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苏悭其人
    苏悭立在萧煦书房前,抬手刚欲推门,便听得一阵埙声幽幽传来。

    他手蓦地一顿,听了半晌,忽而双眼定定,一时之间滞住了。

    埙声幽怨苍凉,悲怆肃穆,悲而不伤,凄而不厉,让人闻之震撼。

    一曲终了,像跨越苍茫的大漠,又凌空摘星揽月瞬时消逝于天幕;忽而大雪纷飞,入目是铺天盖地刺眼的白,天地悠悠间万物不复存在,万丈豪情,雄壮气魄,尽散于弥天大雪之中。

    他心下情绪久久起伏不定,这曲《长风破》,还是他教给子温的,但从未听他吹出过这样锋芒毕露的情绪。

    饶是年少时的自己,也没有这份磅礴气概。

    他抬起眼直直地望向碧空,良久,长叹一声:“大刀劈得山峦摧,长枪直捣孤月碎。子温志在,万里长空啊。”

    揽了揽外袍,他抬脚阔步走进屋里。

    甫一进去便见萧煦端坐在案前,手边搁着一枚精致古朴的黑陶刻花埙。

    苏悭看着这埙,恍惚之间有些感慨。

    “这埙都该有十年了吧?为何不换个?”

    萧煦神色淡淡,“习惯了。”

    苏悭笑着打趣:“怕是舍不得。”

    萧煦点头,眸光轻轻地落在他身上,一脸自然地开口:“的确舍不得。”

    苏悭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晌,才神色尴尬地僵硬着身子艰难地在他对面落座。

    心下却觉得诡异得很,这小子,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书房中点着香,烟雾徐徐升腾,氤氲在萧煦辨不清喜怒的面上。他抬手斟了盏茶递给苏悭,继而拂袖随意拿起桌上的陶埙在手心把玩。

    指尖轻轻抚着埙身的孔,眼底晦暗不明。

    “父皇爱方其均的字,并非歪打正着,而是您早便知晓吧。”

    萧煦这话,没带半分疑问的口气,几乎是斩钉截铁的肯定。

    苏悭闻言一滞,刚要举起的茶盏也放了下去,抿着唇默不作声。

    良久,他才缓声道:“多年前听人说过……”

    萧煦鹰眸锐利,抬眼盯着他,开口打断他的话,“先生与父皇早便相识吧?”

    苏悭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子温这孩子什么都好,偏生多疑敏锐,还相当心细如发。

    无奈,他只好点头承认。

    “我是同陛下相识,然彼时他还尚是太子,已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如今,”苏悭垂下眼睫,语气平淡,“早已是形同陌路。”

    “因何相识,又因何形同陌路?”萧煦眸光犀利,接着逼问。

    “子温!”叫这接二连三的问话着实惹恼了,他拧眉叹气,“人人都有自己的过往,你为何偏要紧抓不放?”

    “过往?”萧煦声音陡然拔高,幽深双眸紧紧锁住苏悭,“先生,本王对你的过往,一无所知。”

    苏悭闻言一震,对上他那双无比熟悉此时却无端陌生的双眸,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那么,本王换个方式问先生。”

    萧煦沉声,字字句句缓缓道来:“十年前,先生为何执意跟随本王?”

    苏悭一怔,双眸瞪大,张口无言。

    十年前他初遇子温,便于长街前拦他车驾,苦苦求他收留。任凭他说什么这小子也置若罔闻,铁了心不肯收留他。

    他甚至连入府为奴这样折辱人的话都拉下脸说了,子温还是半分不为所动。

    说孤苦无依,流浪街头这小子也没有半点心疼,从头到尾只知道板着张脸。

    最后竟还是他颈上挂着的那枚陶埙在争执间,或者说他单方面祈求间不慎露了出来,见这小子神色终于有点变化,他便抓住时机,果断地把这埙摘下来挂在这小子脖子上。

    然后继续求他带自己回府。

    当年这个见面礼萧煦确实十分受用,便松口让苏悭跟着一道回了王府。

    自此苏悭为他筹谋襄助,教他藏拙示弱,护他在茫茫大雪的皇宫平安无虞,这一护就是十年。

    可以说,没有当时的苏悭,就没有现在的萧煦。

    彼时他于苏悭而言,不过是毫无纠葛的陌生人,他因何掏心掏肺,尽全力护他助他?

