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不知定州是博陵崔氏的祖居之地?
当朝中书令和户部尚书皆是出身博陵崔氏,而这定州司仓参军程拱寿则是寒门出身,先帝第一次开科取士的时候考中的,去年被外放到了定州做官,在朝中无所倚仗。
是以满朝的官员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声。
年轻的皇帝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右侧的荀远微,在得到肯定和鼓励的眼神后,朝跪在阶下的程拱寿扬了扬下巴,道:“程卿直言便是。”
程拱寿因为官阶只是正七品,站在大殿的最末端,他跪在不远处朝着殿上的天子和长公主叩了两下,声音传过来时,带着些遥远的模糊。
“臣作为定州的朝集使,十月廿五抵达长安后,便将从定州带来的账本交到了户部,只等待户部复查审核,但前不久太府寺的卢少卿找到了臣,说是定州递交上来的户籍册和记账册与长安户部司留存的并不一致。”
程拱寿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明台上坐着的人。
他也不确定这位长公主殿下会不会容许他将此事说下去,地方与中央的账册不一致,至少有一方在其中动了手脚,这件事一旦牵引出来,便就关系到博陵崔氏了,新帝刚刚登基,长公主又会不会轻易得罪中书令呢?
程拱寿看不清荀远微的神色,只依稀辨别出来她抬了抬手,道:“继续讲。”
程拱寿这才继续道:“今年定州遭遇了旱灾,农作物几乎损毁了十之七成,按照我朝法令,这种情况,定州今年的租和调应该都免去,但上面勘验的官员来鉴定过后,却称至多十之六成,故而只能免去调,租仍不能免,定州本就没有多少可供寻常百姓耕种的土地,迫于无奈,许多百姓只能将自家过冬的口粮和留给来年耕种的种子都缴纳了上去,但臣到了长安,才知晓,在户部司留存的记录是——定州大旱,几乎颗粒无收,故免全州一年租调之税,甚至从太仓署给定州拨了十五万石粮食作为赈济粮,但定州并没有收到这十五万石粮食,甚至往长安纳贡了十八万石的粟,这其中足足有三十三万石的亏空,若非卢少卿指出,臣几乎一无所知。”
他跪在远处,衣衫单薄,却句句掷地有声。
荀远微眉心紧蹙,看向户部尚书崔悉,冷声道:“三十三万石粮食,是一个中州所有百姓将近一年的口粮,这么大的缺口,你们户部,究竟是怎么管的?还有司农寺、太府寺,是怎么核算的?”
荀远微毕竟有战功加身,手中又掌握兵权,在朝中这般一点,有司的官员悉数出列,跪拜在地,却无人出声。
程拱寿继续道:“殿下,臣的话还没有说完。”
“讲。”
“先帝采取休养生息之策,近些年定州的人口已有恢复,但这记账册不核对一番,一核对臣方知晓户部司留存的档案尚且保持着长治元年的状况,即按照定州的男丁人数缴纳的租调,远远多于长安记载的应该缴纳的,这当中又有不少缺口,尚且未清算清楚。”
从长治元年到长治五年,虽然年岁算不上久,但按照规制,户籍册是三年一修,这便已经是户部失职了。
荀远微按了按眉心。
“臣不为旁的,但求能让定州百姓勉强度过这个冬天,来年春天有种子可以播种。”
戚照砚站在殿中,虽然瞧着一脸澹泊,但却在此刻讲目光投向了荀远微。
他这么听着,程拱寿提到的这件事,和他三年前任门下省给事中时查出来的一些蛛丝马迹倒是有所关联,但凡牵扯到户籍赋税的事情,并不是多么轻易便能解决的,这件事一旦铺开来查,上至户部、太府寺、司农寺,下至河北道观察使、定州刺史一个也逃不了,这么大的一张网,其中又不知道牵出了多少人,多少根基深厚的世家,是动辄伤筋动骨的事情。
他此时倒有些好奇,这位文穆长公主,是否真得像她私下里和自己提到的那样,一心为了大燕的江山社稷?
