。末学今日得见黎先生,瞧着他面善,想与他私下聊几句,不知殿下可应允?”
穆谦立马警惕地瞧着肖瑜,见他笑容和善,并无恶意,穆谦打心底里不想让二人接触,又怕不合黎至清心意,用探寻的目光看向黎至清。
黎至清朝着穆谦点了点头,便跟着肖瑜走出几十步,确保众人听不清他们谈话内容,这才停下脚步。
肖瑜开门见山,“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成瑾的想要的东西,除了一块玉,其他他都已经得了,却还是这般咬着你不放,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的账册里有猫腻。”
黎至清不置可否,“黎侯不是什么都跟你说么?”
肖瑜有些怅然,“大约觉得此事丢人,怎么问都不肯讲,那我只能来问你了。”
黎至清狡黠一笑,“那我也不说!师兄名动八方,聪慧过人,耐着性子慢慢猜就是了。”
肖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若没有我当初偷偷放你,你当小丫头找来的那群绿林好汉能救走你?”
黎至清睨他一眼,“若非你给黎晗出主意,我哪里能被一封檄文坏了名声?刚才我在先生面前,可是告了你一状的!”
肖瑜故作伤心,“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这不是你写信求我救人的时候了。”
黎至清不为所动,“我也间接成就了你扶危济困的好名声,这桩买卖你不亏!”
两人一番斗嘴过后,肖瑜算是看明白了,但凡涉及到黎氏内政,这黎家两兄弟作风出奇的一致,绝不肯透露半句。
肖瑜不想放弃,耐着性子又劝了一句:“你既然志在四海,又何必还在登州这个犄角旮旯的埋雷?早日与成瑾和解,你往后的路就少一重阻碍,这么简单地道理,你为何想不明白?”
黎至清感慨万千,他也想心无旁骛辅弼明主,亦知肖瑜一片苦心,可事情牵扯到兄长,更牵扯到北境和西境的战事,黎至清难以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又知肖瑜与黎晗感情甚笃,此刻只能故作轻松地回应道:
“方才的路上的阻碍,不是被晋王殿下给搬走了么?”
一听黎至清提到穆谦,肖瑜再没了方才的促狭之色,正色道:“至清,晋王殿下是何心性,你能瞧得清么?我家老三也算是跟着晋王一起混大的,可听到北境之事还是忍不住咋舌。此人若非经历了大喜大悲,便是城府极深。今日能表现出仁义一面让你死心塌地追随,明日便能卸磨杀驴。你选择追随他,我自无权置喙,只劝你一句,千万给自己留好退路,你已经有把柄握在他手中了,有朝一日,他想拿捏你易如反掌。”
这番话已经出自多人之口,甚至方才辞别先生时,先生亦隐晦委婉地表达此意。此刻黎至清想向肖瑜解释穆谦的一片丹心,话到嘴边,又觉多余。穆谦的心胸,若非亲眼所见,言传毕竟难以让人信服,最后,黎至清只得朝着肖瑜点了点头。
“若是将来他会负我,那就只能怪我自己有眼无珠,与人无尤。倒是师兄你,黎侯他……”
黎晗的情况不似穆谦这般众人皆知,黎至清斟酌着用词,亦想劝肖瑜几句。
不过肖瑜并未给黎至清机会,只是怅然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人若是动了感情,理智便没有了。成瑾的性子,有时是偏激些,不过人无完人。”
更何况还是情人。
第098章 正视
两人各有立场, 均不肯后退,是以互相劝说对方半天,皆徒劳无果。待与肖瑜等人分别后, 穆谦才贼兮兮凑到黎至清跟前, 不满道:“肖若素居心叵测, 你别跟他走那么近!”
黎至清微微诧异, 虽说穆谦从前不务正业, 王爷脾气上来了也是个混不吝的,但细看下来他为人处世极有章法, 从不在大成轻易树敌,如今直言对肖若素的不喜,黎至清估摸着还是介怀军粮一事,
“其实肖若素做事无可厚非, 殿下取代了肖沉戟, 他若再没点动作, 当真说不过去。就比方刚才, 殿下替黎某出头, 一样的道理。”
穆谦听了这话更不高兴了,“你怎么能拿他跟本王比?”
