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新雪
跟前有丛枯树枝桠倒下, 交错的枝叶将好遮挡住花侑的身体。
谢弦恶心得浑身打摆子,谢月赶忙宽慰道:“不用担心,老二不过觉得你偷用了谢弦的脸, 她哪里知道你就是谢弦。这些虫卵伤不了你, 只是修行期间不可擅自间断,也催动不了咒力,需要静待三个时辰,辛苦你熬一熬了!”
这可不是辛不辛苦的问题!
花侑头皮炸来发麻, 他颤栗着在这潭泥泽中静坐, 那成千上万的、细微的、摩挲的触感令他心中一阵恶寒。有无数个瞬间, 花侑心灰意冷地想:那不然这冰晶丢了就丢了吧!老子不干了!
兴许正如谢芸生所言,虫卵是专属谢弦的修行材料, 因此钻进花侑身体之时没有任何疼痛和不适,除了能让花侑清晰感知到:每一颗虫卵已经蠕动到身体的什么地方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触及到了花侑的底线。
他快爆炸了。
妩净神就这样心灰意冷了三个时辰, 等到躯体中的蠕动感逐渐平息, 泥泽中不再有白色的蛹尖冒出, 花侑这才感受到咒力地缓缓恢复。
花侑四肢百骸都是冷的。他双眼通红,恨意滔天, 正要砍些东西来泄愤,跟前的叶丛忽然被一道剑气斩开。花侑刚抬手, 正被剑鞘打中虎口。
花侑猛然缩回手:“我要杀了你。”
夜色渐浓的雾气里, 他恍如蛰伏在洞穴林叶间的小兽, 花侑蓬头垢面, 面颊都是泥和血, 浑身湿漉漉的。
祝衫清踩在泥泽中,说:“出来。”
花侑目露寒光:“我要杀了你。”
祝衫清朝前躬身, 花侑竟本能地朝后缩了下。祝衫清听声辨位,一把握住花侑的手腕,花侑犹如困兽应激,刹那间挣扎起来:“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祝衫清!我要杀了你!”
花侑咒力微弱,随手抄起石头就往祝衫清身上砸。
祝衫清没躲,被砸破了头。
花侑道:“去死去死!你们怎么不去死!我要杀了那个孽畜!我要杀了你!你听到了吗,我要——”
祝衫清剑光乍现,忽然朝自己腿上砍了一剑,瞬间鲜血淋漓!花侑骤时偃旗息鼓,看得呆了,直到祝衫清揽臂将他背在身后,他才回过神,第一句话就是:“你有病吧!”
原来谢芸生并未说谎,这泥泽中的卵虫六亲不认,只认谢弦。祝衫清来得太急,根本没时间想对策,便赤裸裸踩了进来。祝衫清挥剑之前,腿上就已经有了好几个血窟窿。
可她却完全不觉痛似的。
祝衫清一手捏着剑,一手揽住背后的人,冷说:“想快些回去洗澡,就闭嘴。”
“你!”花侑说:“……你剑鞘硌着我了。”
祝衫清行为冷酷,单手将剑鞘扯到胸前挂着,又“唰”地声将手中晾了半晌的剑插进去。
花侑看她动作飒爽,火从中来:“你还有脸生气?!”
祝衫清道:“没有。”
“装什么你,我看你专程叫谢芸生过来,不过就……”花侑全然没了要伪装的想法,口无遮拦的,还欲继续呈口舌之快,谢月在心里叫了声,拉回了他的神智:“你冷静!你冷静啊!你现在暴露了,祝衫清能立马将你杀了!”
花侑哑言,不说话了,心道:我去你们大爷的。
花侑心里气得要吐血,火都往自己肚子里吞。他呆在祝衫清背后,闷声了半路,发现祝衫清还是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喂!”花侑伸手去前面掏她的脸,想要将其掰过来,他风声大雨点小,很使劲,“你……你看我这个样子!就没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吗?!”
“没有。”祝衫清躲过他的手,正视前方,紧接着,她忽然冷不丁冒了句,“……你变小了吗?”
花侑忍无可忍:“你真是瞎了眼,这不是明摆……”话没说完,祝衫清手臂一紧,花侑立马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你到底会不会聊天?!”
祝衫清说:“会。”
花侑又不满意了:“我天呢,会聊天的人是不会直接说自己会不会聊天的……烦死了!把我都绕晕了!”
两人又是一路无言。
祝衫清额上的伤口血量渐小,却还是流了半边脸颊的血。
由于身体变小,咒力流失的原因,加上他自己一通闹腾,已经筋疲力竭。花侑瞧着祝衫清脸上的血,低声说:“前面有条河,你……你把我扔进去洗,我快死了。”
祝衫清轻声说:“不会的。”
前方果真有条野河,还算干净。花侑没等祝衫清将他放下,自个儿拼命歪斜着身子,“扑通”栽进了水里。
祝衫清抱着剑在一旁等他洗完,不料半刻钟不到,花侑却没了动静。祝衫清心头一凛,迅速到河边查探,才发现这家伙躺在冷水里,已经睡着了。
花侑是被风吹林叶的声音吵醒的。
他闷头盖了件衣裳,乍然坐起。
四面天已深黑,凉风卷入半夜,花侑抬眼,瞧见自己跟前燃着堆将熄的柴火。
“小鬼。”谢芸生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命还挺大,不过看你胡言乱语,睡着了也在发抖,想必在梦里过得很糟糕呢。”
花侑额角猛跳,从地上抄起把剑就刺过去。岂料剑风至半,林间凭空传来一声猛兽的低吼,花侑惊得歪了力道,被谢芸生单手揪住衣领提了起来。
剑刃顶在谢芸生腹前两寸之处,无论花侑怎么用力,都再近身不得!
“你来找死的吗?!”花侑双脚霍然离地,恼怒道:“真是耻辱!”
想是他顶着这个身量,说出这种口气,实在叫人忍俊不禁,生不起气来。谢芸生又揪住他的耳朵,不轻不重地拧了下:“阿姐这把剑不杀同胞,想找我报仇泄愤,过了今夜再说。”
花侑说:“放肆!你住口!”
他说完,总算回味过来点什么:“祝衫清的剑怎么扔我这儿了?!她人呢?”
谢芸生将花侑随手一扔:“她受了点伤,找药去了。”
“这荒郊怪野,哪里有药?”花侑环顾四方,只见这林间古木崔嵬峻立,月下黑影重重,俶诡奇谲,仿佛到了什么邪地,不免提心:“你这混账!你将我拐哪里来了?!”
“拐?是哦,这里人没有,畜生也没有。”谢芸生蹲下身,散漫地搅着火堆,“你提醒我了,我正要将你生吞活剥呢。”
花侑冷笑道:“是吗?”
自他经历过被虫卵钻入身过后,妩净神的心绪极度不稳,变得很沉不住气。
这时,花侑忽觉后脑一痛,他刚回头,就被劈头盖脸罩了件冬衣。祝衫清的动作称不上温柔,这冬衣分量足,还是大人的尺寸,险些砸得他眼冒金星。
谢芸生也同样被“铁”衣泰山压顶,她从衣裳从挣扎出来:“好凶呢姐姐,你对小八无情也就算了,明日可是新雪节,总要更爱我一些吧?”
所谓“新雪节”是狐族的传统节日,为的是“梳洗旧尘,换作新雪”,可同人间的新年做类比。
祝衫清道:“家里还没修好,这里方便些,明日便在这里过。”她捡起地上的树枝,摸索到了火堆前,“谢弦,你过来。”
花侑衣裳拢到一半,忽然问:“你干什么去了?”
祝衫清道:“拿衣裳。”
“这是衣裳?”花侑拖着大衣走近,从她身侧捡起个瓶子,“静心丸?你伤在腿上,该用这种药吗?”
谢芸生有气无力地“哎呀呀”一声,倒在火堆对面:“不管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她呀准是个大糊涂。这一路背你回来,见你噩梦连连好可怜,她哪还顾得上自己,将你这条落水鱼儿放在火旁,就一声不吭回去拿药了。我还以为我们家姐姐终于明白自己伤得多厉害了,没想到仍是那个昏头鬼,你做个坏梦可比她的性命还重要些呢。”
祝衫清一声不吭。
花侑是娇纵了些,不过都是在模仿姣子的做派,其实在化鹤山上时也没受过谁的伺候,更遑论他是来杀人的!妩净神哪儿招架得住这种对待,心中纷乱无比,一个劲儿地喊:谢姑娘,谢姑娘?我的姑奶奶你哪去了?!
谢芸生在对面翻了个身,似已经要睡着。
恰逢这时,火堆燃尽,花侑困意翻卷,将静心丸吞吃了一颗,也裹着大衣埋头睡了。
然而长夜不平,花侑眼前像被骤然泼了墨,视线间不仅漆黑无比,还像是有东西在蠕动,耳边似有若无地响起“咕噜”的水泡声……
花侑背脊发凉,骤然惊醒!
与此同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对方并不愿意暴露自己“陪伴”的目的,怎料不慎漏了马脚,只能落荒而逃。
该死的孽畜!该死的谢芸生!
“等等。”花侑猝然拉住祝衫清的衣角,颤声说,“你别走,你陪我。”
对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回绝的对策。在这等待的须臾里,花侑备受凌迟,他冷汗涔涔,改变措辞:“静心丸失效了,你……你能留下一会吗?”
祝衫清忍无可忍地说了个:“嗯。”
又绞尽脑汁地问了句:“要……一起走走吗?”
第82章 烧酒
不等他回答, 祝衫清便负剑而去。
花侑的手指忽然收紧,他沉默须臾,朝着谢芸生的方向看了眼, 最后叹说:“好吧……那个——”
这个豆丁大小的人, 裹着比自己身长一倍的灰色冬氅,花侑须得奋力才能从颈边的白绒长须中露出口鼻,他负重快跑,呼哧呼哧喘气:“喂……你好歹等等我呀!”
祝衫清充耳不闻, 她有花藤引路, 走得更快, 转瞬就将花侑远远丢在身后。
人小被人欺。这黑夜太浓稠,令花侑心有余悸, 他不禁暗骂一声,骤然伏低身子,开始闷头飞奔。
岂料奔至半途, 额前突然撞上一面铁壁。花侑顷刻间被弹飞, 对方眼疾手快, 拉住花侑的衣领,将人拉回来。
对方喟叹一声, 蹲下身来。
“你耍我?!”花侑受人作弄,好不羞恼:“祝衫清!我要你——”
话没说完, 祝衫清眼前的白绫丝带被花侑扯下, 她呼吸顿滞, 忽地侧脸遮挡, 仿佛很难堪。
花侑怔忪半晌, 一时忘言。
祝衫清眼尾还有余红,不像是熏的, 而是血泪驻留过的残痕。她躲避片刻,而后泰然接回花侑手中的白绫,并不急着束上,只是闭着双目,面朝花侑的方向,问道:“你要我什么?”
花侑愣说:“好看。”
祝衫清问:“好看吗?”
花侑:“……”
花侑捏紧拳头,怒气冲霄:“你又作弄我!”
祝衫清系上白绫,笑了声,就是这见鬼的一笑,令花侑毛骨悚然,不免后退:“你笑什么?!”
可他两腿跟新笋似的短,祝衫清略微倾身,就牵住了他的手:“跟我走吧。”
花侑后撤一步,扯住身后的野草:“干吗?拐卖儿童?救命啊——”
祝衫清哪管他,膂力过人,一把将花侑拉进怀里抱起;“你要谁来救你?谢芸生?还是她那头将你舔成萝卜墩的雪狮?”
花侑恼羞成怒:“你果然是个黑心肝的,你早就知道!”
他拳打脚踢,祝衫清却走得四平八稳。正当俩人走出山林之时,身后蓦地传来一声低吼,花侑顿时吓得炸开了锅,揪紧了祝衫清的衣裳。
这时,谢月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在花侑的识海中气喘吁吁道:“妩净神别多心!不是你变窝囊了,是谢弦最怕这只畜生!”
花侑冷汗直冒,心说:“难怪,我越发觉得我不像我了,原来成了谢弦过后,竟能影响我的心神吗?不过话说回来,你干吗去了,怎么现在才来,你不做军师,我暴露了怎么办?!”
谢月讪然笑道:“哈哈……妩净神忘了谢老二说的话了吗?泥泽中的触感我真是难以恭维,故而暂时脱了共感,抱歉啦。”
不知不觉间,花侑忘了挣扎,待他回过神来之时,祝衫清已经带着他出了树林,被一轮明光烁亮的银月晃了眼。
花侑豁然,惊觉他们方才走了那么久的平路,竟是处在最顶峰的位置。
浪涌颓靡,咸湿的风潮裹挟至花侑耳畔——下方灯烛辉煌,是一处位于山海罅隙间的喧嚷小镇,入口处的石块上雕琢着“千月”二字。
花侑吹着海风,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好多人,不喜欢,来这儿干吗?”
他语气不善,祝衫清却不见艴然之色。花藤指引,祝衫清托着花侑在镇中闲逛。不料刚走两步,便听到有人吆喝道:“是你?真是你!我说你怎么大半夜又来了!”
花侑凝眸,瞧见对方是个手拿血大刀的屠夫。她长得健壮,吊着一对竖眉,看上去十分不好招惹。
花侑凑到祝衫清耳边,机警道:“你完蛋了,她一拳能揍死你!我不想受你拖累,赶紧把我放下来!”
话音刚落,屠夫的刀忽然怼到花侑眼前:“几天不见,哪捡的乖娃?!”
花侑大气不敢出,僵成了石头。
祝衫清叹声说:“柳姐,刀太腥了,拿远些行不行。”
被喊“柳姐”的屠夫哈哈一笑,收了刀:“咱们这个地方沿着山修下来,陡得凶哦!你夜里是个瞎猫,怎么还来折腾?”
祝衫清边走边说:“明日家中妹妹过习俗节,趁着小鬼睡不着,带他出来帮忙采购些。”
花侑怀疑自己听错了,心里大震:“什么叫‘夜里是个瞎猫’?!难道平日里她看得见?!”
谢月道:“当然不是两眼一抹黑的瞎法,尚且能模糊视物,看清个身影。不过你用着谢弦的身体,慌啥?”
言语间,花侑脸上传来阵疼痛,他大惊失色,望着屠夫离去的背影,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花侑失语片刻,伸出手指,气来颤抖:“……放肆!她敢掐我?!”
祝衫清挡开他的手:“捏了一把而已,注意措辞。”
花侑大骇:“‘而已’?!”
话音刚落,又迎来位老头,花侑还没开口说话,脑袋便受人一拍,怀里多了几袋糖油粑。
祝衫清对这里轻车熟路,分得清哪个方向开了哪些铺子,听声音就能知道对面是谁。花侑一路下来,不仅怀里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脸上还多了几枚唇印。
“喂……喂!你走好快!”越朝集市走,人流越密集,花侑兜里的玩具和糖果堆得比他人还高,他着急忙慌地在后追赶,“你倒是管管我啊,我——我要被挤丢了!”
话音刚落,前方倏然撞来一人,花侑“哎呀”一声,人仰马翻,手中的东西“哗啦啦”全散了。
四周散出一个大圈,花侑看清人,果然是祝衫清!
花侑坐起,骤然正色:“你怎么——”
还不等他说完,前方轰然冲来名凶神恶煞的络腮胡,那男子瞎了半只眼睛,一身酒臭,沾上涎水的胡子堆满整张脸,他抬脚踩在祝衫清的心口,道:“又是你这娘们儿!老子有没有说过,你从这儿过一次,我打一次!”
花侑这才看清,祝衫清鼻血四溢,已经肿了半张脸!
