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堂主
    “确定没搞错?谁家药堂取‘杂遝’二字!莫非堂主名字叫‘褴褛’?”

    “本名晏安,还有,”堂主嘴角一抽,“我听得见……”

    此话一出,那头魏判官立马掐断了联系,独留谢临风对着烂摊子汗颜:“是是是,忘了这茬了。”谢临风恭敬行了一礼,大言不惭道,“晏兄不如也相忘一回,别被糟蹋了心情,眼下正事要紧。”

    晏安正拨弄秤盘中的蕊丝,不理他花言巧语:“还是个自来熟,我不记得和你交道过,难道是被我治死的,找我寻仇来了?”

    “明明瞧着你更仇我。”谢临风斜靠着柜台,“晏兄,你悬壶救世,从疫鬼嘴里拉了千万条人命,想必深知这位手下败将的弱处,我附通灵镜一面,换你些消息。”

    “求人要有诚意,你却失信有二。”晏安放下秤盘,隔着面具端详他,“其一,你明知我通阴阳之术,这宝镜于我无用,不如换个让我动心的筹码。”

    谢临风一时间竟没听懂:“我哪还有……”

    话未说完,谢临风只觉肩头两沉,随即听到一声哨音,两团黑影猝然自双肩合并,二人面门皆扑来一阵风,那黑猴昂首驾驭鹰鸱,威风落到台面上。

    黑猴说:“吁!”

    鹰鸱就滚一圈,将黑猴倒下来。

    鹰鸱笨拙学舌:“嘘!”

    二人:“……”

    “……你俩挂我腰带上来的?”谢临风面露僵色,俯身道,“你好威风,才破胎几个时辰,竟还使唤起你兄弟了!”

    他正低眉细瞧着,眼前忽然伸出根秀气手指。谢临风鬼体现身,抬手拨开,将两小只拎回荷包:“骨肉至亲啊晏兄,非卖品。”

    两小只听到“至亲”,喜得探头乱蹬,又听谢临风说:“其一不成,不如探讨下其二如何?”

    晏安道:“其二你盯我许久,怀疑至深。”

    “正是!”

    音落,黑鞭离身!谢临风挥臂而下,鞭音响亮,遽然抽打在晏安脚下,人未打中却波及其他,药罐“哗啦”爆了满堂。

    一鞭挥空,谢临风再抬眼,晏安已轻身跃出堂门,足尖轻点,沿阶飞身而下。

    “抱歉晏兄,你这药罐子我来赔。”谢临风同样瞬移至阶下,攥鞭凶狠,笑意带凉,“在这之前,让我先探探你的煞气!”

    黑鞭如猛蟒破风而来,直往对方脖颈上缠!晏安仰腰避过,拍地而起,踩上悬至半空的鞭身,身稳如松,沿鞭逼近,疾如闪电!

    谢临风讶然一瞬,就近挥鞭,抽打身前,晏安见此,只好临时收手,旋身后翻。

    二人险险拉开距离,谢临风却仍被对方抓破了脸,他最宝贝这张脸,难以接受:“你是属猫的,得了疯病!比试而已,你竟然真挠我!”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暗自惊叹对方实力不菲。

    晏安一挥白袖,凉凉道:“怎不说是煞气挠你?”

    谢临风被他一噎,正要耍赖,腰间缝魂袋倏忽剧烈攒动,里边似乎也打起来了!谢临风二话不说就是一拍打,可谁曾想非但没让它俩安分下来,还拍飞一个!

    只见一团模糊黑球从荷包里弹射而出,飞至半空却融于夜色,不见踪影,然而下一瞬就听见一声闷哼。

    晏安陡然捂额踉跄:“卑鄙!”

    原来那只黑猴居然化成一团河豚球,从天而降,砸上晏安脑袋。谢临风哈哈笑出声,说:“胜之不武,胜之不武!”

    黑球在地上弹了两下,猝然长出四肢。黑猴跳起来,高兴道:“棒!”

    谢临风却说:“小心!”

