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回到过去
    垂帐上人影交叠,有幽香浮动。

    谢衍记得故妻在日志册上曾记载过,她与他的房事不順,屡次难挨。

    他婚前六欲寡淡,对男女之事无感,只婚前一日寻了册艳俗画本来了解。

    了解是怎么一回事后,只匆匆瞧过五页就作罢。

    如今想来,大抵是只知道如何行事,却未曾了解得透彻,后来就算是知道,但故妻已不在,也没有再了解的心思。

    若是晓得今夜会梦到故妻,谢衍大概会在入睡前把书房中的艳俗话本再寻出来研磨一番。

    只是,时下不是去寻画本的时候。

    若是一停下,恐怕梦也该醒了,故妻也不见了。

    略一琢磨,谢衍便一直重复着那几页纸上的过程。

    直至有轻软声音发出,他才缓缓进入到最后。

    沉浮间,肌肤温热而丝滑细腻,湿热包裹,还有肌肤熨烫,真切得不像是梦。

    也确实,不是梦。

    半个时辰,云雨歇去后,足够让人清醒。

    谢衍在床榻上坐着,垂着眼眸,视线紧锁着昏睡过去的故妻。

    也不知瞧了多久,谢衍忽抬起手,伸出一指落在她的鼻翼之下。

    有绵长气息呼出,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指间。

    谢衍移开手指,两指合并搭在了她颈项的脉搏上,在那纤细脆弱的脖颈上,他感觉到了跳动得鲜活的脉搏。

    停了许久,他才收了手,依旧是定定望着她。

    他好像没有特别的感觉。

    死而复生,没有特别畏惧,似乎也没有欢喜,心里头格外的平静。

    便是如此平静,但谢衍还是清楚的,他一直都是想她的。

    或许是欢喜的,他自己感觉不出来罢了。

    死去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身旁,到底是怎么回事,谢衍没有探究的心思。

    他只知回来就好,活着就好。

    不知过了多久,窗牗外的黝黑的夜色逐渐多了丝丝明亮。

    谢衍这才从昏睡的明毓身上收回目光,他掀开了被衾下了榻,拿过里衣穿上,待看到平日挂着官服的架子,沉默良久。

    他转头往帐幔里望去,又沉默地看回藏青色的官袍。

    这是他五年前任职大理寺评事时的官袍。

    可他现在已经是大理寺少卿了,早换了官袍。

    思绪良久,他点了一盏灯,提着行至梳妆台前,望进镜中。

    镜中人依旧然是他,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眉宇间似乎年轻了一些。

    或者,不是人复活了。

    而是斗转星移,时光回溯?

    谢衍沉吟许久,才入耳房盥洗,回到房中,继而换上了藏青色官袍。

    衣袍穿戴好,他转身走到床榻外,撩开帐幔,看向依旧在沉睡的故妻。

    他再度探了她的鼻息,随之语声平缓的唤了声:“夫人。”

    依旧昏昏沉沉的明毓,听到他的声音只觉得烦,拉着被衾直接蒙了头。

    谢衍见她这般鲜活的模样,顿了几息才继续道:“我会早些时候回来。”

    说罢,他放下帐幔,出了屋外。

    晨光熹微,庭院已然有下人在洒扫。

    他们的动作散漫,不似被惩罚过的模样。

    院中有多少下人,也是一目了然。

    未成婚前,谢衍院中只有年老的仆妇和老仆可差使,这两个下人的不仅年纪大,还懒惰成性,几乎不干活。

    后来成婚,明家陪嫁了两个下人,谢家主母为了维护名声,便调遣了两个年轻的下人过来。

    不管是谢家的奴仆还是明家的奴仆,除却与明毓自小长大的婢女外,其他的都过于懒散。

    明毓有孕后,已有官身的谢衍,查到了他们贪吃院子的回扣,便把他们各自送回原主子那处,话里话外是让原主子帮忙调教再送回来。

    便是那回,再送回来的仆从,不敢再轻待夫妻二人。

    谢衍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一眼奴仆的状态后,收回目光步出了院子。

    *

    日头已高,屋中随之敞亮。

    明毓睁开双目,茫然地望着熟悉的帐顶。

    失神了良久,娥眉微蹙,随即抬手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左颊。

    感受到了疼痛,明毓眼中的茫然不减,反之更甚。

    她记得,在花灯节上,她被撞入河中,溺水了。

    溺水的窒息感积压着她的五脏六腑,想要呼救却徒劳无功,只能绝望无助地等着意识从身体上抽离。

    而今她出现在这里,是被救活了?