络腮胡伏低身子:“死杂种,今天怎么蔫儿了?之前不是很横吗?!他娘的问你话呢,老子这只眼睛你怎么赔?”他穿着满是污垢的布鞋,鞋尖微移,满是暗示性地在祝衫清颊旁蹭了两下,“拿你的……”
他刚说到“你”字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握住了他的脚踝。那手掌虽小,力道却不小!原来对面是个白生生的矮小子,正目光森然地瞧着他,冷冷道:“腿拿开。”
络腮胡啐了一口,不惧反笑,笑得满口黄牙皆露:“你是这个狗女人的小喽啰?还是婊子和哪个狗杂种生的小畜生?”
话音刚落,耳朵突然爆发巨痛!络腮胡“啊——!”了声,立马捂向左耳,却也无济于事,那鲜血涔涔而下,络腮胡手中只剩半截耳朵。
花侑指间绕着弹弓,悠然逼近。
络腮胡没成想能被小孩戏弄,当即勃然大怒,带着要把花侑脑袋砸烂的力道,骤然握拳挥下。然而他拳风行至一半,身体倏忽发出一声十分响亮的“咔”!
他左腰的前后穿插着一柄剑,其中一条肋骨被剑刃硬生生插裂开去!剑柄的那头是祝衫清毫无波澜的脸。
络腮胡痛苦吆喝,仓皇后退间被人使了绊子,整个人跟栋楼似的轰然倒下!
一枚花色冶艳的信符从他怀中掉落。
祝衫清抽出剑,艰难起身:“拿上东西,走了。”
花侑拆掉玩具的小零件,裹在弹弓的皮兜里。
换做他对祝衫清的话充耳不闻了。
花侑每说一句,就往络腮胡脸上弹一块:“杂种?婊子?狗女人?”那弹丸带着咒力,打得络腮胡皮开肉绽,满脸血洞,“你在骂谁?你算个什么东西!”
男人哀叫连连,跟个虾子似的蜷缩起身子。
花侑踩到那枚信符,拿起来瞧了眼,而后嗤笑着扔他脸上:“信妩净神啊?求他什么,家庭和睦还是长命百岁?还是见他容貌鲜妍,心怀不轨?”
络腮胡变得红彤彤,他起身争抢:“还我、还我!我他妈的弄死你。”
“轰!”
那枚信符在花侑手中猛地烧起来,三两下化成了一捧灰。
“得了吧,你这种下三滥,他是不会庇佑你的。”花侑拍拍手,说,“嗯?姐姐,你呆站着干吗?适才不是要走吗。”
花侑抱起地上的零件儿,拉着祝衫清大摇大摆走了。他嘴里哼着小曲儿,像是心情很好,其实糟糕透了,这曲子的调都是乱的。
等到第二日接近晌午时分,二人才采购归来。谢芸生躺在雪狮身上打了个哈欠,遥遥就见一大一小挂着彩,神情未变,却透露出一股衰颓之气。
待花侑走近,谢芸生看他瞧自己的目光更是冷漠,莫名心里发寒:“小孽畜,你这眼神像是要拆吃了我。”
花侑蓦地一笑:“哪有,你睡昏头了吧。”
谢芸生狐疑道:“你最好是。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好阿姐,你是掏了狼窝吗?被揍成这幅样子,好难看的。凭借你的身手,谁还能有人欺负到你们头上来?”
“不是狼窝,是千月镇。”花侑扔了包裹,坐在火堆前烤手,“老二,你给她瞧瞧吧,我寻思她被揍傻了。”
如他所言,祝衫清一路沉默无语,与她平日里的寡言性格不同,更像是郁结于心,在盘算事情。
谢芸生依言从祝衫清昨日的行囊中翻找出些药,细叹声:“哎呀,我们好姐姐这么好看一张脸蛋,怎么肿得跟个猪头似的。”
花侑闻言,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让祝衫清微微回了神。她握住谢芸生为她上药的手,神色恢复如常:“今日新雪,先过节吧。”
花侑支着脑袋:“也对,她死不了。”
祝衫清说:“小芸,新雪之兆,你要快乐。”
花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也该附和一句。
他说:“三姐,节日快乐。”
篝火烧酒中,仰天闻细雪。
今朝雪落,旧尘涣销。
第83章 小八
花侑愔然不语, 朝篝火中扔了几根枯柴,脚边忽然滚来一颗紫果,转眼看, 谢芸生和祝衫清已经吃上了。花侑有样学样, 放进嘴巴就咬,谢月只来得及说一个“别”字,那酸涩感和草泥味灌满口鼻,花侑当即就吐了。
“哎呀呀, 这果子你最讨厌了!”谢芸生笑个不停, 倒在祝衫清腿上, “姐姐你看,我们小八不过跟你走了一趟, 怎么就变得心神惘然的!”
祝衫清咬果子也像啃石头:“不知道。”
没得到缘由,谢芸生也不过多追究。细雪落在她的发顶,谢芸生又犯困了:“小八, 阿姐, 今年我坐享其成, 不出力行不行?”
“那怎么行?”花侑也学着她犯懒,“童工不干活的。”
谢芸生支着脸, 躬身端详:“说到这个,我最开始就想问了, 阿姐不是知道破除诅咒之法吗?”
祝衫清似乎被呛了下:“……忘了。”
随即略微施咒, 不过瞬息, 花侑竟直接恢复了原样!
那拖地的大氅终于被他穿直了。花侑拿枝条戳火堆, 意料之内似的:“哼, 她才不是忘了,肯定是觉得捉弄我很好玩吧。”
祝衫清掏出手帕, 擦拭嘴角,顺带附赠了个“嗯”。
花侑抖掉脑袋上的碎雪,大为惊讶:“你还‘嗯’?!”
谢芸生忍俊不禁:“好啦好啦,萝卜丁,我和阿姐做吃的,你来负责撒新雪吧。”
与此同时,谢月在他识海中匆匆解释道:“新雪日这天,家中的亲朋忙着布置清扫、做菜招待,余下游手好闲之人便安排一旁讲故事添彩,也为‘撒新雪’。从前祝衫清和谢情他们嫌我们捣乱,撒新雪这事向来是我们几个小的做。”
果不其然,谢芸生说:“我警告你,不要再讲什么‘小妖谢弦诛天灭地最后位列巅峰忍受无尽孤独’的故事了,什么叫‘新雪’,重点在‘新’字。”
祝衫清端坐在树桩上,正摸瞎捣腾:“嗯,我没意见。”
“哼,谁疼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谢老二,你事好多。”花侑缩在大氅里,蹲地上,“新故事当然有了,你好好听着。从前有个名唤‘小八’的小妖怪——”
话未说完,脑袋上飞来一小团雪球,谢芸生道:“我揍你哦。”
花侑哈哈笑道:“急什么?此‘小八’非彼‘小八’,你听我说完,故事是这样的:其实这个小八是妖也不是妖,他是被大妖怪创造出来的,然而大妖怪却不是他的母亲。因为大妖怪为每个造物投注的心血不同,我和其他三位同胞只是她的僚属,余下两位才姑且算作她的孩子。”
祝衫清正面无表情地削果子,闻言道:“‘姑且’二字怎么说?”
“因为大妖怪没有心,所谓的孩子与她而言不过是继承者,更残酷的是,其中一只小妖只是失败品,大妖怪追求完美造物,无法容忍他的存在,便舍弃了。”花侑话止于此,“但不过不重要,我们继续来说说这个小八。”
“小八的降世是个不祥之兆。因为他的出生必须是基于三位同胞的消亡过后,这是大妖怪约定的法则,也是诅咒。可小八哪里知道真相呢?他一临世,陪伴他的只有那名筛选下来的继承人。小八是个踩在同胞尸首上度日的无名小傀儡。他必须遵守大妖怪的规矩,而同时,继承人也必须遵守他的规矩,或者说这就是小八被创造出来的原因——成为继承人的管束者。
“管束者的方方面面都被诅咒渗透,不可存有喜怒哀惧,七情六欲,成了大和尚!可继承人却很叛逆,他乖张顽劣,多次违逆创生者的规则,屡教不改,这给小八找了很多麻烦事,可小八每次惩戒继承人时,表面装作不动声色,心里却好生羡慕。
“凭什么呢?凭什么他就可以抗衡规则,破坏规则?凭什么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承受罚戒?凭什么他可以像是在活着?要知道,小八心性真率,从来墨守成规,却被这些念头冲乱了方寸。那日,继承人受罚之时,小八头一次悖逆规则,和继承人说了话。他问他:‘为什么?’,继承人只回答了一句话——”
谢芸生摁住砸果壳的虎爪,道:“嘘,让姐姐猜猜,她只会闷头煮汤,好没参与感呢。”
火堆旁架起一口锅,和一小炉。
锅内熬汤,炉上煮酒。
祝衫清舀汤品鉴,神色凝重道:“心无牵挂,行事便无所忌惮,我猜正是这个原因。”
“错啦。”花侑哼声道,“那个继承人只说了两个字:‘殉葬。’”
“这句话太帅了,小八顷刻间被他征服,打算从今以后跟着他混!于是他暗度陈仓,背着大妖怪和继承人成了好朋友。小八虽然是管束者,但他所有的情绪都是继承人教的。继承人笑,他就笑;继承人愠怒,他就生气……继承人是什么样,小八就学成什么样。小八以为只要模仿到位,自己也是鲜活的。”
祝衫清揭开酒壶,黯然道:“可怜。”
“不错,是很可怜。”花侑泰然道,“他从创生者的傀儡主动将自己变成了继承人的傀儡,还不自知,傻得可以。”
他的话戛然而止,静默蔓延了须臾,谢芸生忙中抬头,说:“讲完了?小八,你的故事……一如既往地烂呢。”
花侑躺在横地的树干上,说:“饭好,故事也就……该完了。”花侑坐起身,“你管我怎么编呢!”
祝衫清用新采撷的荷叶当碗,往树墩上摆了三份莲子羹,一盘烧鸡,两壶热酒,各种琳琅小吃腾着热气。
雪落在上面,变得像糖粒。
三人席地围坐,谢芸生支着脑袋:“我呢,不和萝卜丁计较。吃阖家宴之前,从我开始许愿吧,好吗?”
祝衫清将两根鸡腿分到了花侑和谢芸生碗里。
花侑看着那只鸡腿,又若无其事般和祝衫清换了碗,他道:“你许愿看着我干吗?会不灵的哦。”
谢芸生默了片刻,笑说:“人在现场就灵。小八?”
“嗯?”花侑接过祝衫清手中的酒壶。
谢芸生道:“祝你天真烂漫,岁月无忧。”
花侑:“……”
花侑手中的酒壶险些滑落。
谢芸生说:“我祝阿姐……”
祝衫清摆手:“别祝我了。”
花侑喝了酒,有些忘乎所以,对心里的声音充耳不闻,笑着说:“阿姐是别扭鬼。”
然而谢芸生和祝衫清都不知道的是,在这言语间,谢月仍在不懈地问:“你在等什么?”
祝衫清举起简陋的竹筒酒盏,道:“该我了。”
谢月喊:“妩净神,妩净神,妩净神!”
祝衫清说:“我没什么好说的。祝你们来年顺遂。小芸,你要平安喜乐。”她说完再侧向花侑的方向,欲言又止般,“你……”
花侑端起目光:“祝我什么?”
谢月:“可以动手了。”
谢月:“你到底在等什么?”
祝衫清道:“我希望……再无囹圄,你是你啊。”
花侑:“……”
谢月的声音变得冷然:“你在想什么?你不是谢弦,妩净神,你别忘了你是来干吗的。”
妩净神……妩净神……
啊……没错。
冰晶暴露出来的力量太强烈了,就像夜幕中唯一的星子,璀璨到花侑根本没办法忽略它。
谢月说:“昨夜离开之时,我便察觉到你心中有异。你那时就探出了谢芸生体内的冰晶,为什么不动手?现在呢,为什么也不动手?”
花侑搁下竹筒,双目都染上绯红的酒意。他勾起唇,在这迷离的瞬间里,花侑似乎暴露了本相,他不是谢弦,他是妩净神。
花侑笑出声:“不错,你说得对。”
谢芸生“嗯?”了声,并不明白他在同谁讲话。然而下一瞬,花侑蓦然摸到了地上的剑——那是祝衫清的剑。
剑光出鞘的速度极快,几乎在听到剑身与剑鞘的摩擦之音,那剑已经插穿了谢芸生的头颅。
谢芸生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变成堆积的震惊。雪狮的低吼无法阻止魇境的融化,不出片刻,那头痛欲裂的感觉逐渐转移到了花侑的身上。
花侑强撑着目光,明白自己很快就会顶替成为谢芸生,但在意识消融之际,他似乎窥见残留的魇境最后一角里,祝衫清拔出了谢芸生穿颅的长剑,而后抱着她的尸首,再次自戕了。
花侑再次醒来之时,躺在熟悉的床上,抬眼是熟悉的房梁,屋内燃着熟悉的安神香。
花侑将掌中的第二片冰晶隐匿了,他心有准备,当即强忍着疼痛下了床,在屋内找了面镜子,仔细一看,果不其然是谢芸生的脸!
他在房内唤出谢月,两人对桌而坐。
花侑问:“怎么回事?上一世结束我好像瞧见祝衫清……”
谢月神色凝重:“不是好像,而是事实。”
花侑纳闷:“难道祝衫清知道你我的计划?不可能,她若早知道,怎么会放任我在自己跟前杀掉你们?”
谢月道:“你问我?遇归搞了什么鬼,你该比我更清楚吧!还有,我必须得提醒你,妩净神,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得加快行动了。你是外来者,而我早已成了魇中之物,我能感觉到,魇境的力量越来越缥缈微弱,你再不快点,祝衫清怕是会彻底被搞疯心智,而你在意的冰晶,恐怕会被遇归全然夺去。”
花侑沉吟片刻,道:“嗯……我明白了。”
魇中第三世,来的是个柔水般的青衫书生,叫谢从之。
第84章 亡人
谢从之性格温润而泽, 谈吐婉和,日常相处又有些俏皮,是个好相与的。花侑剖开他的胸膛那天, 正是春茶丰收的好时节。
学习煮茶一直是谢芸生的祈愿, 想的是来年新雪之日,那些不善饮酒的弟弟妹妹能喝上她亲手煮的茶。
很奇怪,花侑成为谢芸生的那刻起,一连谢芸生的口味、心情和愿望都明了了。既然是谢芸生的愿望, 花侑没有违逆。
新雪日过后迎来了寒冬, 花侑同谢从之与祝衫清过了腊八和新年。
谢从之站在院中的雪地里感慨:“今年的雪真大啊。”
“嗯, 瑞雪兆丰年嘛。”花侑坐在亭下添炉火。他其实没怎么见过雪,他本体弱不禁风的, 化鹤山上的风不敢狂,雪不敢凉,为他一个病秧子四季如春。
谢从之说:“你要不要来玩雪?”
花侑抬眼说:“她不去吗?”
亭下不避风雪, 那炉火暖不了祝衫清的手。祝衫清捧茶暖手, 道:“我看不见, 你们玩就好了。”
花侑夺走她手里的茶,劝说:“这位姐姐, 干坐着多没意思?你虽看不见,但听声辨位很厉害, 我们俩免不了被你打得屁滚尿流呢!”
