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砍树
琅琊王氏此番大获全胜,立下战功的大多是王家年轻一辈的子弟兵。按照惯例,家主应当出席庆功宴,对王家子弟兵进行训话,鼓舞士气,论功行赏。
往次都是由王章去的,王章既故,检阅军队的担子便落在了新家主王姮姬头上。
初春,草色尚无,柳眼未开,浓浓春色的池水和暗结蓓蕾的柳芽,焕发着活气,灿然的暖阳将山脊照得发亮。
江州一役使二哥真正拥有了兵权,日后面对皇权的压迫时,二哥能更好保护琅琊王氏的利益,践行了爹爹临死前“扬名显亲,延续祖祚的遗训。
冯嬷嬷一边扶王姮姬在花园里散步,一边喜笑颜开道:“这是小姐接任家主后第一次检阅军队,可千万别怯阵,拿出统领千军万马的气势来,叫他们知道巾帼不让须眉,女家主照样得霸气。
王姮姬道:“照嬷嬷的意思,我还得穿甲胄不成?那样才霸气。历代王氏家主皆是男子,偏偏爹爹选了我。
若她资质禀性过人便罢了,偏生她病病歪歪的,常年捧着药罐子,连中人之资都不到,如何号令王家的济济多士。
冯嬷嬷道:“小姐切莫妄自菲薄,能力大小不是用蛮力定义的。军营自古不允女子进入,一旦被发现当众斩首。偏生小姐是咱琅琊王氏的家主,非但能进军营,还光明正大荣光万丈地进,众将都得跪伏在您脚下,多扬眉吐气呐。
王姮姬确实没有检阅过军队,更遑论以万众瞩目的王氏家主身份登场。
二哥的兵是王家的子弟兵,自然也是她的兵,名义上只为家主效劳。
她若有所思,“我身子骨实在孱弱,不然也想早些到外面看看。
说着慢慢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天空,逼仄而狭窄,被黑压压层层叠叠的王宅檐角遮挡,人显得分外渺小,举目不见日光。
冯嬷嬷微黯,小姐身子坏是被情蛊闹的,有这东西在,小姐这辈子都走不出深闺大院。
抿了抿唇,避重就轻地说:“小姐近来气血好了很多,待养活了这几棵甘棠树,便出去走走玩玩。老奴这把老骨头生死都是小姐的,会一直陪着小姐。
王姮姬不知不觉走到了花园那两棵甘棠树前,树的周围竖着一圈矮矮的篱笆,昔日为防许昭容践踏而设的。
她蹲下来,给树木浇水。
晶莹剔透的露水自叶脉滑落,滴答一声砸落而褐色的泥土上。甘棠树是去年夏天所栽,如今枝叶繁茂,树干足足粗了一
圈,快要开花结果了。
代表,文砚之死去快一年了。
还记得那个春天,他们恣意骑马、吹风、谈天说地,相互扶持焚膏继晷研制解药,好生幸福快活。
王姮姬吻了吻叶脉。
……仿佛隔空和文砚之接吻。
微风拂过,枝叶微微震颤,朝王姮姬这边摇动,死人无声的抚慰。
文公子也在想小姐吧。
冯嬷嬷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亦是动容,这甘棠树完全是小姐为文公子种的,如今阴阳两隔,活活拆散,造了什么孽。
若小姐和姑爷和离就好了,小姐和姑爷根本没什么感情,处处透着勉强。当初了扶持王家,小姐才被迫嫁给姑爷。如今海晏河清,正该和离寻找自由。
不过冯嬷嬷很快哭不出来了,石膏似地凝固当场,面如土色,魂飞魄散,噤若寒蝉——因为她乍然察觉,姑爷不知何时沉沉站在了她们身后。
“姑……姑爷?
冯嬷嬷手足哆嗦,上了岁数容易痉挛,慌忙掩嘴示意性地咳嗽着。
王姮姬正出神地吻那片树叶子,闻声亦激灵一下,见郎灵寂一袭白裳临于风中,风清骨峻,神色不温不凉。
原是江州凯旋,他回来了。
他道:“做什么呢。
王姮姬唇珠上还残余着对文砚之丝缕的哀思,顿一顿才道:“没做什么。
那枚树叶,被她握在手心。
他慢慢走过来,从她手中取过那枚树叶,凝视片刻,
“……挺怀念的?
