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敲定下来,初步拟在九月十四。
消息传出去后,王戢认为这婚期太局促了些,父兄守丧的半年重孝期未过,喜事丧事相互冲撞,本朝以孝治天下,未免惹人非议。
“婚期可否定延迟到明年开春?届时父亲大丧之期已过,春暖花开,诸事皆宜。”
王戢知道九妹对文砚之旧情未了,匆匆逼她出嫁,她心里会难受。左右婚事板上钉钉,能替她拖延一日是一日。
王瑜也道:“二哥所言甚是。”
郎灵寂说,“婚礼可小办,却不可延迟或不办,明年开春却是太晚了。”
交易讲究的钱货两讫,没有让他平白出力,王家却迟迟不履行婚约的道理。契约对彼此双方都是一种束缚,双方都该不折不扣履行,这叫契约精神。
王戢知郎灵寂平时无可无不可,与九妹的婚事却不会让步半点。
因为九妹的私自逃婚,王家在契约中不守信的形象已一落千丈了,没法再和琅琊王可丁可卯地谈条件。
况且,郎灵寂确实已经帮助王家赢得了这场与帝室博弈的胜利,王家该履行诺言。
“九妹同意了吗?”王戢问。
九妹最讲孝道,与爹爹的感情最深,叫她在丧期出嫁,恐怕难为。
郎灵寂道:“姮姮同意。”
昨日刻意问过了她的。
王戢咽了咽喉咙,叹息了声,“好,既然姮姮和雪堂你二人愿意,我们也没什么反驳的,婚期就定在九月十四吧。”
虽说王家在丧期,但婚事也不可能小办。新郎新娘一方为天下共主的琅琊王氏贵女,一方是琅琊王,两人断断续续传了好几年,婚礼必定得以最高规格来,否则两家均要颜面扫地。
另外,十里嫁妆、聘礼、新房布置,宾客名单……哪一样都不能少。
那把象征着两姓婚姻的巨锁被重新送了回来,粗大的锁链,渊渟岳峙。
王氏小姐这次真要出嫁了,嫁的还是最初的琅琊王。婚事一波三折,犹如画圈,最终走回到原点。
从前的婚契被毁了,洒金红纸上重新撰写一封婚契,落满宜室宜家百年好合之类的吉祥话,落款签署新郎新娘的姓名。
郎灵寂三字早已龙飞凤舞地签在上,王姮姬拿过婚契,端详片刻,只觉得这是一封审判书,签下即永远坐牢。
她迟钝极不情愿地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错了,”郎灵寂骨节如玉的指尖轻轻滑过纸张,指向右侧,“在这里。”
自古丈夫在右,妻
子在左,因为传统意义上右尊左卑,妻子需处处矮丈夫一头。
但王姮姬不同,她是琅琊王氏的新人家主,牒谱上第一无二的继承人,任何人都比不上她尊贵,所以她在右,他在左。
在今后的日子里,他也会永远以她为第一顺位,为她和她的家族效劳。
王姮姬兴致缺缺,随口道:“婚契而已,此等小节不必在乎。”
他截住她的话,“小节?昨日起草这封婚书焚膏继晷到了漏夜。”
王姮姬按要求签在了正确位置。
瞥见“宜室宜家”四字,分外刺眼,道,“……这句去了吧。”
他道,“为何。”
王姮姬道:“不太适当,有些夸张,婚书用朴实无华的语言便好。”
郎灵寂长眉轻挑,“与我成婚不宜室宜家吗?”
“不是……”
她实在受不了虚与委蛇,摊牌道,“琅琊王心里清楚,这只是一场交易。”
说什么宜室宜家,自欺欺人。
“交易也得需要你敬业,”他说,一道冷静清醒的目光,微微浮着温柔的冷色,“去相信我们是一对宜室宜家的好夫妇。”
他既能毫不费力地演绎丈夫的角色,她必定也能演绎好妻子的角色。
王姮姬语态微沉,“你说过只要婚姻的名分,我们是在相看两厌的状态下成婚的,婚后互不干扰。”
郎灵寂反问,“你不觉得这话有些冒昧吗?”