祝衫清被逗笑了。谢从之砸来雪球, 说:“别劝大姐了, 她哪里是看不见的缘故, 她最怕冷了。”
“我当然知道。”花侑挡了雪球, 也笑,“没别的, 就是想看你笑一下。”
花侑将暖手茶塞回祝衫清手里,飞跃到了院中,他拦下谢从之的雪球,道:“这样好不好,今年温柔些,我们堆雪人,谁堆得最丑,我们就打谁。阿姐也来。”
祝衫清婉拒:“我不来,冻死人。”
话没说完,谢从之和花侑就自然而然将她架到了雪狮背上,驮进了雪中。果不其然,祝衫清立时被冻得话都说不明白,花侑粲然而笑,解了大氅给她披着,祝衫清终于不哆嗦了,她拗不过,只好加入这场混战。
三人各自堆着雪人,暗相较劲,互不干扰,然而事实是,除了祝衫清的雪人有些许模样以外,花侑和谢从之各自造了堆四不像。
花侑和谢从之早早堆完,立在祝衫清身后。
谢从之瞧了半天没明白:“大姐,这是谁?”
此时,祝衫清正用雪花细细做了根冰花枝。别看她从前打打杀杀,不近人情,其实心很巧,哪怕不能视物,也雕琢出一朵精致花儿来。
然而仅一眼,花侑便瞧出来是什么花。
祝衫清将花枝别到雪人耳侧,手刚靠近,花侑却横来一脚,将雪人踹碎倒塌!
花侑不以为然:“对不住,脚滑了。不过这东西瞧着也很丑,不如不要好了。”
谢从之心思缜密,察言观色后并未插话。祝衫清也只是无奈叹了口气,道:“好吧,我早说过不来的。”
谢从之道:“大姐,人对美丑的评价有,与我而言,已是最好看的了。”
花侑还未开口,雪球就已经砸到了他的脸上,这一砸令花侑心中忧郁尽消,他发髻都被歪了,笑说:“好啊姐姐,你学坏了,竟然偷袭我!”
祝衫清义正辞严:“规则定了就要遵守。”
谢从之笑说:“没错。”
于是三人在雪地中开始了混战,这雪球一路从院中打到了房顶,直到天黑,三人齐刷刷摊在屋顶上,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声尖锐的鸣哮,夜穹之上接连炸开大朵大朵的烟花。
雪粒落在花侑的鼻尖,很快就化了。他说:“等到来年春茶丰收季,你得教我煎茶煮茶泡茶。”
谢从之正躺在他的左侧,说:“好。”
那日屏风之上的青竹被血浸染,红得刺目,花侑从谢从之的胸膛中剖出了晶片,伴随着魇境的落幕,祝衫清无疑再次死在了他跟前。
第四世,是位叫谢夭逢的女子,她性格高傲,言辞犀利,和祝衫清一样是个杀伐果断的臭脸。
像是谁都不喜欢,谁也看不惯。
花侑为了扮演好谢从之的好脾气,可谓在谢夭逢手底下受了很多气。
唯一的区别就是谢夭逢杀人总是师出有名,最钟爱劫富济贫的戏码。
谢夭逢死的那日清晨,正从山下打劫了一名瓷商。那瓷商臭名昭著,是个远近闻名的恶棍,不仅剥削当地百姓,更是不敬鬼神,走私盗墓,搞得阴阳两界都不安生。
但这恶棍命硬得很,聘请的都是方圆之内武功最强的高手。
那天花侑称自己馋新雪节的紫果,祝衫清自然依着他去了镇上买果子。她前脚刚走不多时,谢夭逢便绷着张鼻青脸肿的臭脸进了门。
花侑早有预料:“什么风将我们家冷面佛吹来了?”
“哐啷”一声,谢夭逢往桌上扔了个包袱就走。花侑打开查看,发现里头装的是套白瓷做的茶具,他这才恍然记起,原来自己此刻扮演的是谢从之,谢从之是个茶罐子。
意识到这点已为时已晚,咒力如箭矢,顷刻间插满谢夭逢的躯体,撞烂了她的五脏六腑!
血溅在花侑的脸上,他像是无动于衷,又像是早已麻木。他的目光穿过大门,瞧着那条通往山下的小路,祝衫清正提着两袋果子往回走……
第五世,二姐谢情出现了。谢情不善言辞,思绪冷静,要说谢从之这个温软性格只能受谢夭逢的欺负,那么谢情和谢夭逢的相处就是天天干架的类型。
这一世花侑做了谢夭逢,他被安排在和谢情相隔最远的房间里。每逢他俩打架,祝衫清就忍不住参与其中,一手推一个。
结果俩人表面化解干戈,实则祝衫清在中间走,他和谢情就在背地里暗戳戳地用咒力互殴。
谢情是他们十二个中身手最出色的一个,花侑每次同她过招后都身心俱疲。但花侑光知道谢情武功好,却忽略了谢情的洞察之力也同样出彩。
花侑还未动手,谢情就已经点破了花侑的意图。
那日他们又打了一架,只不过这次花侑意外地占了上风。祝衫清赶来之时,谢情已经自断经脉,身亡与此了。
祝衫清又殉葬了,魇境重开。
第六世,花侑成了谢情,杀了谢谦。
第七世,他杀了谢雪昼………第八世、第九世……花侑杀妖取晶的速度越来越快,血染满了双手,他却已经察觉不出自己的情绪。
直到有一名叫谢衢的少年小妖出现。
谢衢和其他妖不同,他年纪小、模样俊美,却行事暴戾,不按常理出牌。
此刻花侑正扮演着上个名唤“谢离倦”的角色。
谢离倦此人如其名中的“倦”字,他对祝衫清很疏离,甚至带有敌意,时常表现出一副“祝衫清受伤死了才最合他意”的模样。
但巧的是,不知为何,几次魇境重开下来,祝衫清都比先前要虚弱许多,她近日又不慎染了风寒,更得卧病在床,不见天日地养着。
花侑便守在厨房里煎药。
这时,祝衫清的屋子中忽然传来兵器相碰的声音。
花侑当即扔了扇子,飞奔而去,踹开祝衫清的房门。岂料此时祝衫清的长剑并未出鞘,她仰面朝上,正用剑柄卡住一个少年的脖颈。
然而流血的却是祝衫清。
那少年笑容明媚,正是谢衢。他望着下方的祝衫清,笑意染上阴鸷:“姐姐,不是说好了这次只叫我来吗?”
祝衫清道:“谁叫你来?”
谢衢扣着祝衫清的手腕,转瞬将祝衫清说:“我想来,不可以吗?祝衫清,你知道我心意……”
话没说完,谢衢猝然歪身斜飞了出去!
“‘祝衫清’也是你叫的?”花侑扶起祝衫清,眼中的笑都是凉的:“听不懂吗?没叫你来。”
谢衢受人一踹,不怒反笑:“好啊……是你这个小孽畜!祝衫清,很喜欢谢离倦的模样吗?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
祝衫清怒道:“混账!住口!”
花侑说:“不要和他废话,杀了吧。”
祝衫清抬手拦住:“他年纪小,是我教得不好。阿离,我们去做饭。”
有了祝衫清的劝阻,花侑扔了剑,转头就走。谢离倦就是这样的冷淡性子,他憎恶祝衫清曾经捉妖师的身份,却又碍于救命恩情,因而表现出这幅不情不愿却又难以袖手旁观的样子。
午间饭菜上桌,花侑坐在了祝衫清的对面。他为了维持谢离倦的人设,常常刻意与祝衫清保持距离。
谢衢从屋顶上落下来,他马尾高束,嘴里叼着草根,瞧上去少年气未退,意气风发。他一进屋就坐到了祝衫清身旁,抬手捉起祝衫清的腕:“谁给你上的药?”
祝衫清说:“吃饭。”
花侑道:“出去。”
谢衢对花侑的话置若未闻,他拿起汤勺大口吃饭,忽然瞧见什么。谢衢搁了碗,将祝衫清碗中的青菜全部夹了出来。
花侑重重搁筷,冷声道:“不能好好吃就滚。”
谢衢挑完菜,又将碗推给祝衫清。他瞧了眼花侑,咬着筷子,用一种浑然不在意语气说道:“你很闲吗?管这么宽?”
花侑抬眼瞧他,半晌后缓声道:“是。”
“好,管得宽很好!”谢衢几乎快笑倒了,“你管那么宽,那知不知这桌上五道菜,她不喜欢吃的就有两道?谢离倦,你心里记恨着她,记恨着我们,何必惺惺作态做戏,看得我恶心!”
祝衫清陡然喝道:“混账!滚出去!”
“你急什么?你就这么在意他吗?”谢衢悠然笑道,“你忘了谢离倦从前是做什么的吗,他可是要修行飞升的大善之徒!和咱们可不一样,姐姐,你坏事做尽,怎么可能博得他的原谅?!你看我——混账……嗯,骂得很好,只有我这种混账才是你的同类!”
他猛然扣住祝衫清的手腕,猩红的铭文瞬间爬上祝衫清的手背,那圈诅咒令花侑神色微变,骤然拔剑!
花侑厉声道:“花言巧语,你知道自己存的是什么心思!令人恶心的东西,将咒解开!”
“你说得不错,句句在理。”谢衢被戳破心思也不恼:“我这次来就是带她走的。姐姐,其实我——”
没有任何前兆,花侑手起刀落,两剑斩下,砍掉了谢衢的两条手臂!花侑再一捏诀,一手封了祝衫清的脉络,一手掏进了谢衢的胸膛。
谢衢被掏心过后仍旧双目圆瞪,似乎没想过所谓的哥哥真的对他下死手,更没想过自己会死得这么草率。
祝衫清死,魇境再开。
花侑身份顺承,他终还是成了谢衢。
如今他手中已有十一枚冰晶碎片,只差最后一枚,这令花侑不免觉得有些蹊跷,他再次召出谢月,质问道:“祝衫清手底下有十二名小妖,将好对应分散的十二枚冰晶,如今谢衢已是第十一个……”
谢月同祝衫清类似,也比之前虚弱很多。她没有了初次见面的活力劲儿,像是强撑着力气和耐心。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在想一个事。”
花侑便问:“什么事呢?”
“你身为妩净神,也会在判断上出这么大的纰漏吗?”谢月支着头,漫不经心般说道,“你瞧我如今的模样,就该明白我所言非虚,我身上没有晶片,同时也快消亡了。妩净神,不管你是真糊涂还是装傻,最后一块冰晶就藏在祝衫清的肺腑和经脉中,请你不要犹豫,杀了她吧!”
花侑沉吟片刻,还未开口,忽听门外传来“哐啷”一声。谢月即刻消失,花侑闻声,心里一紧,骤然拉开门,纸人如游鱼般接连撞在他身上。
那些锅碗瓢盆仿佛散花似的,被高高抛起,又“哗啦啦”砸了一地。花侑此刻虽为谢衢,却并不将自己当成谢衢,他伸手扶正两名纸人,问:“这么急干什么?”
左手那只捂住眼睛,怯懦说:“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右手那只偏头冷哼,傲然道:“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花侑好笑道:“我一没动手,二没招惹,你们又是铁盆又是瓷碗的,不会是想要砸死我吧?”
左手那只拿下双手,张皇道:“抱歉抱歉!可不要误会主人!”
花侑拎起纸人,端量道:“这么说,是你们主人的意思?”
右边那只像是很厌恶谢衢似的,语气不善:“你险些被人掏心死了!要我说,死了才好,难为主人大费周章”
花侑一头雾水:“她怎么了?”
胆小的那只说:“哎呀你们不要吵了,不要吵了好吗?劳烦你去千月镇跑一趟,主人在那等你。”
时令已交秋,院中叶已落。纸人离开后,谢月忽然在他身后咳嗽了声。
谢月瞧上去精力大不如前,她哑声道:“你怎么了?”
“没有。”花侑回了回神,“我只是在想,她身子虚弱,已经许久没有出过门,连日常巡山的习惯也舍弃了。今日心血来潮突然下山,是又为了什么好节日吗?”
谢月瞧着他,须臾后忽地叹了口气:“嗯今日是谢衢的生辰。”
花侑垂眸笑了声:“原来如此。”
谢月说:“妩净神。”
花侑抬头,瞧见谢月神色的那一刻,心脏骤停:“怎么了?”
谢月肯定地说:“妩净神,到了最后,我祝您得偿所愿,成功取回冰晶。”
千月镇灯火难熄,人声嘈嚷。祝衫清今夜穿了身白衣,正挑着个灯笼,在小铺跟前闲聊。对方捂着嘴,笑得像个夜莺:“祝妹啊,让我瞧瞧你眼睛是真瞎还是装瞎,这新款脂粉香味最淡,你怎么一下就挑出来的?”
祝衫清说:“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世间海棠千万种,唯有此香最独有。你拿这个来考我,是在可怜我?”
对方也不恼,笑说:“乖妹,看你如今苦大仇深的,竟是经不起逗了。我瞧你今夜打扮素净,这套脂粉颜色鲜妍明媚,想必不是你用吧?”
祝衫清交了银子,将一套脂粉盒提在手中:“嗯,用作谢礼的。”
正说着,忽听对面“哎”了声,那女子提醒道:“你走神啦?那头来了个俊美少年郎,正朝你招手呢!”
祝衫清侧头,喊道:“小衢?”
——正是花侑。
他今夜褪去了谢衢的打扮,穿了件桃粉色的衣裳,半散的发融在秋夜的长风里,少了利落劲儿,变得像他自己。
花侑还没应答,便急匆匆走到祝衫清身侧,接过她手中的妆盒:“你走得急,就为了来选脂粉吗?”
祝衫清没回应,说:“走吧。”
花侑道:“去哪里?”
祝衫清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于是花侑一路跟着祝衫清走,来到了千月镇的最高处,这里海风习习,吹乱了花侑的发丝,他说:“来这里干什么?”
祝衫清没说话。
忽然,只听一声如同鹤唳般的长啸冲上天穹,随即“嘭”地炸出朵巨硕的烟花。紧接着,无数仿若火游鱼般的烟火接连蹿升至穹顶,花侑脸上空白了一瞬。
山风中夹有浪语,花侑忽然撑着身子,就地坐了下来。
烟火消散时发出篝火燃尽般的“噼啪”声,那些密密麻麻的亮点如同铮亮的星子,但又和星子不同,它们流火似的落下,转逝即逝。
看着看着,花侑忽然笑了声。
祝衫清并未回头:“你笑什么?”
花侑懒散道:“没什么,这地方很熟悉,像是从前来过。”
祝衫清道:“那这个地方还算同你有缘。”
火花持续盛放,夜穹也变得恍若白昼。人语声和烟火气都留在了下面,山巅之处没有别人,仿佛变得很安静。
祝衫清的背影在灿然的明光中变得单薄,和风一样柔,她忽然说:“小衢。”
花侑听着浪拍礁石:“嗯?”
祝衫清说:“生辰快乐。”
花侑“哈”了声,放浪道:“我说怎么今日神神秘秘的,原来姐姐还记得……”
祝衫清又道:“这是谢礼。”
花侑一愣。
祝衫清这次回身了:“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妄加揣度真是不好意思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将妆盒放到了花侑跟前。
祝衫清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我一生行恶,还能求得你慈悲,已是贪享了福气。妩净神,我——”
花侑“嗯”了声,问:“适才不是还在祝我生辰快乐吗?”
“抱歉。”祝衫清的赔礼几乎算得上直率,“今日是谢衢的生辰,我自作主张将你当成了他,很抱歉妩净神……”
花侑又“嗯”了声,似乎并没太大的感触:“如今只会道歉了吗?没有别的要说吗?”
