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祈的腰上束着玉带。
他身后,一位容貌亦佳的年轻男子,也是褚洛卿身旁之人,正幽幽俯盯着眼下方。
孙娥所带面首四位,还有他这个叫秦良的。四周枫树环绕,眼下他们于殿外候等孙娥。
他们额头低着,可秦良的眼睛黏在夏祈的玉带上。
褚洛卿睹之,目光瞥过玉带,复迅移至秦良暗沉侧颊。
从前,孙娥尤爱秦良,如今还想起他,只因秦良比较体面的家世,别叫旁人误解,孙娥偏青眼家世不入台之人。
褚洛卿轻笑问旁:“秦公子,记得中秋殿下恩准你回家一趟,没准年后,还会恩准一次?”
秦良瞬瞟他,嗤答:“秦某有家人,不比尔等时日宽裕,献殷讨好。”
在前的夏祈眼睛一动。后面褚洛卿眼角一笑,向旁回:“自然,褚某举家倾覆是罪臣之后,只能在公主府匍匐求生。”
秦良蔑笑:“即便匍匐,褚二也恰似殿前那些侍郎侍中大人,真叫秦某自惭形秽。”
褚洛卿眸底渐暗,唇松轻笑回道:“可还是羡慕秦公子,逍遥自在,阖家团圆?”
秦良冲冲道:“知命就好。”
夏祈忽地偏头问他们二人:“商祷已去良久,还未回来?”
褚洛卿悠悠抬眼望去,于时商祷从一门沿现身,面容黯淡。带回消息:
容和公主果然被陛下责问。
不过,容和公主奉上原为孙娥准备的完好无损的长公主礼服,解释道,她以为礼服设计想是陛下的心意,可礼服的公主品级,兴许是尚衣粗心弄错。
她表示,自己既不愿叨扰尚衣,又不愿辜负陛下心意,所以才出此下策。
众人疑惑,若发现礼服有异,应当时回禀,擅自仿制长公主礼服,亦非大不敬?
孙鹿缇支支吾吾,含蓄道,前来送礼服的女官被自己养的猫吓坏了,她心有愧疚。
此话,众人犹觉甚无道理,孙骁却听出其中意思。
后诏尚衣官,一宫女不知怎么突然下跪请罪,说是知道当时送错了礼服,又怕麻烦,故意以皇帝命令压公主收下。料想公主不敢穿,定会自己送去给玉山公主,玉山公主心慈仁善,必不会问责尚衣。
孙骁立即斥责宫女胆大包天,搬出天子为自己脱罪。可今日喜庆,遂命人几日后杖杀之。
秦良低声道:“我们玉山殿下是有些过分,可容和公主又不见得是何良善!”
其余三人没有理会他的话。
即便孙鹿缇不收下礼服,甚至告状到孙骁那儿去,都会有人不得不出来顶罪。
即便孙娥没达到羞辱与陷害的目的,孙娥亦可以此事立威——她的靠山是皇帝,是长公主的地位。
而孙鹿缇收下礼服,表现对皇命与孙娥的顺服。未直接告发孙娥,则表现对孙骁颜面的维护。这中间,唯一可指摘的就是她愚笨懦弱,连尚衣的状都不敢告。
可顺服归顺服,孙娥胡闹是孙骁心知肚明的。
“陛下私下定会责罚了。”褚洛卿语调意味深长,身旁的秦良忽而转过耳朵,仔细听着——
“我们得想些办法安抚公主。”
每位宾客的案上都摆着一碟闸蟹。
孙鹿缇一双素手拿起细刮刀,剃出蟹肉,放于另一只玉盘中。
抬眼环顾,在场宾客正襟危坐,身后秋叶火红,时有商风肃凉。
可对面斜下方,卫轩朝的闸蟹,还顶着冰冰凉硬邦邦的壳,趴伏于盛起的玉碟掌上。
她又侧过脸,悄睇上面皇帝卫妃的席桌。
卫妃嘴角带着一丝欣喜笑意,低眉凝瞩着孙骁手上慢条斯理的动作。她伴君侧,孙骁却为她细心剥壳剃蟹黄。
孙骁宠爱卫妃,有目共睹。可座下皆知,卫妃为先帝妃时,野心勃勃,与皇后争权已久。虽有一子,却年幼智低,无用武之地。
卫妃容貌明艳,国色天香,可非安分守己的贤妃。孙骁如此宠爱,从前却是个怀念亡妻,闲散淡泊之人。
凡此种种,真让人浮想联翩。
大功告成,孙骁环顾,目光落在卫轩朝那儿,问:“卫爱卿,是觉蟹不好?”
