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有昔日割舍不掉的兄弟情,有共同与蛊毒日夜奋战的同袍情,也曾共看云卷云舒、祈盼岁月静好的爱情。
此时相见恍若经年,文砚之变法失败沦为阶下囚,王姮姬也重新被种了蛊毒。
两个身不由己的人,两具身不由己的身子,身不由己地在一块叙旧。
这一生,都是别人的提线木偶。
文砚之按捺住久别重逢的悲喜,将挣扎尽收眼底,“……我过得很好。
王姮姬点头。
文砚之的伤痕早就痊愈了,行动如常,身上穿的衣裳亦体面精致。
屋室的陈设古香古色,精致古朴,暖炉里烧着生雾而不生烟的金罗碳。
书架子上摆的古籍琳琅满目,笔墨纸砚皆是一方名品。室内一尘不染,有专门用膳的区域,充分尊重读书人的生活习惯,不见丝毫折辱。
桌面上有日常用的药石,竹帘后的石盘上,甚至高雅悠闲地摆着一盘围棋。
很意外,他居然没有被为难。
文砚之虽沦为阶下囚,清清正正,腰板挺直,保持着儒者的尊严。
事情往最好的方向发展,朝廷饶恕了他,将他妥善安置在了这偏僻的小院中。
王姮姬想定然是二哥识破了那人的真面目,暗中动了手脚,才使她今日能和文砚之见面。
待日后肃清了郎灵寂,与二哥见面,她还要亲自谢谢二哥。
“我来看看你。
她低声。
文砚之垂下了头,“谢谢蘅妹。
那日大敌当前,他们能毫不犹豫地共同赴死,做一对阴间苦命鸳鸯。
此刻气氛平和,却相顾无言了。
王姮姬默了会儿,自顾自地坐在了棋盘之前,文砚之顺势坐在了对面。
她执起黑子,文砚之心照不宣地执起白子,棋色恰如他本人一般温润儒雅。
“我以为你会受什么刁难。
她嗫声,“没事就好。
她可以为了生存丢掉人格,但文砚之不能,文砚之最珍重的就是傲骨和清白。每个人能为体面生存付出的成本是不同的。
文砚之道:“这几日确实吃了些皮肉之苦,但区区皮肉之苦,不值得挂怀。
他体弱,但不是骨头软,严刑拷打是动摇不了他的意志的。
此刻他整洁体面的长袍下,隐藏着这些日来大大小小的伤痕,深入肌理。
怕只怕那人丧心病狂,蘅妹也遭到了这般对待。
“你呢,受了什么
刁难吗?
他不忍心问。
王姮姬迟疑,“没有。
心脏内传来情蛊隐隐的威慑力,令她不敢轻举妄动,或说一些出格的话。
她这具身体已经被预订了,属于别人,即将走进一段坟墓般的婚姻。
“那个……我以后就不来看你了,我要嫁人了,你以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归隐起来,安度余生吧。
她斟酌着说。
文砚之怔怔然如遭雷击,虽然早有准备,听她浅色的唇一张一合亲口说出来,心脏还是从内而外地酸痹。
“谁,郎灵寂吗?
王姮姬嗯了声,“他对我家有再造之恩,我身为家主,与他联姻很合适。
“合适,就因为合适?文砚之眉目萧索,绷着牙关吐字,“蘅妹,我们当初费了千辛万苦,才将这桩婚事解除掉。
王姮姬说:“当时是我太天真,以为凭借任性就可以把别人揉圆搓扁。
文砚之柔声道:“你是被逼的,对吧?
王姮姬摇头,“不是。
“那为什么你咬着唇角,一副颓败的菜色?
文砚之敏感地注意到了她脖颈有勒痕,恐怕是上吊未遂,痛心到极点,“蘅妹,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王姮姬下意识摸了摸脖颈,心头一痹,似乎想把这些日的苦水悉数倒出来。
可情蛊像横在她命门上的一把刀,强势控制着她的情感和言语。
她承认自己的懦弱,为了生活,做出了一些让步。
她避开文砚之的眼睛,蓄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他的,暗恋他暗恋了五年,甚至女扮男装追到了书院,这些事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顿了一顿,“我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定了他,非他不可。
他给的糖,是别人永远代替不了的。
“如今他要娶我,我便嫁给他。
“能嫁给他,我当然开心了。
文砚之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唇角秀丽的弧度,说出这般冷血无情的话。
她伤害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你既那么爱他,与他成婚那么开心,为何还以白绫自残?这谎言未免太蹊跷。你若爱她,那么一开始……你为何要找我?