“有。”祝衫清跪在地上,低伏着身子,像是在对神祇忏悔。她皱眉顿了片刻,仍旧说:“……抱歉,我骗了你。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你不是谢弦,我用这个方法引神祇入魇,是想借神祇之力圆我南柯一梦。”
烟火不熄,鹅黄色的暖光照在高处之地,却变得颇具凉意。
祝衫清轻轻搁置下一面铃鼓,敲了一下。
忽然间,她撑起身子,变得有些体力不支,趁着此时全盘托出:“原本这宴是为了请姣子入局,他有全然操控冰晶的本领,我若攫取了他的力量,便能时时刻刻感召他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需要上一人的死,换来下一人的生。”
这和花侑猜得大差不差。
冰晶是圣子凝炼之物,因而姣子的力量能够同时感召所有冰晶,说白了,花侑不是冰晶的主人,在召唤和共鸣方面依然有所限制。
花侑道:“我猜你的目的远非如此吧?你拜我、敬我,想必不仅认识我,还很了解我。既如此,你应当知道,你同我交手,要比同化鹤交手困难许多,可你当初却选择将遇归的云纹诅咒附在我身上,不是一时失手,而是因为你想从化鹤身上利用的本领,我也有。”
花侑向后撑着身子,漫不经心道:“你啊想夺神祇之眼,要的是识破古今的能力吧?哪怕他们十一个已经不过是虚无的幻象,你仍想窥探他们的命数,寻找解救复生之法。”
可是能在魇境中长存的生灵……哪有什么未来?
祝衫清沉吟片刻,并未否认。
她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水中捞月,于是在遇到花侑的第一晚,祝衫清临时更改了计划,既然无法令他们重活,倒不如求得昙花一现。
“我十恶不赦,杀业满身,所以造就了这样的局面。”祝衫清摸到铃鼓面,用手指敲了第二声,“我醒悟之迟,如今若再弑神,更是罪加一等……阿月被我封印在身边,我不能再因为我的过失失去她,我只剩她了……”
花侑说:“懂。”
花侑说:“我意在寻法器,你借我之躯重活十一世,和同胞团聚。”
花侑说:“我们各达目的。嗯,祝衫清,那……”
那我呢?
他话语至此,祝衫清忽然用指尖敲了第三声鼓,花侑的脸上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嘭!”
花侑微仰着头,瞧着远空下寂然的灯火,烟花爆裂,血溅在他的脸上。祝衫清胸膛被什么东西猝然贯穿,里面的心四分五裂。
一根无形的箭矢穿插过祝衫清的身体,她向后仰去,身后便是无底之崖。那条覆眼白绫变得濡湿,被山风吹散。
然而有人拉住了她。
花侑莫名红了眼,他漠然道:“那我呢?”
花侑道:“祝衫清。”
“你能……能看看我吗?”
与此同时,临枫和晏安的耳畔响起骤然的轰鸣,天地再次颠倒,万象如泼墨似的融化。
十一次轮回不过燃烛落泪,消融得很快。
临枫二人瞬间被强行阻隔,不得已断掉共感,重回混沌空间,两人都有些恍惚。然而此次魇境坍塌的阵仗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大,万象混乱得如同一张揉碎的宣纸。
临枫单手扶着晏安:“魇境落幕,祝衫清已死,这里不能久待!我带你出去!”
他召出羽扇,正要冲破魇境,忽然,脚下传来一阵轰鸣。
晏安立马察觉出临枫的神色不对,道:“怎么了?”
“来的不是羽扇。”临枫皱眉道,“而是——”
话音未落,海浪遽然翻搅而来!这一浪来得汹涌磅礴,径直盖住了整方穹顶。临枫二人骤然被冲进水里,滚作一团!
待大浪拍过,那方混沌之地已然消失,他们再次回到了千月镇。只是这千月镇和先前不同,整座山几乎矮了一半,被海吞了。
临枫瞧着手上的法器,模样怪异。
他露出费解的神色,难以想明白为什么自己召来的不是羽扇,而是花侑的无矢花弓?!
晏安一边游一边说:“魇外的人呢?”
临枫没空多想,收了花弓,笃定道:“魇外的谢月是假,那祝衫清是真!我们虽在魇境中度过了数年,魇外不过须臾之间,想必逃不远!”
正说着,他们二人游上了岸,晏安继续道:“嗯,她们跑不远。不过我适才问的是,千月镇的其他人呢?”
在魇中过了十一世,临枫还有些恍惚。如今听晏安一言,才恍然想起,先前因有戏娘子出没,镇上民众闭门不出,才令千月镇瞧上去人迹罕至。而如今镇上各处都已坍塌,被海浪冲垮,却不见一个人。
不知是不是浸了海水的原因,临枫忽然感受到一阵寒意:“小糊涂,你还记得先前我们疑虑为何花侑能和祝衫清直接接触,而你我却不能之时,曾推测过三种可能。”
其一,活魇中人可以相互接触。
其二,妩净神陨落,临枫和晏安观看的是亡人之过往,即亡人魇境。
其三,前两种推测同时发生,他们二人处于亡人魇境之中,眼前所见又是亡人生前经历的活人魇境。
晏安道:“这么说,已经能笃定我们进入的是妩净神的亡魇,其中的十一世映像不过是妩净神的生前曾到过祝衫清的活魇,但却将其演变成了自己的执念,相当于是二重魇对吗?”
“不错。”临枫道,“若适才我召用羽扇,现在兴许连千月镇都没有了。”
晏安道:“可若是这样,便又矛盾了。祝衫清身死魇灭,不是活人了才对,那先前我们见到的祝衫清又是怎么回事?”
临枫笑说:“问得很好,不过你忘了一个人。”
晏安如梦初醒般:“谢月!”
祝衫清活魇当中的十一只小妖都是幻象,独独谢月是真实存在的,所有极有可能,此处魇境的主人正效仿先前祝衫清的做法,将人的魂魄养在魇境中。
晏安道:“如何?我们要在这层魇境中继续追查吗?”
临风道:“不,真相我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我们现在就出去。”
果不其然,临枫唤出羽扇一扇,那海潮褪去,千月镇又变得完好无损。临枫不再逗留,他将咒力注入到无矢花弓,借它指引来到一处村子。
这破屋前夜还漏了雨,可是屋顶上已有了许多突兀的补丁,余下的新窟窿像是近来风雨的杰作。
无矢花弓指引至此,没了声息。
临枫刚在屋外站定,便听到里面剧烈的呛咳声,那人的喉咙像是长久咳出了伤,听起来很熟悉,却不好听。
那人说:“来了就进来吧……还要我亲自请吗?”
临枫也不客气,推门就进。
饶是他有心理准备,但瞧见床上的人,还是不禁变了神色。躺在床上的仿佛不是个人,而是副森然白骨。
惟一能看见他灵魂和光亮的眼睛,已被他用白绫盖住,想必是没有力气及时换新,布条隐隐洇出了红色。
临枫环顾了一圈,最后嫌恶地靠在门口,并不打算进去。他毫不避讳道:“屋子虽然又小又破还乱,但好歹东西算干净。想你挑剔半生,最后竟是在这种地方收场。”
花侑叹说:“让你们看笑话了。”
临枫抚掌道:“好笑,当真最好笑!你是不是想让我说:‘妩净神,你的身体已至极限,祝衫清魂魄尽碎,请你不要再消耗自己养着她了,否则连你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
临枫道:“不必劝,你做什么清醒得很!连我都不行,这世间还有谁能挖掉你的眼睛吗?”
晏安迟迟不语,对于主神之间的连系他难以插手,对于友人之间的羁绊他不便干涉,但他此刻忽然扯了下化鹤的袖子,喊:“老师。”
沉默蔓延须臾,花侑并未否认:“不错,是我自己弄瞎的。”
临枫问:“理由呢?”
“谁知道呢。”花侑扯出个苍白的笑,故作轻松:“兴许是发疯吧。”
临枫倾回身子,漫步至屋内床头。他在花侑身边站定,不悲不喜地瞧了会,然后问:“你要死了吗?”
花侑偏过头:“也许。”
临枫居高临下:“你留给我什么?”
花侑紧抿嘴唇,顿了下:“……像祂们一样吧。”
临枫没再说什么,像是默认了这个答案,又像是早就知道结局。花侑的咒力所剩无几,他此刻宛若一条枯竭的泉流,生命和回忆都流向了坟墓。
花侑翻身,背对着临枫和晏安,他遮掩般地叹了口气,想要故作轻松,却在呼吸间蓦然呛出血。
花侑强行咽下呛咳,他一动不动,淡声说:“收尸这事交给你了,化鹤……务必、务必将我葬得干净些。”
临枫没有答应,转身就走。
言语最单薄,晏安什么也没说,跟在临枫身后。两人沿着小径无言地走,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闻后方一阵尖锐的鸡鸣声。
临枫蓦地顿了步子。
无矢花弓的全部咒力在此刻遽然尘封。
他回首,已经快看不见那间漏雨的破屋了。山间似乎漫起雾,那风吹过故人,来到未亡人的耳畔。
“你教得很好。”临枫声音都融进斑驳的回忆里,他说:“老师。”
第85章 别语
临枫并未将花侑下葬, 他拿回冰晶后,打散了花侑的神灵。两人往回走的时候,晏安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临枫神色淡淡:“下葬是要入鬼界的, 但这并不是因为神鬼的上下之分, 而是鬼界名册从不记神祇之名,没有轮回资格,神的灵魂只能终年盘桓在极阴之地,被万鬼吞吃, 下场只会更难看。”
临枫口中的“难看”一语双关, 一是指妩净神向来在意样貌, 受恶鬼撕咬,定是不好看的;二是祝衫清神销魂灭, 就算他强行做鬼,也等不到祝衫清的魂魄经过。
正此时,临枫忽然瞧见晏安的欲言又止, 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晏安看着前方, 目不斜视:“我想知道的已经来了。”
只见前方凭空出现一圈打挤扎堆的人群, 它们围在方正的戏台之下,闹闹哄哄的。只是仅这一眼, 却令人瞧出许多古怪。
这群人不是真人,而是群佹形僪状的纸人。
戏台不是寻常戏台, 而是挂着红白两色经幡的鬼戏台。之所以是鬼戏台, 是因为台上立着道虚空裂口, 正源源不断朝外吐东西。那东西骨碌碌滚一遭, 骤然展开四肢, 他们个个蓬头垢面,嬉皮笑脸, 不是当日在千月镇见到的戏仙又是谁?!
戏仙们笑意盈盈,朝他们二人招手。
晏安道:“看来是直奔你我。”
临枫散漫道:“那就看看也无妨。”
纸人们脸上吊着两颊红,听见他们的到来,忽然“咯咯”笑起来,齐刷刷分站两头,为临枫和晏安让了条道。
两人刚走至台前,纸人们便“哐哐”敲起了纸锣鼓,台上“嘭”地声炸开爆竹,纸人一半咯咯直笑,欢天喜地喊道:“小衢!阿月!从之!”
另一半垂泪痛苦,呜呜咽咽喊道:“……我很痛很痛啊。”
——祝衫清,我也会很痛啊。
临枫抱着手,从里面看到了花侑的过往。
原来冰晶的收集并不顺利。祝衫清死后,花侑没有耽误,立马对冰晶进行了修复,然而他以为的尘埃落定不过只是噩梦伊始,花侑又见到了祝衫清。
冰晶碎片无法复原,遇归骗了他,这十二分碎片之力并非出出自同一脉,其间力量互相排斥,不仅无法融合,更是由于力量冲撞,碎裂了不少。
毫无疑问,遇归操控魇境的手段龌龊到远超花侑意料。
于是花侑又堕入魇境中的轮回,他再次成为了十二只小妖之一,只是又一轮回重来,祝衫清没有了先前的记忆,他们又回到初遇之时,各怀鬼胎,谁也不说。
花侑就这样扮啊演啊魇境中他和祝衫清一次次相遇,他一次次杀掉祝衫清,又一次次被祝衫清原谅。
“姐姐”这个称呼已成习惯,哪怕花侑从未有过立场。可是日子越长,花侑就越不耐烦。
那些小妖的喜好、妖族的节日,以及那些不必记忆的家长里短,都烙印在祝衫清的岁月里。很多时候,花侑都禁不住发笑,笑自己才是拥有千面之相的那个。
岁月斗转,寒来暑往,又是一年除夕夜。祝衫清眼睛不便,因此家常菜都是花侑在做。
饭菜上桌,祝衫清尝了口。花侑撑着脑袋看她,问:“今年的饭菜怎么样?”
祝衫清道:“很好。”
花侑说:“是你喜欢吃的吗?”
祝衫清又说:“嗯。”
花侑也拿起筷子,夹了筷焦糖冬瓜:“从前在山上,我常住庙观,庙里的小僧时常做这道菜,是我很喜欢的口味。可是祝衫清,他们十二个里没有人会做这道菜,你其实什么都知道。”
祝衫清神态自若,道:“说什么胡话?”
花侑不想再演了,应该说很久以前他就没有耐心了。
“嗯,没错。我是糊涂了,但你就很清醒吗?”花侑食不下咽,搁了碗筷望着她,“你我心知肚明,各有目的,我不是谢弦,更不是谢衢,我是……”
他顿了下,说:“你能不能有那么一次……看看我?”
可是话音刚落,魇境就碎了。
祝衫清并不愿戳破这层纸。
魇境再开,花侑已经懒得去分辨自己如今顶着谁的脸。他找到祝衫清,开门见山:“祝衫清,我是花侑。”
可是等待他的哪里是祝衫清,而是附身在祝衫清身上的遇归。遇归摘了眼前的白绫,他强行用祝衫清的盲眼看世,最终落得血漫双眼。
祝衫清疼得弓起了腰,花侑一时慌了神,下意识要去搀扶,岂料触碰的瞬间,祝衫清忽然“咦”了声,再抬眼,却露出了古怪的狞笑。
花侑的心头仿佛被泼了冷水,他神色骤冷,喝道:“出来!”
遇归围着他啧啧称奇:“妩净神,看来你在里面过得很好嘛!我原本只有化鹤的把柄,造了方魇境让他经历生生世世,万劫不复。可我怎么敢想,你竟然也……有趣、有趣!”
他一席话戳中了花侑的心事,花侑面若寒霜,一字一句说道:“你很想死吗?”
遇归只是个不成型的顽灵,论咒力和修为根本不是花侑的对手,可遇归丝毫不惧,直面说:“我当然不想和你打架呀。你是母亲亲手创生的第四神脉,是化鹤的老师,本领自然很大。不如这样,老师,我们做个交易——”
遇归操控祝衫清的身体,还操控祝衫清的佩剑。
那剑本应是如明镜,此刻被遇归附咒,剑身回荡着一圈蓝色云纹符。遇归将剑柄送到花侑跟前,剑尖对准自己:“这把剑有个很应景的名字,叫‘诛魔’。不错,在这方厄魇中,我就是那个魔。妩净神,我保证,你只要杀了我,此后轮回你都不必再经历了,我将余下的冰晶还你。”
花侑哂笑道:“需要你保证什么?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哈哈哈不错不错!”遇归开怀大笑,“化鹤都敬畏着你,你杀我不过草芥之事。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还没杀我?嗯?妩净神,你是舍不得这轮回辗转,还是明白这次杀了我,祝衫清不会再复活。”
他这话正中花侑软肋。
花侑有些气息不稳,因为他知道遇归没有说谎,这一剑下去,兴许真的能尘埃落定。
遇归瞧他神情,略显怜悯,叹声道:“老师,你又何必蹚这趟浑水呢?你和化鹤虽都是主神,你却是以‘辅’为主,瞧你如今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早知道你来,我便不大费周章地布置魇境。现在好了,用在圣子身上的毒,你又如何受得了这种程度呢?”
