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祁出了什么事吗?
信上是他的字迹,那便表明他性命无碍,有捷报,说明他的确在南梁境内。
可他为什么不愿回建康呢?
正好,因长公主明面上的势力只有谢家军,因此,谢家军在南阳郡驻守,新帝求之不得。
为了巩固势力,他下旨,命长公主携君恩慰问谢家军,借此逐她出建康,姜玖自然也求之不得。
她亦想亲自去南阳郡瞧一瞧,谢祁究竟是怎么了。
带上了商陆,姜玖在谢祁留给她的暗卫护送下,朝南阳郡而去。
抵达时,只有谢家军的将士出城相迎,不见南阳王,更不见谢祁。
才经历战乱,南阳郡内人心惶惶,许多百姓都闭门不出,城内一片萧条。
姜玖询问谢祁是否在南阳王府,那名小将士却顾左右而言它,“长公主殿下,咱们将军交代了,您长途跋涉,不妨先去丹江别院歇一歇,他过几日处理完事务,就去见您……”
恰逢此时,另一将士驰骋着骏马入了城,他面色肃穆,眉心紧拧。
姜玖对随行的暗影使了个眼色,对方当即会意。
“本宫听谢将军的。”她微微颔首,也没为难那名将士。
丹江别院坐落在丹水边,依山傍水,是个不可多得的清净之处。
入夜。
暗影恭敬立在姜玖身前,“禀长公主,属下查到白日街上策马的将士是名军医,这几日自北魏归来。”
姜玖执着茶盏,指尖微微叩响桌案,“去北魏做什么?”
暗影拱手,“前不久军医寻遍南阳郡,想找一味名为‘金葵子’的药材,奈何金葵子独产于北魏,至于有没有寻回,属下尚未查到,谢将军的住处守卫十分森严,属下无法深入,又担心身份败露,只能先回来复命。”
金葵子?
姜玖与商陆对视了一眼。
守卫森严,不敢外出……
这架势,与姜玖初期感染疫毒何其相似?她当即明白了谢祁对她避而不见的缘由了。
心中有了底,她便同商陆一起,避开公主的阵仗,十分低调地来到了南阳王府。
当她出现在谢祁的住处时,守卫明显慌了神。
他们找各种借口要姜玖离开,可姜玖只给出一句话,请她进去,亦或是,她闯进去。
两方僵持时,院门内传来一声沙哑的低腔,“请长公主稍等片刻。”
春末夏初,蝉鸣阵阵。
许久后,伴着一声轻咳,院门“吱呀”一声从里拉开。
姜玖抬眸望去。
此时的谢祁,墨发半干,水渍沿着他清瘦的下巴滴落在衣襟,像是匆匆沐浴完,还来不及仔细擦拭干净。
姜玖脸色一暗,她脱下披风,大步进了院门,在谢祁身边站定,踮起脚尖。
院门“吱呀”一声又重重阖上,将士们想要阻止的手臂伸在半空,面面相觑。
商陆道,“无事,长公主感染过疫毒,不会被谢将军传染。”
皎月已从黑云中探出,将月辉洒向这一方院落。
蝉鸣也蓦地静了一瞬。
谢祁被裹挟着幽香的披风拥住,脚下微颤,“姜玖……”
“寒疫症最忌沐浴,谢祁,你疯了吗?”姜玖将他推进屋,接着反手阖上门。
谢祁轻笑,“我多日未曾沐浴,身上不太好闻,你不是说过吗,最讨厌臭男人了……”
“能一样吗?”姜玖一路将他推上榻,“老实去躺着!”