    世上并无无端的爱,只有无端的恨,这是孟延意教会他的道理。

    十年前苏悭毫无缘故地给了他无端的爱,现在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苏悭面上情绪复杂难言,他长叹一声,艰难启声道:“你是,不信我?”

    萧煦面色微凝,眼神里带着避无可避的威压,冷言:“若你是本王,你信么?”

    “先生,莫要欺我瞒我。”

    苏悭双手在桌案下紧握,后心温热一片,出了身黏腻的汗。

    良久,他轻呼出一口气,道:“我怎会欺你?我……”

    “殿下!”

    苏悭话刚开口,门外便蓦地传来急促又压制不住的喊声。

    是云开的声音,他极少这样没有规矩。

    “进来。”

    云开风尘仆仆地闯进来,还喘着粗气,一息都不曾停顿便立即开口:“王妃不见了!”

    萧煦一惊,竟是不受控制地猛地站起来。

    “说清楚!”

    云开叫他这样的反应一惊,忙垂首道:“王妃今日午时去了将军府,照您说的,两个时辰未归便去寻她。到了将军府才知,王妃早在一个时辰前便走了。我便又原路回王府,然王府上上下下都寻遍了也不见王妃半点踪迹。”

    萧煦闻言一把扯开身上披着的长袍,一面往外走一面一把甩掉这袍子,声音带了几分急色。

    “找,将军府到王府这一路给本王仔细地找。”

    哪知他正带着满面急色疾步出门,迎面就撞见悠然信步回来的云端宁,手里还拎着好些东西。

    萧煦身形一顿,陡然僵在原地。

    身后急急忙忙跟上来的云开和苏悭同样不知所措地愣怔住了。

    云端宁看着他三人,茫然笑道:“你们做什么去?见了我好像见了鬼一般。”

    还是云开先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王妃,您方才……”

    “方才?”云端宁闻言有些惊讶,挑眉看他:“你瞧见了?”

    云开一脸茫然,还未等他开口,云端宁便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随意道:“净是一群废物,让人打也打不过瘾。”

    萧煦闻言一凛,“你遇刺了?”

    云端宁报之以嗤笑。

    “殿下用遇刺这话,都是抬举他们了,我顶多算遇蹭,”她垂眸踢了踢自己的裙摆,裙下有大片脏污,道:“蹭我一身脏。”

    萧煦松了口气,惊异地后知后觉,后心竟是出了一身薄汗。

    *

    “娘娘,裘夫人正在门外候着,可要召见?”

    孟延意午睡刚醒,便听得丫头回禀,她忙道:“快请进来,你怎的不早说!”

    那丫头闻言忙应声去请了门外人进来。

    贺清柔甫一踏入殿见着软榻上斜倚着的孟延意便福了福身子,笑道:“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

    孟延意摆摆手示意她起来,又让她过来自己身旁坐下,“此处又无旁人,你我之间还管这些这些虚礼作甚。”

    孟延意同贺清柔是手帕交,尚牙牙学语时便相识,感情分外深厚。纵是各自嫁人,有了新生活,也不曾淡了联系,贺清柔三天两头进宫来陪她说话,倒让她在这寂寞深宫中多了几分慰藉。

    孟延意见她面色疲惫,眼下也有浅淡的乌青,问道:“脸色怎如此难看,昨晚不曾歇息好?”

    贺清柔咬着唇,无奈叹道:“夫君日日烦心,夜不能寐,我也忧他所忧,正愁着呢。”

    孟延意一愣,“裘思道出了何事?”

    贺清柔微微摇首,“并非是他,娘娘也知道,我家夫君替荣王殿下做事,如今荣王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又岂能置身事外独自静好?”

    孟延意闻言,想起那夜邀月阁之事,不禁皱了皱眉,

    “荣王那晚,委实不像话了些。”

    贺清柔拈着手帕的手指拢紧,抬头又垂下,动了动唇却说不出半个字。

    孟延意见她一副有话难言,欲说不说的模样,道:“你有何话便尽管说,同我也藏着掖着么?”

    贺清柔忙垂头抿着唇,略带艰难地开口:“妾身听闻,那夜荣王,是叫人设计陷害了,那人还将他缚住,以至于让他逃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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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延意蓦然一惊,记起那夜荣王的确是叫人五花大绑不假。

    “何人如此大胆歹毒?”