遇归佯装同情,实则言语中都是讥讽。他难以释怀被抛弃的过往,对所谓的“主”神颇有微词,因此想要借高低之分来贬低花侑。
他扭曲了祝衫清的过往,将魇境中的场景塑造得同化鹤的经历类似,遇归心思缜密,知晓化鹤的死穴,更知道如何使化鹤自我暴露。他在同一件事上塑造无数的轮回,不仅能让化鹤看,还能让化鹤重头经历。
这时遇归最初的目的,他想将化鹤永囚于魇境以此报复,不料花侑误打误撞闯了进来,先疯了。
遇归等了会,十分好奇:“你在犹豫吗?”
花侑说:“嗯,刺进去她就会死吗?”
“当然啦。我有没有说谎,你开灵眼便能知晓。况且我何必冒险说假话呢?我想看的,只是你和化鹤最痛苦的样子啊!”遇归煽动道,“来啊,妩净神,只要用这把剑杀了我,不仅能诛杀恶徒,更能拿回镇国冰晶!”
他语气带着残忍的天真,表露出一副诚恳无畏的样子,似乎早就洞悉了花侑的抉择,笃定花侑绝不会对祝衫清动手。
然而花侑问:“余下的冰晶尽数在你身上吗?”
遇归说:“当然啦——你说什么?”
他刚说到“什”这个字的时候,剑刃已经插穿进祝衫清的腹部。花侑扣过祝衫清的肩膀,以一个近似拥抱的姿势靠近,用剑插穿了她的腹部。
祝衫清骤然流出两行血泪,面上却在狞笑。遇归说:“你狠,你果真狠!她活不了哈哈哈……她、她活不……活不了……”
遇归的声音戛然而止,祝衫清的身体也仿佛遗落的纸鸢一般飘落。她蓦然跪倒在地,与此同时,如过往万万次轮回一样,魇境破裂,万象颠倒。
花侑用身体撑着对方,喊:“祝衫清。”
祝衫清说:“谢……”
花侑道:“不是谢。”
花侑道:“我是花侑。”
花侑道:“你疼吗?”
祝衫清道:“谢谢……”
“你真可笑……”花侑说,“你真悲哀,祝衫清,你看看我,我可笑吗?!我……”
祝衫清没了声音,也没了气息。
花侑怔愣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他胸口剧痛,再吐出口血来。这口血像是一切的开端,花侑再也无法忍受这场不属于他的生生世世,所有的过往岁月随着祝衫清的身死魂灭,变成了余音中最强烈的震颤。
那个“谢”字轻飘飘的,跟祝衫清的痕迹一样,好像她从没来过似的,也不记得花侑这号人。
“……我很痛很痛啊祝衫清……”坍塌之际,他骤然回过神来,然而魇境里的一切都随烟而散,化作虚无,花侑仓皇道,“姐姐……祝衫清……祝衫清!!”
魇境轰然坍塌,却并非全然化为乌有。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一境崩塌之处,骤生了一道罅隙,从中源源不断涌出许多手舞足蹈的下流愚人。
——如此撼事,只此戏中。
舞喜也舞悲。
这便是“戏仙”,也被叫做“戏娘子”。
而这道裂缝所开之处,正是山海景地,家火千月镇。
于是戏仙作乱的缘由便从中而来。
然而待花侑清醒过来时,戏仙已经繁衍渗透进千月镇的各个角落。花侑想要悬崖勒马,却为时已晚,戏仙根本杀不死、杀不尽。
短短几日,千月镇几乎被血洗了一遭。余下百姓不敢出门,日夜都将全家锁在屋内。花侑杀了两天两夜,将自己杀成了个血人,终于明白这些戏仙为什么杀不完了。
因为这些戏仙正是因他而生的,而他还活着啊……
——戏剧落幕,纸锣鼓遽然燃起来!
火势威猛,一路蹿升,直至将整个戏台全然吞进火肚!原来这戏台上的一切也是纸做的,不过须臾间,便化作乌有弥散。
纸人们也不可幸免,业火从脚烧到头。它们浑身燃火,却忽然对着临枫和晏安的方向齐齐鞠躬。
正这时,一熟悉的声音从后传来:“你不会真以为我是那种会自戕来拯救苍生的神吧?”
临枫回头,瞧见身后同样烧起来的纸人,它面目全非,却从容得很——花侑的最后一缕魂灵藏在燃烧的躯体之下。
临枫也不讶然,就着它的话问:“你不是吗?”
纸人再反问,有些自我怀疑了:“我是吗?”
临枫道:“你当然是。”
纸人咯咯笑起来,它笑声诡异,要是花侑知道自己能发出这种声音,想必会吓得寝食难安。
纸人笑了半天,已全然成了个火苗,但它其中的魂灵毅力坚韧,还能清醒地和临枫对话。
纸人道:“化鹤,你太惨了。”
临枫“哦?”了声,问:“这话怎么讲?你不是从来都很羡慕我吗?”
“我羡慕你有犯错的资本,有无数的机会。”纸人语气轻松,已经并不在意,“可你正是因为有无数的机会,所以再怎么叛逆也永远被困囿在规则里。当然,最惨的是,你遇到了我。”
临枫有些认同。
纸人又笑呵呵地说:“我呀,就是来亲身教你这一课,生也是神,死也是神。化鹤,你说错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自私漠世,我不爱苍生,也根本不想为其牺牲……
“可我是这样的神,也只能做神,到最后关头,是要做神的选择,而不是自己的选择,你明白吗?”
临枫不语。
纸人仿佛放下重担,松了一口气:“总之,做你老师的那天起我便预料到如此结局。”
临枫道:“非要死吗?”
纸人哈哈笑说:“我若不死,你又怎么成长?若水祈茗不死,又何以有我?凡事若皆有转机,岂不留了侥幸,全然寄托于命数,你又何以去博?因果相接,循环往复,不能坏了规则。我送你一句:我也好,水祈茗也罢,皆为浮云众生。南柯一梦,莫要耽于 。
“最后一件事,我想了想,既然算作我的传人,就它取名叫花别语吧。”
第86章 鬼入
烈火狂卷, 临枫恍然大悟:“千月镇那张血符是你的自戕符,我明白你为什么瞎了。”
故人消亡在即,临枫却避开火风, 眼眸平静:“遇归操控魇境, 让你算不出祝衫清的命数,轮回往复,你心性难以坚定,因此无法笃定自己会否生出心魔, 不惜以灵眼窥探祝衫清之命。你不愿苍生承受开灵眼的代价, 所以选择扼杀掉这个可能, 自挖了双眼。”
纸人业火席卷吞噬,化作漫天余烬。残火纷飞间, 已没有故人的回应,临枫沉吟片刻,正要转身离去, 岂料身侧之人并未跟上来, 临枫道:“戏已经结束了, 愣着干吗?”
晏安说:“我以为戏仙这类东西,是依傍强悍力量而生, 弥留的残魂是不足以召唤它们的。”
临枫说:“不错。”
晏安若有所思:“既然戏仙之主是妩净神,他早就消亡了, 怎么可能……”
他话至此, 猛然一道咒力笼罩身后, 临枫无法忍受剧烈的头痛, 他推开晏安, 踉跄着朝山下走去。那熊熊之火霎时如烟花般爆裂开,那方寸土之地顷刻间化作焦炭, 唯余浓浓硝烟。
晏安追赶在后:“我猜对了,这些戏仙本该随妩净神一同消亡,却因为你回光返照。所谓天下大悲大喜冲撞,得以滋生戏仙。所以就算阴差阳错,遇归还是得逞了,那魇境本就是专为你设下的陷阱,因此被摄去心魄的绝不止妩净神。”
晏安穷追不舍,喊道:“老师!”
临枫忽然顿住,捂住脑袋:“你别喊,我好难受”
晏安被他模样击中,一下软了心:“对不起,我不问这个了好吗?冰晶已寻回,你走得这么急,是要回去了吗?”
临枫垂眸看他,正要应下,晏安又急切道:“可以带上我吗?靖京那么多人,皇宫那么大,我不起眼的。你答应要给我讲故事的对吗?”
说来晏安身为堂堂太子,与人交谈却总是处于下位,一句话两个问,把柄都捏在别人手里,可怜坏了。
临枫瞧着他,低声说:“真是混账。”
晏安莫名挨骂也不恼,奉出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这话怎么说呢?”
像是在哄人。
“你只想离开皇宫,跟谁走都可以,我有多痛、为什么痛、为谁痛,其实对你而言一概不重要对不对?”临枫俯身,叹了口气,“你真觉得自己很不起眼吗?我瞧着前面那些像是专程来寻你的。”
四周阒无人声,却见前方树林间断断续续透出些火光。两人立刻隐蔽在小坡下,晏安探出脑袋,逐渐瞧清林间交错的黑影,一时疑道:“寻我需要法器吗?老师——”
他这声“老师”未落,倏忽天光乍现,但闻一声通天彻地的尖锐嘶鸣,靖京城中腾飞起一头璀璨的火凤!
真龙天子在位,却有红凤浴火涅槃,这般征兆怕是要惹得天下大乱!
“乱、乱、乱!”临枫不知何时掏出折拢的羽扇,敲在晏安耳垂上,“有闲心去想天下,倒不如想想我如今的处境。”
晏安捏着耳朵,有些发热:“什么处境……你很难受吗?怎么出这么多汗?!”
“心有些痛。”临枫蹙着眉头,道,“你真是糊涂,靖京城中无名火,怎样的威力才能烧出神凤来?你仔细想想,我坐镇皇城,别说歪门邪术,就是障眼戏法也统统要现形的!”
晏安似懂非懂:“所以方才那神凤现世,是为神力?如今军队携带法器寻你,难不成……可这真是桩怪事!你分明长久地与我呆在一处,怎么会被人在靖京用了力量?”
临枫呼吸微促:“你忘了?宫中有座专供姣子的殿宇。”
里面塑有他的真身,自然也贮存着神祇的力量。晏安不再多说,扶起临枫:“你不要说话,我带你走另一条道。”
临枫道:“不必这么麻烦。”
话音未完,只听林间响起一片金属碰撞之音,法器接连坏损失灵。士兵们没有个道行,看不懂法器上骤现的铭文,还傻握在手中,岂料下一瞬那法器竟像个烙铁似的,从掌心融到手背,穿透骨肉后落到地上。
晏安听到惨叫连连,还欲说什么,忽然手背一凉,临枫牵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额头,有些犯晕:“我好烫……”
晏安耳根发热,道:“能感受出来。”
“嗯。”临枫有气无力,喃喃道,“我要变小了……”
想来他法力耗尽,掏空了身体,只能靠变小来减少咒力消耗,维持清醒。
话音刚落,晏安没个防备,临枫白色外袍忽然空了。晏安掀开布料,瞧见张发红的小脸,晏安被临枫的目光戳中,哑然片刻,说:“……我要抱你了。”
临枫捏紧衣服,坦然伸出只手:“你抱啊,红什么?”
晏安仓皇将他抱起,遮掩般地用衣裳盖住临枫的脑袋。临枫抻开双臂,自然地圈上晏安的脖颈。两人一路疾行,故技重施,又混迹到拉货的马车里,终于在寒夜中赶回了皇宫。
然而宫廷之内却是灼火明光,一片热浪。晏安抱着人,翻进了供奉着姣子的殿宇外院,他瞧见立在大火外的身影,二话不说,抬脚就踹。
一时间,从四面八方抛来无数声尖锐的“六皇子”。
侍从们顷刻间扔了水桶,胆裂魂飞地扑过来,欲将自己当成人垫。晏安手中出现把羽扇,左右一扇,风浪骇人,不仅将四面侍从给弹了回去,连殿宇的火都熊了不少。
六皇子还没爬起,晏安又是一脚重重踩在他的心口。
六皇子看清来人,欲骂又止,竟是转眼嚎啕大哭了起来:“畜生、小畜生!你果然趁母亲不在,想要害死我了!哎哟……哎哟!怕是骨头断了,疼啊,好疼啊!春江,前才,愣着干吗?将这个杀人魔拉开啊!”
晏安冷眼瞧他:“你干的?”
“诬我,你们看看啊,我们的太子不仅草菅人命,还会信口雌黄!”六皇子喊了一嗓子,忽然低声狞笑,“难怪时常不见你人影,原来是出去和女人玩儿了?算算时日,你手里抱的孽种藏的那么好,我不看脸都知道像谁——”
晏安哪管他的胡言乱语,一边安抚临枫,一边加重力道:“我再问一遍,你干的?”
“你再逼问他一百遍也没有结果,”声音从后方传来,来人衮冕加身,气质威严,“是朕干的。”
晏安转身跪下:“父皇。”
国主道:“你怀里这位……”
晏安神色不改:“您别听怀安王信口开河,他和崔贵妃送来的女人我没碰,送来的药水我没喝。”
六皇子怒声道:“父皇你别听这个扫把星的!我害他?这个衰神,谁不避得远远的?!”
国主没理六皇子,转而对晏安道:“我自然相信你。此事是小……”
晏安抬起头,问:“此事是小?”
国主显然另有目的,不愿在晏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花心思。国主勉为其难,像是在安抚小孩儿:“你们兄弟间的小打小闹何必当着外人说,过几日家里吃顿团圆饭,再来评评这些家长里短。”
晏安垂下目光,盯着地面:“嗯。”
更何况皇帝火烧圣子殿,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此刻更不该让皇帝将重心放在自己和临枫身上。
即便这令晏安心里发酸,他还是强撑着情绪,平静问道:“那敢问父皇,什么样的大事竟要烧了圣子殿?儿臣愚钝,姣子庇佑百姓……”
他话没说完,国主遽然落下一掌,打得晏安猛地撞到地上,满口都是血。他怀里的小孩沿着地面骨碌碌滚了出去,几片布料摊开,大伙儿皆讶然。
哪里是什么小孩,只是个木头桩罢了!
六皇子见此情景,浑似狗急跳墙,张牙舞爪扑到晏安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好啊你个小畜生!抱着个木头来给我下套……”
晏安见此,心里俱是一惊,但国主态度蹊跷,这令他此刻顾不得疼,也顾不得问,仓皇道:“父皇,是出何因……”
国主声音威严,冷声道:“何因?你一介愚儿,连祂是个什么东西都不明白,还敢给祂冠以‘庇佑’之名!”
六皇子鼻青脸肿爬起来,很是解气地说:“太子,你当真不知道天下已然大乱了吗?疫鬼入皇城,瘟疫肆虐,靖京城中人鬼难辨,寄生的疫鬼之数盖过活人之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祂!哦也是,你时常不在宫中,偷跑出去玩乐,哪里知晓父皇的操劳!”
他说及此,忽生一计:“我前些日子听宫人说,有人瞧见姣子走过去太子宫的那条路,你又这样信奉祂,难道……”
“混账!”国主怒目而视,眼神威严,“拖下去打十鞭!再胡言乱语,给朕拔了他的舌头!”
六皇子如轰雷掣电,平日里这废太子可是个很好捉弄的软柿子,谁都能踩上一脚,他哪里想过今朝国主会向自己发难,一时慌得软了四肢,直喊“饶命”。
他在那边求饶,晏安这头也正六神无主,这消息跟说书似的滑稽,晏安一个字也不信,正欲争辩,这时,脸上猛地吹来一股灼辣的热浪,浑身裹火的神殿骤然大门敞开!
大伙儿受惊似的,纷纷后退,只有国主立在原地,神情泰然,似乎早有预料。
国主说:“你向来不听话,如今又被蒙了心。也罢,你好好看看吧!”
那神殿的砖瓦漆柱受烈火焚烧,通体都是刺目的明光,谁料殿内却风平浪静,一片祥和,竟是半点火星没烧进去。
这还不算最诡异的,只见这殿内挂满了红丝线,淅淅沥沥地垂滴着猩红的液体。黄符满地、满墙、满柱,它们受火风吹燎,摇摇欲坠。
正中有一座庞然的姣子神像,被千万红丝缠绕,远看像是满身伤痕,鲜血淋漓。
这场景触目惊心,但晏安并不妄加断言,只说:“我不明白。”
“这里的符咒都是祂的手笔。”国主道,“疫鬼受姣子神血驱使,鬼入皇城,正是因为祂的血!”