王姮姬右眼皮倏地一跳,心脏漏掉节拍,预感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了,与此同时,体内的情蛊叫嚣了起来。
“没有。
郎灵寂长睫如扇般阖了阖,宛若冰冷明月的注视着,深刻而又温柔,“记得上次提醒过你。
上次说的是,种树可以,别不合时宜地缅怀。
王姮姬语塞,“我……
他道:“砍树。
言简意赅,极冷的命令。
王姮姬霎时如坠落深渊。
在这个家,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甘棠树不仅仅有文砚之的,还有爹爹的。她下意识内心抵触,拉住他的长袖,“别,求求你,留下它们。
郎灵寂单手轻轻掐住了她的秀颈,与平素的清淡温和截然相反。绝对的占有和操控,才是他斯文外表下的真面目。
王姮姬骨子里在颤,情蛊强烈的操控力使她双手双脚酸软,眸中浮着清亮亮的
水光,拳头紧攥,铮铮剜着他。
冯嬷嬷要过来,自然被拦住了。
郎灵寂似怜似厌,抚着她那张天下第一的美人面,“我似乎没有义务容忍你三番两次的越界。”
吻树叶。吻谁呢。
做给谁看呢。
嫁给他了,却吻一个死人吗?
他才是她的丈夫。
王姮姬喘着粗气,被他一道清冷幽暗的光线慑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此刻他和她身份调转,并不是琅琊王和九小姐,而是蛊主和蛊仆。往日都是他事事臣服与她,现在变成她屈于他。
“我错了。”她嗓子如摧枯拉朽,“你放过。”
情蛊辗转翻涌在血液中,使人形神萧索,清醒的思想犹如被一根弦拴住,一心一意钻进眼前的牛角尖中。
郎灵寂对她一种无形而强烈的意识能量牵扯,情蛊是媒介。他逐渐柔挲着她,像抚摸她柔韧和顺从的灵魂,只说,
“姮姮,砍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带你去江州检阅军队。”
说着,命人将她送回了卧房。
很明显他在等她的答案,如果三日后她没有让这些代表文砚之的甘棠树消失,那么从王宅消失的便是她了。她会像上次那样被秘密弄到一个地方,人间蒸发,等待她是无尽的囚禁。
虽然几棵树只是针尖大小的事,但他素来防微杜渐。
当然,他怎么弄她都影响不了琅琊王氏,就像情蛊一样隐秘,二哥他们不会发现异样。公文还是会正常从她手中流出,签字盖戳,她仍然正常露面参与祭祀、席面,整个琅琊王氏都会觉得她好好的。
她完完全全被绑架了,却有口难言。
冯嬷嬷扶着王姮姬失魂落魄地回了卧房,手脚有些绵软,“吓死老奴了,怎么姑爷忽然回来了……”
王姮姬扶额沉吟了良久良久,一下午不说话,晚膳也没吃。妆台上那枚用宣纸包成的三角,藏着糖果,泛着墨香。
情蛊。有情蛊在,她永远是他的奴隶。
冯嬷嬷、桃枝和既白守在她身畔。
最终王姮姬深深吸了口气,道:“吩咐人将甘棠树都砍了吧,一棵不留。”
既白眼中遍布血丝,冲动地叫道:“小姐……!您辛辛苦苦栽种下的!”
王姮姬疲倦地拂了拂手,几棵树而已,她犯不着因为这得罪那人。
人总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文砚之终究是个死者,不能影响她这生者的生活。
之前许昭容糟蹋
这几棵树时她据理力争疾言厉色因为许昭容弱。而面对一个强者她再无法以卵击石地稀罕那些树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没想到甘棠树因为篱笆的保护没有被许昭容扑蝴蝶糟蹋最终毁在了郎灵寂手中。
既白郁郁寡欢打温水来给王姮姬洗擦脸面。
王姮姬静静打量了既白片刻忽然道:“你以后到外院去伺候吧。”
既白震惊慌忙跪下对着她的绣鞋一顿叩首“九小姐不要赶奴走奴做错了什么九小姐您说奴一定改!”
王姮姬命冯嬷嬷扶既白起来温声解释道:“你没有做错到外院去负责采买和赶车品阶提升月俸只多不少。”
既白前几日救过她的性命她记得深深感激。
既白脸色憋得通红青筋暴起性子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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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九小姐您莫要厌恶奴!奴宁愿一分月俸不要伺候九小姐!”
