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谢礼
    第54章谢礼

    经过卖地之事,许太妃彻底看清了郎灵寂。

    她这个继子本质上软弱任欺,趋炎附势,娶妇忘母,他畏惧琅琊王氏的滔天权贵,宁愿当赘婿,事事向着王氏说话,已经被建康的大染缸染黑了。

    王谢门高非偶,坊间早有流传,许太妃真是好生后悔与琅琊王氏结亲。

    印象中,郎灵寂有两次拒绝她这母亲。一次是王姮姬罚昭容下跪,他袖手旁观,理由说“这是契约”;另一次是王姮姬为富不仁拒绝卖地,他助纣为虐,甚至反过来断送了许家,理由仍“这是契约”。

    契约契约,他只认契约。

    许大人发够了脾气,心里仍堵得慌,坐下来道:“你收拾完残局便回琅琊郡去吧,建康城已没许氏一席之地了。”

    许太妃泪水涔涔,“我白白养育了他这么多年,事事为他谋划打算,他合该奉养于我!凭什么要离开建康。”

    许大人怒气又起,“你不走,你觉得郎灵寂会牺牲掉王姮姬吗?那女子他经营了那么久,现在就是手中一颗王牌棋子,内可控制琅琊王氏,外可借她的名义举兵向阙,好不容易将钝刀凭心意打磨出了锋芒,怎可能随便放手?无知妇人,不懂朝政!”

    许太妃一噎,无言以对,她确实半分不懂朝政的勾心斗角。

    “他就是被王家女子勾走了魂儿,若纳了昭容为妾,清醒清醒,定然……”

    许大人打断道:“你不说这还好,一说老夫更羞得五体投地!你竟然糊涂到自毁名节,弄个瘦马在正经人家的庭院中招摇,老夫见了都想将你们轰出去!”

    许太妃委屈,“什么瘦马不瘦马的,兄长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昭容是咱们的侄女,小时候被拐子拐了才沦落风尘,甚是可怜,她父母临死前将她托付给我,我得对她负责才行。”

    许大人不为所动,严肃道:“我警告你,若回转许氏,绝不能带着那瘦马玷污门户!否则我许家与你断绝关系。”

    许太妃暗自伤心,见兄长态度强硬,只得暂时略过此节不谈,

    “那郎灵寂与王姮姬和离,有希望吗?”

    若郎灵寂与王姮姬和离了,诸事肯定会好起来的。

    “有个屁希望。”许大人道,“那女子看似荣华富贵,实则今生被拴死了。你不用记恨她,替她默哀吧。”

    殊不知荣华富贵是万重枷锁。

    王姮姬,皇帝……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不过是森森白骨,行尸走肉,散发着骸

    朽的味道,四肢穿着无形的傀儡线,受人支使。

    他们看似活着,实则早就死了。无形的手将喉舌扼住,命门被锁,即便萌生了离开的念头,哪里离开得了。

    许太妃永远不懂荣华富贵如何是束缚了,如果是她,她愿意要这束缚。

    混迹官场多年的许大人叹息了声,权力漩涡如危险的游戏,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满盘皆输,莫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建康花花世界迷人眼,何苦留恋!

    为了许氏的前程,许太妃这个婆母最终向王姮姬低头,登门道歉。

    许大人亦随行在侧,携带礼物,好言好语地给琅琊王氏新任女家主赔礼。

    世人崇尚孝道,《孔雀东南飞》戏里的焦仲卿和刘兰芝被婆母逼得双双殉情,似许太妃这般低声下气求儿媳原谅的,实为太阳底下惊天动地的头一遭。

    无论多么倒反天罡的事,放到琅琊王氏都是合理的。王家足够强大,有一套自我运行的法则,旁人必须遵守。

    王姮姬容不下许家姨侄俩,准备叫人在建康城外的远郊踅摸着房子,远远地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凭许家的门户想在乌衣巷购置房屋,实属痴心妄想。

    至此,卖地之事告一段落。

    远在江州军营中王戢听闻了此事,写信关怀九妹,一并向郎灵寂道谢。

    王戢在信中说,九妹和雪堂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关系不能老紧绷着。这次郎灵寂撇弃继母,倒戈向王家,九妹于情于理都该表示感激,否则伤了人家的心,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王戢比较直接,带有说教意味。