第87章 糊涂
晏安讷讷道:“谁的血?”
国主瞧见他骤然失了魂魄, 不免叹息:“镇国冰晶压的是从芜国的邪祟,如今冰晶丢在靖京,从芜军都要打到皇城外了。你身为太子, 却过于天真, 怎么没想过从芜国的镇国宝贝怎么就落到了靖京?也没想过,兴许朕已经知道太后为你请的老师究竟是谁。”
到处都是热浪和火风,国主目光如炬,却没有等来他意料中的回答。
“是, 我的老师是他, 所以呢父皇?”晏安不卑不亢, 挺直脊背,“冰晶遗失, 他履行神祇的职责将其寻回,何错之有呢?神祇当世,消除邪瘴、镇压疫鬼, 才得以让诸国安享太平。父皇如今这话, 非但妄自揣测神祇用意, 更是以怨报德之举!”
国主似乎没想过晏安会敢驳斥他,竟是发上愣, 难以置信道:“以德报怨是在说朕?”
滚滚雷霆之怒涌上心头,国主骤然踹中晏安心口, 将他踹翻在地, 头破血流。
国主怒吼道:“混账!平日放养着你, 没想到真成了小畜生!你就这么糊涂?!太后贼心未死, 窥伺在后, 一直觊觎朕的皇位,她勾结伪神, 对外以‘冰晶’为由,煽动从芜国出军逼城;对内选姣子做你的老师,想要扶持你来做继承人!这桩桩件件都是想要置朕于死地!怎么?如今不过烧了祂的神殿,朕反倒成了罪该万死的那个了?!”
晏安“咚”地声磕下去:“儿臣绝无此意!但我……不信。”他伏在地上,被疼痛烫得越发清醒,“姣子之血兴许可以招惹疫鬼,但绝非是刻意召唤!祂作为遗世古神,统领世间,又怎么会耽搁于凡人之争!我会去找祂问个明白,若真如父皇而言,祂是祸乱世间的元凶,儿臣自会亲自杀了他!”
国主冷笑:“你是用什么身份在和我谈条件?!太后式微,已是强弩之末,你不会以为瞧见火凤涅槃,便是镇龙之兆吧?”
晏安根本没想过和太后沾上什么关系,但皇帝这话另外的意思却让他有些懵腾。晏安喃喃道:“这宫中的火凤是父皇你……”
“不错,神殿是朕烧的,火凤也是朕放的。”国主肃然道,“示弱已经迟了,太后在朝廷中伸了太长的手,将朝堂搅成了浑水,里面都是乌合之众,天下人都知道朕是个废皇帝,没有建树,更没有权柄。如今百姓深受恶官之蛀虫的荼毒,骂声早就直指太后,她如今想要全身而退,痴人说梦!如此一来,火凤出世可并非什么救世之兆。”
晏安了然。
——而是乱臣贼子误国之兆!
国主将他扶起来,道:“好皇儿,朕知你平素心软柔善,朕手无实权,这些年来任人摆布,总待你疏忽,心里有愧,待太后倒台,其党羽伏诛,朕定然好好弥补!你深受蒙蔽,莫要一错再错,回头是岸!”
听了一席话,晏安隔着血瞧了皇帝很久。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受人厌弃冷落多年,如今照样什么都没做,又叫他“回头是岸”。
他行事沉静,待人容忍,从不惹是生非,结果现在可好,好事没人记他一桩,却反倒先遭受了这样的诬陷!
半晌后,晏安后退一步,在这适中的距离下,不咸不淡地说:“父皇既然自认为很了解我,就该明白我平素就是个边缘小人,任人戳脊梁骨,多年来亦是如此窝囊度日,如今又能成什么气候呢?”晏安再退一步,躲开皇帝伸来的手,他直视着地面,语气生硬而倔强,“父皇,您这么提防我,我说什么都是徒劳。我自行去找,若做得出了格,不必留情,杀了我吧。”
国主听得心惊不止,怒目而视:“混账!说得什么胡话!给朕站住!”国主痛心道,“祂是鬼神,你和他能有多大关系?!竟连骨肉都不要了?!”
“我想要,却无人施舍。”头破的痛感在这一瞬间有了回味,晏安强忍头痛欲裂,连连退步:“祂待我有过一分真心,我须得报以真心相赠。”
国主听得发疯:“一分?!这是什么混账话!朕生养你,竟还不及那外人的一分了?!”
晏安忽然顿住步子,他沉吟良久,最终抬眸和皇帝平视,语气毫无波澜:“儿臣不孝,也很愚钝,父皇之恩,我真是……真是难以消受。”
言罢,晏安掌心捏诀,嘴里念咒,一团业火于他掌中蹿升,而后迅速膨胀。晏安决绝地抛出火球,皇帝命人烧了整夜却不倒的神殿,受火球一击,竟被砸了个稀巴烂!
晏安道:“神祇之力不可挪用,必遭反噬。”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晏安敢走,正是因为笃定从芜军兵临城下,皇帝不敢动他。毕竟眼下冰晶寻回,而他只需要动用掌心的那道咒纹,便能与冰晶共鸣,惊动从芜的军队。
晏安头昏脑涨的,眼前都是迷蒙的血雾。待他走出靖京,走入山林,昏沉间,他解了自己的腰带,将其当做绫带遮在眼前,模拟着从前到化鹤山的情景,其实是在凭着心意乱走。
他一个人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断崖处滞住了步子。
并不是晏安主动停下,而是有条藤枝勾缠上他的腰,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叹息。
那人道:“……你打算这样瞎猫乱走到什么时候呢?”
晏安不假思索:“到这个时候。”
前方有浓雾和断崖,独独没有人影。临枫无可奈何道:“你早知道我在?戏弄我?”
晏安摇头,正要卸下眼前的布条,一只发凉的手忽然攥上他的腕,临枫呼吸微促:“别摘!”
晏安手一顿,不确定地说:“你很虚弱吗?”
临枫答非所问:“这里有山林妖怪,还有迷眼毒瘴。你今日能来找我,我心里已是很欢喜……”
晏安打断道:“我若是来杀你,还喜吗?”
临枫被这话逗笑了,他的笑意也染上霜似的,触感分明地挠了晏安一下。临枫放浪道:“哪管你恨我还是爱我呢?你能记住我已是求之不得。”他收了笑,“今日山中案牍压身,不必等我,过几日我去找你好吗?”
晏安不作回答,反问道:“你在哪里,我跟前吗?”
“幻术而已,自然不在。”临枫的声音像雾,“你往回走,我呢就在逍遥乡——”
他话说一半,晏安骤然解下眼带。
临枫全然怔愣住了,连本相都来不及掩盖——或者说,此刻的他兴许无力遮掩。
临枫并未说谎,这周遭稠雾翻搅,哪里都朦胧,但晏安一眼便瞧见了临枫,他问:“这也是幻术吗?”
原来临枫说一半藏一半,这里不仅有雾,还有一面硕大的镜湖。山巅浮着雨,万象颠倒入镜,倒影落在湖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四面都是灰蒙蒙的,只有湖中心一点白——那是罪神正在受戮的场景。
果然,当晏安问出这话过后,便再也听不见临枫的声音,想来临枫此时本该被囚于蜃镜之中,却还强行分出一丝清醒的神志,守了他一路。
“老师?”晏安站在岸上,又轻声喊,“化鹤。”
化鹤难以忍受般,咬牙道:“不许过来!”
然而就在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之时,晏安已经紧闭双眼,赴死般踏上了湖面。可想象中的疼痛和沉溺并未到来,他稳稳踩在镜湖之上,下一瞬,他几乎是快跑来到化鹤身侧,然而却在近身之际受结界阻隔。
晏安掌中结咒,径直向结界上抛了咒。
“嘭!”
咒力相冲,晏安被气浪撞飞了出去。然而这并未让他打退堂鼓,晏安换了种咒法,继续突破,再被撞开!
再换,再拦,再换,再拦
晏安几乎要将化鹤教的咒法统统试了个遍,终于,在不知第几次突破的时候,那结界忽然自动开了。晏安招行一半,扑了个空,险险砸到化鹤身上。
他这一下,将两个人都掀翻在湖上。
晏安前有头伤未愈,此刻一跌更是眩晕难耐,疼出些泪水。他难耐地推道:“好难受,你不要抱着我了!”
“有吗?没有吧。”化鹤原本还笑着,不料略受推搡,便装不下去了,“……好难受,你不要推开我了!”
化鹤衣裳单薄,面颊苍白,像是挨了很久的冻,这让他失了往日从容的风度,连孟浪的力气都没有,从背后依偎在晏安的肩头,竟像是个飘摇欲坠的纸人!
晏安平静下来,说:“你可真奇怪,我是来杀你的,还不许我推开,有没有道理?”
化鹤虚虚笑道:“对这件事,我向来没道理。”
晏安感到新奇:“哦?你原来很想被我杀吗?”
“想也不想。”化鹤不悦道,“我杀过的每个人都能记住,但你也能记住我吗?倘若你亲手杀了我,能因此生生世世都记得我,‘死’就很有意思。”
晏安反手摸到化鹤的额头,竟是烫得骇人:“你个老糊涂,又说胡话了……在混沌中分出神识来保护我,很痛吧?”
化鹤力气尽失,近乎将全部重量压在了晏安身上,他眉头紧皱,神色并不好,像是正耽溺于一场幻梦,同时又在努力剐出理智。
化鹤叹息:“……你想瞧我,看我就好了,耳朵这么红,我长得不错吧?”
这话戳中了晏安的心事。
化鹤的真相的确要比他意料中的英俊太多。晏安有意躲闪,是难以直视化鹤那双红玛瑙似的琉璃眼,里面雾蒙蒙的,总叫人不忍。
可大难临头,化鹤却还能笑得很自在!
这人……有些魅力。
晏安偏头,抵触道:“是你总靠这么近,还对着我耳朵说话……”
“……你又推我!”临枫愁眉不展,更恹了,仿佛下一瞬就要晕倒似的,“你要听得清,我不对着你的耳朵说,难道要对着你的嘴巴说吗?”
晏安似乎被这话猝然刺了下,险些没按捺住逃开,他羞愤道:“你真是太糊涂了!一点也不清白,果真该罚!”
晏安其实年岁很小,不过十六,寻常在宫内学的都是正经书经,也从未有过玩伴,常被人调笑为“小古董”,哪里能钻研透“清白”一词。
化鹤沉吟片刻,竟“嗯”了声:“这话对也不对。”
晏安略有所感似的,态度强硬道:“不要再说胡话了!”
化鹤疑道:“我心中如明镜,其实半点没记得你。倒是你……”他反咬一口,“小糊涂,你若清清白白,怎么看我不够?”
“狗咬吕洞宾。”晏安生硬道,“我是在想你会不会……”
“我冷。”化鹤打断道,“我冷,你来救我好吗?”
第88章 魂火
晏安无情道:“冷就说冷, 搞得好像要死掉一样。”他正说着,忽然感到肩上一阵摩挲,晏安眼疾手快, 反身将滑落地化鹤拽进怀里, “……老师,你不要闹了。”
然而化鹤阖着双眸,眉头紧皱,并不像在胡闹。晏安与他相对跪坐, 勉强推着化鹤的双肩, 又喊:“老师?”
化鹤睁眼, 目光浑浑噩噩,他说:“我想……”
晏安等了片刻, 这才问:“想做什么?”
“想……”化鹤似乎也忘了话,露出苦恼的神色,“我想……求你救救我……”
化鹤低首, 额头抵住晏安的肩, 喃喃道:“你救我, 心好痛……你杀了我……你,你怎么一点不痛?”
他说话没头没尾, 叫人听得糊涂。晏安问:“这便是你先前要说给我听的故事吗?”
可湖面澄澈,晏安一眼就能望穿湖底, 根本瞧不见什么奇异景象。想必这镜湖既是惩罚神祇之地, 那大概率只有受罚之神才能瞧见其中的神秘。
晏安心下思忖, 抬手摁住化鹤的心口, 想要效仿先前使用共感, 可他咒力刚注了一点,化鹤仿佛梦中惊醒般, 反攥住他的手腕。
化鹤漠声质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晏安从没见过化鹤这样阴鸷的眼神,他眼眶猩红,像是有滔天恨意。
尽管化鹤先前承诺过说给他听,但此刻趁其不清醒擅自共感,实在唐突!
“冰雪和雨,”晏安自知失礼,忙收回了手,“……对不起,不过这就是你想给我看的吗?”
半晌后,化鹤似乎终于瞧清了晏安的模样,眉眼霎时松弛下来,他抬手盖住晏安的眼睛,懊恼道:“抱歉……我,我有些糊涂……难看,难看……你别看我……”
“我不看。”晏安轻易拿开了化鹤的手,又问,“可是真不要我看吗?我若不看,又怎么将你救回来呢?”
“……我不知道。”化鹤被戳中心思,偏过头,“我不知道,我会发疯……不,我已经发疯了,实在难看。”他嘴上这样说,手中却攥得更紧,“可看你永远这样糊涂,我又好恨你!”
音落,临枫忽然将咒力注入晏安地体内,此刻的他无须任何咒诀,便将晏安拉进了自己的共感间。
这里藏着桩腐朽的旧往事。
四面还是山,天光下还是雾,但闻长唳乍然盈满山间,破雾打下一鞭,这鞭力道狠厉,本该打得湖中央那红衣少年皮开肉绽,却不想少年竟扬手接下,顺便把鞭上的咒法全破了。
少年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裳:“戒鞭落下,受罚结束,你看我也没用,这是你定的规矩。”
言罢他哪管什么戒律规则,唤来绒毯花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轿走了。
这少年名“化鹤”,是他自个儿取的名字,寓意着“自由无拘”。老师告诉他这是咒人去死的意思,化鹤却说:“我若能遂意,也是很愿意死的。”
这话没别的意思,因为化鹤是神,神祇活着受规则拘束,死了却不受鬼差摆弄,消散于天地,谁也管不了他。
当然,现在也没人管得了他。单从衣裳样式来说,做神嘛,心要净且静,名号要夸张响亮。话本里早形容得有模有样,神佛慈悲,不苟言笑,衣着出尘,行事内敛……
一言蔽之,活得像家里死了人。
但化鹤不干,他不仅取了个丧气名,还要顶着这个名字的穿大红衣裳,说是吉祥。总而言之,此神嚣张跋扈,叛逆专横,专和母神对着干,是最不适合做神的神。
可是没办法,母神偏选了他。
因而规则之下,化鹤莅临神位。神要大爱,还要无情,于是神祇无亲无友。老师和母神除了惩戒和教导,从不和他多说一句话。
于是山间草木精怪,天地飞鸟虫鱼和他结了伴。可花是假的,鸟也是假的,这里的万灵被叫做“苍生”,所谓的“朋友”都是纸做的傀儡,化鹤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和“朋友”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事。
直到某天,化鹤如往常一样学完功课,偷跑到山间休息。他躺在树上,就着卷叶喝果酒。纸傀儡藏在丛林,他说着和过去几百年同样的话:“天灵灵地灵灵,本君唤你你就应,东边儿那位——”
化鹤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目光倏忽顿在东边儿,和面前的一团蓝色魂火打了个照面。
化鹤:“……”
魂火:“……”
风穿林过,化鹤终于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他强装镇定,做出饶有兴趣的模样:“你是哪里来的小鬼?干吗一动不动?找我做什么?”