卫轩朝行礼,做出恭敬姿态:“娘娘都觉好的东西,微臣怎会觉得不好。”
孙骁道:“你是朕新封的丞相,又是爱妃的胞兄,朕对你是寄予厚望。”
卫轩朝嘴角僵硬地勾了勾,再行礼,然后抬手,慢条斯理地拿起细刮刀。
孙鹿缇见状,蹙眉思忖些什么。
眼下北襄大举入云中,他们虽未动一兵一卒、滋事作乱,表面和平友好,实则坏了与禹朝约定的互不相扰。
陛下心有计策,可碍于国家颜面,不能由他本人直接下令,他急需一个能想出计策并贸然执行之臣。
明显,卫轩朝并无此意。
于时,卫轩朝忽又向皇帝敬酒,笑容暧昧:“听闻周家四女娘不日就要入宫,微臣提前祝贺陛下再得佳人。”
孙鹿缇的目光瞬地凝固,停在酒面上。她的手徐徐放下,抬首侧瞥。
卫轩朝这是要暗示孙骁,卫家不出力,难道近日受皇帝格外看重的周家不可?
也不知为何缘故,孙骁忽然对卫家生了忌惮之心,遂大力提拔周家,升周家大公子为丞相、年轻的三公子为侍郎,纳周家四娘入宫为妃,有意让周家与卫家形成制衡之势。
眼见,不论是为卫琅琅的缘故,还是为卫家的缘故,卫轩朝都对孙骁起了憎恶之心。
那么,六榕寺的事情,他应当不是孙骁派来,特意试探她的。
孙鹿缇垂眸,虚松了一下。又拿起案上的羽觞,抿下一点酒。
可隐隐约约,总觉被人凝视。
轻轻转额,只见卫琅琅趁孙骁与卫轩朝对话,正凝视着她。
孙鹿缇捏着羽觞的手更紧。
“周家忠心,却不若爱卿和卫家其他子弟,更能干。”于时,孙骁草草搪塞了卫轩朝。
孙鹿缇一笑,回敬了卫琅琅。而卫琅琅的目光亦从她身上回到孙骁和兄长那儿,笑道:“多谢陛下抬爱,兄长只是谦逊。”
“陛下,臣妾今日,本想戴着您赏赐的玉镯来,不巧心急忘了。这红珊瑚虽好——”卫琅琅说,低头摸了摸自己的红珊瑚手串,孙鹿缇记得这手串卫轩朝也有,“可毕竟旧了,臣妾去更衣,再取您给的玉镯来。”
孙骁看了眼卫轩朝,嘴角温柔一笑,点头允准。卫妃由宫女搀扶,起身缓步暂离。
席下,玉山公主正阴阴沉沉地吃蟹,她苦丧着脸,看看一旁的邬俅,想他会不会怜惜自己将要被父皇训斥遭遇。
可邬俅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席上的对话,似心有成算。
松竹林内,大风涌动。
太子孙靖用竹搭的一阁,尚在。水珠滑落竹檐,微映戴着华簪的头顶。
卫琅琅抬额,凝瞩叶深处。
她的背影扭头,望向与肩相对的孙鹿缇。
方才她们二人一前一后出殿,后相遇于此。
卫琅琅问道:“先太子,怎就喜欢竹呢?”
