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傩祭
    晏病睢一语点醒,谢临风恍然明白了。

    他们三人同时坠落这魇境,独独夏睿识先撞见鬼,被棺材吞了。再来,这鬼衣裳生有灵识,还会认主,却首先纠缠上夏家这位,叫人如何不生疑?

    谢临风也跟着喊了三声。

    夏睿识双目放空,痴呆许久,听见有人唤他名字,如梦初醒般抱得更紧:“在、在!”

    谢临风看那祭祀画面,道:“你认得,你来过?”

    “不曾!”夏睿识只顾盯死前方,很紧张似的,“我们快走,他们捉来了人!”

    “不走。”谢临风揪回人,“来都来了,圆的扁的我定要看个清楚。”

    只见前方盈盈涌来一队人,八人为阵,肩头上担着一人。那人周身缠满藤萝枝,被五花大绑在木架上,一面被抬一面挣扎:“我没错,我没错!”

    人圈短暂地开了个豁口,仿佛野兽张嘴吞人,待队伍踏进圈子,又封合起来。谢临风与晏病睢绕至前方去看,后者明了道:“此乃巫人一族。”

    吟诵语也在此时戛然而止,谢临风顿时收住询问话头。

    “好啊好啊,你还敢道你没错!”人圈中走来个族长模样的男子,鬓发皤然,头挂傩面,手持法杖,瞧上去岁数很大,却声如洪钟,“搅乱阴阳,插手生死,崩坏秩序,此举逆天而行,你同法则博弈,还不知错!”

    “信命,信天,信法则?”那人被直立搁置,环视众人,“千年前有人做过,我为何不能?我父母被族人夺命取魂,本不该死,我为何不能!我为何不能!”

    “混账!”族长上前一步,恨得像要拿法杖将他打死,“逆天改命,你至亲,至爱,世代儿女皆已因你背上冤业!好混账,歧途不悟,我救你不得!太卜,动手吧!”[1]

    族长隐进人圈,匍匐而跪,八人阵队踩着高亢诵语,再次围聚。

    那堆火燃至滔天,驱傩人身蒙熊皮,玄衣朱裳,面带黄金四目面具,持戈扬盾,起傩舞,捏手掠,跳禹步,挥剑砍杀。[2]

    “洪荒远古,疫王练鬼吞食天下,为绞杀万类疫鬼,曾有数十万族群结伍,仅有七族死里逃生,留下后裔,其中便有以‘傩’为术的巫人一族。”晏病睢说道,更向前一步。

    谢临风也随之靠近:“巫人族先祖将九死一生归为天定,偏生我族留存,偏生傩术可解疫,从此信仰天地,时常开坛自省,最是恪守自然法则。”

    ——也因此眼里容不得沙,惩戒最为残忍。

    晏病睢倒是很新鲜:“你竟知道?”

    “‘竟’字总伤人。”谢临风道,“我虽不学无术,倒也没那么无术。”

    晏病睢冷然一笑,便凝视前方,不再言语。祭台三面围绳,绳下挂铃,不知是朔风狂吹,还是队伍脚步太铿锵,那雪盖的白铃激颤不止。

    驱傩人一舞毕,指尖凭空自燃,手持符印,赤脚跳进火堆里,不觉烫似的。他傩面威武,四目瞪似铜铃,在火舌地映衬下,如同烈焰修罗。

    谢临风道:“这我没见过。”

    晏病睢说:“演变千年,不免杜撰。”

    二人正欲看下一步如何,夏睿识却从混沌中转醒,扑到跟前:“别看了,真别看了!”

    谢、晏二人同时箍住夏睿识的手,只见抬人队伍围着祭台锅炉左转三圈,右绕一圈,驱傩人双颊鼓起,从火堆而出,沿阶上了祭台。

    谢临风道:“他在火里吃了什么?”

    祭台上那人嘶喊:“你烧死我,我便化疫鬼,我不做你这驱疫之火!你——”

    驱傩人骤然挥剑砍下,却不是砍人,而是削断固定的藤萝。那人被高高竖起,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扑通”一声滚进锅里。

    瞬息之间,赤红火光窜天而起,热气轰飞围锅的八人,谢临风三人也不免捂面后退。吟诵骤然断成几声尖叫,惟有驱傩人岿然不动。

    一人惊惶:“满身罪业,入锅起火!”

    又一人跪拜不止:“水越沸,火越旺!”

    驱傩人口中再吐出烈火,两火相撞,竟像是阴阳相克般,对抗出烧掉一切的怒火!烧得寒冬腊月满天通红。

    夏睿识忍不住胃里翻涌,先跑一边吐去了。

    驱傩人一火碾压,死人火苗偃旗息鼓。驱傩人再挑剑,火星飞天,谢临风目光一凝,发现这空中飞火正是之前竹林间的燐火。

    燐火飞进火堆,锅中沸水汩汩扑腾出来,挤出一颗头骨,骨碌滚进火中,堆在最上方。众人见这画面,皆下跪吟诵,泪流满面。

    头成祭台座,身化驱疫火。

    谢临风说:“哭什么?”

    晏病睢道:“度化罪徒,怕他化成厉鬼作乱。”

    谢临风说:“看不懂,走了。”

    晏病睢还没开口,便被谢临风拉走,问:“去哪儿?夏公子……”

    谢临风说:“你家夏公子先跑了,谢公子带你追。”

    夏睿识前脚跟了个小孩进到房子,谢临风后脚便追了上来。这是一间竹木修的屋子,屋内布局简单,一桌一床,只是四周挂满猎具和兽皮,像是个猎户人家。

    谢临风从后头揽了条胳膊,唬了夏睿识一跳,道:“好歹是兄弟,招呼不打就走,怪伤心的。”

    夏睿识像是没空,只看前方,说:“忘了谢兄了。”

    谢临风听着这话耳熟,没多追究:“这对妻儿你认识?”