魂火忽闪忽闪的,像是无法招架,它飘了半刻,就在化鹤以为它不会说话的时候,魂火言简意赅道:“来找你。”
化鹤酒喝一半,险些呛着。他没想过这团魂火竟是这样的音色,像是含冰又含针,寒凉又刺人。
化鹤立马罩下一层结界,坐起身端量它:“小兄弟,你说话真叫人误会。我积德行善,怎么会被鬼找上门?我胆子奇小——”
魂火幽幽道:“吓死你。”
“你说什么?”化鹤疑心自己听错了。
魂火又重复道:“吓死你!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你恨我吗?”化鹤被它的气势逗乐了,“你还真是奇怪,怎么恨上我了?不过你虽然记恨我,我却是很喜欢你。”
魂火光芒黯淡,仿佛在表达情绪。它像团将熄的残火,哪怕态度冷硬,却掩盖不住它即将消散的事实。
魂火没有具体形态,化鹤却能感受到它怨怼的目光。
魂火凉凉道:“你看谁都喜欢。”
化鹤不解其意:“怎么坏我名声呢,我难道很轻浮吗?我很喜欢你,是因为我身边只有你是真实,万灵都是傀儡物,很无趣的。”
“原来你是这样的可怜鬼”魂火喃喃,“我来这里只为了两件事,一是救你,二是要你记住我。你能告诉我该如何救你吗?”
“原来你竟然是活在后来的人。”说到这里,化鹤终于听出些眉目了:“既然你这样说,想必那时的我已然殒身,不过生死有命,你又何必插手呢?”
魂火久久没有说话,只静静地飘着。须臾后,它说:“不要。”
魂火道:“我涉险时空罅隙,许多个世间我都去了,不是为了你口中的这个结果。”它沉吟片刻,下定决心似的,“我力量微弱,你若不愿让我救你,那就让我暂且留下吧。”
化鹤思量道:“糊涂鬼,你力量微弱正是因为逆了天道,如今怎么还要一错再错呢?”
哪怕涉及自个儿今后,化鹤也浑然不在意,不管魂火是谁,也不问将来之事。他散漫至极,做什么都很随意,像是从不把什么放在心上。
“你如今没头没脑,实在不明白我。”魂火飘近,像是在逼视,“天道我都敢逆,还管什么对错,怎么?你是没有手段,还是没有胆量?”
化鹤闻言怔忪了下,随即哈哈大笑:“好厉害的性子!想你将来定是很熟悉我,才会知道什么话我最爱听!”化鹤饮尽果酒,扔了卷叶,“不过你竟愿意为我花心思,我很高兴!好朋友,你猜得不错,我正有一法,能将你留下。”
这山间与他作陪的“朋友”都是化鹤自个儿造的傀儡,因此他的方法也很简单,便是将魂火之灵注入到傀儡之躯中。但寻常傀儡太粗糙,无法承载真魂,因而制作高阶傀儡花费了化鹤不少心思。
更有一点,高阶傀儡的炼制向来同邪术挂钩,古籍记载中的方法也很恐怖,要走捷径并保证傀儡的存续性,必然要沾上血、骨、肉三祭。但化鹤摒弃了这类低下的献祭之法,花了三千多个日夜,用纯灵塑造了一具无形态的傀儡身。
他将魂火养在里面,又过了三千多个日夜,傀儡逐渐发展出了体态和五官,终于在有一天,傀儡塑性完成。
化鹤将自己的衣物给了他,却大了一圈。化鹤倚在美人榻上,眼神闪亮,他说:“原来你竟生得这个模样?我是造了个雪人出来吗?”
不怪他讶异,这傀儡模样肤若雪莹,形容可爱,却眼波料峭,仿佛外表之下生了颗冰雪玲珑心。
傀儡坐在屋中央的白绒氍毹上,被层层叠叠的衣裳压得站不起来,问道:“你将我囚在这里,是要如何惩罚我呢?”
他初次开口,就语气不善,竟把化鹤说成了歹人。化鹤微讶,随即恍然:“你忘光也就罢了,怎么见我第一眼就泼脏水?好朋友,你不认识我,却天生会伤我心,想必你将来是个薄情人。”
经他一言,傀儡低垂头颅,开始打量自身,咕哝道:“忘光了……那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姓氏名谁?又从哪里来呢?”
“好问题。”化鹤坐起身,点着自己的额间,忖度须臾:“当年你是散魂之时,我便忘了问,如今要问,却又迟了。这样好不好……我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你看‘化鹤’二字就是我自己取的,很有水平的!”
傀儡的眼神有些冷:“是很有水平,寻常人也不会这样咒自己。”
“奇怪,神奇,惊悚!”化鹤瞪大眼睛,凑得更近,“你竟然能明白这些辞藻的含义?!如此这样,我为你取‘临予’二字,想必你也能懂其中深意。”
化鹤话音刚落,傀儡忽觉脑中有根弦震颤了下。
化鹤道:“你选做我的傀儡,我赠的名字便是你的第一道诅咒。”
第89章 凶兆
傀儡垂首思忖片刻, 像是认可了这个名字。他费力从成山的衣堆中抬起手臂,放到鼻前嗅了嗅:“全是你的衣服,怎么给我的都是白丧服, 你就能穿红色?”
化鹤头一次听自己的衣服被称作“丧服”, 大为奇妙:“你牙齿伶俐,不像我的傀儡,倒像是专门来咬我的。临予,从今往后……”
临予道:“主人。”
化鹤:“?”
临予:“?”
这一声如晴天霹雳, 双方骤然对视, 齐齐怔愣在当场。
化鹤:“……”
临予:“……”
化鹤:“……你说什么?”
临予:“……”
化鹤道:“临予。”
临予说:“主人……!”他猝然捂住自己的嘴。
化鹤倒回美人榻, 笑得骨头都软了:“稀奇,这名字咒落在你身上竟是这样的体现!嗯……好听极了哈哈哈哈你再叫……”
话没说完, 化鹤的头顶倏忽落下一层布料。他顶着那层白纱衣坐起,正要掀开,双腿猛然一沉。
对方跪坐在他身上, 力道狠厉, 将他掐倒在榻上。
“凶得要命, 若早知你脾气和心眼一样坏,”化鹤一笑, 呼吸间吹开了面上的白纱,“我就……”
临予手腕用力, 将他摁得更深:“你待如何……你热什么?”
化鹤喉口发紧, 叹了声, 还不待临予反应, 适才抛至在化鹤身上的衣物倏然落下, 电光石火间,化鹤已经扭转局面, 将临予反压在身下。
化鹤撑在上方,单手将临予的双腕压过头顶:“你挨我那么近,还不准我热吗?”化鹤一面说着,一面缠绕着身前的白衣,“你住在我屋子里,从今往后就要守我的规矩。规矩第一条……好好穿衣服!”
话音落下的同时,化鹤手中猛然一拉,那轻纱似的白袍瞬间将临予裹束成了蚕蛹。化鹤翻身下榻,牵着“蚕蛹”另一头的死结,蹲身安抚:“衣裳太大了,你穿不了我的,明日我下山去为你量身做一件,怎么样?还用这种眼神瞧我呢!”
临予被缠成长条也不狼狈,就是眼神有些羞愤发红,他嘲讽道:“你要我为做定做哪种衣裳,穿一半露一半?太风情的,我一概不要。”
化鹤盯着他:“哦?你竟和我不一样,不是风流客,是要做和尚吗?小和尚适才对我衣不蔽体,修的是多情道还是狐狸道?”
“你——!”临予一时语噎,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对化鹤的脸皮难以置信。
化鹤也盯着他,神色狐疑,心说:奇了大怪!我平日里衣服穿衣浪荡,衣薄如云,今日……今日怎么这么热?
他拎起领口扇了扇,汗涔涔的,急匆匆出了门透气。
数年前得知那团魂火篡改命数,他不足为奇,知它悖逆时空来此,化鹤也无心追究。但如今这傀儡却搞得他身心怪异,像是在将来给他下了毒咒,令化鹤不能再坐以待毙。
他得瞧瞧来日会发生什么?
化鹤倚靠着门,忖度良久,地上忽然像水一样蔓来一道黑影子。化鹤微不可察地抬了下指尖,他表情不变,道:“鬼鬼祟祟来我闺房,要做什么不义之事吗?”
地上的黑影听闻“闺房”二字,“哼”了声,竟逐渐站起来:“你想做女儿,只能烧高香。”那黑影如同一层薄薄的皮囊,逐渐四分五裂,透出火光般明亮的身体,“吾听闻霜云寻了你四日,却无端端不见你人影。她胆子小,我来替她看看,不过我瞧你如今不是在房间里头吗?”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层黑影褪去,火光也褪去,所有明亮的、赤红的颜色都聚拢在她臂弯的火浮尘上。
“好烫,好烫。”化鹤退无可退,背抵着门,“炎奶奶大驾光临,我却不愿意伺候,还有半月才上课,你走吧,我暂时不想见到你。”
炎师哈哈大笑:“你以为我就很愿意看到你吗?”
化鹤没心情玩笑:“你滚不滚?不滚我滚。”
他果真半点不周旋,闪身进屋关了门。
背后凉飕飕的,化鹤早有预感似的,一把将人摁到墙上,捂住了临予的嘴。
炎师的身体还在门外站着,影子却融化进了地里。那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钻入门缝,却被一道结界阻隔开,在门缝处排开成一条黑线。
窥探无果,影子“咔哒”归位。
炎师这才扭了扭脖子,舒展身子,在门外笑眯眯地说:“提醒一下,今日越不让吾瞧,除尘日当天吾就越要将你这魔王窟翻个底朝天。小化鹤,只能先给你赔个不是了。”
“不原谅,请便。”化鹤掌中肉有些刺疼,他没捂过人,姿势不对,力道不对,和咬人的那位干瞪眼,“我也提醒一下,谁再擅闯我的屋子,命就别要了。”
炎师根本没把这话当回事儿,她扬手大笑,一甩浮尘离去。
化鹤赶忙放了手,恶声恶气道:“半点没良心,你咬我好痛!”
临予的脸上指痕显然:“她是谁?你很怕她吗?”
“她名唤炎师,能操控世间的‘热’,最厉害的一系列业火咒法,就是她创的。”化鹤吹着掌心的血牙印,满屋子找药,“你说得不错,我不仅怕她,还很怕她的好姐妹霜云。”
临予半点没有咬过人的自觉,在化鹤找药的间隙里,他已经悠然躺在了美人榻上。
临予道:“不该是那位‘霜云’姑娘害怕你吗?”
化鹤翻出个小瓷瓶:“我瞧着无害,有什么好怕的?”他顿了顿,又说,“你怕我吗?”
临予含糊不清道:“怕啊。”
化鹤冷笑道:“霜云只是胆子小,对我可从来不客气,她掌握着最寒毒的霜雪咒,和炎师一样,也是母神派给我的老师。只不过我们之间向来相互厌弃,她们除了教我本领,就只想搞死我。”
临予听得并不走心,盯着房梁,对上面悬吊着的白羽绣球灯很感兴趣。就在这时,忽听“哐啷”一声脆响,旋即一颗脑袋出现在上方,化鹤的头发扫过他的面颊,挠得临予胡乱拨弄了两下,却被化鹤骤然攥住手。
“啊”临予眨眨眼,不解道,“我在听,你干什么露出这种表情?嗯——你看清楚,别恨错人了。”
“看清楚了。”化鹤居高临下,眉眼间写满了不高兴:“我就恨你,不仅她们想搞死我,你也害我。”
临予冷呵了声,讥讽道:“咬了一口而已,小题大做。”
化鹤道:“不错,咬一口不算什么,可咬了我过后,你怎么就事不关己了呢?”
临予仍是不解:“我不管你,就是害你了?”
“不错。你非但咬了我、不管我,还将我治病的药丸吃了,竟还吃得很开心!”化鹤细数罪状,郁闷道,“如今心伤了,手伤了,病治不好了,凶手还走神了”
化鹤忍无可忍掰正临予的脸:“你到底在看什么?!”
临予看得入迷,被摁住也不恼,只微仰下巴:“这灯球怪迷离的,是干什么的?”
“一个破球。”化鹤起身整理衣衫,感觉手更疼了,决意继续找药,“那些羽毛都是我做的傀儡玩具,到了夜间它们便会像星子似的发光,还会手拉着手扭动玩耍,小把戏而已,你对我好些,我就教你。”
临予瞬间意味索然:“原来你想做我老师?不过我想问的是,如今天那么亮,怎么也发红光了?”
化鹤翻找的手一顿,仰面瞧上去,果真见到个红彤彤的灯球!他扔了药瓶,将头顶的灯球骤然打熄,与此同时,屋内四面都爬满交错的蓝色脉络,泛着荧光,仿若密密麻麻生长的树根。
其中最亮的一根蓝色细丝从临予的指尖生长出,另一头连接在化鹤的食指指节。
临予见状连连甩手,焦躁道:“什么东西,你放开我——”
他刚说完“我”字,忽然失了声。
瞬息之间,房间恢复原样,化鹤与他之间的那根细线也消失了。
这一切发生得遽然,化鹤勾勾手指,像是在感受指节处的束缚感:“你不要声张,我没说完,灯球白日显红,是为凶兆,想必世间见了大血光!我若没猜错,老师们已经向我传了下山的召令,我很不放心,这傀丝是你我与生俱来的连系,你好好待在这里,若有危险,我会立刻回来救你!”
果不其然,他话还没说完,屋子的结界随着大门一起破了。就在坍塌的门口处,半空中先浮现出几个大字:
“疫鬼乱世,汝携火拂尘前去,半月归。”
片刻后,这几个虚浮的字忽然燃起火来,烧得没了影。紧接着又浮现出几行字:
“伤至二累,禁闭三年,不供药。
“伤至三累,禁闭十年,不供药。
“伤至四累,禁闭终身,供冰棺。”
化鹤:“……”
临予有些大开眼界:“……什么意思?”
化鹤习以为常,挥手接了这道召令:“字面意思,表面派我下山平乱,实则为考核,只准许我带指定的武器,在规定的时日解决掉麻烦。一累轻伤,无伤大雅,二累以上的伤逐步加重,伤至四累,便是竖着去横着回来,是你要守活寡的意思。”
临予无语地看了他一会,转身就走。
化鹤将人拉回来:“话没说完,怎么急着走呢?我此去凶多吉少,你既重生一回,也不知道忧忧我,临……”
他才刚说了一个字,两个人都有强烈的反应,化鹤长记性似的闭了嘴。
临予瞪着他,阴阳怪气道:“你吉人自有天相,有什么值得我忧的?”
“话虽这么说……”化鹤“哎呀呀”一声,当即改口道,“话不是这么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这天底下你和我相依为命,死谁都不好。记着,绝不可踏出这个屋子,有心思可借傀丝传音,更记着!千万要避着炎师和霜云,尤其是炎师!不可冲撞了她的业火!”
临予看他模样认真,敷衍应了声“好”。
化鹤稍稍放心,这可是他万年来的第一个“真”朋友!然而化鹤未曾料想,自己这一去竟是三个月。
化鹤刚易容下山,他身手矫健,左右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却借着傀丝对临予说了一路的话。
化鹤道:“糊涂鬼,我适才瞧见一只好大的鸟,飞走了。”
临予道:“的确,我这边也有只傻鸟刚飞走。”
化鹤“哎”了声:“我要哭出声了,什么傻,我从前次次考核都位居第一。”
不到喝口水的功夫,化鹤又说:“这里有棵树。”
临予开始在房间踱步倒腾,说:“山里到处都是树,你这么土?”