“天下名士,爱竹者甚多。”孙鹿缇平常作答。
卫琅琅笑,反问道:“皇太子,岂能与名士混为一谈?听闻他给侍女侍从取名都带竹,真有意思。”
孙鹿缇有意瞥后,嘴角带笑:“想必太子是学本宫。本宫喜欢木槿,侍女也叫木槿。”
“记得公主与自己的皇兄感情颇深。”卫妃的目光定定的,嘴角朦胧一圈笑意,“从来都是羡煞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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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初入宫中,竟也对后宫之事知悉如此?”孙鹿缇假笑奉回,“真是有心。”
卫琅琅睫下划过一道沉阴:“姐姐入宫多年,有时说起也记忆深刻。今她入弘福寺,确让我们姐妹再度分离。”
随后,卫妃抬起眼:“前日去弘福寺看望,听她说一日秋游过六榕寺,竟见到太子遗物,不知公主可晓?”
孙鹿缇走上前一步:“六榕寺几处竹林,十几个水碓,还有一口能工巧匠精铸的钟,的确是太子先前留下的。不过六榕寺偏远,太子故后被人遗忘,只是——”
紧接她又说,额稍稍倾斜:“先太子是禹朝罪人,想必陛下与娘娘不会惦念这些遗物?”
卫琅琅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笃定答:“陛下近日为北境事忙得不可开交,前日周家又与我们卫氏大打出手,让他好不烦恼,怕是无心理会这等杂事。”
孙鹿缇敛眸,回答:“既然陛下不在意,娘娘何必在意呢?将来娘娘入主中宫,指日可待。陛下纵然抬举周家,可不止于忘了卫家之功,以及对娘娘的情谊。”
“那如果,我有这个呢?”
卫琅琅声音又低、又轻,甚至靠到孙鹿缇的耳边去。
孙鹿缇双眼警惕,却直直睹见,卫琅琅从袖口里,拿出的一根竹签。
扑棱飞来一白鸟,停在船沿。
它伸长喙,啄啄那甲板上的缝隙。抬起头,一边眼睛转动,从前方那人的膝盖直看上去。
褚洛卿微微蹙眉,目光正静瞩它。
他背后右角,四个杂役拖走一只旧船下去修理,其中一人问:“褚大人,那艘船呢?”
褚洛卿的脸侧来,眼神定住,抬唇道:“先别管了,下去歇息吧。”
绛紫礼盒一只,稳稳当当摆在前厅桌案上。
这是容和公主府送来的,里头奉着北襄的琉璃盏。
玉山公主府人人猜测,许是孙鹿缇知晓孙娥生气的原因,遂将琉璃盏献上,讨孙娥的好。
除外,容和公主这两月来结交不少风流名士,预掷千金在华楼举办宴席,让各名士结交切磋。她特意给孙娥也下邀帖。
孙娥并未消气,孙鹿缇这般谦恭,还借邀请之名展现自己人脉之广——从前孙娥招纳面首时,可没有这般热闹,故而种种示好行为,反倒更令孙娥恼羞成怒!
忽地一影子从上边把礼盒吞掉——秦良靠近,正仔仔细细打量着它。
礼物由侍从端着,跟随秦良至玉渊湖边,前面站着褚洛卿。
“此事,交给你。”秦良抬起的下巴晃了晃,吩咐道。
“定不负公主所托。”褚洛卿笑答,于时湖风徐拂鬓发甚为惬意,“此礼贵重,下人端久怕没轻重。水路平稳,亦可将礼遥遥送到公主隐秘住处,不能再妥当。”
“明白就行。”秦良不耐烦地皱眉,“快别啰嗦。”
近日,孙娥又招从前的面首回府。
人来人往,不免有些手忙脚乱。邬俅快步,穿梭于各客房的侍从群,搬迁行李的脚夫,还有名贵器乐等等。
一人不小心撞上,邬俅脸上怒气更显,大骂:“陛下令她修身养性,不再胡闹,她就如此?!真不知与容和公主较劲什,明明她就是长公主!”
不知,上天是否听到天女请求,不久下起雨来。
于时邬俅在湖边一小亭散心,想着北襄的事情,又烦闷着孙娥胡闹。
眼下无伞,四周也不见仆人。
正心烦意燥时,远见秋雨朦胧的芦苇岸边,褚洛卿一身青玉衣裳,手中油伞握着,正疾步走来。
褚洛卿走进亭来,低头收伞时,脸颊上雨珠连连滚下。收毕,他抬起一双含笑眼,温煦柔和道:
“驸马,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