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回了吗?”
阮窈听见廊上有动静,探头往外看。
珠玑被她问了好几次,只得解释说,“兰池边正有游宴,长阳公主的寿筵又在黄昏之时,世子要到夜里才会回来。”
阮窈收回盯着窗外柳枝的目光,百无聊赖地躺下,“那我歇会儿。”
“是。”珠玑闻言,抬手放下绮帐。
躺在柔软的榻上,阮窈一眨不眨望着帐顶。
寿筵过后,兴许霍逸明日就会启程离开建康。
一旦随他北上,自己便自此成为笼中鸟。而北地战火绵连,她又如何能寄希望于自己还能侥幸再逃一次。
可说到底,她怕是疯了才会愿意给霍逸当妾。
他出身不低,却是名远离洛阳的武将,且行事强势冷硬,将来莫要说是替她父兄昭雪,连会不会护着自己都未可知。
更何况为人妾者,既无妻子的名分,又无确切的钱权,终生倚仗夫君的宠爱过活,阮窈的阿娘从前便是如此。
即便嫁不了谢应星,她也能凭本事再觅得下一位如意郎君,绝不愿就此认命。
阮窈翻了个身,手指渐渐攥紧。
直等到暮色四合,她才透过纱帐隐约瞧见了溶溶月色,如水一般,淌在窗棂的雕花上。
“珠玑……珠玑!”阮窈的呼声迷蒙而急切,像是才从噩梦中惊醒。
珠玑疾步而来,一面应声,一面俯身去掀绮帐,“娘子这是怎……”
不待她掀开床帐,阮窈一把抄起藏在榻下的三足小圆鼎,猛地砸在她头上。
珠玑连呼声都来不及发出,就此倒在榻旁。
阮窈手心全是湿漉漉的冷汗,十指微微颤抖着,探了探珠玑的鼻息。
珠玑不是王生,她不会下死手,却又惧怕不能一击将她打晕。
感知到温热的鼻息后,阮窈翻出披帛,绑了珠玑的手脚,又塞住她的嘴,将人扶进被褥里,做出人仍在榻上睡着的假象。
随后她匆匆换上原先藏好的桃粉裙衫,又戴上面纱,才踩着案几想从花窗爬出去。
窗下铜丝梅花笼中的两只香鸟啁啾叫了两声,阮窈顿了顿,伸手解开笼锁。
鸟儿乘风而起,身姿轻盈,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还好她所在的居室只有二层高。
阮窈小心翼翼沿着穿廊往下爬,额上渗出细密的薄汗。
月上中天,华灯初燃,有丝竹之声随缠绵的夜风徐徐飘来。
廊下处处悬着连绵灯火,玉宇琼楼被映成一片影绰轮廓,盈盈闪闪,不啻琉璃世界。
她想起自己尚且年幼时,在琅琊郡的老宅子里,莫要说是爬楼,便连树也爬过。
阿爹很少留意她,阿娘倒是会愤愤揪住自己,她挨过几次责打,后来也就学乖了。
带着几分苦涩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继而又被她强行甩开。
阮窈轻手蹑脚避过客院外的侍女,待绕出了院子,一颗心才稍松。
沿路侍女伶人汲汲忙忙,兀自忙于奔送酒食,并无人注意到她。
可她要如何寻到裴璋呢……
阮窈咬住下唇,仰头望向燕照园正中灯火最盛的高楼,择了一条幽静些的路,决定先去近前找人打听一下他的行迹。
谁知才走到楼阁外的小道上,一名管事侍女恰在檐下瞧见了她,扬声道:“站住!”
阮窈浑身一僵,正想着要如何对付,就被侍女一把抓起手腕,推着她向楼阁的侧门内走。“原定的筝娘刚刚冲撞了端容公主,这会儿被罚得连身子都直不起来!你赶紧去替一替,客人都已入席了,哪还能耽误……”
阮窈顾忌颇多,不敢与她当众起冲突,三步两步就被推进了更衣房。
见房内只有两三名梳妆的女子,阮窈低声哀求那管事的侍女,推说自己不善于筝,“姐姐,我若这般上去,恐会坏了贵客们的兴致。”
侍女望着她直拧眉,怒声道:“莫非《南山有台》你都不会奏?你姓甚名甚?又是如何在园中伺候的?”
她语调高,旁人纷纷侧目而视。阮窈心焦如焚,鼻尖都渗出些细汗,只得随那妆娘在镜台前坐下。
所幸她虽然对乐器无甚兴趣,从前却被阿娘逼着学了不少,蒙混过关应当不算太难。
妆娘取下阮窈脸上的面纱,“啪”的打开梳妆匣,一双巧手起落几回,就在她脸上抹了好些颜色,又急急给她重换衣裙,再另挽发髻。
匆忙间,阮窈头发丝都被妆娘扯下几根,刚在心里愠怒地腹诽了一句,就被侍女催赶着起身去往贵客所在的得月厅。
到底是为着公主寿诞而献曲,讲求雅致,乐姬都以轻纱覆面。那妆娘又急呼了声,追出来将面纱戴在阮窈脸上。
她随众乐姬进入得月厅,饶是沿路低眉垂目,仍被这泼天的金碧辉煌晃得迷了眼。
原来整座厅堂地砖以白玉铺就,缀明珠为灯,荧荧辉光,映如白昼。
行过礼后,阮窈小心学着身前乐姬的动作,在瑶筝前坐下,抚了抚筝弦。
数双素手轻拢慢捻,筝声自高台上徐徐飘下,如珠玉渐落,银瓶乍破。
慢弹回断雁,急奏转飞蓬。
众人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赏曲间隙,偶有轻声喧笑,一派祥和谐美。
阮窈一颗心却跳如擂鼓,再如何也静不下来。
她已有一年多不曾碰过筝,十指比预想中更为艰涩,脖颈后爬满了细细的汗珠。
一曲过半,阮窈指尖颤了颤,慌乱中不由看向座下。
弹错了!
