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挽月话音落地，离她最近的几个青年都怔了怔。
地窖顶端的泥沙在震颤中簌簌摇落，上层地面“咚咚”的闷响声传来，像是沉重的巨锤砸在上面，又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村民们难以抑制地露出惊慌的神情，人们几乎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在地面上的亲人的尸体，此时那尸体正被怪物毫不留情地践踏，而他们龟缩在地下，连保护死去的人的最后一点尊严都做不到。
麻子姑娘安慰自己：没事的，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前面数次轮回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一开始她还执着于从怪物口中夺下爹娘的身体，但后来发现连护住自己都不可能，在几次失败之后巫礼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据说是“神的孩子”，所有村民几乎是第一时间便相信了他，他们将他视作能和神沟通的人，信仰他，敬重他，对他百依百顺，对怪物完全敞开心扉，她和家人们渐渐学会了在死亡来临之前微笑着给彼此准备最后一顿晚餐，拥抱彼此，坦然地面对死亡，就像迎接一场按时来临的节日。
可是……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她明明看到娘亲瞳孔中的颤抖，明明听到爹爹被咬住脖颈时试图用刀叉刺向怪物的心脏，但是她仿佛视若无睹，她知道爹娘不会责怪她，因为她也毫无办法，并不是她带来的死亡，所有的罪过都怪不到她头上，她最多算是……旁观罢了，她甚至学会了旁观自己的死亡。很快她也被怪物腥臭的口水黏住身体，尖牙刺穿喉咙，身体像破洞的烂衣裳，随意地被丢在角落里发烂发臭……她突兀地想到，在轮回结束之后她的尸体去了哪里？难道也一起消失了吗？为什么会消失，为什么要消失……如果消失……还有谁会记得自己曾经被咬穿咽喉的痛苦，人是自我欺骗的动物，上一次的死亡明明近在咫尺，但她却几乎不记得那种感觉了。
怪物……怪物靠近的时候自己有没有在发抖？自己还要多少次轮回……还要死掉多少次才能从这里出去？为什么自己要被困在这里？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明明不该对任何人低下头忏悔，凭什么是她？凭什么是她和她的爹娘？为什么不是那些怪物死？为什么不是那些恶心的东西付出代价？
“阿泽……阿泽！你怎么了？别出神了，走吧，咱们上去了，是时候了……”
三哥在麻子姑娘身边唤她，笑容有些勉强：“等到下一个轮回，咱们一定先把亲事办了，至少得在神使把我们带走之前吃上酒席……”
阿泽和三哥是在轮回开始之前便说好亲的，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如果没有这诡异的轮回，应该会是一对平淡幸福的小夫妻，但自从轮回开始之后，阿泽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盯着揽着他肩膀的高大男人，喃喃道：“咱们真的能办成酒席吗？”
三哥说：“能的……能的……”他在逐渐剧烈的摇晃中捂住脸：“一定能的……只要再死一次，再死一次……一切都能重来……”
阿泽声音带着哭腔：“再死一次，然后还要再死……是吗？我们什么时候能结束，为什么无论做什么我们都出不去，我只是想回到原来的生活，为什么就是不行？！”
她慢慢直起身子，看着高台上那个女子，女子盯着她的双眼，平静如水的眼眸中酝酿着风暴。
三哥一把拉住她：“阿泽！你干什么！别冲动！你又不是没尝试过，你难道不知道惹怒神使会是什么下场吗？！巫礼大人说过了，只要功德圆满，神一定会宽恕我们……”
阿泽握住男人抓着她的那只手：“三哥，你相信他吗？”
男人身体一僵。
阿泽说：“你也不相信他吧？你明明知道他是谁的，他根本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巫师，口中所谓的神谕也只是凭空捏造，我们那么熟悉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能骗得过任何人，但骗不过你。”
三哥神色痛苦地攥紧她的小臂：“你……”
阿泽勉强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至今为止参与轮回的所有人都是我们一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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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我……我是他看着长大的，我又看看那个小娃娃从那么一点长到这么高……但是自从轮回开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长高了。”
孩子没有长高，他们也没有变老，轮回就像是把所有人封闭在了一个真空罐子里，时间和空间都暂停，他们像是被遗忘在了世界的角落。
阿泽轻声开口，但周围一圈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巫礼……不就是五叔吗？”
三哥闭上眼。
“五叔……他从前就有些疯疯癫癫，前几次轮回的时候，地窖还没有建起来，谁也不知道他死在了哪里，甚至大家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留在村里，但是第九次轮回开始之后，他拿着一块雕刻兽纹的龟甲，凭空出现了，虽然他脸上常年戴着面具……但他的身形和声音那么像五叔，大家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从头到尾……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神……那全都是我们杜撰出来的谎言，只是因为怪物不可战胜……必须要找到一个锚点，如果没有那一丝丝自欺欺人的希望，我们就得承认，或许我们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精心塑造的美梦一触即碎，真相赤裸裸地摆在所有村民面前，人群中有人惊慌失措，有人面露
绝望——像是早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
三哥颓然地松开手。
“巫礼”在大理石祭台上呆呆地坐着，小孩手中紧紧攥着木杖，木杖顶端刻着一个拙稚的兽纹图腾，看着像小孩子随口雕出的，青面獠牙的兽仿佛被拔去了爪牙，眼珠里透着呆滞而空洞的目光。
台上台下，乔挽月与阿泽对视。女子听了她一番话，脸上却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
乔挽月对她伸出手：“决定好要反击了吗？”
阿泽苦笑一声——看来她什么都知道……但为什么不揭穿呢？
阿泽伸出手，和乔挽月握在一起。
“你教会了我要尊重你们的选择。”乔挽月说，“说服你要遵从内心的是你自己，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