    黑猴求夸不成,反被一团黑影盖住。它扭过脑袋,就见鞋底遮天!谢临风甩鞭裹住那只脚踝,奋力一拉:“晏兄!大人之事,勿要殃及幼儿!”

    晏安不防被勾倒在地,抬腿屈膝,用膝窝反勾住鞭子:“你教子无方!”

    对面劲儿太巧,谢临风鞭子险些脱手。他立马收鞭,说:“是是是,我的错。”

    晏安起身,说:“休要哄我!”

    谢临风纳闷:“怎么更生气了?”

    “我并非生气,我……”晏安挥袖驱赶,四处踉跄,好几次都像要摔跤,他招式凌乱,竟是跟自己打起来了!

    谢临风不解:“你?”

    对面又忽地“噗嗤”一声,而后被自己惊吓得连忙捂嘴。谢临风姿势防备,悚然道:“你又笑什么!”

    音落,只见白衣堂主反手一摸,从后背捞出个戳他笑穴的八爪蜘蛛,不料这畜生乱舞一气,直直将晏安的面具踹飞,露出张被烧毁的脸来。

    谢临风不再玩笑,喝道:“回来!”

    八爪蜘蛛恢复原样,果然是那只黑猴!谢临风没顾及黑猴摔地呜咽,目光全在晏安那张脸上。

    那脸毁得可怖,皮皱堆积,成了一道道耸立的墙,疤络纵横,远看竟像是长满了蜂窝!

    没有朱砂,没有煞气,招式不同,除却身形类同,竟和奈河桥头那位要取他性命的菩萨没有半分肖似!

    谢临风如鲠在喉,说:“晏……”

    他只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一声稚嫩的“师父”打断,谢临风立马召回幼崽,隐去鬼体。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谢临风挂好鞭,回身瞧见一只通体浑圆的人面龙兽,鸭子摆步似的跑来。

    “师父!师父!”

    此时晏安已重新佩戴好面具,神色如常:“夜里不可喧哗,出行不可过急……蛋生!”

    “蛋生”二字掷地有声,蛋生本人也摔得铿锵。那龙兽“噗叽”一顿弹,滚至晏安脚边,脸先铲地,屁股尾巴全然高翘。

    谢临风一时缄言:“……”

    晏堂主真是个取名字的高手!

    蛋生爬起,额头却忽地挨了一道,被贴了张金符纸:“师父,这是干吗?”

    晏安说:“驱鬼辟邪。”

    谢临风听罢本来嗤笑着,谁料顷刻间,一道烧人灼眼的金光打在他身上,一时间痛痒难耐,直将他逼退数丈。

    谢临风:“……你来真的?”

    这话只有晏安能听见,他偏当做耳旁风,只问蛋生:“何事慌张?”

    蛋生摸摸嫩龙角:“夏公子来了!”

    晏安未答,谢临风抢先说:“他来做什么?”

    晏安叮嘱蛋生接客,回头道:“你又认识?”

    这个“又”字些许刺耳,谢临风搓了两下耳根,正望见院门口进来个挺拔的黑袍男子,隔近了才借着灯晖瞧清模样,银冠束发,目似点漆,左耳绕廓挂一只银流苏耳饰,明明惰性秀美,却眉眼带煞,像是朵心里正冷酷的冰花。

    正巧此时,两崽忽然攀着荷包边,露出脑袋。

    一只道:“饿!”

    另一只说:“饭!”

    谢临风将两颗脑袋摁下去,说:“……认错人了。”

    蛋生摇摆着身子上前迎客:“夏公子!让你在山下等候,本就夜深,更不可贸然叨扰师父的!”

    夏逢春冷然道:“抱歉,实在着急。”

    蛋生说:“哎!师父在更衣,你先在院中等候吧!”