是否真得不会有半点私心。
荀远微久久没有说话。
戚照砚垂了垂眼,本以为自己已经预测到这场“闹剧”的结局,无非是被荀远微敷衍过去,而程拱寿能不能活着离开长安都难说,这位长公主自己便是出身颍川荀氏这样的世家,又怎会打破大燕建立的根本呢?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荀远微会说:“程卿先起身,这件事本宫与陛下会命人详查,至于定州的百姓,本宫同样忧虑担心,”她说着看向站着靠前的司农卿,吩咐道:“原应从太仓署拨给定州的十五万石粮食你与太府寺和户部核对一番,看看今年还有多少结余,能拨给定州多少,早日呈上来,若有不足,从我的封邑上走,务必让定州百姓安稳过年。”
戚照砚抬了抬眼,心中却隐隐泛起一些涟漪。
这位世家出身,曾经下笔著文章,后来驰骋沙场戍守边疆的长公主,似乎与他,想象的并不太一样?
这场冬至大朝会最终还是以这样的事情收了尾。
若是三四年前,这件事或许多少还能和戚照砚有关联,但现在,他却只是一个旁观者。
那日荀远微的话一直在他耳边。
他到底是在庆幸自己是个旁观者,还是可惜自己只能是个旁观者呢?
戚照砚一时也说不清楚。
连着好几日,朝堂内外都不太安宁。
他也时常能在秘书省听到往来于各个司部的内侍讨论,说是长公主殿下今日又在廷英殿见了多少人,又是如何和那些年岁远远长于她的世家朝臣推拉纠扯。
不知不觉间,笔尖停留在了原处,等他回过神后,发现洇了一团。
戚照砚看着那一团黑墨,不免怔了怔,又将那团纸揉了丢尽手边的纸篓里,重新铺开了一张纸。
今日本应该是他当值,故而他也没有出宫,继续在直房里书写。
一抬头却发现烛台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找遍了直房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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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备用的,他看向窗外,发现斜对面户部的直房还亮着,便想着去看看能不能借到一支蜡烛。
却万万没想到,抬手叩门后,里面开门的人是荀远微。
戚照砚有一瞬的错愕,匆忙之际朝她拱了拱手,“见过殿下。”
荀远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明白了今日秘书省是他当值。
“秘书省直房中没有蜡烛了,臣来借一两支。”
戚照砚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说明了来意。
荀远微点了点头,说:“你先进来吧,外边冷。”
戚照砚本欲推拒,话未说出口,脚先一步踏进了户部司的门槛。
满桌案堆砌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账册,还有算盘,湖笔被架在砚台边上,纸张上的墨痕尚且新鲜。
“这般晚了,殿下怎还在此处?”
荀远微从柜子里翻出一支蜡烛,随口应道:“户部、太府寺、司农寺三处推诿扯皮,程拱寿报上来的事情,没有一件讨论出结果的,我知道这件事不简单,但又怎能任由着他们做大燕的蠹虫?便只好自己来户部司将那些陈年账本翻出来,对一对,也算是对大燕的仓廪籴粜有所了解。”
她说完却没有将那支蜡烛递给戚照砚,反而问道:“你呢?如今已经过了丑时,修前朝国史又没有时间期限,怎么也这么晚不睡?反而夤夜秉笔伏案?”
戚照砚被她这么一问,缩在袖子里的手指蜷缩了下。
他确实是失眠,但让他夜不能寐的事情,是和他无关的定州账册一事。
他一时竟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忧心这件事。
但面对荀远微,却还是找了个由头,“一时没留意时间,多谢殿下提醒。”
他不经意间看到了荀远微眼底的乌青和手上沾染上的墨迹,又想起白日里内侍议论的话,便猜到荀远微应当是中间打了个盹。
于是没忍住问了句:“这些事情,殿下其实不必躬亲,要解决,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荀远微笑了笑,“我知道,我也明白这件事即使是我执意查下去,很大可能是蚍蜉撼树不了了之,但我还是想至少解决定州百姓的救命粮,”她中间停了停,又道:“我是从北疆回来的,在战场上见过太多的妻离子散,知道每个人想要活下去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荀家的江山既然交到了我手上,我便想尽己所能地让百姓都活得容易一些,毕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荀远微见戚照砚没有说话,又问道:“戚观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天真?”
戚照砚抿了抿唇。
此时桌台上放着的烛火却突然向上跳动了下,也映在荀远微清明的眸子中。
瓦冷霜寒,灯花落尽。
他说:“殿下为国事,臣不敢置喙。”
荀远微垂了垂眸,复将手中的蜡烛递给他,手指擦过的他的手掌。
一抹冰冷,一抹温热。
眉眼更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