    可昨晚脑子昏沉时,她似乎看见了谢衍。

    他竟趁着她虚弱之际,翻身便覆了过来,乘人之危?

    可六年夫妻,明毓多少有些了解谢衍,他不是乘人之危的人。

    明毓坐了起来,揉了揉额角,随之掀开了帐幔下了榻,待看到屋中熟悉的摆设,面色顿时一凝。

    她怎么会在谢家?!

    这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接着是青鸾的声音:“夫人可醒了?”

    她回过神来,应:“醒了,进来吧。”

    青鸾推门入内,见主子还在榻上,便道:“主母那边差了人过来,要唤夫人过去。”

    主母?

    谢家主母吗?

    她与谢衍和离后,没再见过那面善心恶的婆母了。

    如今谢家主母还要她去见她?

    青鸾生怕主子去迟了被责骂,匆匆到柜子前寻衣裙。

    拿了一套衣裳出来,说:“本该早些唤夫人起来的,可今早大爷上值时嘱咐了,莫要打扰夫人清梦。”

    明毓二十来年都习惯了谨小慎微,惯会注意小细节。

    她从青鸾的话中听出了端倪,再看青鸾没有半分意外的模样,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若她溺水被救起来,青鸾决然不是这副神色。

    青鸾把衣裳捧到了跟前,明毓瞧了一眼,暗暗蹙眉。

    她在闺阁中,到后来嫁入谢府的六年间,都很少穿过鲜亮衣裳。

    自长开身体后,母亲常说她眼睛上挑,和过于丰腴的身段不太正经,若打扮得明艳,便会让人觉得像是勾栏打扮。

    是以屡屡花朝茶席,春日宴,她皆不敢穿修身且亮色的衣裳,更是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

    旁人都说明家二姑娘性子阴沉不讨喜,到了定亲的年岁,她几乎是无人问津,便是有,也是寒门子弟。

    而那时只有贡生功名的谢衍,即便只是尚书右丞家的养子,却已然是最好的选择了。

    坐在梳妆台前梳头时,明毓打量了一眼首饰贫瘠妆奁。

    里边摆放的都是好几年前首饰了,没有一件是谢衍做大理寺评事后添置的。

    斟酌一二后,问青鸾:“我嫁入谢府,多久了?”

    青鸾回想了一下,说:“有十一个月了。”

    十一个月?

    可分明她和谢衍已经成婚六载,和离数月了。

    若才成婚一年,那现在是庚午年?!

    这、这太过玄乎了。

    青鸾给主子束好了发髻,往妆奁中望去,取了合适的玉簪和耳坠给主子佩戴。

    “大爷入了大理寺当值,也是有官身了,夫人这总算是熬出头,也能扬眉吐气一番了。”

    青鸾所言,让明毓思绪回到了与谢衍刚成婚一年的时候。

    谢衍是科举会试榜首,生母病逝,便放弃了殿试。即便如此,帝王还是留意到他了。

    恰逢大理寺办案,谢衍在旁协助得以破案,所以折子上多了他的名字。

    帝王也就给他封了官,让他入大理寺做八品评事。

    本是喜事,可谢家主母却是不喜的。

    谢衍是谢家的养子。

    谢家主母嫁入谢家,三年无所出,便用了民间法子,抱养一个孩子坐胎。

    谢衍名字中的衍字便有丁男繁衍之意。

    谢衍两岁入府,不过半年,谢家主母便有了身孕,而后四年连续生了三个孩子。

    有了亲生的孩子,谢家主母眼里哪里还会有这个养子。

    直至谢衍会试榜首时,她才想起谢府最远的院子中还有个谢衍。

    明毓记得,便是谢衍入了大理寺任职开始,谢家主母每日都要唤她过去两回。

    静澜园偏僻,离主院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便是走都要走上差不多一刻。

    去了主院也没个地方坐,主母更是不会唤她坐。

    也是那会,她动了胎气。

    明毓思及唯一的孩子,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心微微一颤。

    颤颤巍巍把掌心放到了腹部上。

    与谢衍成婚已有十一个月,她记得这个时候,景煜应该是已经来了的!