他还记得最初最美好的那段时光里,他与她日日相伴,她说要退婚,他帮她,一起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那时他们约好,一辈子厮守。
她说
爱郎灵寂他打死不信。
她对他有十分特殊曾力排众议勇敢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选他为婿。他以为她是青睐于他爱待于他的。
“那你呢?一开始为何找上我?”
王姮姬淡淡反问或许他是痴情又浪漫的梁山伯但她不是生死相誓祝英台。
答案不言而喻他找上她、那么辛苦地给她治病实际上都是为了帮助皇帝击垮琅琊王氏完成政治目的。
当陛下成功击垮了王氏使他回归朝廷继续当臣子时他毫不犹豫离开了。
“我曾经以为你对我是真心的但没想到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欺骗。”
文砚之神色微微凝愧然着“蘅妹一开始固然是我的错但我说我后来对你是真心的你相信吗?”
王姮姬默了片刻“相信。”
现在时时刻刻出于那人的监视中说错了话没准两人都得倒霉。
她和他是叙旧的又不是来吵架的针锋相对地辩驳没必要。
而且人活着总得有点希冀他说有过那么一丝真心她不妨相信。
他背叛了她她也利用了他本质上他们谁也不欠谁。
“没有人对我有真心所以你的那一点真心我格外珍视。”
文砚之泪水湿润了眼底。
“你当上家主了?”他问。
高高在上的家主会没人爱吗?
“我对你真心以后我都对你真心。”
王姮姬平淡地答道:“爹爹和五哥都去了
文砚之内心煎熬“外面都传是我害了太尉和你五哥你不怀疑我吗?”
王姮姬眼里无光“不怀疑。”
因为她清楚真正的凶手是谁。
“你还不至于。”
文砚之怔怔地剖白道:“我本奉陛下旨意拆散你和郎灵寂进而拆散琅琊王氏与琅琊王两家。这段时日我一直在弹劾琅琊王氏给你们造成了许多困扰。我万分对不起你你便恨我吧这样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王姮姬道:“我不恨你没什么好恨的你我立场不同各为其主说白了都是身不由己你又没杀我爹爹和五哥。日后……日后清明寒月替我去婆婆坟前上炷香吧谢老人家的治病之德。”
一入朱门深似海她以后怕是再没机会出去了。情蛊会像枷锁一样时时刻刻操纵着她以后她能活动的也就是四四方方的王宅之内。
文砚之听她提起婆婆满目潸然婆婆一
生积德行善研习蛊术治病救人却因他的连累而死于非命。
到现在为止他一直疲于奔命连去婆婆坟前祭拜的时间都没有。
“好。一定。”
两人光顾着说话都忘记了下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悲哀黑白棋子交织落在石盘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下棋能静心。
过去的事犹如虚缈的浮云一般走马灯般过去忘记了也就麻木了只有狠命去追忆才会痛苦。
“其实一直盼着我们三人能真正做成兄弟。”
文砚之倾吐心声“我与陛下一见如故平辈论交。蘅妹你也酷爱自由不拘小节。如果我们三人能抛却世俗共同隐居起来那日子定然是岁月静好吧。”
王姮姬提着黑子斟酌着落于何处道:“嗯。但我和陛下都没机会了文兄还有希望。你日后归隐起来记得把我们两人的那份酒也喝了。”
说着棋盘落下最后一子。
“平局了。”
黑白分布恰如阴与阳刚好平衡每一颗棋子都摆在适当的位置缺少了任何一颗棋都会整盘崩坏局势倾颓。
棋局越看越蕴藏着人生的大道理
她只愿吹风写诗骑马拥抱自由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
如今被套得层层禁锢她和陛下都被富贵权势绊住了。
人生过得紧紧凑凑的还有什么意思?信马由缰的人生才是人生。
她道:“别下棋了。”
此时门外传来咚咚几声敲门一位宫廷内侍正在门外秘密送来一封金黄的诏书和一壶酒交到文砚之手中。
王姮姬要看内侍却拦道:“九小姐此乃陛下御赐与您无关。”
王姮姬疑“陛下?”
陛下怎么在这时候送东西。
她要看看酒壶里面是什么内侍急忙挡在面前“九小姐这您碰不得!请您莫要为难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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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砚之打开诏书独自看了看随即阖上对内侍道了谢。
王姮姬担心情况有异但见他面色如常似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怎么了?”