    面前是位身着巫人族服饰的寸头女子,此刻正在墙边整理兽皮,男孩趴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玩耍傩面,他长得标志,又有些眼熟。

    夏睿识说:“像是熟人。”

    正说着,女子叫了声:“阿盈,你爹回来了,去开门。”

    阿盈像是等候多时,从椅子上跳下来。外面风雪正汹涌,男孩踮脚刚开门,就蓦地扑进一个怀抱。

    这下三人都呆了。

    谢临风说:“……夏兄,这会不会太熟了。”

    只见门口立着位赤脚薄衣的男子,要比如今的夏老爷年轻圆润许多,大冬天被冻得直跳,抱起男孩就往屋里窜。

    女子只瞥了眼,说:“出去打猎,你被猎了?我看你的两袖清风,只剩漏风了。”

    夏清风放下男孩,满屋子找鞋穿:“路上碰见一个流浪汉,严寒天里没鞋穿,两只脚都磨出疮血。娘子可没瞧见那一路惊心的血印。”

    “所以你便把自己的鞋子和衣物送了他?”女子搁下兽皮,“最近叫你别出门,有病去治。”

    夏清风抱着阿盈一起裹进褥子:“你瞧瞧,你娘又生气了。白芍不是专治肝火吗,枉费了你祖母取得好名儿。”夏清风插科打诨,把人逗笑了,这才问,“我回来瞧见隔壁满堂在哭,出什么事了?”

    白芍开窗晾兽皮,道:“隔壁乌萨死了。”

    夏清风正色起来:“他爹娘不是才坠崖过世,伤心到自己也去了?”

    “要是哭死的可就简单了,今日行了傩祭,扔锅里煮了。”白芍神色凝重,“他使禁术要让他爹娘复生,在断头崖底拾了二人骸骨,用针线缝起来招魂。”

    “你别听,裹厚点出去堆雪人儿。”夏清风赶走阿盈,才说,“何至于用傩祭?他和疫鬼沾上边了?”

    “嗯,召来疫鬼,要把他爹娘做成能活千秋万代的活死人。”白芍捡了柄白银扇,靠窗外看男孩在雪地打滚,“这也不至于傩祭,要紧的是他太狠了,摔下断头崖人当是七零八落的,他收集不全,缺哪块,就从活人身上剐哪块,夜里杀族人,取骨头器脏和魂魄,我叫你别出门,也是隐隐料到此事。”

    夏清风“咦”了声:“不但杀人,还拆身体来缝尸补魂!可恨,可恨!”

    那头夏清风刚叹完,这边谢临风却忽然站直,左右推开:“别看我,我不干这类勾当。”

    夏清风蹬好靴子,捧说:“娘子家族法术很好,料事如神!”

    “是挺准的。你今天是慈善了,却沾带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回来!”音落,白芍猝然银扇一开,朝身后扇去。

    明明周遭寂寂,陈设也屹立不倒,谢临风三人却顿觉一阵咆哮狂风,那风浪有排山倒海之势,刮得谢临风一手抓一个,扭作一团,眨眼便飞出魇境,坠回现实。

    谢临风算是明白了,他如今不人不鬼的,死是不怕的,但得疼!他嘴里把什么乱七八糟的诀、歪门邪道的咒通通念了一遍,当然也通通不管用。

    夏睿识飞到半空,喊:“谢兄!”

    谢临风腾空也喊:“晏兄!”

    晏病睢长袍飘飘,一副安心赴死的坦然。

    谢临风明了:完啦!

    只觉背后一软,眼前蓦地出现一片白色,飞速堆积合拢,三人仿若陷入一团温暖的积云里。谢临风率先弹起来,惊喜道:“鸓!你现在可真成馒头了。”

    原来这团云不是别的,正是膨胀的巨型荧鸓。

    待余下之人皆从软陷中爬起,荧鸓大翅一挥,飓风袭来,众人抵住石墙,险些又被吹飞。瞬息之间,荧鸓骤缩回巴掌大小,飞到谢临风头顶板鸭趴,似乎累得够呛,连小灯也不愿当了。

    谢临风停滞原地,似乎觉得哪里不对,正匪夷所思间,夏睿识拍拍屁股爬起来,指到:“谢兄!出口!”

    谢临风抬眼一看,前方果真出现个漆黑幽深的巨洞,破开石窟。那洞口浑圆,像是有人刻意开路似的……

    “不好!菩萨丢了!”谢临风这人总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的状态又十分凶狠,眼下拉着夏哥儿后领就朝洞口飞奔。

    夏睿识麻袋似的被他拖在身后,苦不堪言:“老天爷啊……谢兄,他早跑了!他比你先爬起来!”

    谢临风一顿狂撵:“他重伤在身……”

    “装的吧!你看他和我们相处时,像是能活千秋万代的样子。”夏睿识屁股起火,哀求道,“好兄弟,别顾他了,管管我的死活吧!”

    能活千秋万代……

    音落,谢临风忽然刹住步子,他单臂就是一拎,将夏睿识提到跟前:“好啊,夏兄,不管他了,我首先把你放心尖儿上。”

    夏睿识被他一提,又悔了:“我、我不知道。”

    谢临风一指:“兄弟,是不知道方才的魇境,还是不知道这条洞原来通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