黎至清有些莫名其妙, 无论在朝在野, 你来我往互相算计本是常事, 纵使吃了亏, 改日寻个机会找补回来就是。他本想劝穆谦易地而处, 等穆谦想明白其中关窍,就不会把一时胜负放在心上, 更何况此事穆谦也没吃亏,最终运抵北境的军粮超出规定之数十万石。
可穆谦的话让黎至清一时语塞, 肖瑜名满天下,德才兼备,又是相府公子,还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孙,世家子弟甚至当朝文官清流,不求与他齐名,只要能拿来与他相较,都会暗自庆幸,用他来作比,穆谦在委屈什么?
穆谦没有给黎至清反应的时间,直接气哄哄道:“虽然肖若素生得英俊潇洒,可哪儿比得上本王,本王比他丰神俊朗多了!而且方才本王仔细瞧过,他比本王还矮半寸!”
黎至清听了这话更糊涂了,难得孩子气的拿手在腮边抓了一下,一脸迷惑地瞧着眼前这人。样貌?身高?穆谦今日莫不是被黎晗气傻了吧?怎么还扯到这些不沾边的事情上了?
穆谦冷哼一声,“他那双眼,会勾人!而且笑着对人时极甚,本王一瞧他就不是个好东西。”
肖瑜除了才名远播,相貌也极为出挑,他气质温润儒雅,一双桃花眼噙着笑意,莞尔一笑便让身边之人如沐春风。穆谦这话倒是切中要害!不过,有了苏迪亚的事情在先,黎至清再迟钝也反应过来,穆谦这是吃醋了!
此刻,穆谦眉心略皱,眼角含怒,嘴也气鼓鼓地,鼻翼时不时忽闪两下,显然余怒未消。
黎至清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忽然一股酥痒从心头掠过,让他有些招架不住。又见穆谦一脸执着地盯着自己,寻思着此刻解释什么,这人都会钻牛角尖,索性朝他点了点头。
穆谦着实好哄,面上立马寒冰全融,笑容登时挂在了脸上,然后一把揽住黎至清的肩膀,凑到人耳边,“阿豫真乖,回头本王给你逮只小熊崽子玩!”
温热的气息触到耳垂,又灌入脖颈,方才心头那股酥痒立马窜到了全身,黎至清猛咳一声,挣脱了穆谦束缚,“黎某累了,想去马车上休息,殿下自便。”
黎至清再不敢与穆谦并肩而行,快步走了,黎梨见状,顾不上继续与寒英你侬我侬,小跑几步跟了上去,留下寒英盯着小丫头远去的背影一脸怨念。
大军开拔,黎至清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心绪也如这颠簸马车一般,起伏不定。方才肖瑜那副痴情而又坚定的模样历历在目,不难发现,黎晗眼见着也是待肖瑜极好,否则就凭着肖瑜偷偷放人一条,按照黎晗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肖瑜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两个男子也是可以这般心心相印的,黎至清如是想。
自那日因缘际会下得知穆谦的心意,黎至清心中忐忑,可战事在即,黎至清无暇他顾,选择回避这份感情,他装作不知,亦不愿去想自己对穆谦到底是什么心思。
黎至清原本想一直这样糊涂着,他认穆谦为主公,倾力辅佐,助他成就大业,亦圆自己至治之世、河海清宴的夙愿,届时他再急流勇退,隐姓埋名远遁江湖。可是最近,黎至清发现,他已经没办法坦然地面对穆谦,穆谦的殷勤、玩笑、温情,甚至是醋意,哪一条都能牵动自己的情绪。
思及此处,一股迷茫又无助的情绪涌上心头。黎至清恹恹地,原本好暇以整地抱胸姿势慢慢地变成了用胳膊环抱着自己。
“公子,你冷么?我把毯子拿出来给你盖好不好?”黎梨见黎至清自打上了马车就心事重重,不免有些担心。
“不必,我不冷。”黎至清缓缓地摇了摇头,情绪并未提升多少。
正在这时,一股清凉的秋风自车帘灌入,黎梨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天的确凉了,黎梨知道黎至清不会照顾自己,也不愿麻烦别人,加之极重仪态,坐在马车里裹着毯子的事估计也做不出来,索性自己在车上行李中翻了翻,将大氅翻了出来。
不等黎至清拒绝,就直接把大氅披在了他肩膀上。
黎至清肩上一暖,转头撇到了那一条已经补好的口子,隐在皮毛中,若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黎至清记得,这大氅是寒英补好的,不仅感叹,寒英是个好孩子。黎至清盯着大氅瞧了半晌,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黎梨。
“阿梨,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
黎梨顿时红了脸,“公子,你,你怎么说这个?”