王姮姬沉默片刻赶既白到外院不厌恶而是保护。凭那人阴晴不定的性子今日能砍树明日便能砍人。他是手握日月旋转的中书监权倾半壁江山视人命如草芥蝼蚁她根本无力保护既白。
桃枝瑟瑟发抖以为小姐生气了赶走了既白接下来就该赶她了。
她也不要走从小就侍奉九小姐九小姐在心目中是主子更是长姊。
“小姐呜呜桃枝害怕。”
既白初生牛犊不怕虎从前为马奴时多烈的骏马都能驯服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无畏的勇气不相信所谓的强权。
“九小姐何不……”
冯嬷嬷懂王姮姬一些立即将打断既白的话将其提拉起来骂道:“混小子咱们姑爷拈酸吃醋得很你在这里碍眼明日就跟我到外院去!再敢啰嗦直接打发你去城外的庄子。”
既白的衣衫被冯嬷嬷拉扯得掉了精壮的肌肉露出来一些古铜色健康又有力遒劲着舍生忘死的勇气。
“奴不管奴愿为了小姐死!奴死也不离开小姐!”
冯嬷嬷大怒蒲扇似的大手扬起来便要大耳瓜子抽这马奴。
王姮姬一心软阻止了冯嬷嬷毕竟既白救过她的性命。紧急时刻泱泱王氏谁能像既白一样奋不顾身?
“罢了……你先跟着园匠去砍树吧接下来的事再安排。”
既白如遇大赦皱着眉瞪了眼冯嬷嬷跪在地上谢恩。
王姮姬让冯嬷嬷好好照顾他既白只是个半大
的少年,好多人心的诡谲伎俩他不懂。待到天气暖和些,便给既白找一门亲事,宜室宜家的,安稳度过余生。
三日后,满院的甘棠树被砍光了,枝折滑落,零洒一地树泥。
这些曾经代表爹爹、文砚之以及王氏荣耀的甘棠树风卷残云,一朝天子一朝臣,它们是旧物,早该被淘汰了。
王姮姬沉沉接受了这个事实,将树木身上的象征意义收回,纯纯当作死物。
那日被她吻过的叶子,已干瘪枯黄,还被她握在手里,碾碎成灰。
她久久伫立在乍暖还寒的风中,清晨的雾气蛰凉似水,一寸寸侵入肌肤中,停泊在寒枝上的风化形为霜。
肩头一沉,柔软的缎面斗篷披在了身上,将她半梦半醒的思绪骤然打破。
王姮姬根本不想用也知道是谁,周身被寒山月的气息淡淡包裹,膈应得很。
郎灵寂眸中浓黑的墨色犹如被池水洗淡,里里外外透着平静,“如果你喜欢,今后我们可以种自己的。”
“我们?”王姮姬话语里沾了几丝不耐烦,怎么看他们都天渊之别,完全不是一类人,“中书监大人冒昧了吧。”
他道:“冒昧不冒昧的,我和你永远相连,无论肉..体还是灵魂。”
这要求她,灵魂也保持绝对的纯洁,一心一意,不染其他男人的污垢。
她撇嘴,他永远那么理所当然地施予暴政,几分讽刺地道:“我是你的玩物吗?任你搓扁揉圆。”
“你知道什么叫玩物么?”
他神如雪色,屈指肆意剐过她的面,“你觉得你现在的待遇,是玩物?”
王姮姬缩了缩,敏感地从他柔和浅淡的眼神中察觉到一丝危险。
郎灵寂冷呵,她当然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哪里食过人间烟火。体会民情这方面,她或许万万不及许昭容。
如果去暗窠子里,去达官贵绅私养的别院,体味那种被圈的外室歌姬的生活,她估计一天都度不过就会疯癫。
她是琅琊王氏高贵的家主,一直被捧在云端。永嘉之乱后山河破碎,哀鸿遍野,外面的世界哪里有什么自由,只有瘟疫、饥饿以及无尽的黑暗恐怖。
“因为几棵树,就戳你肺管子了。”
王姮姬不想再提树,挣扎了两下从他怀中走开,罢了,她再也不想种树了。
郎灵寂觑着她的背影,漫不经心地走在后面。他有些看不惯,她那么不守契约精神,心心念念别的男人。
文砚之只是一个死人。
该启程了,现在去江州。
她作为家主,应该履行符合身份该做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