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点天灯
    陈潭秋此人,父为昔年边关不败神将,因军功获封抚国将军,交兵权后得世袭肃安侯。

    其母是一代名医,与其父在边关时一内一外配合救了无数百姓,颇受万民爱戴。

    回京后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可深知医者地位低下,也为避嫌,夫妇二人鲜少露面,只拘在府中,说是养当初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

    但也难挡肃安侯府被人屡屡提起。

    世子陈潭秋,十七年前不知名姓,十七岁时参加会试一举夺魁,后入大理寺,十八岁查清鄢陵山匪与云京官宦勾结一案,斩杀数百人。

    一朝扬名,官至大理寺少卿,后替陛下代掌诏狱,任指挥使监管百官。因查案时铁面无私,颇为不近人情,坊间戏称“冷面阎罗”。

    有冤时他是座上宾,无冤时平民百官恨不得退避三舍,人人畏惧他那一身冷煞之气。

    按理徐长妼该如平常人一般惧怕他的,可火海里走一遭,孰人孰鬼,她分得清。

    是以,她泰然自若福了福身子,垂眸缓声道:“陈少卿言之有理,我本也是疑凶,不应涉案。只是姑娘们焦躁,又不知生了何事。大理寺秉公办案,她们难免惧怕,若有失偏颇也与查清案件相悖,我这才应了令嬷嬷。”

    陈潭秋凤眸微眯,手搭在清邪剑剑柄上,声音似寒风般迫人,“若真惧怕,世间便不会有冤案,带走。”

    后两个字是对着他身后带来的大理寺众人说得。

    然还不等大理寺差吏近前来,令嬷嬷一副吓坏了的模样拦在徐长妼身前。

    对陈潭秋恳求道:“世子,男女有别,府卫也只守在房外,若真冲撞了各位姑娘,老奴担待不起呀。”

    何止担待不起,姑娘们各个身份贵重,一个不查,便会让王府与各府交恶。

    若不然,她也不会明知不妥去请徐长妼来做主事人。

    只因徐长妼出自徐国公府,她为人姑娘们又都信服,与她的交情比之与明惠郡主的交情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陈潭秋听罢眼风扫了过来。

    徐长妼恰好抬眸,不期然两人又四目相对。

    迎着他似威吓的眼神,徐长妼心下生出几分兴味,默了默,唇角弯起抹弧,说道:“为保公允,可先审我,若我是凶手,随大理寺处置。若我嫌疑暂消,陈少卿可派人跟着我们,一起查记姑娘们行迹,不知陈少卿以为如何?”

    陈潭秋眉梢微拧,看向令嬷嬷,沉声问:“王爷也是此意?”

    令嬷嬷在两人之间看了一个来回,垂眸应道:“是。”

    王府听着尊贵,却没有实权,比不得各府,实在不能交恶。

    陈潭秋微微挑了眉头,唤了一声,“赵修延。”

    身后蹿出个人影,“在。”

    陈潭秋目光复又落在徐长妼身上,指了指内堂,“带徐二姑娘进堂问话。”

    赵修延点点头,两步走到徐长妼身边,手一伸,语气带着恭敬,“二姑娘,请!”

    徐长妼柔声回:“有劳。”

    令嬷嬷把纸笔交给赵修延,风止扶着徐长妼,三人进了内堂。

    陈潭秋打量了一番前院布局,问:“说一说是何经过?”

    令嬷嬷沉思片刻后斟酌着说:“昨日晚膳是姑娘们一起用得,晚膳后都回了房,今日出事后云容说,郡主巳时便歇下了,夜里一直未听见动静,直到今早,膳房厨娘外出林中采菌子发现郡主……”

    陈潭秋听完后,指了一波人在府卫带领下去了别院外密林中发现明惠郡主之地查看,剩下的人则围着别院查找有无可疑之处。

    日头渐渐升高,整座别院都被日光笼罩,光亮所至,阴暗无所遁形。

    一盏茶后,赵修延拿着记录徐长妼与风止行迹纸张给陈潭秋过目。

    陈潭秋接过,皱眉看了几遍,确定行迹无可疑后才道:“你跟着,确保无异。”

    赵修延低头抱拳,“是。”

    出内堂时,徐长妼解了披风,一身素淡,步伐轻缓带着赵修延去了姑娘们的住处。

    陈潭秋站在日头下收回目光,转身去了院外,令嬷嬷小跑着追上去。

    “院里其他人呢?”