黎至清没意识这话让小丫头尴尬了,仍一本正经的问道:“就是,你对寒英是什么感觉?”
小丫头见自家公子一脸认真,完全不似打趣的模样,知道公子是真想知道,她便蹙着绣眉,撅着樱桃小嘴,仔细地回想起来,“大概就是,同他在一起,我很快活。”
黎至清用心听着,顺便提出疑问,“那从前在晋王府,你曾说晋王是个好人,乐意同他一起玩,那你也喜欢他么?”
“当然没有!”黎梨连想都没想便一口否认,“谁喜欢那个自以为是的王爷了,见不到他时,我可是一点都不想他的,反倒是前些日子,寒英去了西境,我脑子里都是寒英,担心他的安危,怕他遇到山匪,又怕到了西境郭大帅为难他。”
黎至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喜欢一个人,分离时会想念,而且会牵肠挂肚,记挂那人安危。那穆谦去坝州那段日子,自己时不时就会想起他,生怕他有个好歹,那岂不是……
黎至清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立马睁大了眼睛,然后使劲甩了甩脑袋,仿佛要把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想法甩出去。
黎至清冥思苦想,那日在晋王府与黎梨重逢时的画面进入脑海,那时下丫头抱着自己哭,对自己甚为挂念,黎至清又问,“刚从登州离开的那些日子,咱们分隔两地,你想我么?”
黎梨依旧脱口而出,“当然!刚分开那会儿,恨不得立马赶到公子身边去,后来找不到公子,可把我急坏了,就怕你出点什么事。一直打听不到你的消息,我愁得头发挑了好多根。”
黎至清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笑着伸手摸了摸黎梨的发髻,仿佛在安抚她那些时日的焦虑。黎梨敬自己如兄如父,并无半点男女私情,那说明朝思暮想和担心挂怀也并非只有相爱之人才会有,得出这样的结论,黎至清长吁一口气,瞬间轻松了不少。
黎梨瞧着黎至清这幅纠结的模样,忍不住道:
“公子,我虽然也特别喜欢你,可我知道我对你的喜欢和对寒英不一样,我瞧见夫人时,会因为有人能好好照顾你而高兴,虽然我知道其实你并不喜欢夫人。但方才在清虚观,我瞧见寒英给一个要去拜月华帝君的姑娘指路,我就特别生气。这种感觉,我只在寒英身上有,旁人都没有的。”
黎至清想了想,这段时日,自己仿佛并未因穆谦身边有女子而生过气,心中又稍稍安定下来。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北境军中除了一个阿梨,再无其他女子,而当初让把阿克善吊上城楼,他自己恐怕也分辨不清,到底是为着威慑胡旗军的想法多些,还是泄私愤的情绪多些。
“公子。”黎梨瞧着黎至清的神色,见他并未生气,这才大着胆子道:“咱们能不能不跟晋王回京畿,公子不要再去了好不好?”
