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头七
    谢临风蹲身瞧他:“娘子,不可凭空污人清白。亡人同活人只有阴阳之差,同件儿衣裳怎么就穿不得?二来这堂主和夏家是医患关系,何至于一竿子打死?”

    女子扬眉:“半步不离遮阳伞,你是冥鬼?当鬼也蠢,难怪被骗!”

    谢临风深有同感:“神算子,我当真被骗过!”

    晏安当耳旁风,只说:“黄昏已至,阴路将开,此处城隍庙穿巷二里,快走!”

    谢临风收伞要走,动作一滞:“这两人如何?”

    晏安说:“我来解决。”

    谢临风想他身手了得,也不做逗留,轻功跃至城隍庙,天黑遁地几息坠回鬼界。

    谢临风亮牌入城,奔至店门口正要踏入,又听孩提哭叫,于是一脚收回,利落转身,心道:抱歉抱歉,这烂摊子还是先留给魏兄吧。

    岂料他背影灼灼,扎眼得紧。后面跛脚追来一人,一路又是捞又是哄,喊道:“救命,老谢,老谢啊!”

    谢临风不好再逃,转身就笑:“竟是夏兄当家,你好你好!魏兄呢?”

    “魏判官被鬼帝召回审犯人呢。”夏睿识蓬头垢面,浑身挂件儿,刚哀叹一声,便觉浑身挠刺,只见团子猝然长脚,吵闹非凡,转瞬便全移挂至谢临风身上。

    谢临风习以为常,临近店内,这才发现他出门一日,“玉树临风缝魂店”却已修缮一半。

    谢临风边倒茶边问:“我像是离开了许多日?”

    夏睿识道:“七日。”

    “原来人间一日抵鬼界七天。谢临风饮尽茶,又说:“竟过了这么久,夏兄不急着还阳了?”

    夏睿识摇头:“还阳无望。”

    “此话怎讲?”

    夏睿识灰心道:“我家原本同鬼界有生意往来,和气多年,却不知怎就冲撞了酆都的规矩,断了我的阳路。前些日子我才得知,我爹托来照拂我的鬼差被停职查办,眼下还在十殿阎罗处受审,魏判官也是因此首召而回。”

    “同鬼做生意?”谢临风支起腿,疑道,“你们全家阳壮活人,能做什么生意?又如何做阴买卖?”

    “鬼要穿衣裳,我们家自是做布匹生意的,方法也简单,只需找那通晓阴阳术的中间人......”夏睿识忽然搁下茶杯,问,“你去过我家了?!”

    “这倒提醒我了。”谢临风起身转入柜台,搜刮两番,果真翻出两张誊抄的订单。

    原来谢临风初来乍到之时,日日都是金贵脾气,订单火爆却来者皆拒,给魏判官撕怕了,这才走了备份途径。

    魏兄实在贤惠。

    谢临风歪靠柜台,边核对订单边说:“夏兄头七将至,通家路开,不用牌子也可进,不回家看看?”

    夏睿识道:“我爹......”

    谢临风头也不抬:“再喊几声,说不准真能见到你爹。”

    夏睿识一时发愣:“在哪?”

    “阴曹地府。”谢临风放下订单,“夏兄,你爹亲自来接你。”

    对面听罢坐不住了,神色惶遽,只想立刻就走。

    谢临风拦道:“夏家正是疫鬼盘中餐,此行恐怕凶险。不若再缓上几日,阳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碍不了事,容我缝完手头单子,再书一封寻子启事——”

    夏睿识扑向柜台:“傩仙丢了?!”

    谢临风微讶:“我都不急,你慌什么?”

    “我当然急!此番数起疫病肆虐,那胎生傩仙正是为专降此类疫鬼降世!”夏睿识手敲台面,满面恓惶,“魏判官嘱托一言,大难当头临世的傩仙,为此劫难惟一之解!”

    谢临风瞧见对面眉头起火,终于拿着单子手抖起来:“好急,在缝了......”

    夏睿识声如蚊讷:“......你真是燥屎。”[1]

    谢临风:“我听得见。”

    夏睿识:“……”

    谢临风不料,这一缝竟是半月,甚至还缝出几单差评!那好吃鬼不知吃了什么鬼丹邪药,魂体壮实如牛,修修剪剪上千刀,剪子都钝了,还是没瘦!

    阎王,活阎王,死阎王!

    好在谢临风此人浮云看世,砸招牌可以,报酬要拿够,他风风火火收了一袋魂,又拆鞭绳拴走两只傩仙,夏睿识跑在前面,忙说:“快走!谢兄,马上就是我头七了!”

    “祝你头七快乐啊!”谢临风洋洋洒洒书信一封,留与魏判官,“关店,走!”

    二人拖家带口一顿跑,临了岔路两头散。谢临风亮牌走城隍庙,夏睿识独身进通家路,俩人正约定在暮色苍茫里夏宅回合,却不料同时从土里爬出来。

    谢临风顶开土,说:“早。”

    夏睿识灰容土貌,还剩半截鬼体在土里插着。他环顾四周,正和谢临风对上眼,凄惨道:“苍天!这是何处,谢兄快拔我!”

    谢临风从土坑里爬出,拔塞子似的将人拔出。

    夏睿识抖落黄泥,双目圆瞪:“为何土能埋我,为何我脚踩实地?我不该离地三尺,穿墙掠土吗!”