    令嬷嬷没跑两步额间就溢满了汗珠,一边擦汗一边喘着气,“王爷走时留下话,都查过了,并无异常,眼下只有各府姑娘们没查问,是以我才为难。”

    陈潭秋见状迈出的步子小了几分。

    徐长妼经过拐角,回眸望了一眼,心中微诧,收回目光不知想到什么,笑意加深许多。

    院门处,门前台阶下方,有两条暗红色的血路,一直蔓延到前方密林深处。

    星星点点,颇为明显。

    血路上,有府卫与大理寺的人在一同探查。

    门廊下,令嬷嬷指密林,细细说着:“要去密林,别院只有大门可出,别院围墙一丈多,轻易翻不出去,院里都是小厮丫鬟姑娘们,都无功夫在身……”

    陈潭秋听得不由眉头紧锁,一双漆黑色的眸子泛着幽深,薄唇紧抿。

    似在思索着什么。

    令嬷嬷说着就见陈潭秋突然蹲下身,捡了一粒染了血迹的沙石对准日光,仔细看了起来。

    眼前忽然闪过一抹金光,一府卫拿着一根带血金簪走了过来。

    “世子请看。”

    令嬷嬷指着金簪惊呼,“郡主……是郡主的……”

    陈潭秋起身接过掂了掂,金簪分量不轻,簪头雕得精致无比,花瓣花蕊栩栩如生。

    拿去典当能得不少钱财,可却被留下了。

    凝神看了几眼,陈潭秋随手递给令嬷嬷,侧脸冷硬,吩咐府卫,“接着查。”

    “是。”府卫转身离去。

    “那金簪?”令嬷嬷拿着金簪有些踌躇。

    陈潭秋瞥了眼,抬脚走进院里,“先收着。”

    不多时,徐长妼三人回到前院。

    赵修延端着托盘,托盘上堆了十几张纸,纸上字迹规整。

    风止扶着徐长妼。

    先前徐长妼一脸病态的苍白,这会儿不知是热着了还是累着了,眼角眉梢都透着粉,胸口起伏微微。

    一副病弱西子模样,分外惹人怜惜。

    趁陈潭秋查看供词间隙,令嬷嬷走到徐长妼身边,神情关切地问,“二姑娘是怎得了?”

    徐长妼站直,眼角扫过陈潭秋,待风止退开后拢了拢袖口,眉眼柔和,“老毛病了,天一热便会这样。”

    她这样习以为常,却另令嬷嬷有些自责,语带歉疚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不碍事,嬷嬷莫忧……”

    另一边,陈潭秋方拿起一张供词,目光还没落到纸上,就听赵修延压低声音说:“世子,这都是二姑娘记下的。”

    陈潭秋斜瞅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凉,“你想说什么?”

    赵修延抿抿嘴,手中托盘由端改成抱,道:“属下是想说,属下跟着二姑娘走了一圈,二姑娘虽问出了姑娘们和贴身侍女的行迹,可却无一人有异。”

    “嗯。”陈潭秋低头看供词,不冷不热的应了一声。

    明惠郡主身份尊贵,一应吃穿用度皆为上乘,便是随手写字的纸都是工艺繁复的竹纸。

    纸上小楷娟秀,笔锋浓转淡,字里行间皆是柔婉之气。

    “属下猜测,院中人不是被下药,便是一同串供,后者无发生可能。只有前者,才会让明惠郡主晚间出事而无一人察觉。”赵修延一脸笃定。

    陈潭秋不耐一张张看去,干脆全部摊开,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丝毫没理会赵修延的话。

    赵修延说完就问:“世子以为如何?”

    他脸上浮有振奋,急切寻求认同。

    陈潭秋把证词看完,才勉为其难似的应了他一句,“若是连这般浅显的东西都看不出,你这大理寺司直也不必再做了。”

    赵修延丝毫没有被打击到,反而有种被夸赞的自豪感,“我若一眼能看出,岂非赶上世子了?”