素日里自己做任何决定,黎梨都会乖巧地陪着,从来不会违逆,再加上黎梨已经同寒英互通心意,自己待在穆谦身边,更有益于二人交往,,这会子黎梨能说这话,黎至清甚为好奇。
“怎么了?”
黎梨垂下眼眸,闷闷道:“方才在清虚观烧香,我求菩萨保佑公子京畿之行顺利,可还没上香,那香便断了,一旁的小道士见了脸都白了,说不是好兆头。”
黎至清“噗嗤”一声笑起来,他素来持重,往日里面上总挂着得体的微笑,像这般情绪外露并不多见,显然被小丫头的话逗得不轻,方要接话,又听小丫头开口了。
“而且,我觉得晋王殿下对你不怀好意,但凡有人靠你近些,他眼里冒出来的光,就跟饿狼护食时眼中放出来的绿光一般,特别可怕!公子,你哪天该不会就被晋王吃了吧?”
第099章 耍赖
路上再无波折, 大军顺利抵达京畿,太子亲率百官于北城门外相迎。
太子穆诚立于官道中央,东西两府官员分立于其身后, 待穆谦率领禁军近前, 一众官员拱手作揖, 口称:“恭迎晋王殿下凯旋!”
风驰上的穆谦本来一副悠哉模样, 远远瞧见官道上伫立的太子穆诚和满朝文武, 不得已张肩拔背,在脸上挂上恰到好处的笑容, 做好与人周旋的准备。
待到近前,穆谦翻身下马,冲着穆诚施施然一礼,礼刚行一半, 就被穆诚一把拖住。
“六弟无需多礼, 你这一路风尘仆仆, 着实辛苦, 为兄早就为你备下了庆功宴, 走走,咱们兄弟喝一杯去!”
穆谦顿时诧异, 大军归来, 应当先面圣, 再去枢密院交还兵符, 穆诚在朝日久, 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可若存心挖坑设伏, 这伎俩未免浮于表面。
穆诚将穆谦的犹豫看在眼中,笑着解释道:“父皇仍在城郊皇家别苑未归, 前日传来口谕,待你归来就先回府歇着,等御驾回銮再去面见。这次你骁勇善战,得胜回来,父皇一直寻思着亲自赏你,连东西两府拟得封赏都驳了。”
穆谦听了这话赶忙谦虚道:“定然是东西两府太过抬举,这次得胜全仰赖父皇和太子殿下庇佑,臣弟是万万不敢居功的。”
“傻小子!”穆诚豪气地在穆谦肩膀上拍了拍,继而一把搭上他的肩膀,“走,喝酒去!”
太子的面子穆谦不能不给,方随着太子进城,立马想到兵符尚未交还,登时止步扬声:“枢密院可有同僚在。”
一个从二品官服打扮的人上前一步,“请殿下吩咐。”
穆谦并不认识来人,只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块兵符递上去,“兵符交还,劳烦带回枢密院交差。”
说罢便随着穆诚一脸亲亲热热的去了。
随行禁军皆被穆诚安置款待,一众京畿官员作陪。穆谦虽然喜欢喝酒,但也挑喝酒的对象,若是北境边防军老赵那伙性格豪爽之人,自是乐意,若是眼前京畿这群心怀鬼胎之人,穆谦心里十万个不乐意。
但该做的事得做,穆谦满脸堆笑应酬一番,只略饮了几杯,便假做不胜酒力伏于桌案上假寐。待一行人喝完,穆谦这才在玉絮和寒英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迷迷糊糊地跨过几桌,喊了黎至清回晋王府。
“殿下留步!”
穆谦被人喊住,扭头一看,来人竟是肖珏!方才喝酒时怎的没见到他?
穆谦暗叫不好,穆谦大约是冲着黎至清来的,本来微醺的酒意一下子全消下去了,登时起了戒备之心。先时相府已聘黎至清为西席,黎至清也是随着肖珏去了北境,如今回来,按道是要回相府的。
可穆谦早已非一年前那个与世无争、退缩不前的纨绔,若今日还能让人把黎至清带走,他这北境之行就白去了。穆谦假做醉酒,摇摇晃晃地走到肖珏跟前,笑嘻嘻道:
“沉戟兄,好久不见,身子可大好了?本王甚为挂念,走,咱们去王府,继续喝!”