“遵命。”谢祁轻笑,答得十分利索。
他上了榻,裹紧衣袍,半倚着枕头望向眼前的那一抹姝色,“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姜玖没理会他的煽情,而是伸手试了试他额头。
有些烫手。
她的嗓音又沉了几分,“商陆已经带了药,只是这药需趁热喝,等她煎好了,会送过来……”
“没用的,”谢祁抓住她的皓腕,“已经过了七日,金葵子在我的人赶到魏国前就被全数揽进了皇宫。”
“明日我回建康,找温乔彧要金葵子,他那边兴许会有多余的……”
“若真来得及,当初察觉不对劲时,我就给你去信要商陆了,南阳到建康,一来一回,少则十日,如今我这副鬼样子,且不说温乔彧会不会有多余的金葵子,就算有,他也愿意给,等你再来南阳郡,我坟头草都已经二尺高了。”
他轻笑着打趣,明明故作轻松的语气,可话音一落,眼前人瞬间红了眼眶。
谢祁有些愣怔,“姜玖,你在为我掉眼泪?”
姜玖将头转向一边,“我惋惜你创业未半,中道崩殂,也担心自己大仇难报,九泉之下对不起公主。”
谢祁挑挑眉,“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我的副将许清河甚是骁勇,这一战打得胡人落荒而逃,品性也端正,家世虽清贫了些,也算清清白白,让他接替我,继续替你卖命,如何?”
“替我卖命,还是替你卖命?”姜玖睨了他一眼。
“有什么差别吗?总归都是在替你卖命。”谢祁歪了歪头,盯了她半晌,“你看,我都要死了,你都不说些好听的话哄我开心开心……”
“你要听什么好听的?”姜玖打湿锦帕,替他敷上额头。
“喂。”谢祁扯住她的衣袖。
“嗯?”姜玖动作一顿。
“我想了下,在江州郡你中毒那件事……还是不要你负责了……”
姜玖:“……”
见她欲言又止,谢祁轻咳一声,“不是故意提及此事,只是……再不说,我怕是没有以后了。”
“谢祁……”
“我一介武夫,虽读过些圣贤书,也着实算不上什么君子,”谢祁握住她的柔荑,慢慢放上自己的胸膛,“第一次,是我没来得及躲,第二次,在湖底,我真当你不通水性,可是在于湖那次,我承认,是我私心作祟……”
“……我知道了。”
烛光打上她的脸颊,她的眉眼间竟流转起少见的乖顺来。
谢祁哑然失笑,“这么大度,是看我命不久矣,不想再同我计较吗?”
“不是。”
“那是什么?”
她没有抽出手臂,二人僵持了半晌,等待中,谢祁的心跳仿若要冲破桎梏。
恰逢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扣门声。
“商陆来了。”姜玖给他整理好一切,转身绕过屏风,拉开房门。
商陆端来药,叮嘱谢祁喝下,又搭上他的脉,好一通检查。
末了,她望了望姜玖,背对着谢祁轻轻摇头。
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姜玖偏头往榻上望,这一望,谢祁已经阖上凤目,正闭目养神。
她稳了稳心神,强行按下心中的酸楚,“你……是如何染上疫毒的?南阳王是否也和你一样?”
谢祁没有睁眼,“嗯,有了你的前车之鉴,再加上出征前我向商陆询问的细节,在我出现症状的当晚,就与南阳王言明了此事,做了万全之策。”
姜玖再度坐回榻沿,替他更换额上的锦帕,“所以,你让我先去丹江别院,是以为军医能带回金葵子?”
谢祁苦涩一笑,睁开眼睛盯着帷帐上方,“我以为,就算金葵子千金难求,寻遍魏国总能找到,岂料从一开始,我中毒便是魏国设下的局,只不过,他们想弄垮整个谢家军,却没料到,我早有警觉,至于如何染上的疫毒,要怪,只能怪南阳王贪图美色,收了魏国送来的瘦马做填房,这才给了魏国可乘之机。”
“所以你让人守住了南阳郡?”
“嗯,”谢祁深呼吸一口,“这件事最大的败笔就是我派人去了北魏寻药,北魏眼下按兵不动,无非是在等我过世的消息,早知没救,我就该听命等死,之后让顾允之将许清河易容成我的模样,兴许……还能暂时稳住军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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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将陨落,谢家军势必军心大乱。
姜玖拍了拍他的手臂,“先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有商陆在,你不会有事的。”
她起身,拉着商陆出了房门。
已是下半夜,院中的海棠花开得正盛。
姜玖压低声音问道,“谢祁到底如何了?”
