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还魂】
    第016章【还魂】

    “没有伤口?!”

    小马如玉的盲眼,豁然折射一道光。

    顾栖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二,狗都不干!”

    伤是赝品。

    吴钩沾过血,他拿刀背抹了两下而已。

    小马指尖颤得乱糟糟。

    “这里没有,这里有!”

    他另一只手触到顾栖胳膊肘。

    毒酒虽具腐蚀性,但并不致命,顾栖索性不管。

    “嗐,舒活筋骨时牵动到之前的伤处。”

    他五劳七伤,添多一笔又何妨。

    “九哥——”

    小马欲言又止。

    “怎么,还摸到点别的?”

    “心跳不说谎!你的心跳,平静宁和。恶人——恶人没有这样的!你跟那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马,你还信我吗?”

    “……?!我——……”

    “知道了,你信。”

    马鸣风萧萧,后半宿,天气出奇地寒凉。

    司马骜翻了大营底朝天,没抓到刺客,也没找出放暗箭的人,气得连斩十人以泄愤。

    万人营帐里,只剩他狂叫夜不眠。

    这一晚过后,曹魏地界的秋季,一刹那消逝。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

    大约还是有心结,顾栖休养生息的日子里,小马又深陷沉寂。

    顾栖伤不好、病不愈,时常挺直了身子都费力,也就没和小崽子多说话。

    这一天,司马骜终于派人来。

    佩刀的精兵进帐子,说是大帅请顾栖到他主营去。

    然而顾栖才起身,几人就绑住小马。

    “……!!!”

    小家伙受惊,简直快碎掉。

    “张老九,大帅耐性有限,我们刀剑也无眼。”

    几人不由分说逼顾栖快走。

    顾栖病骨难支,根本没力气反抗,只能挂副幽白笑颜,隔着老远告慰小马:

    “没事的,什么都别多想,我去去就回。”

    归功于日前闹刺客,司马骜可长了记性,眼下百名护卫随身,营帐里苍蝇飞不进一只。

    一上来,这位大帅就鬼迷日眼道:

    “张老九,你的伤养得如何了?咱们的计划,该到实施的时候了吧。”

    “但凭大帅一声令。”

    顾栖平静而真诚。

    “好哇!”

    司马骜端上一碗热腾腾的蜜水。

    “张老九,你喝了它,本帅便放心出发!可若不喝……今日,就是你和那小瞎子命绝之时!”

    “大帅好筹谋。”

    顾栖不卑不亢。

    司马骜疯归疯,并不傻。

    那天刺客挟持顾栖,多少带点蹊跷,所以拿小马作威迫,再有用不过。

    这位大帅放肆咆哮中,帐子里二三十名护卫,刀尖已对准顾栖。

    “听闻陛下喜甜,对蜜水情有独钟,能在大帅这里偿到洛阳宫中御饮,我与有荣焉。”

    顾栖一饮而尽碗中水。

    “哈哈哈哈!张老九,本帅如何能不欣赏你!距离致命之毒的发作,尚有些时日。待到事成,本帅自会给你解药!”

    司马骜狂妄地癫笑,令人释放了小马,让顾栖去和他团聚。

    行走在雪中,顾栖步子渐拖沓,一串足印,力不从心。

    身体不适感倍增,他不得不停下来深喘。

    清隽身形越来越薄透,一会儿的功夫,就像消散作片片的飞雪。

    司马骜下毒,顾栖看见蜜水第一眼就猜到。

    算算时间,理应妨碍不到他任务。

    大粒的冰晶,凝在这家伙俊逸的眉峰、稠密的睫羽。

    他不以为意地一笑,远望急雪舞回风,黑白分明的瞳眸,绽出朵朵雪莲花。

    另一头,小马重获自由,在窗下蜷曲起身体。

    或许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赏雪吧——听漫天大雪,无休无止落人间。

    顾栖回到帐前,停驻窗边瞅小马:

    “喂,你这样会生病的。”

    “……?!”

    小家伙似是嗅到顾栖身上一丝丝异样,腾地昂起头,死咬住嘴唇。

    “哟,是不是想我想得不得了?一时不见,如隔三秋?”