肖珏不为所动,正色道:“殿下,末将离开北境时,本想携至清返京,奈何前线战事焦灼,北境离不开他,他亦有心报国,这才将他留下。这些时日,承蒙殿下照料,末将感激不尽,如今战事已歇,再叨扰殿下实在不合适,末将特来将人接回。”
穆谦心中暗骂,真是怕什么什么,肖珏句句在理,根本无法反驳,穆谦索性装作站立不稳,往黎至清身上一扑,将人用胳膊环住,然后眯着眼,傻笑着对肖珏道:
“你说至清啊,你瞧,本王给你捉住了!别担心,至清跑不了,唔——跑不——”
穆谦话说一半,晕晕乎乎地把脑袋磕在黎至清肩膀上,眼睛一闭睡着了,胳膊还死死地环着人。穆谦虽然嘴上没表态,但身体很实诚,明明白白告诉肖珏:这人本王的,谁也不能动!
穆谦身量高挑,肌肉紧实,黎至清不仅被他整个人压着,还被他胳膊紧紧地箍着,一时之间有些喘不上气。在穆谦身边待久了,黎至清慢慢地也能瞧明白这人的无赖手段,只故作无奈地朝着肖珏一笑,仿佛在说,你都瞧见了,我也没办法!
肖珏眼见着穆谦喝醉睡着,颇有些头疼,他为人端方,不大明白这些纨绔子弟作弄人的手段,也不可能上手直接去掰穆谦的胳膊,只把目光投向了穆谦的两个贴身侍卫。
玉絮眼珠一转,立马上前煞有介事的“用力”拉扯,希望将黎至清从穆谦的桎梏中解救出来,奈何穆谦人醉得厉害,玉絮“努力”半晌,一双胳膊纹丝未动。玉絮只得一脸抱歉地瞧着肖珏,赔笑道:
“都指挥使,我家殿下醉了,力气大得很,他金尊玉贵,咱们也不敢使劲掰,要不然先让黎先生跟殿下回晋王府,等殿下醒了再说。”
肖珏皱了皱眉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得无奈接了一句,“那我明日派人来接先生。”
玉絮不敢应承,只是陪着笑,冲着肖珏一拱手,然后和寒英一左一右扶着穆谦,“殿下,咱们回府了。”
“唔……回府……”穆谦闭着眼,“睡得”迷迷蒙蒙的,整个人还赖在黎至清身上。
玉絮见状,只得求助似的瞧了一眼黎至清。黎至清无奈地瞥了一眼穆谦,抬步向外走去,穆谦便挂在黎至清身上,随着黎至清的步伐,歪七扭八的坐上了穆诚早就备下的马车。
黎至清从前学戏时打下的好身体底子早就被黎晗的水牢给毁了,被穆谦大半个身子压在身上,黎至清颇有些吃力,但还是好脾气地陪着穆谦把戏做全,直到把人送到送进卧房,黎至清才没好气道:
“殿下,这里没外人了,您已经占了黎某一路便宜,差不多得了。”
黎至清所谓的占便宜乃是指他驮了穆谦一路,可落到穆谦耳朵里就不是这个意思了。穆谦自觉吃了人豆腐,站直身子时,一双星眸闪着光,深色清明,嘴角还挂着一抹餍足的笑意。
“本王就知道至清还是向着本王的。”穆谦说着,立马坐在书桌前,正要写字,却发现数月不在,砚台已清洗干净,并无半点余墨。若放在刚认识那会儿,磨墨的事,穆谦是决计不会让黎至清做的,现在穆谦仗着两人已经相熟,便厚着脸皮,大着胆子,抬头略显委屈地瞧了一眼至清,然后又看了看砚台,软语道:“至清……”
黎至清见不得穆谦可怜兮兮地装相,认命般走上前去,取了砚滴换上清水,注于砚面少许,继而自墨匣拣出一块徽州墨,重按轻推起来,不一会儿便有浓淡得宜的墨汁研好。
“殿下要写什么?”
