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和琴姐结束的对话在脑海中过于清晰。
那时两个人一起推着餐车从灵缇和贵宾的房间角落离开。
白炽灯打在地上形成了一个个相互融合相互环绕的光晕,收光不算好的走廊里这种最廉价的白炽灯是少不了的。
已经离开有段距离的小雅时不时回头看向那个最里间的房间,终于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向自己身旁已经工作几年的前辈打听,“那只灵缇,犯的什么事啊?”
“灵缇,是说纽贝?”
“对,”小雅竖起耳朵看向身边的前辈。
那样漂亮的绅士小狗,她怎么也想象不到会有主人愿意丢下。
“因为打架。”
“不可能吧……”女孩的声音中充满着难以置信,那只小狗站在那里,像是山群中波澜不惊的湖,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打架的模样。
只见了灵缇一面的小雅不由得去想这当中有什么误会,“那另一只呢,打架的另一位呢,被送来了吗?他看上去不像主动……”
女生声音脆生生的,从离开了那个角落就再也没离开过那只灵缇。
又是因为那只香槟色的灵缇,琴姐不得不提醒身边频频回头的女孩,“你可不要爱心泛滥,这教管所里可不是挥洒同情心的好地方,被送到这里的只有他,在没有其他非完人……”
没有其他非完人的意思是,这只小狗是过错方。
至少在对方原主人那里,是这么认为的。
小雅不敢置信,这其中真的没有什么误会吗——
琴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张口:“张医生的事,和他也有关系。”
撂下这么一句话,琴姐推着餐车离开了。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眼前一闪而过,小雅咬了下下唇,想着自己所听到的关于张医生的传闻,终是没再回头去看。
黑色的车尾拐离了教管所最前面路口的分岔点,很快消失不见。
不管琴姐怎么讲,她始终觉得在这只小狗身上发生的事一定另有隐情,不管是打架的事,还是有关张医生的事。
小雅站在原地,心思百转最终还是出声:“真好,选了那只小狗……”
那只小狗——
纽贝动了动自己的身子,把尾巴缩到屁股底下,四只爪子缩在一起,忽略了肩膀轻微的不适,撑着身子尽可能占据更小的空间,离身边的男人又远了一些。
男人上了车就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
双手置于身侧,随重力垂落,目光则对向窗外。
窗外一眼望去别无二致的人造景观显然不具备吸引男人的条件。
这个男人就是他的新主人,纽贝抿抿下唇。
或许是新主人在后悔收养他的决定,虽然也有可能是刚刚疾行累到了。
但要纽贝来看,还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新主人只是刚落座的时候解开了胸腹处唯一一颗宝蓝色的西装外套扣子,露出内部同色的马甲,之后就一直静静坐着,再没有任何动作。
小狗累的时候会喝水,但新主人没有。
所以新主人应该不累,只能是因为某些原因才会情绪不高。
这个原因很大概率上是自己。
这不是少见的事,一时的善意或头脑发热,将他从那个地方接回去,后面反应过来善意是需要能力兜底的,会再把他退养回去。
纽贝甩甩耳朵,又把身体往车门侧缩了缩。
收养后走到半路又被送回去的经历也曾有过一次,他上次被送回去时,房间的名牌还没拆掉。如果这个人送他回去的话,纽贝右耳一动贴上了几乎没有声响的车身,应该只会把他送到路口吧。
毕竟出来时看到教管所在修路。
要自己走回去。
纽贝尽可能放轻施加在左腿上的重量,避免左腿行动力受损,为之后可能发生的事做好准备。
“我先送你们回华庭?”
一同前来的甘睿显然对宋青柏这副缄默的样子见怪不怪。
随着一声低沉的“嗯。”,男人收回了放在窗外的视线,转而从镜子中看了眼甘睿。
压迫感也随着男人注意力的转移一同在小小车厢中升起。
虽然自己不是被注视对象,纽贝一动不动,连耳朵不自觉地抖动都被他下意识放轻。
集中注意力去辨认对方的话。
“……这只小狗——”
提到他了!
模糊的时好时坏的听力让他恰好捕捉到关键词。
纽贝眼睫稍稍一颤,这下全身心注意力都放到了身边人身上。
身旁似乎传来声轻笑,纽贝没听清,就听到男人接下来的话,“名字……?”
询问对象显然不是小狗,“好像是叫纽什么的——”但被询问对象甘睿显然也不是很清楚。
是纽贝。
纽贝心底轻轻反驳,舌尖轻轻顶了下上颚。
后视镜的光线被车座靠背挡住,从甘睿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灵缇直直伫立的两条前腿和部分的毛发。
两只爪子的指尖轻轻踩在地面上,只有偶尔车转弯时才能看到对方爪子猛地拱起试图抓住地面,车辆平稳后又慢慢放下。
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动静,甘睿忽然就想起妹妹小时候总抱在怀里的那只玩偶。
静静的、乖乖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即便已经知道灵缇听障,还是特意减小了音量,“这只灵缇听障,你知道吗?”,他看向后视镜里的宋青柏。
“你真是鬼迷心窍了——”
甘睿念叨两声。
鬼迷心窍吗?
宋青柏微微扭头,目光看向身侧不断缩爪子的小狗。
小狗身上香槟色的皮毛莫名让他想到水面上天光的倒影,影影绰绰,却好似薄纱般铺成一片。隔着一片无垠的水面,都能被那道浮浅橘色的光芒辐照。
这和那双吸引他的琥珀色的双眸异曲同工,宋青柏心神轻动,车里一时无声。
知道身后的闷葫芦一棒子打不出个屁,甘睿再次开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决定收养这只听障的小狗?”