    谢临风拍干净衣服,说:“你可知这是什么日子?”

    夏睿识道:“本人头七。”

    “……也没错。”谢临风左右检查,零件完好,这才说,“今日十五,阴煞破门。你煞气护身,鬼体得现,除了面目苍白,通体发凉,今夜我们同活人别无二致。”

    夏睿识仔细听着,频频点头:“竟是这样。谢兄真是博闻强识!”

    谢临风道:“厉害吧,我瞎编的。”

    夏睿识:“………”

    二人步履谨慎,打眼一看,发现自己身处一片万籁寂静的朽竹林之中。林中白烟缥缈,蛩语窃窃,夏睿识故技重施,攀上谢临风臂膀,怯怯道:“谢,谢兄,这貌似不是我家那个镇子!”

    谢临风说:“嗯,乱葬岗嘛……”

    夏睿识听罢,知他又在唬人,干笑道:“我本就是鬼,我怕……”

    他话说一半陡然噤声,却听一阵断裂脆响,林间惊飞的野鸟扑翅而逃,二人反应迅疾,旋身寻了块崚嶒山石躲着。

    等不多时,又听得一阵幽幽铃响。夏睿识当机立断,滑到地上平躺如尸,他牵扯谢临风的衣角,发出气音:“谢兄别净蹲着了,你太高——”

    话未说完,他手中猝然一阵拉扯,掌心脱力,夏睿识猛翻起身,谢临风早已跃出几丈远!

    只见林中奔来一黑衣人,步履踉跄,沿路呛咳,似是受了重伤!夏睿识还未来得及仔细观察,谢临风已甩出黑鞭,朝黑衣人甩去!

    “冤家路窄啊。”谢临风瞧见那枚额间朱砂,一鞭破风,朝黑衣人当头劈下,“老友重逢,遮脸就生疏了!”

    黑衣人似乎没料想过会碰见谢临风,躲闪未及,加上对面闲言碎语说个没完,一时失了判断,听到鞭响便寻声一抓,像是要硬接,岂料临近面门,谢临风却忽地撤手,歪鞭凿向地面。

    鞭痕如车辙印入黄土,分明未挨上半点皮肉,黑衣人却遽然跪倒在地。

    “今天怎么娇花似的,风吹就倒?”谢临风收鞭后退,靠着柱子好整以暇道,“今天献了膝盖不当菩萨,难道是做疫鬼受反噬了?”

    他这头正打趣,菩萨却胸口猛地痉挛,“哇啦”呕出一口黑血来!那面纱烟似的薄弱,挡了满脸鲜血。

    谢临风见状正色,掀袍蹲身,抓起对面手腕一查,只觉其皮肤滚烫如火,心脉紊乱衰弱。

    他目光一沉,问:“你吃了人?”

    黑衣人抽不回手,便侧过脸不语。

    谢临风抬手摸向他面门,一把扯下对方血淋淋的面纱,这张脸仍如白璧无瑕,皮相秀美,只是那颗额间朱砂却隐隐发黑。

    黑衣人:“你!”

    “我?”谢临风扔开血纱,又问,“你一人身上藏了十三种脉象,煞气满身,不是吃人是什么?”

    夏睿识躲在石头后面,弱声道:“找……找晏堂主治!”

    “是了。”谢临风单手将对面推翻,力气霸道,三两下将人双腕捆出红痕,“既再撞上我,说明你我有缘。这次落我手里,你只管逃。”

    黑衣人抬脚踢他一脸土渣。

    谢临风悠然拍干净土,牵起人就走,正逢夏睿识在局外观战完毕,警惕地凑了上来,指道:“谢兄,方才你打架之时,我瞧见那方有灯火,或许是个人家。等会儿你扔他去打听打听路……”

    谢临风循着方向一看,果真看见燐燐火光,然而夏睿识声音渐弱,谢临风再顺势回望,原来是身后这位弱不禁风的老虎正在瞪眼。

    “有理,人不见鬼,却乐意见菩萨。”谢临风回身说,“你这朱砂绝妙,最适合装神弄鬼,给我也点一个。”

    黑衣人仍不语,一边徒劳地当面给自己松绑,一边目露凶光,像是满眼都盛着对谢临风的诅咒。

    三人一行,朝着那微光前行,只是这竹林之路坎坷颠簸,谢临风一手牵人,一手披荆斩棘,破出野丛,前方豁然开朗——

    谢临风笑到一半,猝然瞧见面前两个新鲜萝卜坑,地面鞭痕狰狞。他还未说话,夏睿识先叫起来:“怎地回到原处了!谢兄你看,这是我的坑,那是你的……”

    “嘘。”谢临风打断道,“换条路走。”

    但别说换一条,就是换十条路,仍是朝着那微光前去,又兜转而回。夏家那位走了三圈过后,心里先崩了,吓得乱抖:“有,有鬼!”

    谢临风扶住对方肩头,正要宽慰,忽听咳了一路的菩萨冷笑出声:“恭喜你们,不是撞鬼,是进入魇境了。”

    夏睿识魔怔驱赶道:“什么!什么!”

    祸从天降,谢临风摁住夏家那位,泰然自若道:“什么‘你们’,是‘我们’。”

    话音刚落,三人脚下骤然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