穆谦拿着狼毫在手上转了一圈,继而置于砚中饱饮浓墨,却未着急落笔,直接把狼毫放在鼻尖轻轻一嗅,而后在嘴角抿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难怪今日的墨这般香,原来是出自美人之手!”
若是一年前,黎至清定然气得涨红了脸,然后骂一句“有伤风化”,可现在早就被穆谦磨得没了脾气,不咸不淡地接上一句,“古有书法大家,因着太过全神贯注,以烧饼蘸墨佐餐,黎某一直存疑,如今瞧了殿下的模样,这才信了几分。既然墨香,殿下不妨学了古人,尝一尝滋味,也给咱们解解惑!”
“哎呦呦,不得了,早知道就不让至清去北境了,都跟着那群兵痞子学坏了!”
黎至清横他一眼,“北境又不是你带黎某去的!”
“是是是,不是本王,是肖沉戟!那厮要人都要到本王眼前了!怎么肖家各个都跟本王过不去!”穆谦故作不满地絮絮叨叨,一边啰嗦一边落笔,一封书信一蹴而就,然后递给了黎至清,“方才你不是问本王要写什么,喏,这个。”
黎至清接过一瞧,原来是一封聘任他为王府西席的帖子,顿时眉头紧皱,“殿下想留住黎某,有的是法子,何必用这般粗暴的方式。此贴一出,不仅得罪肖相,更表明殿下有意招揽门人,殿下羽翼未丰,尚需藏锋露拙,莫要再在此时忍得太子和秦王忌惮了。”
“北境掌权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两位皇兄忌惮了,也不差这一件。”穆谦心态倒比黎至清平和,面上一副坦然的笑意,继而向着门外扬声,“玉絮,明日一早,去把帖子送到肖相府上。”
玉絮进门领命的同时手里拿着一封函,面色不是太好,接过穆谦的帖子后,把函小心翼翼地捧了上去。
穆谦接过,面色变了几变,抬头对上黎至清探寻的目光,眼睛里都是愤怒。
黎至清接过函件一看,瞬间了然:那是一封斥责郭晔的文书,称他在胡旗南侵时,擅自调兵离开西境,罪同谋反,朝廷念他镇守西境有功,免他死罪,命他接到文书三日内卸任西境主帅,受缚进京,听候发落。
第100章 蚁穴(上)
“郭大帅何辜, 仗义出兵,京畿却这般忘恩负义,简直无耻!”穆谦义愤填膺, 举起案上的青釉砚滴就要往地上砸。
黎至清眼皮微抬, 眼神离开手中文书, 扫了穆谦手中的砚滴一眼, 轻飘飘吐出一句, “那砚滴是黎某刚洗干净的。”
穆谦手上一滞,抬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砚滴, 不轻不重地扔到案上,然后双手举起了墨砚。
黎至清瞟他一眼,“砚台里的墨,是黎某刚研好的。”
黎至清都这么说了, 穆谦只得讪讪地收回手, 把砚台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溅出少许墨汁。
被黎至清这一打岔, 穆谦满腔的怒火平复不少, 不准备再拿物件出气,气哼哼地往椅背上一靠。
黎至清把文书还给玉絮, 把砚台位置摆正, 顺便递了个眼神给黎梨, 示意她去找块抹布来, 做完这一切, 才云淡风轻地问了穆谦一句,“殿下生气了?”
穆谦转头, 见黎至清一副衣不带水的模样,不免有些急躁, “怎能不气,本王快气死了!虽然今日尚无明旨,但明眼人都瞧得出,等待本王的是厚赏!可若无郭大帅跨州驰援,本王哪能这么容易歼灭胡旗主力部队!你说这道文书到了西境,让郭大帅作何感想,始作俑者分明是想陷本王于不义!”