    明毓顿时又惊有喜。

    若是景煜真的已经来了,那这再玄乎,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青鸾光顾着给主子梳头,压根就没发现主子脸上有什么不同。

    明毓暗暗压下心下惊喜,妆整后与青鸾出了屋子。

    出了院外,以往精心打理过的小院不见了,反而是破旧小院。

    明毓惊叹神奇之余,出了院子,穿廊过巷,许久后才到主院。

    还未入院门,便听到有妙龄姑娘与稚龄小姑娘嬉闹的笑声。笑声中掺着几声翠鸟的叫声,好不热闹,与静澜园的幽静截然相反。

    院中嫡出三姑娘和四姑娘正在玩毽球,明毓入了院子时,二人都停了下来,脸上笑意相继敛去。

    相比养子谢衍出色的外貌,谢家三兄妹只能算是寻常。

    年纪尚小的谢四姑娘一身桃红色的衣裙。她本就惯得脾气骄纵,此时眼里的嫌弃一如既往的不做掩饰。

    九岁谢四娘不仅脾气骄纵,还恶毒。

    明知她有孕,也知她摔倒会是什么结果,却还是因撞破她被责骂的场面,从而恼羞成怒的推倒怀孕七个月的她。

    明毓再看到还是八九岁的模样谢四娘,攥紧了手心,眼底也浮现出了冷意。

    她险些小产后,谢四娘并未得到应有惩罚。

    谢家主母勒令封闭消息,再三警告她对谁都不能提这事。

    她和离前,十五岁的谢四娘已然懂得温柔贤良来掩盖曾经做过的恶事。

    因在外都是好名声,后来更是与伯爵府世子订了婚事。

    “你直直瞧着我作甚!?莫要以为谢衍做了个八品的芝麻小官你就能拿乔了!”

    “若不是我们家供着他读书,官场上又有父亲提拔,他现在何德何能才能进大理寺。”谢四娘素来瞧不起谢衍,是以这话一点也不客气。

    这些话,大抵是谢家主母与她说的。

    谢衍确实是在谢家自家的学堂念的书,这点说不得。

    但要说谢家家主提拔谢衍,却说不过去了,分明是谢衍自己筹谋的出路。

    明毓别开目光,唤了声:“四妹多虑了,我没有拿乔。”

    谢四娘白了她一眼:“还说没有拿乔,从母亲差人唤你到现在都快过去小半个时辰了。谢衍才入大理寺第一日,你就没把母亲的话当一回事,往后等谢衍升了官,你的心气岂不是要傲到天上去了?”

    久久未说话的谢三娘拢了拢发髻,适时的打断:“四妹,别说了。”

    谢四娘轻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谢三娘睨了眼明毓,说:“方才有女客来,母亲去招待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回去吧。”

    明毓心知是故意被为难了,略一颔首,道了声:“我先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在回静澜苑的路上,明毓暗暗地又掐了自己一把。

    ——是真的。

    不禁思索她怎么忽然就回到过去了。

    难不成是她溺水死了,魂魄飘回了五年前,附到自己的肉身上了?

    明毓猛然想起昨夜来。

    她昨夜似乎与谢衍行了房,一算日子,这时小景煜在她腹中还未足月,会不会因此影响到腹中的孩子?

    思及此,明毓忽然间有些站不住了。

    比起回到过去,比起谢家与谢衍,她最为在意的,是她那早早就夭折了的景煜。

    她脚步一顿,与青鸾道:“去准备一顶轿子,我要出府看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