商陆摇头,“原本我的药还能再给他续命十日,可他方才沐浴了,寒气入了肺腑,恐怕……”
“就没其他办法了?”姜玖的声音有些哽咽。
商陆摇头,“寒疫症发病后脏腑衰竭十分迅速……,阿玖,你今晚守着他,有什么要交代的,尽快交代吧……”
“嗯。”
明明夜风已经带上了暖意,可姜玖只觉四肢发寒。
空气中有些窒闷,她拍了拍商陆,转身回到谢祁房内。
静谧的房内,谢祁呼吸有些急促。
姜玖温了杯热茶,想喂给他喝,奈何茶汤沿着他的唇角留下,竟是无法再吞咽一点。
一滴泪落入他的脸颊,他的睫羽颤动着,似乎在费力睁开双眼。
姜玖有些慌乱,她颤抖着指尖想要将其捻去,又怕自己的举动搅了眼前人的睡意,可越是慌乱,她的泪却越涌越多……
“说你担心我,你还不承认。”
谢祁唇角轻轻抬了抬,昏暗的烛光下,他的笑褪去凛冽,竟无端多了些温柔与缱绻。
“别贫了,睡吧,我守着你。”
谢祁摇了摇头,“死后必会长眠,不急。”
他握住她的指尖,置于脸颊处摩挲,“姜玖,其实不想自己这个样子被你瞧见,我想……体面些。”
指腹落向她的唇,谢祁循循善诱,“这段时间我想了许久,你虽是个有主见的,但大体上还是在迁就我,我已经知足了,南梁是我肩上的担子,不该让你同我一起承担,我死后,更不该让你继续背负。”
“我能背负,我替你背负……”
泪水沿着他的指缝没入衣袖,谢祁轻笑,“可我舍不得。”
他摸出自己腰间的玉佩,交付至姜玖手心,“拿着这个,带些人回建康,杀了温乔彧,替公主报了仇,了却心愿,之后……”
他想了想,一滴清泪悄无声滴地溢出眼尾,随即没入鬓角,“桓七郎对你挺好,就算你执意不为妾,去兖州找他,他也会护你周全。之后若遇良人,你能否……记我三年?我不贪心,记我三年,你也才桃李之年,耽误不了你的终身大事……”
“我谁也不嫁,休想决定我的人生。”姜玖攥紧玉佩,仔细收进怀中。
谢祁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苍白的脸慢慢拢起一抹宠溺,“姜玖,我有些喘不上气了,你能否给我……开个窗?”
“好。”
她起身,推开窗牖,一只海棠压下满枝珠翠,随着“吱呀”一声,突兀地断在眼前。
一尾风至,吹灭桌案上的烛光。
姜玖猛然回头。
谢祁的长臂已经耷上榻沿。
“谢祁,你觉得好些了吗?”黑暗中,姜玖的脚步缓缓靠近。
“谢祁,你刚才说的我不答应,我不会去找桓七郎。”
试探的语气慢慢失了耐心,“我更不会记你三年,莫说三年,我三天也不会记!”
回应她的,依旧是他安静的睡颜。
“睡着了吗?谢祁,你只能睡一会儿,天亮了,我再喊你起来喝药,商陆说了,你会没事的……”
她在他的榻前席地而坐,伸出手臂慢慢环住周身。
轰隆!
春雷乍起,照亮一室静谧。
姜玖缩了缩肩膀,下意识枕上谢祁已经有些僵硬的手臂。
她呢喃了一句,“谢祁,你说,我怎么这么差劲?折腾到现在,弄丢了公主,又弄丢了你,上天待我真的是……呵!”
她唇角隐笑,眸底猩红,鸦发一缕一缕垂落至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