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思道候在荣王府厅前,阖眸想着方才主子给他下的最后通牒。
自那夜急中生智想出了童谣之计,观望了好些时候都没等到合适的时机,而今机会就在他眼前,他必得抓住,将这童谣坐实一半,为主子办成这件事,将功抵过。
有了童谣之计的次日便去说服了萧照配合,根本不费什么功夫,他只消说齐王虽得娶那羲和公主,然大局未定,一切都尚有转圜之地。若你荣王横刀夺爱,同那公主“两情相悦”,未必不能后来者居上。
这话一出,萧照自然心动,一时间比他还急不可耐。
不多时,王府的小厮便点头哈腰地过来迎他:“裘先生,殿下有请。”
裘思道轻咳一声,微微颔首,撩袍阔步走了进去。
甫一进去,便见萧照正翘首以盼地坐着等他,裘思道拱手向他请安行礼。
萧照忙起身迎他,扶住他的小臂道:“先生不必多礼。”
他见裘思道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顿时明了,挥手屏退厅上众人,悄声道:“先生今日来所为何事?可是计划已有新进展?”
裘思道点头:“三日后是陛下寿辰,齐王夫妇必会进宫,宴上人多眼杂,届时行事,是最好的时机。”
萧照轻呼出一口气,郑重地看向裘思道,握住他的手道:“一切拜托先生了。”
*
这厢萧煦生辰已告一段落,云端宁好容易得了几日清闲时候,沉香今日又提醒她,过几日便应当会进宫,为陛下贺寿。陛下的生辰和殿下的生辰离得近,往常给殿下过完,便要马不停蹄准备陛下的。
陛下寿辰是大事,照理合该大操大办,但今上不喜奢靡,行事低调。往常,每逢生辰也只是斋居素食,不受朝贺,也不收献礼,不斋醮,最多设个家宴,只后妃、膝下几个王爷及一些颇受恩宠的皇亲出席而已。
不过虽说不收献礼,但既设家宴,宴上他们这些人便不可当真不备寿礼以示祝愿。
是以准备生辰礼一事又避无可避地横亘在云端宁眼前,不过这次倒算轻易,并非她一人孤军奋战,她安心等着,萧煦代表她,一并献礼即可。
哪知正当她正无事一身轻地在溯明院悠然赏花品茗时,萧煦却踩着日暮夕照不请自来了。
一来便无甚铺垫,开门见山问她三日后陛下的生辰礼可有想法。
云端宁含着的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为何是我想?”
萧煦眉心一紧,狐疑道:“母后道你那日进宫同她说,会在父皇生辰时准备惊喜。”
云端宁闻言愕然,眸光霎时愣直。
心下暗道这皇后好生无耻,给她挖了这样一个大坑,上次进宫已是三月前的事了,她竟这样记仇!
她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深呼出一口气,缓缓看向萧煦,眼底情绪复杂深沉,道:“我从未说过。”
萧煦见她这情状,自然也明白了原委。
他二人心里都清楚得很,无论云端宁有没有说过那样的话,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只能乖乖跳进皇后设下的圈套里,并且吃下这个哑巴亏。
云端宁抬手阖眸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容我想想吧。”
萧煦动了动唇,沉吟了半晌,道:“你若不愿,本王同父皇解释便是。”
云端宁闻言暗自苦笑,你萧煦的日子又能好过到哪里去?皇后话既已说出去了,这事若不了了之了,便是在陛下那里落下个失言失信的印象,本身就不受宠,彼时便又更是雪上加霜。
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她一时失言,往大了说就是欺君罔上。若是皇后再捏造事实,混淆圣听几句,陛下说不准还会迁怒萧煦。
“不必劳烦殿下,羲和可以解决。”
默默揽下这个重任后,她有些头疼。
她自决意嫁萧煦,便接二连三出祸事。
未嫁入王府之前,即在路上遭人伏击;入府后的新婚当夜,府上又寂寥冷清,无人重视;闲来无事随萧煦去一趟青鸾山,本为赏景,哪知又遇刺;出府游玩都能撞上一群顽童,口口声声要她和萧煦一道死;莫名其妙叫疯子皇后盯上,百般刁难,甚至不惜使这般下三滥的手段坑害她。
凡此种种,简直让人匪夷所思,甚至往昔她大盛国富民强之际,他国质子在大盛也不曾如此如履薄冰。
晚膳后她终于忍不住问沉香。
“宫中并无人与殿下交好吗?”
“岂会?”沉香忙摇头否认,“信王殿下自幼同殿下一道长大,十分要好呢。”
“信王?”
云端宁一愣,记起那日她快马加鞭,跑废两匹马,才终于赶在那信王进门之前,通知萧煦回府。
沉香接着道:“信王是当年陛下醉酒后临幸的一个宫女所生,因那宫女福薄,生下信王不久便染上恶疾走了。那时信王还未满一岁,陛下怜惜信王年幼丧母,便将他送到皇后宫中,自此他便在凤仪宫中长大。”
“信王殿下秉性宽仁,心慈良善,当年在宫中便一直护着殿下,而今也是时常挂念着,前些日子还遣人送来了生辰礼呢。”
云端宁点头,那信王她虽不曾打交道,不过观其言行,委实对萧煦颇为关怀。她微叹了口气,心下略略有了宽慰,起码不是孤立无援了。
不过眼下最紧要的倒不是萧煦,风口浪尖上的可是她自己。
她默了默,不抱希望地看向沉香,“那陛下所好你可知晓?”