    顾栖没脸没皮。

    “……”

    小马手指死抠着衣角,小小的躯壳,比窗外冰雪还凄寂。

    再过几天,有个黄道吉日。

    一支喜庆的送亲队,走上条冰封雪盖的道路。

    为躲避风雪的捶打,队伍十几人均围着面巾以御寒,基本辨不出头脸。

    巧了,跟几个月前如出一辙,这拨人马行进的方向,也是冥漠之都。

    没谁会选大雪天出行,白皑皑的天地间,热闹全给这条“红龙”独占去。

    一行人好端端走着,却遇到平地起妖风。

    漫无边际的混沌中,四道黑影,若隐若现。

    几条影子从头到脚围笼着黑雾,飘飘荡荡穿行于风雪,似鬼非人,来去了无痕。

    风雪迷眼,送亲队伍里的人,压根瞅不见“鬼魅”掠过的残影。

    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欢。

    送亲队停顿休整,寻个低矮的山崖。

    轿夫抬着新娘子,远离队伍其他人,躲进风吹不着的死角。

    大红花轿的边窗,新娘子探一缕兰花指,娇滴滴晃动,似在感受寒冬的冷冽。

    几个轿夫刚坐下休息,突然眼前一黑。

    ——是那四只“鬼魅”现身了。

    能在光天化日下行走的,必定是厉鬼。

    没有滔天的冤屈,修不来这般高深的道行。

    厉鬼拦路,冤魂索命。

    轿夫几人的生气,一眨眼消亡。

    四名轿夫,刚好四具新鲜的肉身。

    “猛鬼”就此“借尸还魂”,变了脸、换了身,再次抬起大花轿。

    虽然化身为人,却还是灵车漂移,四人抬骄子时,脚后跟都不带沾地的。

    送亲大部队在另一头歇息,新娘子被掳走,他们毫不知情。

    没过片刻,大红花轿已抵达寂静的山巅。

    四人肩膀一抖,骄子“咣当”坠地。

    受到外力冲撞,新娘子瞬间跌出大花轿,一头扎进积雪里,只撅着老高个屁股,姿势别提多滑稽。

    四人齐声冷笑,合力将人揪起来,又往地面上一卸。

    嫁衣似火,飞雪中招摇。

    顾栖瘫坐雪中,顶着一脑袋冰碴儿,柔柔弱弱地哼唧。

    男扮女装,当新娘子。

    云鬓花颜金步摇,一袭红衣待春宵。

    ——这就是他当下的面貌。

    四人中的一人道:“兄弟们,咱们是咋个死的来着?哦对,被人一刀攮死的!”

    另一人道:“嘿,我还记得那人说过,迟早有一天,他也要去往蒿里,届时,咱们就能找他报仇雪恨啦!”

    第三人道:“可不是么,咱们的好日子,这不就到啦!”

    “来呀,谢罪!”

    “别磨唧了,快自戕吧!”

    “自己撂下的话,还想反悔不成!”

    “你们认真的?”

    顾栖拎个袖角,委屈轻拭眼下。

    一直没吭声的第四人怒斥:“够了!”

    他俯视着顾栖,目不转睛,寒意森森。

    然后……

    朝顾栖伸手,一把拉他起身。

    “壮士怜香惜玉,奴家感激不尽。”

    顾栖娇羞欠身,脑瓜子上的金钗玉簪丁零当啷个没完。

    随着面巾被扯下……

    杨缮、管韬、丁准、瞿良显露出脸庞。

    有影子,能喘气。

    ——活人。

    “总算见面了!”

    杨缮一声喟叹,铿锵且沉重。

    仨小子一扫狠劲,望着顾栖,也红透眼眶:

    “要不是你,我们活不下来!”

    确实,一切都是谋划。

    当初情形危如累卵,顾栖又受痼疾蹂/躏,绝没可能一人硬刚司马骜百来号人马。

    假意归降,便成了最好的缓兵之计。

    再说了,那么多年扎一条裤带的情谊,杨缮几人相信顾栖叛变就有鬼。

    他们当即会意,麻溜配合顾栖随地大小演,个顶个地真情实感。

    那时候,顾栖看似捅了四人一人一匕首,实际不过虚空比划,匕首上滴淌的鲜血,全是人老先生自己的。

    也就是说,他一方面向司马骜做实杨缮等人的死亡,另一面,反而保全他们的性命。

    后来魏军大营闹刺客,这家伙也在自己身上故技重施。

    障眼法,屡试不爽。

    杨缮四人“受死”前,顾栖撂下的那番话,也暗藏玄机。

    书中所处的时代,人们笃信死后魂灵会归于“蒿里”。而“冥漠之都”四个字,也指代着幽冥地府,与“蒿里”同义。

    顾栖所谓“去往蒿里”,指的就是有朝一日,他会前去冥漠之都。

    杨缮几人自然明白,这是要他们避过风头后,在路上碰面。

    杨缮自幼练就闭气的绝学,管韬丁准瞿良三人追随他风里来、雨里去,也都掌握了要领。

    在旁人看来,他们几人倒地不起,必然凉得透透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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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位壮士,你们这样当真折煞了奴家。奴家这是……不用死了?”