文砚之泰然自若神色如常。诏书是陛下发出的陛下素来是向着他的。
“没什么。”
王姮姬觉得事情蹊跷皇宫如今在二哥和那人的重重封锁之下陛下是怎么瞒天过海地将这封诏书送出来的还送到这里?
莫不成郎灵寂倒台了……
文砚之缓缓将诏书放下明明薄细的一张纸跟放下千钧巨石似的发出沉闷的响声重重砸在人的心上。
思忖片刻他默默从衣柜中拿出一套纯红的衣裳剪裁得体镶嵌红梅之纹正是前些日那套新郎官衣裳。
他托在臂弯上凝视了许久许久视若珍宝道:“这是你为我定制的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穿。既然日后与蘅妹再无会面之日
王姮姬一时被鲜艳的火红色冲击褪色的人生仿佛猝然被染了色。
原来她也曾这样明媚鲜艳过只是时隔太遥远让人感觉恍惚不真。
她捏了捏那件新郎服她的新娘服已被烧了再凑不成一对。
“你穿。我看看。”
文砚之将盘扣解开套在了自己身上衣衫柔软而肥大穿起来没问题。
王姮姬还在重孝期通体柯椋唤霾荒芘觳迹欢浜旎ǘ疾荒艽鳌??
一红一白一时既囍又丧。
“还可以吗?”
文砚之轻轻转了圈“有些大。”
王姮姬唇角微微弯起“是你瘦了。这婚服怎么在你这里?”
文砚之道:“我一直把它视作我的性命随身携带。狱卒见仅仅是一件衣服便没来抢夺。”
王姮姬打量着“你曾说你的性命是清白的名声怎么变成一件衣裳了?”
文砚之有种看透红尘的释然感浩然叹道:“我错了我从前都是既要又要太过贪婪到现在才知道失去了多么贵重的东西再也弥补不回来。”
王姮姬沉默这话似乎在说婚服又似乎不是。
“蘅妹”文砚之第一次主动将她揽在肩头似生离死别浓重的遗憾弥漫着着看不见的爱以及难以割舍的情。
“让我抱抱你好吗?”
第一次他径直将心事挑明。
王姮姬有些意外缓了缓任他揽住自己的脑袋却不敢实靠他的肩头或者有丝毫肌肤碰触。
她体内的情蛊认主对外人排斥得厉害她像一具被情蛊操纵的骸骨完全完全……失去了自我抉择的能力。
与别人接触成了禁忌。
文砚之心里也清楚只虚揽了她自欺欺人地留恋着那片刻的欢愉。
“能娶你时我以为摘下了月亮谁料泥沼只是泥沼永远不可能碰触月亮。”
他今日的话比往常多很多夹杂着无尽的荒凉“我这一生都在拧巴着实际做
的和心里要的背道而驰。如果能重来,我必不会那么贪心,只选一样最珍重的东西。”
王姮姬问,“选什么?”
文砚之微笑直直说,“你。”
王姮姬一滞,“我有什么好选的。”
文砚之道:“以前我觉得科举制度是最重要的,我要为之努力奋斗一生,后来发现个人的努力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渺若尘埃,根本无济于事。”
“或许九品中正制和门阀气数未尽,真的还没到消亡的时候吧。”
他隔着薄薄的衣料,隔空握住了她的手,“蘅妹,能遇见你是我今生最幸福的事,虽然只有转瞬一刻。”
两颗心在咚咚碰撞,但缺少了实际的肌肤接触,恍若隔着一层膜。
王姮姬不能突破这层膜,此刻她体内的情蛊已经蠢蠢欲动了,更进一步,后果是毁灭性的。
她侧过了头,转移话题,柔声安慰道:“事情已变得越来越好,想必朝廷放过你了,你很快就能出去。今后文兄好好生活,只要时候长,我们未必没有再见之日。”
文砚之苦笑,“不行了。”
那叹息似从肺腑深处溢出来的,带着幽怨和遗憾,偏偏又浩然正气,刚毅正直,没有半分愧怍畏怯之色。
镶嵌各色珠宝的酒壶,搁在桌上。
越是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有毒性。
王姮姬右眼皮一跳,突然要抓起诏书察看,被文砚之先一步牢牢按住。
“刚才的诏书里写了什么?”
她手指颤抖,压低声线逼问。
他整理了下干干净净的衣襟,一丝不苟,神色镇定,从容不迫地说,
“刚才奉诏赐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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