    说完摆摆龙尾,跑回堂中取了壶茶水来,爬到石凳上掺茶。

    不消片刻,晏安换好一身墨衣,去了面具,戴上黑纱幕离。他道:“夏公子久等,路上摔脏了衣服。”二人院中对桌而坐,晏安道,“深夜来访,想必是有要事。”

    “唐突晏堂主,确有两件事。”夏逢春起身,毕恭毕敬作了一揖,“一是为酒后失态,险些砸伤堂主致歉。”

    晏安道:“他们酒后玩闹而已,非夏公子之错。”

    谢临风坐在池边的白石上,听罢想起来,这人正是酒馆跺碎杯子那位暴躁兄弟。

    夏逢春道歉不见歉意,被谅解也没有喜色。从始至终一副家里死人的冷脸,又说:“其二便是家父近日病重,似也染疫病了,但症状却和兄长不同,想烦请晏堂主下山,再走一遭。”

    晏安吹开茶沫:“你们早该将大公子葬下。”

    夏逢春冷冷道:“我亦是如此劝说,但父亲不舍,母亲啼哭,头七未到,便一直将兄长停灵堂中。”

    谢临风一听“疫病”相关,神经反射,正要打起精神凑近些,不防口袋又颤动,俩家伙又拳打脚踢,纷纷露面。

    鹰鸱仍道:“饭!”

    谢临风摁回鹰头:“没有。”

    黑猴说:“名字!”

    “没有。”谢临风正要摁,忽心生一计,“你说得有理,该给你取个名字。”

    黑猴大眼汪汪,道:“有理!”

    谢临风说:“你看,那位龙兄叫蛋生,很是威风。但你出生不凡……”

    黑猴道:“不凡!”

    谢临风说:“嗯,所以咱不能也叫蛋生,改为胎生,胎生行不行,多好听。”

    晏安:“……”

    他拍拍坐一旁晃脚的小龙,又抬手指了指。小龙会意,摇着屁股便朝水池边跑去。

    谢临风还在同黑猴争论名字,忽觉一阵滚烫靠近,谢临风被那符纸金光照得灼痛,不得不逃开!

    他一走,晏安顿觉神清气爽,继续道:“这么说,疫病传遍整个宅子,独夏小公子避开了?”

    夏逢春冷笑:“连瘟疫绕过我,想来我本就不属于这一家子。”

    晏安不防他这样曲解,当即搁了茶要劝。正当这时,一小厮跑至院门口,蛋生放弃追逐谢临风,顿身问:“你又有什么事?”

    他听到小龙说话,“扑通”跪下。

    蛋生吓来朝后一跳,谢临风也跟着后跳。

    小厮跪向夏逢春,凄楚道:“二公子!老爷疫鬼缠身,要不行了!”

    夏逢春听罢,倏地打翻了茶水,一双冷眼终于露出点焦灼来,闻言起身:“劳烦晏堂主了!”

    晏安道:“无妨。你先走,我嘱咐几句便来。”

    夏家两人前脚走,晏安后脚跟过去,不料谢临风听到“疫鬼”二字,又后后脚一同撵去了夏家。

    临近一看,夏家白绸飘扬,烛火凄凄,果真在办丧事。

    一行人循着哭声,马不停蹄撵至一处卧房,谢临风才刚踏入,便被一股腐烂恶臭侵袭。

    谢临风摸出一手帕递与前人,对方却迟迟不接:“虽是鬼物,但好歹能挡一阵子臭味。晏兄,我很爱干净的!这帕子香气迷人,你闻闻便知。”

    许是房内臭气熏天,晏安抉择再三后接过手帕,他捂鼻向前,挤进人堆。谢临风魂体状态,不占地,与晏安一同立在床头。

    床前一乱发妇人已哭到浑身瘫软,刚被夏逢春扶起,瞧见晏安来了后又栽倒在地,凄楚哭喊,求他救命。

    谢临风凝神,看清床上光景后忽然“啧”声,只因那床上躺着的人面如白蜡,四肢短小溃烂,像是被啃了一节,但那夏老爷却不是流血,而是躺在一滩黄水中。

    谢临风说:“这病蹊跷,将人骨头化水,你看那黏在竹席上的冰皮,是涨破的皮肤,不知胀了多鼓,皮都拉扯透明了。”

    晏安:“嗯。”

    晏安扶起妇人,道:“秦夫人,烦请您将今日所见一一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