“我当然会守‘契约精神’,与你做表面上的夫妇,”她解释说,“但私生活方面,我希望互不干扰,各行其是。”
当然,她也不会干涉他找情人的,什么许昭容王昭容李昭容,只要不舞到她面前来,他想养多少个都自便。
他一抹凝注,耐人寻味,“呵。”
王姮姬无话可说。
耍花样确实没用,她体内有蛊,已被死死拿捏,还能做什么呢,反抗下去唯有玉石俱焚,她又不想死。
郎灵寂遂将婚契叠起,静静推给她一颗糖。王姮姬白透了脸色,默然半晌,还是将糖果外皮剥开,吞了下去。
“管多久?”她问。
“一个月。”他说,“你不会有任何痛苦。”
她嗯了声,觉得时间覆盖长度尚可,又提道,“我身子弱,婚后做不了那事。”
他敛笑淡淡,“不用再三暗示,我对你实没什么兴趣。”
那夜之事,只是偶尔。
王姮姬松口气,他心里藏着许昭容,得为许昭容守贞
。只要他还爱着许昭容,及早纳斯人为妾,就不会太磋磨她。幸好许昭容替她当挡箭牌,福祸相依。
“好。”
欲回房歇息,郎灵寂却唤住了她,“等等,还有一桩事。”
手下几张薄薄的纸,正是当初文砚之苦思冥想为她想出来的情蛊解法。密密麻麻的小字极为隽秀,写了一百多种可用或不可用的药物,极尽详细。
曾记得许许多多个不眠的日夜,文砚之就在藏书阁中,痴痴地钻研着,甚至亲自试毒每一味草药。
王姮姬顿感泪腺发酸,一阵砭骨的冷意,仿佛文砚之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
郎灵寂不显山不露水,“烧掉。”
王姮姬轻蹙眉头,“药方而已,我又配不出解药来,何必较真,再说烧也没用,你就不怕我誊抄了备份,或记在了心里?”
他没什么温度地说:“烧掉是你成婚的诚意,若连这点诚意都没有,我就要怀疑你琅琊王氏合作的意图了。”
王姮姬双唇抿成了一条线,脸色铁青:“你这是将我往绝路上逼。”
这不禁又让人想起他对许昭容的态度,单独在乌衣巷给斯人置办了宅子,温柔体贴入微,孩子生不停,指点许昭容大雪天来她门口跪,扶着许昭容青云直上。
既然如此,他何不直接娶了许昭容去,非得挂着她这大婆碍眼。
王姮姬无法,想早点甩脱纠缠,否则郎灵寂定然纠缠不休,甚至再拿别人威胁她。
她不耐烦地将药方丢火里烧了。
“可以了吧。”
郎灵寂漆黑的瞳孔中倒影着明亮的火光,信然嗯了声。
……
两日后,琅琊王氏新任家主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
传说她失踪多日已遭不测,此番露面却是形貌如常,一切如常。
江表士庶,褒衣博带,皆来赴会。
王姮姬一身华服,与众士族寒暄,虽是姑娘家倒也不怯阵,纵横捭阖礼仪得体,颇有当年老家主的风范,传家戒指在她指根熠熠生辉。
众人啧啧称奇,从未见过女儿当家主的,盘古开天辟地头一遭。
始知,新任女家主不仅没有失踪悲惨遭遇不测,反而活得光鲜亮丽。
一时,对王姮姬趋之若鹜。
王姮姬面不改色,履行职责。
富贵如一条斑斓的毒蛇,死死锁定着她,这家主她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王家是她的,她为所有族人负责。
当问她心之所属以及未来婚事时
她道:“我心中只有琅琊王一人。”
众人神色各异大多送出了热烈祝贺的话。若说这九小姐也真是情路多舛幸而最终得了个好结果好姻缘。
王姮姬嘴上这般应付着眼底倦色不加掩饰对所有的一切都厌恶至极。
·
王郎两家大婚在即许太妃闻讯从北方的琅琊郡出发赶往建康参加儿子的婚礼。
许太妃是上一任琅琊王的继室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郎灵寂的母亲郎灵寂与她也并无血缘关系。
但她好歹是郎灵寂的继母这样能攀上琅琊王氏的好机会她不愿放过想亲自看看新妇的模样以及江南的富贵。
新妇是琅琊王氏贵女。
奈何天不遂人愿北方豫州一带遭遇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雨道路不通许太妃的车架被困恐怕在月余内都到不了建康了。