怎么想的。
宋青柏听着好友的提问,视线落在小狗的侧脸上,半圆形琉璃般的眼瞳之上,排扇似卷翘的睫毛正小幅度上下颤抖。
若是不细看定然发现不了。
失去了听觉这个重要的了解外界的方式,会害怕陌生环境似乎不是一件难理解的事。
小狗端端正正坐着,连尾巴都小心翼翼圈成圆圈坐在屁股底下,自从坐进车里就处于紧绷状态。
如果坐在地上也能算坐进车里的话。
宋青柏上下扫视门边的灵缇,最后视线落在自己脚尖和小狗之间的距离上,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皱了皱眉。
其实没想什么,只是看到那双眸子的一刻,就决定是这只灵缇了。
但这种理由,放在人生计划比八倍镜还清晰的宋教授身上,应该没有人会信。
连宋青柏也不信。
他坐在这里沉思好半天,仍对自己的决定暗暗心疑。
他甚至开始在脑海中一页一页去翻过去那些他未曾多在意的边角记忆,以确定自己是否曾经见过这只小狗。
自己极有可能受过对方帮助。
不然这个让他看不懂的决定究竟要从何而来。
纽贝小幅度动动爪子,不明白为什么身旁人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脚边。
莫名地,身旁的小狗神情虽然一成不变,看上去却失落很多。
宋青柏刚想俯下身去查看小狗的情况。
“嘶——”
前方车子提前变道,别得甘睿猛地踩了脚刹车。
毛茸茸的触感顿时扑了宋青柏满面,带着小狗特有的香味。
暖烘烘的。
宋青柏愣了一下,就感觉到那股触感很快消失了。
小狗正瘸着条腿往远离他的地方移动,那条左腿或许是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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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这一遭,看上去抖得更厉害了。
“抱歉,抱歉,你们没事吧?进隧道还加塞——”
宋青柏“嗯。”了一声,视线却落在小狗止不住下滑的身子上,那条左腿看上去没有任何支撑能力,全靠小狗用右前腿把自己的身子挤在车门上才堪堪稳住身体。
那条腿,这么严重吗。
而且,几个动作下来,这只小狗一点动静都没有。
宋青柏这才意识到,似乎从见到这只小狗开始,他就在刻意减小声音,如果不是注意力集中在小狗身上,根本不会意识到小狗的存在,遑论有其他交流。
为什么呢?
骤然变暗的视野掩盖了灵缇身上毛发的颜色,从宋青柏的角度看,只能看到那双微阖的双眸,靠着门的姿势看上去有些疲惫。
琥珀色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是宋青柏伸出的手。
那只递过来的手成了纽贝记忆中的画面的最后收束。
他只能记起这么多,他小心翼翼地讲完,停在了车辆急刹的部分。
看了眼床边新主人的表情,“我忘记很多吗?”
紧张地握紧了身子身下的床褥,纽贝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有没有做错事情,有没有麻烦新主人……
“你可以把我送回去。”
纽贝做好准备开口,终于把自己从醒来就想要讲给对方的话讲出口了。
“然后选一只健康的非完人。”
他继续这么说着。
左前肢的旧伤已经限制了他很多行动,他已经没有办法站在犬赛的领奖台上拿奖了,除了曾经那副漂亮的外貌,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用。
更何况他现在身上有了新毛病。
纽贝清楚。
新主人应该选一只更好的非完人。
床前那位新主人在看着他,对方过于深邃的眼眶落下的阴影正好遮住了眼睛,纽贝读不懂对方的情绪。
新主人坐上了床边,弯下身子讲,“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要把你送回去。”
这是需要问为什么的事吗——纽贝觉得新主人有点笨。
“因为我是一只病狗,唔,生病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末了,怕新主人不知道很多的钱有多少,纽贝搜肠刮肚想到自己知道的最贵的东西,“你可以用那些钱买很多很多东西,更多更漂亮的非完人。”
虽然现在的待遇很好,但新主人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小狗变成人的难处就在于,小狗没办法掩盖自己脸上的情绪。
宋青柏最是见不得这张脸上有任何伤心的情绪,他想起11年前刚把纽贝接回家时,才刚给小狗配上助听器。
小狗就一直显得忧心忡忡,直到没有几天后晚餐时开口,让他换一只。
11年对完人和非完人来说,在漫长的两三百年的寿命里算不了什么。
虽然小狗如他所愿忘掉了那些危险的东西,可不代表他想让小狗重新难过一遭。
“生病不是应该被抛弃的理由,贝贝。”
宋青柏拿出小狗曾经在案件中讲来安慰涉事人的话。
纽贝觉得这句话不该用在自己身上。
“可你明明有机会选一只更好的非完人……”纽贝垂下眸子。
《非完人饲养法》第106条规定:“在非完人遭遇重大事故或罹患重大疾病,导致其日常护理和医疗费用显著超出领养人原定预算的情况下,领养人有权向原领养单位或相关机构提出送养申请”。
奇怪,他之前就知道这条法规吗?
不该是细想的时候,纽贝就更因为这条法规,不觉得对方把自己送回去是件过分的事。
那张脸上的表情更难过了。
像是看到池塘中央被暴雨压倒的娇弱艳美的花,让人心生怜惜又不知如何是好。
“贝贝,”宋青柏忽然低头在手机上操作些什么,“你该看看这个。”
他将调出的页面伸到纽贝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