    事实上王戢做事不会弯弯绕,心里有什么,就直接对九妹说什么。

    若在无忧无虑的闺中,王姮姬定然会恼羞成怒地撕掉王戢的信,嗔他胳膊肘往外拐,净说些大道理。

    然她在短短半年内先经历了丧父之痛,送走至爱,又登临家主之位,内心饱经风霜逐渐变得成熟。对于王戢训诫化的来信,也能理智分析利弊了。

    冯嬷嬷道:“二公子说得是,姑爷虽平日寡情些,内心到底向着小姐的。婆媳之间的矛盾自古有之,儿子多半向着母亲,而姑爷收拾起许家来却干净利落,半分没手软,全全为咱琅琊王氏考虑。

    桃枝道:“多亏了姑爷给您上的药,小姐您脸上的浮肿全好了。

    桃干也道:“奴婢那日去送茶点,无意中听见那黑心肠的许媪夸赞那瘦马美貌,劝姑爷纳妾,姑爷非但不为所动,反而要将那瘦马嫁出去,真是出气!

    王姮姬支颐扫着信笺的内容无半点兴致这是一项公事按理得做。

    前世她送过他许多东西

    冯嬷嬷认为:“礼轻情意重无论贵贱只要是小姐进亲自动手做的便承载着心意暖姑爷的心。”

    可惜她们小姐喝了情蛊身子坏了今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剪刀、彩纸、棉线球、长燃灯芯都摆在了桌上桃枝桃干等人辅助王姮姬制作一个象征吉祥福气的灯笼。

    如今大雪漫天夜路不好走灯笼正好映亮雪夜漆黑之路带来光明。

    虽然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却最实用随手携带的物件更能增进感情。

    “姑爷上下朝天还黑正好拿着。”

    主仆几人忙里忙外地做着灯笼通体透明的玉石玛瑙将被贴在灯笼外给这一件油纸糊的物件增添贵气。

    王姮姬一开始兴致颓颓不情不愿后被冯嬷嬷带得渐入佳境忘记了做灯笼的目的纯纯和桃枝桃干几个沉浸在动手做精细物件的单纯快乐中。

    桃枝她们几个年轻小姑娘嘻嘻哈哈王姮姬唇间也不由得荡漾着几分笑来回调整灯笼的骨架试探灯笼的防火性。

    “小姐再写几句祈福的话吧。”

    冯嬷嬷提议毕竟这是谢礼嘴甜点没什么的姑爷见了肯定动容。

    夫妻俩感情一好小姐不用受罪家族也兴旺日子便红火起来了。

    王姮姬书法极好。

    她作为名门培养出来的贵女骑射书法琴技都是一等一的。

    正是王氏善书法谢氏善诗词。

    她得到过先祖王廙、王羲之等人遗作真迹的熏陶字既有形又有骨。

    她写了个“宜室宜家”四字。

    ——原封不动从当初婚契词里抄的字虽写得好很难说不透着敷衍。

    冯嬷嬷皱眉待要催她多写两句漂亮话王姮姬却扔了笔不肯了。

    她做灯笼的兴致渐渐熄灭郁郁寡欢意识到灯笼即将送给谁。

    墨迹敷衍地挂在灯笼上只好这样。

    缺了两句小姐的祝福词灯笼整体还算美轮美奂的像一颗硕大的星星从遥远的银河降落在地面。

    礼物送到了书房。

    书房依旧灯火煴煴着。

    郎灵寂伏案正对着满桌公文收到这只灯笼时微微有些惊讶。

    冯嬷嬷殷勤:“小姐感激您的恩德特意为您做的

    礼物,弄了一整天呢。

    郎灵寂摊开挂在上面的纸条,隽秀的几个隶字跃然,写着宜室宜家。

    “谢谢。

    冯嬷嬷道:“小姐知道您心里向着她,怕您上下朝黑着,小小的灯笼,给您照点亮,却笨口拙舌地不会写祝福的话。

    郎灵寂颔首,“有心。

    冯嬷嬷观察了几眼姑爷的神色,心满意足地退下了,临走又喋喋不休地转达了几句小姐的关怀之语。

    书房内,郎灵寂摇曳着那灯笼的流速,带着冷静而细腻的情感,留恋半晌,随即冰凉地丢进炭火盆里烧了。

    真无聊。

    她有病吧,做这种废物玩意。

    灯笼,他还缺灯笼么。

    炭火很快将纸灯笼吞噬殆尽,留下焦糊的边缘,残损地在火影中挣扎。

    郎灵寂瞥见桌案几枚下午许昭容绣来的香囊,顺便丢里烧了。

    物件就是物件,无论谁做,对于他来说都是没意义的,别无两样。

    他始终对事不对人,襄助的是琅琊王氏,是主母的身份,却不是王姮姬这个人。

    合作关系而已,别太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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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因为这点互助就滋生感情了。