万幸只是一个轻快的短音,兴许身侧有乐姬能够察觉,可座下的贵客们应当是听不出的……
她正竭力令自己平静下来,下一刻便对上了双清泠泠的眼。
裴璋坐在上首,一张俊美面孔上并无什么表情,正缓缓抬起眼,向她望来。
阮窈胆战心惊弹完曲,犹在想着方才的对视。
裴璋显然听出了错漏,也认出了她。
只是她不知晓霍逸在哪里,再不敢随意乱看。
出得月厅时,阮窈又大着胆子悄悄瞧了眼裴璋的坐席,可席上已不见他的身影。
趁着旁的乐姬忙于梳妆,阮窈头也不回跑出更衣所,不想又在侧门前路遇一名女郎。
那女郎抱着把秦琴,见阮窈脚步匆忙,反朝她微微一笑,退避了半步,示意她先行。
阮窈目光从她面容上掠过,微愣了愣神。
女郎年纪不过二十,红裙翠袖,婷婷袅袅,生得国色之姿,占尽风流。
“多谢。”阮窈刚致过谢,余光便瞥到楼阁阶下的一抹熟悉身影。
见裴璋正要离开,她急忙提着裙角追上去。
*
长夜漫漫,花影随春风遥遥而坠。亭内灯烛飘曳,光晕洋洋洒洒落在棋桌上。
裴璋罩了件影青色的鹤氅,正与对首一身檀色长衫的男子对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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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子黑沉,映得他拈棋的手指修长如玉,似春水梨花,优雅匀净。
重云手中抱有焦尾琴,冷眼望着重风去亭外,不动声色将想要借故走近的女郎拦下。
“清泉茂树,众果竹柏,药草蔽翳……”陆九叙抿了口茶水,一双凤眼笑得微弯,“燕照园不愧出自崔氏之手,堪称人间极乐地。”
裴璋垂眸看着棋子,神色淡淡,“鼎铛玉石,游宴无节。”
“伯玉未在席上吃酒,不曾与我同去更衣。”陆九叙语带惋惜,“房内鲛纱高悬,侍婢甚丽,我还当是进错房间,唯恐唐突了崔大人。”
“所以你随后两次离席,皆是为了更衣?”裴璋慢条斯理落下一子。
陆九叙并不否认,“今夜过后……岂不可惜?”
他面上笑吟吟,眸光却微不可见地转冷。
裴璋望了眼树梢上清清淡淡的斜月,站起身,“时辰不早了。”
“棋局才下了一半——”陆九叙略有不满地叹了口气,话音还未落,忽地听见一阵仓惶的脚步声,还伴着女子带哭腔的呼救。
正疑惑间,一名女子自树丛后奔出,藕荷色裙衫随风鼓动,踉踉跄跄朝着八角亭跑来,像一只受了伤的鸟雀。
重云未曾料到竟有女子如此大胆,手里又抱着公子的琴,急切中,只得将佩剑横于亭前阻下她。
“何人擅闯——”他出声喝问,就见到女子仿佛被剑吓得身子一颤,直直跪坐在亭下石阶上。
她抬起脸来,一张娇美的面孔上血色全无,鼻尖却哭得发红,湿漉漉的眼欲说还休望向裴璋,噙着的几滴泪簌簌而落,“裴公子……”
相比旁人的惊愕,裴璋只是微微蹙眉,沉默着并未出声,反看向树丛后紧随而至的华服女子。
“公主请当心脚下石阶……”数名侍女心急火燎追在她身后。
“区区石阶,本宫还能摔着不成?你们一个个的又有何用处,连名乐姬都抓不住!”端容公主怒气冲冲挥开碍事的花枝,这才瞧见小亭中的一众人。
陆九叙颇有几分疑惑地起身,“公主怎在此?”
端容公主怔了一怔,眉眼间的愠色却分毫不退,也不多说,只咬牙道:“给我把她绑下去!”
阮窈一声不吭,颤着身子就往裴璋身边躲。
重云看得直拧眉,正想上前拉住她,反逼得阮窈情急之下伸手攥住了裴璋的袍角,生怕自己被推出去。
裴璋扫了眼自己被攥出轻微褶皱的衣角,很快便不动声色地将阮窈的手拂了下去,这才发声,“公主何以这般动气?”
“这乐姬胆大包天,竟蓄意勾引砚郎。我不过才问了两句,她就哭成这幅模样求你,我倒成了恶人了!”端容公主怒声说着,云鬓间那支凤凰衔珠的金步摇随之颤晃不已。
阮窈苍白着脸,急急辩道:“小女无意冲撞到贵人,还请公主恕罪,但我绝无半丝攀附之意——“
她咬着下唇,似是下定决心,眸中覆上一抹水色,颤声说:“小女仰慕裴公子已久,且公子于我有恩,小女本就是来寻裴公子的,又怎会蓄意引诱旁的郎君……”
话一出口,众人神色各异,惊诧过后,氛围继而古怪起来。
端容公主微扬起下巴,神色间是毫不掩饰的惊异与骄矜,仿佛此刻才借着烛火正眼细看面前狼狈跪坐在地的女子。
她盯着阮窈身上所穿的乐姬裙衫,不怒反笑。
“你……仰慕裴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