    顾栖坚决贯彻执行新人设,眼波婉转,秋水盈盈。

    “我们——我们不是生你的气,是生我们自己的!”

    三个小年轻懊恼不已,只怪自己忒没用,竟让司马骜活捉。

    “你为救我们,一肩扛起所有危险,跟那三条畜牲拼命,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们却只有干瞪眼,什么都做不了!”

    顾栖扭捏地撇个脑袋:

    “嘤嘤,男儿有泪不轻弹,几位壮士这是做什么!只要你们能安好,奴家就别无所求了。”

    再听这家伙夹嗓子,杨缮迟早得疯。

    当前也没时间给他们互诉衷肠,几人炽烈的感怀,必须适可而止。

    觅到顾栖行迹,杨缮便带仨小子顶风冒雪尾随送亲队。

    四人黑衣蒙面,雪中看去属实鬼影幢幢。

    他们撂倒轿夫,换上行头,即完成了李代桃僵。

    顾栖就不一样了。

    他这身装扮,实在让人无从下口去评价。

    “送亲队里扮新娘,你几个意思?”

    杨缮强迫自己适应顾栖的新造型。

    边上仨小子也起哄:

    “是呀,从前我们咋不晓得,你还有这种癖好?”

    顾栖冲着杨缮腰一扭、脖一摇,矫揉,造作,人比花娇:

    “好哥哥,你觉得冥漠之都的太山君,瞧得上奴家姿色不?”

    该说不说,这孙子女装加身,由内而外一股软玉温香,的确挺让人上头。

    只要管住嘴,横看竖看,都是个天姿国色的美人。

    “绝了,瞧人姑娘家扮的,怎么能那么像!”

    管韬丁准瞿良仨人“啧啧”个没完。

    “嘻嘻,跟老熟人偷师~”

    顾栖雪色中荡漾。

    杨缮一脸闪了腰的表情:“什么老——”

    他有话就要脱口而出,但又像瞬间打消念头,只道:“……你做这番乔装,该不会是要——?!”

    “嗯呢,正如好哥哥所想。”

    顾栖媚眼如丝,羞答答地翘小指,在杨缮鬓发上打转。

    送亲队伍实是司马骜人马。

    ——那一晚,顾栖故意透露给他留侯遗境的秘密。

    冥漠之都势力范围极广,太山君派出去搜刮民女的手下,远不止一拨。

    顾栖遂向司马骜献策,自愿假作被强抢的黄花大闺女,趁机盗取铸造图。

    届时,司马骜只需指挥大部队,暗地里包围冥漠之都的总坛,跟他来个里应外合。

    杨缮:“那个司马慎嚣——”

    顾栖:“冥漠之都该灭,能替百姓除害消灾,大功德。”

    司马骜想得到舆图?

    别做梦了!

    顾栖不过是借力打力,司马骜和太山君一旦陷入混战,就能给己方获取舆图创造有利的条件。

    他们两败俱伤,正合他意,反正他和杨缮几人铁定舆图到手就跑路。

    “……你离我远点!”

    杨缮面上一阵红、一阵紫。

    “不嘛不嘛~”

    顾栖反倒得寸进尺,身子拧成九转大肠,一圈圈把杨缮缠绕。

    仨小年轻化身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

    “欸欸欸,他们这是在……打情骂俏?!”

    “这这这,那嫂子要置于何地?!”

    “别别别,可不兴瞎说啊喂!”

    “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杨缮目色见血封喉。

    仨小年轻消停后,他立马紧盯顾栖:“你真觉得这样可行?”

    顾栖伸出“纤纤玉指”,照着杨缮股部一戳,骚里骚气地娇嗔:

    “指‘腚’行~~~”

    寒风呼号,花轿如大厦将倾。

    “……你们——”

    轿厢里飘出颤悠悠的小奶音。

    一只白皙过冰雪的小手,扒开轿帘一条缝,跟着两只小脚丫,也试探着踩落地。

    原来,大红花轿不光装着顾栖这位“新娘子”,还有小马这号小崽子。

    天气冷,小孩衣裳套得里三层外三层。

    薄如纸的小身板,愣是充气般滚圆,好像一坨小雪球,支棱个脑袋在上面。

    由于穿太多,小马活动大幅度受限,两条小腿每次只能迈动一点点。

    加上看不见,他雪地里跋涉吃尽苦头,耗时良久才摸到顾栖的衣角。

    “雪这么大,你跑出来干嘛?”

    顾栖赶紧翻起小崽子衣领,护他大半脸。

    “……为什么……瞒我这么久?!”

    小马磕碰着唇齿,盲瞳颤动,小拳头攥得死紧死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