化鹤说:“这树不同,你前世还是团鬼火的时候,就是来这棵树前遇到的我。你怎样,没有半分留念吗?”
临予从架子上翻出本书:“编。”
化鹤郁闷:“我哪有?”
临予躺在化鹤的榻:“我说这话本,一看就很扯,根本不信嘛。”
化鹤也不恼,心里很欢喜。从前他去哪都是一个人,身边再跟着一堆机械地傀儡,化鹤说什么它们都笑,讲什么它们都说好听,没有人会像临予这样不识好歹。
化鹤从花草树木说到茶米油盐,滔滔不绝的,仿佛以前从没见过似的。
临予被他吵得不耐烦,罩进被子睡着了。
这根傀丝无形无感,却总是能传来化鹤大惊小怪的新奇话。临予爱答不理地应着,看话本的时候觉得化鹤真烦人,入睡之时又听化鹤说:“真好哄。”
往日凶险枯燥的考核变得不那么难熬,用临予的话说,化鹤此去不像平乱,更像去度假。
然而疫鬼的数目和修为远超预期,它们分散得零碎,不仅擅长隐蔽,还会寄生在活人体内。化鹤不能杀人,也不能受伤,加上火拂尘原本是炎师的武器,他用不衬手,因而对付疫鬼稍显棘手。
但这些统统不是绊住他的原因。
化鹤通体是伤,全身上下伤口狰狞,血如雨一样在下。这方土地上的最后一个寄生疫鬼杀完,化鹤再次挤出咒力探了探,他没感应错——
傀丝断了。
这个念头涌上的瞬间,化鹤一下子失了力气。四面都是被业火焚毁至焦黑的土壤,他强撑着身子迈了两步,被地里的血臭熏得作呕。
化鹤骤然跌倒在地,火拂尘却在往上飞。
头顶传来临予的声音:“我能拿吗……好吧,我已经拿了。”
化鹤的黑血染脏了临予的白袖,他正被费力地抱着,却控制不住身体下滑。很快,化鹤听到对方并不客气地呛他:“……你这么重,平日里装什么柔弱可怜?!啊……我真是……真是信了你的鬼话!”
第90章 春日
说鬼话的人此刻头脑发昏, 睁眼一片红,先喃了句:“你竟还活着?”,又喃了句:“莫非我已经有了心魔?”
临予听不下去:“我活着是什么很遗憾的事吗?”
化鹤如释重负般笑了下, 而后两眼一黑, 没了意识。
化鹤刚醒来,险些又被浓烈的霉臭味熏死回去。他下意识翻个身,便被人摁住了。
“别动。”那人声音一如既往没什么咸淡,却能听出些紧张。
化鹤道:“你将我拐来什么地方了?傀丝怎么断了?还有, 你的袖子能不能别在我脸上扫来扫去了。”
这地方黑黢黢的, 化鹤只能大致估摸自己应当是枕在临予的腿上, 只不过周围太臭太脏,临予只好干坐着挺尸, 抬臂捂鼻。
“你话好多,我怎么答。”临予多说两句,就暴露鼻音, “这山洞是我能找到最隐蔽的藏身处了, 还挑呢?还挑你就出去受死吧, 反正在这里也快被臭死了。”
化鹤也学着他,顺势揪他垂下的袖子当手帕, 掩住口鼻,却说:“嗯?倒是脸才最臭。”化鹤打了个响指, 洞中凭空浮现一团蓝火, “ 你怎么来的?”
临予面色不善, 冷眼睥睨他:“关心这个, 不如想想自己还能活几个时辰?”
化鹤就地耍混:“活多久不要紧, 死了更不要紧。目前我心头只有一件事,傀线断了是遇到什么事了?”
化鹤静静等了会, 见他不答,了然于胸:“果然,只有炎师的真业火能烧断,我叫你躲着她,不仅因为她的火很烈,还很邪。她那业火一旦燃起来,是鬼是妖都得显现原处之态……不过?”化鹤抬手,轻轻拉扯临予的袖口,“……我见小公子面若敷粉,水灵温软的,和其他又丑又皱的纸傀儡可不同,想来炎师没捉到你。”
说来也是奇葩,神祇凌于众生,却屈于规则之下。化鹤肩上有两名教他本领的老师,头顶还有母神压制,若是被发现他坏了规则,和真灵混成一堆,他顶多受些惩治,早就家常便饭了,倒是临予,绝无活命的机会。
临予袖口微动:“嗯。”
化鹤还要追问“你是如何逃开的”,脸上却忽然有些潮,他怔愣道:“你哭什么?”
临予也怔:“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抹脸,旋即露出一副琢磨不透的神情。
化鹤牵开他的袖子,不解其意:“你恨我,才不会哭。难道是伤着了?我瞧瞧——”
临予将他按住:“我既是你造的傀儡,为何流泪你该最明白。倒是你这一身自作自受的伤,那虽是活人,但已经被疫鬼寄生,早不成人了,怎么不杀?”
原来适才临予赶来之时,正好瞧见化鹤被受疫鬼附体之人开膛破肚,这人也是有病,将疫鬼引出那人身体后才痛下杀手。
不过这“杀手”下在化鹤自己身上,因为受他可以引诱,疫鬼将寄生目标转移到了他的躯体。
化鹤“咦”了声,说:“竟有这种蠢事?我怎么不记得。想是见到你,光顾着忧愁去了。”
临予一噎:“我是什么扫把星吗?”
化鹤一本正经道:“不是扫把星,是弑神者。你心中那么恨我,此番前来,不就是来杀我的?”
“……你有病?”临予觉得真心喂了狗,险些没按捺住拆光化鹤身上所有的绷带,“活着讨厌,不如死了。”
这家伙也不扪心自问一下,身上的千万条口子是谁给他一处一处上好药的。
可临予哪里明白这是化鹤下的套。化鹤勾出了话,乘胜追击:“那好,你既自称傀儡,什么都不记得,干吗跟着我?你一身反骨,记恨受我掌控,如今怎么没多给我一刀?”
临予淡淡说:“多一刀也杀不死,何必费我力气呢?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都不记得了?”
终于说到这事儿了!他将话头一步步引到此,就是为了打探那未来之事。化鹤早些时候便生疑,临予虽为傀儡,内里却是有真灵存在的,既是真灵,化鹤就不可能完全操控他,以至于按照临予的心性,怎么会对他这么上心?
况且他俩其实没很熟?
化鹤“哦?”了声,有些期待:“那你能想起什么?”
临予沉思,尽力回想道:“很多。一条立有‘忘川’石碑的河,山巅烟雾的庙宇,破壳而出的小怪物……凤冠霞帔……红珠石……一个唱傩戏的茶肆,布局奇怪;还有一处冰窖般的黑屋子,时常有许多白衣人进出,在门口触碰墙壁屋子便亮起来,当是某种咒法……还有,裹尸布……太奇怪了……火,到处都是火……疫鬼过皇城……太多了,恐怕要说上三天三夜。”
果然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碎片。
化鹤一时半会琢磨不出来这其中多少和自己有关,但这都不重要了,重点是“疫鬼过皇城”这一场景。
不过他转念一想,疫鬼猖獗,来日必有一场大战,这也是能预见的,所谓担忧三日后的事就是吃饱了没事干,化鹤想得头又疼起来:“你继续说。”
临予提醒道:“我没有说过得讲上三天三夜吗?”
“三天三夜怎么了?!”化鹤郁闷道,“我为了使你重生,可等了六千多个日夜!你,你竟然连三天三夜都不愿为我花?!”
他有些恼羞成怒,眼睛都红了,仿佛临予犯了全天下都不能原谅的大错似的。
“好好好”临予被他闹得头疼,叹了口气,只能依了他。
可别说三天三夜,这家伙三盏茶的时间都没撑到。临予垂眸,心中忿忿。
真是哪里来的泼皮无赖,分明就是为了骗他哄睡。
两人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在这方山洞中度过了半月。
哦,不对,是那小傀儡无所事事,只日日忧心夜夜劝:“该回去了”,“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化鹤本人倒是忙前忙后,原本只能放下一张方桌的洞穴,已经被他改造得能容纳下一间小屋……还有两棵树,三只草编狐狸,四副悬挂画册——
临予忍无可忍,黑着脸说:“够了,你还真打算住这了?”
“没有呀。化鹤热得将最后一件里衣也脱了,赤裸着上半身,此刻正拿铁锤和长钉凿着石窟四壁,在“哐哐”声中出了许多热汗:“炎、霜给我的开合期限是半月,反正都过不了了,不如随遇而安,让自己换个心情。”
临予冷笑:“我看你一直都很开心,我才是被你换了好几种心情了。”
临枫停下动作,拿眼静静地瞧他了半晌,说:“我的绒毯上长了个人,三天难得下一次地,鲜果点心伸手就到,醒了就吃,乏了就睡,闲了就看话本。房子不用你造,树不用你种,恕我直言,你该是什么心情呢?”
临予冥思:“嗯……”
化鹤挑眉:“嗯?”
临予理亏,临予认输,临予叹气。
化鹤见他这样,似乎心有些软,不再逗他:“安逸享乐就好了,忧什么呢?神地能和凡间一样吗,书中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虽没有那么夸张,但抵三个月还是没问题的。”
难怪!
临予先前就想过:这疫鬼如此难缠,只给半月的时限就能全然歼灭,化鹤到底得有多大本领!
化鹤一席话果真让他安了心,临予愁眉思量了半刻,果决地倒回榻上,看起了话本。
日子就这么过啊过……
从小山洞变成了大石窟,小树从软苗成长到参天。化鹤改造完了东南西北,仍旧闲不住,又往头顶开了个洞。
煦日的暖光落下来,遥远处有海,海浪环在周围,但石窟却不再晦暗潮湿。
这里逐渐有了花草树木,还有了庭院阁楼。话本从寥寥几本,变成了堆在角落的置物小桌,因为不仅临予要看,还要为了回馈化鹤教他咒法,而去各地搜罗。
化鹤感慨:“我从前真是瞎了心,人间正是我的沉沦地啊。”
临予哂笑:“怪人间也从不怪自己,你活得真简单。”
化鹤苦口婆心:“好朋友,活在当下。”
临予便不说了。
临予虽总是这么不解风情似的泼冷水,但蒙了心又哪止化鹤一人?
春天化鹤带他去山野间采花,夏日去亭下避暑吃冰,秋日扫叶,冬季堆雪……这岁月如诗一般流走,想要留住它的人从来不止一个。
但好景总是不长。
这日临予为化鹤擦完头发,又叹气。
化鹤规矩地坐在妆镜前:“你又愁什么啦?”
临予道:“前些日子我去镇上,碰到为善言的老者,他总是说很多,又问我为什么不说。我担心被人察觉出异样,只好问了个问题,恰好是我一直惦念的问题。”
化鹤便问:“什么问题呢?”
临予道:“对于五岁孩童而言,十岁的叫哥哥姐姐,二十岁的便被叫做叔叔婶婶,四十岁的能称作爷爷婆婆,若几百岁几万岁的,又该如何称呼呢?”
化鹤若有所思,也想不明白:“我从未想过这个,那名老者是如何答的?”
临予沉吟须臾,有些欲言又止:“他当时吓了一跳,说:‘这能叫什么?不是千年老王八就是老妖怪!’”
化鹤闻言,嘴角一抽,僵硬地问:“那你是如何答的?”
临予坦率道:“嗯,我说:‘幸好我只有十七岁’。”
化鹤脑袋偏开,不让他擦头发了。
临予纳闷:“你怎么了?”
化鹤郁闷:“我?我能怎么,我老了!我太老了!”
他刻意越说越大声,临予心悸地说:“休要张扬,你若再不回去,恐怕会殃及池鱼。”
就在他说完话的功夫里,化鹤神色一变,凝神探查后,忽然笑说:“说什么来什么,池鱼你好,你的祸已经来了。”
临予反应一慢:“什么?”
就在他说到“什”这个字的时候,化鹤已经挥手激荡出一层强烈的咒力。他随手扎起头发,闲庭信步般走来:“不请自来,随礼了吗?”
咒力形成道流转的结界,封锁在山洞口,外面是一片葱郁翠竹,竹林间约莫站了八名白袍人,他们头罩兜帽,面带脸具,一动不动立在那儿,跟孤魂野鬼似的。
这其中没有炎师和霜云的影子,化鹤根本不放在心上:“诸位——”
话没说完,化鹤的余光只瞥见个残影,身旁箭似的飞出去一人。化鹤抬手一摸,腰间已经空了,插在那里的拂尘不知何时已经显现出了神威,山洞外的整片竹林席卷来惊涛骇浪。
只不过这浪亮得眼睛瞎,烫得骨头都要化,竟是火做的!
林间人坦然面对火浪,岿然不动。火浪涌近之时自动开了岔,瞬间熄了。其中一个白袍人道:“化鹤,你坏了规矩。”
化鹤怡然道:“不错,但你第一天知道?”
白袍人声音没有起伏:“规矩就是规矩,坏了规矩就要受罚,认错并非是减罚的途径,规则从来对天下万灵皆公平。”
化鹤不耐烦:“神神叨叨的,恕我直言,诸君都有病。”
八名白袍人动作迅猛,忽然挪位围成了三角阵法。与此同时,凌空一道霹雳闪电砸下……又是一道,又是一道……
统共劈了八下,刚好将这八个人天灵盖劈了个遍。临予适才出了招就混进火浪里不知所踪,如今现了身影,化鹤见状,立刻说:“当心!”
白袍人冷笑道:“晚了!”
音落,八人之阵如同火山之口,乍然涌出一股滔天的紫浪!化鹤被强光晃了眼,眯了眯眼睛,正瞧见八人遽然矮了下去,骤缩成一堆人皮。
原来这八个人也是傀儡,还是十分厉害的傀儡!他们八人之力全部汇聚在了紫浪之中,不过眨眼间,紫浪如狂蟒,霍然咬来!
若说化鹤造的洞穴如今能容纳下几十余人,那么这“紫蟒”一口就能吞下几十个这样的洞穴。然而就在紫浪迅疾俯冲而下之时,四面红光乍现,紫莽身影一滞,旋即被猛然拽回,瞬间在半空中被瓦解成了八份!
头顶不知何时铺开了一张横跨天穹的赤红蛛网,那八个白袍人如同八颗白棋,分散着黏在蛛网的节点上,正像濒死的虫蚁一样扭动。
临予握着拂尘柄端,万千火红的尘丝绽开,被绷得笔直,一直延续到天上,原来这壮观的蛛网竟是出自这个小傀儡之手!
然而小傀儡神色淡淡,仿佛根本没花力气就将他们制裁得如此狼狈!
白袍人在天上破口大骂:“好你个小孽畜!化鹤!你非但偷偷交了这种东西,还唆使他用神祇的法器偷袭我们!该杀!”
化鹤觉得没必要,碎了结界,他有些得意,走路时神态骄矜:“信口开河,张口就来?亏你们还属神族,我适才不是提醒过让你们当心了吗,我这好朋友瞧起来就不好惹,你们如今惹了,又输不起?”
这时,身后传来个声音:“好朋友?”
天上的蛛网霎时消失,白袍人当机立断,念诀落地。那火拂尘在临予手上动荡得厉害,已经全然不听使唤,脱手而去。
化鹤笑容凝固了。
炎师召回了法器,皮笑肉不笑:“哪里来的好朋友?有多好?让我也认识认识。”
她人还没到,影子先游到了临予脚下。那团黑影像是一道圈地的禁咒,竟让临予动弹不得!
化鹤倏忽颤了下,是冷的。他肩上落了根白羽毛,却令他半边身子都结了冰。迎面走来个带着面纱的少女,她模样怯生生的,声音也小:“化鹤,你昏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