她还未嫁来长息时,便对长息这位永嘉皇帝颇有耳闻。父皇说这皇帝心思深沉,喜怒无常,不大好相与。
谁知沉香这时候竟是靠谱起来了,很是自信地道:“陛下似乎极爱沈子游先生的墨宝,昔日在宫中,我在陛下寝殿里,瞧见了好些沈子游的字。”
沈子游?
云端宁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长息的书法大家,师从名声赫赫的“大字之祖”欧阳复,尤善正楷,一手小楷写得轻灵俊秀,如臻化境。
她恰好自大盛带了沈子游的字!
父皇好书画,曾重金买来许多他的墨宝,她挑了几副看着顺眼的,没成想竟是阴差阳错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她心下一喜,转头唤杜若:“杜若,去将我从父皇处拿的几副字找来!”
杜若还未来得及应,一个声音立刻截住了她的话。
“不可!”
主仆三人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得俱是一愣,齐齐转头循声看向门外。
只见苏悭立在门口,一脸肃然。
他顿了顿,抬脚迈步进来,又重复了一遍:“不可送沈子游的字。”
云端宁见他说得慎重坚决,便半信半疑地问:“为何?”
苏悭拧眉,“陛下并不喜欢沈子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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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字,相反,他还颇为厌恶。”
“绝无可能,”沉香听了忙急着反驳:“陛下寝殿中几乎随处可见沈子游的字画,我不曾看错了的。”
“是!陛下是收藏了许多沈子游的真迹,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
云端宁听懂了他的话中意,眯着眼看向他。
“先生和陛下,相熟?”
苏悭一滞,侧首别过眼神,面无情绪道:“我不过一介平民,岂敢与陛下论亲疏?”
云端宁仔细打量着他,倒是不曾见过他神色这般慎重过,且一提及陛下,他似乎情绪都不大好,刻意在回避这个话题。
沉香叫他二人说得云里雾里的,听不懂苏悭究竟是什么意思。
“先生既和陛下素不相识,又何来依凭断言陛下厌弃沈子游的字呢?”
苏悭深沉的目光转向沉香,正色道:“陛下若当真喜爱沈子游,他早便被召入宫中,自此在御前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你虽道陛下所藏沈字甚多,但却从不曾添补,永远只是他那些早年之作,是也不是?”
沉香叫他这话说得醍醐灌顶,转念一想,似乎确实如此,这些年从不曾见陛下再提及沈子游了。
云端宁垂眸支颐,看来这苏悭也不简单,嘴上说着和陛下素不相识,但言语中分明极为了解的样子。
既然了解,那便好办了。
她见苏悭还站着,便起身笑着请他坐下,道:“还不曾问先生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苏悭一面却之不恭地撩袍坐下,一面开口:“子温同我说了,怕你因此事烦心,让我得空来给你出出主意。”
云端宁手撑着头,声音慵懒无奈道:“难为殿下还想着羲和,烦请先生替羲和想个好法子。”
“若当真想送字画,便送方其均的吧。他与沈子游师出同门,但风格与沈子游大相径庭,其字雄浑豪放,大气磅礴,陛下应当会喜欢的。”
云端宁抬眼看他,眼底笑意渐浓。
“先生怎知?”
苏悭别过眼去,“自然无法断定,只是全凭猜测罢了。”
云端宁见状来了劲,向后靠着,倚在圈椅椅背上,抱着双臂,唇角带着隐约的逗弄笑意。
“既是猜测,天下书法大家不计其数,那为何不是旁人?”
苏悭抿唇,“随意猜测罢了,公主若是觉着旁人的好,亦可选旁人的。”
“羲和同先生说笑罢了,那便就选方其均的,恰好他那一幅《临远帖》正在我手中。”
苏悭闻言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讶异道:“《临远帖》真迹在你手里?”
云端宁点头,淡淡道:“十岁时,父皇所赠的生辰礼。”
“《临远帖》乃是被方其均称为‘平生功业,尽寄此书’的得意之作,当年岐平宣业皇帝极爱方其均,甚至欲要以城一座换此帖尚且未果。我本以为此帖毕生无缘一见,没想到……”
“方其均与我父皇志趣相投,许是吃酒闲谈时随手赠的。我本不打算将此帖千里迢迢带至长息,谁知那日杜若收拾时拿错了,一并塞了进来。”
苏悭此刻有些愕然,琢磨着云端宁的话,字字都在挑衅他的认知。
吃酒闲谈时随手相赠……
他闭眼,吞了吞口水,缓缓道:“既有《临远帖》在手,那便万事不愁,当真是极大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