黎至清未置可否,只是笑道:“虽然殿下说得怒不可遏,但黎某瞧着还成,至少还没气到直接冲去皇家别苑找今上讨说法。”
“至清,也就是你,这个时候还有闲心打趣本王。”穆谦被黎至清这一闹,胸中火气不再升腾,人也开始冷静。
黎至清见状,并不接茬,只按着自己的心思慢慢引导,“殿下,就您对东府两位相爷的了解,林相和肖相,哪位脾气大些?”
穆谦虽不知其意,也对两位宰辅了解不多,却很配合地在脑中搜寻有关这二人的记忆,拖着下巴歪着头想了须臾,才道:
“林相是典型的儒生,相较之下肖相脾气急些。从前听过一个乐子,一次肖相在政事堂发脾气,气得把折子直接往人身上甩,差点砸到路过的今上脑袋上,却从未听说过林相失态。”
黎至清微微颔首,“但据黎某所知,肖相气量绝不输林相,甚至更为通透豁达,那您觉得肖相在政事堂发火就是因为生气么?”
“那不然?”穆谦剑眉微挑,显然不明白话中之意。
黎至清温润一笑,娓娓道来,“殿下入朝之后面临的局势,与先时不可同日而语,以后的腌臜事只会更多,此事只是涉及郭大帅,他与你还只是泛泛之交,你就大动肝火,那以后的日子,该如何是好?而肖相发火,未必就是动真怒,反倒是做戏的成分居多,发脾气乃是他御下的手段。殿下平日里平易近人,摆冷脸是难了,肖相这一手你不妨学一学。”
穆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话虽听进去不少,可仍旧一脸苦恼,“这肖家果然都是人精!不过至清,道理本王都懂,可脾气上来了,就是忍不住!你以后得多劝着点本王!”
“慢慢来,殿下性子比起去北境前已经稳重不少,假以时日定能与肖相比肩。”黎至清面上皆是温厚宽和,眼睛一眨,促狭之心顿生,“至少比起湘满楼的酒壶和北境军营的茶盏,砚滴和端砚保住了不是?”
穆谦阴了一晚上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胸中郁闷之气渐渐纾解开来,“这封文书瞧模样是个急件,怕是等不到御驾回銮就发出去了,本王在朝中除了个卸任的主帅,并无职位,这该如何是好?”
黎至清听罢,面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垂下眼睑略作思索后才开口,“怕是已经来不及了,殿下方才回京,对东西两府尚未插手,文书拓本还能到殿下手中,说明这封文书已然发出,想拦是拦不住了。”
穆谦丝毫未迟疑,“那等郭大帅进京,本王去替他求情!本王宁肯不要这场仗的封赏,也不能让他吃这个大亏。”
黎至清眉毛一拧,摇了摇头。
穆谦见状有些着急,会错了意,“为何无济于事?”
“黎某的意思是,郭大帅根本不会进京。殿下易地而处,你手握三十万铁甲,将你就地解职,受缚进京,你会乖乖就范么?”
“莫非,他会反了?”穆谦脱口而出,先骇了自己一跳,然后迅速否认了这个想法,“应该不会吧?”
“郭大帅虽然瞧不上京畿世家,但也无深仇大恨,不泛于当乱臣贼子。至于那道文书,殿下大可放心,这些镇守一方的将领,哪个没点手段,绝不会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就连殿下刚出任北境主帅时,不也动过要扣住监军、无视枢密院作战指令的心思?”黎至清说完,微微歪着头瞧了一眼穆谦。
“最后一句,本王可没听出来你是在夸本王!”玩笑过后,穆谦拿手在耳后抓了两下,“申饬郭晔,摆明了是在恶心人,离间我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始作俑者其心可诛!你说这是太子的手笔还是秦王的手笔?”