    “凡事历练,”陈潭秋把供词放进托盘,嘱咐他,“收好。”说完起身便走了。

    赵修延瞳孔发亮,“是。”

    随后整理好供词放进腰间挂着的牛皮袋里,他刚上任不久,诸事不熟,大理寺内有些事未有统一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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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便按自己惯常做法去做,大理寺卿看见也放任,夸他心思活泛,是个好苗子。

    譬如现在。

    妥善放好转身就见杨昀脚步匆匆步入内堂,把手一拱,板着张脸道:“指挥使,膳房处或有异常。”

    他在诏狱任指挥佥事,跟着陈潭秋难免与大理寺打交道,是以两方还算相熟。

    陈潭秋听罢立马就要走,长腿刚迈开,却又想起什么,侧眸目光落在徐长妼脸上,语声淡淡,“二姑娘可要一同去瞧瞧。”

    语气听着像是在问她,实则不容拒绝。

    徐长妼颔首,笑意浅淡,“好。”

    她脸色较之前好了许多,不白也不粉,唇色淡淡,装扮简洁,整个人如晨风般温柔。

    陈潭秋移开眼,皱着眉头大步流星往膳房方向离去。

    他转身之际掀起一阵冷风,吹得徐长妼身后发丝飞舞。

    令嬷嬷坠在后头,见状便说:“世子查案时惯常冷脸,二姑娘莫怕。”

    徐长妼唇角笑意不变,“是么。”

    几人又转道去了膳房。

    此时日头已高悬,日光明晃晃地照在人身上,燥热非常。

    徐长妼到达膳房时,膳房里外做事的人都已聚拢站在房门外空地上,周围守着府卫与大理寺差吏。

    陈潭秋几人正站在空地一角,杨昀指着一根一人高,一尺粗的木头说着什么。

    徐长妼走近,听到了最后几个字。

    “……今早发现,膳房众人称未见过,也不知作何用的?”

    只瞧了一眼木头,徐长妼便道:“此木名叫油桐,砍伐晒干后冬日可屋内点燃取暖,不易生烟。但存活困难,是以不常见。”

    这话一出,前头三人纷纷转头看向她。

    尤其陈潭秋看着她的目光冷冽似剑。

    风止低下头不动声色的扯了扯徐长妼后腰衣服布料,徐长妼往前踏了一步,避开她的动作。

    赵修延面露狐疑,“二姑娘怎知晓?”

    徐长妼迎着他的目光沉稳如初,笑道:“我曾在静安寺住过几年,寺庙风水好,寺外后山便长着些油桐,冬日师父们会酌情砍伐一些燃烧取暖,几小块便可燃一整天。”

    她最后一句声音有些轻,柳叶眼眼尾略弯。

    陈潭秋却早已把目光移到了膳房众人身上,嗓音不含温度,问道:“谁发觉的?”

    膳房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出头。

    最后一婆子站出来,紧张回话,“是我,平日是我劈柴烧火,今早起身本想劈些柴备用,看见这根木头,原以为是谁砍了放这儿,可膳房烧的柴都有定数,是郡主出事后我才觉着不对……”

    “奇怪了,这木头平平无奇,用来干嘛呢?”赵修延摸着下巴,兀自猜测,“难不成,劈了烧郡主吗?”

    杨昀面无表情瞅了他一眼,“烧你。”

    赵修延:“……”

    徐长妼闻言眼尾弧度不由加深,而她身后,风止忍不住攥紧了手指,小脸死死绷着,神情自来膳房起便未敢放松。

    陈潭秋还未出声,膳房外一声声“指挥使”由远及近传入众人耳中。

    徐长妼回头看去,一个蓝衣粉面的小太监边跑边扶着他的太监帽往这边来。

    走得近些,他也不顾其他人,扬声说起来事,“陛下有令,命陈指挥使速往嵱州,此地交由王寺正代管。”

    说完,他声音低了些,转向徐长妼,道:“二姑娘一道回京,多日未归,老夫人甚至想念二姑娘。”

    徐长妼张了张嘴,有些迟疑,“可明惠失踪一案……”

    小太监脸上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姑娘们金尊玉贵的,哪儿会是凶手。云京没了姑娘们,生机都似没了一般,还是赶紧回京为好。再者不久后便是老夫人六十大寿,二姑娘劳心劳力少不得一阵忙。”

    这番话一出,在场人并不愚笨,都明白这是陛下的意思。

    令嬷嬷神情复杂,却也只能遵圣令,“是。”

    她恍若失神,对身边跟着的府卫道:“撤掉守卫,送姑娘们安然出别院,其余查探务必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