她甚为遗憾修书一封传给远在建康城中的当朝帝师郎灵寂说明情况并且隐晦了提了提许昭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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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
大意是许昭容是许家那边的姑娘
母亲祈盼你早日找到昭容表妹给她一个家一个遮风避雨的场所。
信笺由飞鸽递到了建康的郎灵寂手中后者瞥了眼信叫人回:知道了。
本朝孝道为先母令必遵。
郎灵寂身为琅琊王又是当朝帝师手底下眼线无数找个人轻而易举。这么多年没找许家表妹只因母未明确吩咐。
许昭容原本出身于许氏这样的门户然幼年时被人牙子拐走沦落一会馆。
当地鸨母见她姿色出众当成瘦马抚养长大好吃好喝教以琴棋书画和各种取悦男儿的把式。
十六岁及笄后鸨母安排她接客首夜便是县令这样的贵客挥金如土羡煞馆子里的一众姑娘。
县令年逾五十喜欢玩花的更喜欢在榻上折磨人。许昭容清绝孤傲正青春年少不愿委身服侍这种男人顶撞了脑满肠肥的县令。
鸨母得知后大怒用钢针狠狠扎她的衣裳下的肌肤却就是不扎脸规训一顿后关了起来。
县令怀恨在心征服欲被激了起来偏偏指了许昭容要她这瘦马做小妾。
鸨母哪里惹得起县令这样的大佛将许昭容绑了准备送到县令床榻上去就在明日。
下属翻着牍文的记载将暗访几日得到的情报都禀告给郎灵寂
,“情况便是如此。”
郎灵寂说,“明日我去看看。”
正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在小小的青阳县县令已是最大的官,琅琊王一驾临,浑有种黑云遮天的恐惧感。
许昭容所在了馆子算青阳县高级的瘦马馆子,里面的姑娘都卖艺不卖身,卖身需得是极品高官,并且承诺纳妾的。
郎灵寂渊清玉絜,杳然遗世,对这等肮脏风尘之地并不感兴趣。
县令鸨母包括本郡所有高官在内,对他俯首下跪,无不诚惶诚恐,屏息敛气。
扬州巡抚桓思远正在此地徘徊,恰与郎灵寂是故交,此时相逢:“什么风把雪堂你吹来了,多年未见实思念尤甚。”
郎灵寂神观冲淡,“多谢,亦不想在此能巧遇思远。”
龙亢桓氏与琅琊王氏是齐名的世家,桓思远原本能做到更大的官,但他自己放浪形骸,逍遥自在,只愿做个闲人。
桓思远不知他忽然移驾青楼有何目的,微感疑惑,郎灵寂道:“找人。”
随即说出了那个名字。
鸨母今日可算开了斋,见这么多高官,浑有种有头晕目眩之感。
她屁滚尿流地上楼去叫了红玉——红玉便是许昭容作为瘦马的艺名。
谁知道红玉居然是中枢高官的人!
“红玉——”
“红玉——出事了!快出来!”
许昭容正泪眼潸然地拿着一把剪刀,念着她心中独一无二的白月光,绝不同流合污,逼到绝处唯有死路一条。
鸨母抢过她的剪刀,命她速速更衣梳妆,“别念叨你的情郎了,人家来找你了!若得罪了人家,瞧我不弄死你!”
许昭容本心如死灰,闻此迷惑万分,来不及询问就被换了衣裳,挽了发髻,推推搡搡到了前堂。
见雅间之中雪落山巅清冷的一爿影,一贵族公子正自伫立。
鸨母小声问,“是不是你的情郎?他把咱县令大人都教训了呢,特意来寻你!”
情郎情郎,红玉从小念叨大,本以为是什么穷酸书生,谁料这么大的官。
许昭容几乎在一瞬间认出了他,微微瞪大了朦胧的泪眼,难以置信。
郎灵寂缓缓转过身,扫了一眼,道:“就是她?”
鸨母讨好地说,“是了是了,郎君,这位就是红玉姑娘,我们这里的头牌。”
郎灵寂吩咐余人退下。
安静的屋室内只剩两人,许昭容朦胧地看向那熟悉至极的身影,冲过去抱住,情绪极为激动,泣不成声道,“雪堂表兄……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你来娶我的吗?”
郎灵寂凝了凝,疏离地推开,“对不住,这位姑娘,不是来娶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姮:呵呵
郎:……
许:嘤嘤
一个新的人物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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