“不好说。”黎至清无奈地摊了摊手,“三十万铁骑支持殿下的局面,这两位都不想见到,是以都有可能,说不好还是两人共同的手笔。”
穆谦自然明白这次郭晔是无辜受累,一时之间有些愤慨,“郭大帅在西境震慑仇寇,保家卫国,乃国之重臣,京畿这群人,不问青红皂白,只为排除异己就随意问罪,还有没有有点为国为民之心?”
黎至清亦叹息一声,“党同伐异朋比为奸,乃是世家弄权之痼疾,此痼疾不除,无辜受累的贤臣良将只会越来越多。”
“那现在怎么办?本王肯定不能坐以待毙三缄其口,否则怎么对得起大帅跨州驰援的情义!”
黎至清一时也犯了难,穆谦虽然贵为亲王,但在朝中并无实职,除非直接面圣,否则根本无的放矢,思索半晌才道:
“此次问罪,只要不是今上之意,就有转圜余地,京畿肯定不会真将事做绝。否则,三十万铁骑东进,可不是闹着玩的。至于殿下,且耐着性子等等,等今上回銮,再去说情。这段时日,就先让玉絮和寒英多去打听下近来京畿的形势。”
穆谦思索一圈,的确别无他法,只得先按下不表。
“玉絮,去把仲城喊来,本王有事问他。”穆谦言罢,不打算再聊这桩闹心事,对着黎至清笑道:“至清,本王明日一早要入宫请安,你陪本王一道去。”
黎至清刚接过黎梨手中的抹布,正轻轻擦拭着桌案上的墨迹,闻言手上一滞,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擦着,直到把桌上墨迹擦得一干二净,还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至清?”穆谦伸手抽掉了他手中的抹布,把人拉到自己跟前,“娘亲是个很温柔的人,让她瞧瞧你好不好?”
黎至清心跳漏了一拍,近乎窒息的一瞬过后才缓过神来,“殿下,黎某是外男,这恐怕于礼不合。”
穆谦倒是浑不在意,“这有什么,我朝无男女大防,肖三和谢二自打小时候就在娘亲宫里乱窜,如今得空入宫,也会去拜见。你在她跟前就是个小辈,跟他们一眼,本王如今难得寻了个好先生,自然得让她见一见。”
“只是先生?”这话问出口,黎至清自己先是一愣,然后不等穆谦反应,立马道:“肖三公子和谢二公子乃是世家嫡出公子,身份尊贵,自小混迹宫中,与皇室也颇有渊源,自然是无碍,可黎某此前从未入宫,直接去见后宫女眷,着实不妥,还望殿下三思。”
穆谦不理这茬,“你尚未弱冠,那就还是个小孩子,没什么不妥的。再说了,本王的娘亲又不吃人,你怕什么?”
黎至清被穆谦堵得语塞,除了礼教大妨之外,黎至清隐隐觉得这事还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具体不妥在何处,只得沉默以对。
见黎至清不再反对,穆谦这个厚脸皮立马借坡下驴,“那就这么说好了,你今日就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们进宫。”
谁跟你说好了?黎至清有些气闷,刚想再找补两句,仲城进门了。
“仲城你来得正好,本王先前因着战事,没顾上问,康王妃好端端地怎么薨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仲城先冲着穆谦行了一礼,才恭敬回道:“除了咱们府上,肖府、谢府,甚至连赵王府都遣了人前去照应,外人是断然不敢给她委屈受的。”
穆谦听了这话心生疑窦,“穆诀的丧礼上,本王瞧着林氏并无自绝之意,又逢双生子降世,就算为孩子,她也得珍重自身,怎么会这般想不开?”
仲城抬头看了穆谦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穆谦瞧出仲城的异样,直接道:“有话尽管说,别吞吞吐吐的,对错与否,本王都不怪罪。”
仲城心一横,回道:“此事尚有隐情,林相为康王妃择了一门亲事,逼着康王妃改嫁,据说还得了今上首肯。但康王妃宁死不从,最后自缢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