    他黑色的眸中倒影着孤寂的火光,跳跃狰动,只似深深的渊。

    ……

    暖棚里,几颗甘棠小树发了芽。

    时处隆冬,寒冬如冥地,松雪飘寒。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梅雪都清绝。

    许太妃本来病着,被地皮的这件事打击得不轻,缩在屋子里躺着,奄奄吊着气,再也没法出来碍眼了。

    这件事就这样被解决了,没费什么力气,悄无声息的,仿佛本该这样。

    王姮姬乘马车往当年获得吕虔之佩刀的宅邸看了看,那里只是一片普通的宅邸,寂静寥落,阴森森的毫无生气。

    先祖得赠予佩刀时,曾预言这把刀只有三公才能佩戴,否则反累其害。如今的王氏已远远不是琅琊郡孝友村的小宅院的,门第之高,天下人望尘莫及。

    时殊月异,早已不复当初。

    就像她们琅琊王氏起源地孝友村连同王右军的洗墨池,更多的变成了一种缅怀的遗迹,没有实际价值了。

    无论多么坚固的东西,终将被时光抹平化为虚无。她和许太妃抢来抢去的,只是一片荒瘠僻静之地。

    但能保住这处宅子,很好。

    天日明净,都无纤翳,乳白色的雪幕覆盖了漫山遍野,露冷风高。

    远方的远方朦胧的太阳,像个符号,融化不了

    冬日的冰雪,传递不了暖。

    王姮姬在王家别院中转了一圈,索然无获。这里常年无人居住,稍微动弹就尘灰漫天,檐角轻微的蛛网让人有种时光冻结的错觉,古旧而苍凉。

    她披着厚厚的斗篷,在屋檐下。

    郎灵寂撑着伞,静谧在她身侧。

    他藐视着那些冰雪,也藐视着她,神色似灰烬和霜,像杳然于世之人。

    “满意了?”

    王姮姬没回答,只一个气音,

    “嗯。”

    “以后有什么话直接和我说。”

    拐弯抹角地在床榻上哭,既丢人又没必要,引得彼此双方的误会。

    “猜来猜去的,彼此都累。”

    她道,“跟你说,你就会答应?”

    郎灵寂道:“能力范围的合理要求。”

    王姮姬鄙夷,泛泛空谈,言不由衷,宛若望梅止渴,用些好听话迷惑人。

    “我以为你会向着许太妃,她毕竟是你的继母,又有你的红颜知己在侧。”

    他眸中反射着细碎雪光,“我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王姮姬懒得追究,深深晓得他们只是僵硬的合作关系,为了共同的利益才聚在一起,不涉及过多的情感牵扯。

    一根绳上的蚂蚱,同样溺水,同样在窘境中挣扎,一只蚂蚱能对蚂蚱生出什么感情,奔命还来不及。

    今生他没和许昭容配成双,是时机未到,缘分未到,但这两个狗男女注定要滚到一张榻上去的,和前世一样。

    昨晚那只灯笼,实多此一举了。

    “你肯帮着我家就好。”

    她语气微沉。

    郎灵寂,“我当然帮你,帮王氏。”

    淮水尽,王氏绝。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日里,王氏都会是华夏首望,承载豪门的荣光。

    人的生命尽头都会下一场雪,坟丘有一棵锤垂头丧气的梅花树,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一切,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但在此之前,他们会纠缠在一起,呼吸相连,命运相关,用白纸黑字的契约绑定,度过反复无常的人间四季。

    王姮姬倚在他的颈窝之间,观赏着簌簌落下的大雪,烟灰色蒙蒙的天空。

    没有必要感激,这是她用身体和契约换来的庇护,照单收下便是。

    她用一纸契约拴住了他的政治前途,让他今生今世只能为琅琊王氏做事。

    他同样在她身上种下了情蛊,用爱的规训,温柔,暴力,使她屈服顺从。

    他们互为彼此的奴隶。

    明明一放手彼此都能获得自由,偏偏为了人世间的浮云名利相互折磨着。

    冬雪茫茫。

    一年过去了。

    只是不知在夏日死去的文砚之,如今坟头也白皑皑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郎应该是常年被姮拉黑的状态……(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