    贺清柔出声更艰难了,一字一句地低声嗫嚅:“夫君同我说,那夜他亲眼见着,有个女子上去找了荣王,那女子是……是……”

    见她吞吞吐吐的,孟延意急了,忙追问道:“是谁你倒是说呀!”

    贺清柔闭上眼,咬牙道:“是……齐王妃。”

    孟延意脑中轰然一响,有些混沌,不可置信地看向贺清柔,道:“竟是她?”

    贺清柔微微点着头,“妾身原是不信的,毕竟王妃曾贵为一国公主,又岂会做出这等事来?”

    孟延意眼眸一定,眼前浮现出那云端宁目下无人的蛮横模样,半晌,冷笑道:“是她也不奇怪,跋扈骄横,不知礼数,心肠也歹毒无匹。”

    见孟延意这样记恨她,贺清柔便接着状似无意地道:“夫君还同我说,说那齐王妃既是福星,亦是祸根。她出生之际是暴雨骤停不假,但也克死了自己的生母。如今一嫁来长息,便引出了恶谶。”

    孟延意眼神一凛,“恶谶?”

    贺清柔点头道:“娘娘久居深宫,未曾听过也属正常。如今满街上都在传‘日沉日沉,天将不明;无随无随,冀虎长宁’。”

    孟延意心底暗暗复述着贺清柔的话,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她默默用力攥着桌角,低声喃喃:“随……无随,这世上本就该无随……”

    她声音极轻且又含糊不明,贺清柔只见着她唇瓣翕动,听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她身子前倾,问道:“娘娘您说什么?”

    孟延意闻言霎时如梦初醒般霍然抬眼,声音尖利,回道:“没有!本宫什么也没说!”

    贺清柔叫她的反应骇了一瞬,抚着前胸茫然地看着她。

    孟延意知道自己失了态,便拉着贺清柔的手解释道:“阿柔,本宫,本宫只是叫那话吓着了。”

    贺清柔不疑有他,另一只手忙覆上她的手背,略带宽抚地轻拍了拍她。

    孟延意又垂头反复念着那话,眉宇间满是沉重忧虑之色。

    “这话必不简单,日沉日沉……一切皆是由那云端宁而起,是她给长息招致不幸与祸端。”

    贺清柔见状抿唇,试探地问道:“那娘娘,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孟延意眼神坚定,正色道:“事关重大,本宫必得先禀报陛下。”

    这话让贺清柔一惊,有些始料不及。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童谣就是把利刀,刀尖直指着齐王咽喉,那羲和公主充其量不过是个叫剑气累及的铺垫。

    “这童谣尚还牵扯着齐王殿下,若是直接让陛下知晓,岂非对齐王也不利?”

    孟延意眼底闪过几分异样,冷声道:“童谣既如此传了,本宫又有何法子保他?本宫只管将这十六字一字不差地告知陛下,如何处置,自然悉听陛下裁决。”

    孟延意不喜这个独子,贺清柔自然也知晓几分。

    但于情,齐王毕竟是孟延意十月怀胎的亲骨肉,她从来未当真想过孟延意会狠得下心大义灭亲;于理,齐王是储君的首选,若一朝荣登大宝,届时她便是皇帝生母。若齐王出事,她失去依傍,势必处境艰难。

    总之他母子二人再如何相看两厌终归也是荣辱与共,一并捆绑着的。

    是以,来之前夫君让她探探皇后对齐王的态度时,她还深觉夫君荒唐。她虽说不算是对孟延意了如指掌,但也是自小一道长大的,对她多少也有些了解。她这人虽说的确狠心冷情了些,但也不是那般昏聩不明事理之人,怎会去帮着旁人迫害自己亲子?

    但此时贺清柔却是彻底惊住了,愣怔地看向孟延意,模样分明还是那般,但似乎已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了。

    贺清柔手心出了温热的汗,她一面绞着帕子,一面敛眉小心翼翼问道:“若是陛下……依那童谣之言,要……‘无随’呢?”

    孟延意此时反而略放松了些,闻言眯了眯眼,冷笑,“自然是陛下圣明,子温为守护长息安宁献身,本宫这个母后,也与有荣焉。”

    贺清柔心陡然一沉,如坠冰窖,只觉得眼前金冠华服,妆容精致的女子,极为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