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璋的失神仅在须臾之间,极快便回过神来,侧身的同时手中长剑刺下,身后人顷刻血流如注。
余下三人一齐砍过来时,他弃掉手中长剑,揽着怀中女子毫不迟疑地翻身向坡地一跃而下。
二人从林间直滚到坡下,天旋地转间,他感到她整个身子紧紧瑟缩在他怀里,唇里溢出一声细弱的痛吟。
裴璋近乎记不起上一次这般狼狈是在何时。
他衣袍被树枝挂出好些破口,双臂和颈侧也新添了血痕,手腕抖颤得厉害。
旧疾始终未愈,他已太久不曾持过剑,今日原本也不应再拿。
听着上方传下的砍斗声,想来是寻他的侍卫已至,崔氏不过是强弩之末,难挽大势。
裴璋这才低头看向身侧人。
林下月光如残雪,她面色惨淡,衣衫上鲜血淋漓,呼吸极轻,似乎下一刻便要化作青烟消散了。
他神色平静地查看过阮窈的伤口,撕下一段她裙角上本就被断枝划破的布料用来止血。
指尖绕过她纤瘦的身躯时,少女手臂细弱得可怜,仿佛手下稍稍用力即可将这骨肉折断。浓郁血腥气像是一张幽暗的网,连同女子肌肤的触感一齐笼罩住他,令裴璋心中陡然升出几分不悦。
若非在亭中被阮窈绊住,他理应早在起兵前便到了山间别苑,又怎会生出这诸多事端。
万事皆有因果,对于他而言,每当有旁人蓄意引诱亲近,无一不是在提醒,他手中正掌有令人眼热的权力。
她自以为不可言说的心思,在裴璋看来,也早已昭然若揭。
举心动念,无不是罪,以至于最终引火烧身,祸及性命。
只是不知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竟连自身性命亦不顾惜。
阮窈仍蜷缩在他怀里,指尖攥了片他的衣角不肯松,细密的眼睫不断颤动,一张素白脸孔上满是痛楚。
裴璋眸中终是浮起一抹不解。
“值得吗。”
*
不久,星星点点的火把涌现,快速朝着他们移动。
“裴公子在这!”有眼尖的兵卫高声呼喊。
重风循声急急上前,“属下来迟……”
众人手忙脚乱围上前,火光瞬时驱散了昏暗。
裴璋面色苍白如雪,少女一动不动地偎着他,二人衣衫上俱是点点殷红血花,令人望而生畏。
旁人大多不识得眼前的女子,又见他们离得极近,连影子都交织在一处,不由愕然地多看了几眼。
重风知晓自家公子素来不喜有女子近身,更莫要说是这般姿态。
令人将阮窈抱去治伤时,他眸中闪过一丝不忍,继而躬身扶起裴璋,颤声问,“公子可有受伤……”
裴璋面无表情,“不是我的血。”
他从山坡滑下时伤到了腿,右手也因握剑而脱力无法抬起,却仍轻推开重风的手,缓慢地向前走。
原应狼狈的脚步,在他身上依旧从容不迫,并不显得慌乱。
“崔临在何处?”裴璋低声问。
重风如实答道:“他本想往山下逃,结果撞上了四殿下。他不愿就擒……举剑自刎了。”
裴璋回到别苑,由医者诊治过后,又更了衣,才见陆九叙。
陆九叙匆匆忙忙入内,檀色长衫上沾的酒气早散了个干净,脸色十分难看。
“崔氏当真胆大妄为,朝中明令停息的赋税他们竟仍在收捐,还在南雁楼中私藏贡品!”
他忿怒说着,原想将手中账册重重搁在桌上,又见裴璋面色苍白,隐隐透出病态的疲乏,只得又收了手。
“此次你特意为长阳公主寿宴而来,陛下又赐下重赏,崔氏只当他们犯下的过错已被轻轻揭过,早失了警惕心,行事放肆,竟丝毫不懂黄雀在后的道理。”陆九叙连连冷笑。
他本也是出身官家的郎君,只是父亲因耿直忠勇得罪了崔氏,而后被崔家人凌虐调遣,病死在漠北。
他少时与裴璋曾是同窗,索性投奔裴府做了门客,也好一抒胸中志向,为父亲报仇。
“陛下一旦动了心念,又怎会轻易消弭,更何况崔氏还与鲁郡之役中的叛军有所勾结。”裴璋淡淡说了句。
陆九叙听得直摇头,又凝神望向他,“此次师出有名,但终究失之仁善,崔氏又与太后交好,往后怕是会积下嫌隙。”
裴璋沉默了片刻,似乎并不介怀此事,只若无其事地说道:“园中的伶人,待查问清楚后,尽数遣返原籍。至于来赴宴的士族中人,明日一应请离,不得滞留,以免再生事端。”
“是。”陆九叙应下后,颇有几分犹豫:“只是裴岚……她是你堂姐,又带着婴孩,便不曾关去别处,仍在原先的住房中。兵卫说裴娘子一直在门后哭骂,吵闹着要见你。”
裴璋闻言,轻蹙了蹙眉,“请二名女医前去同住,好生看顾。”
*
阮窈病得昏昏沉沉,忽梦起少年事。
彼时春望山楹,开得正盛的海棠犹若簇簇三月雪。
她松指,一支羽箭“嗖”地飞射而出,钉在树旁的靶圈上。
阮窈仰脸冲着身侧人盈盈一笑,心中洋洋自得,不枉她缠着大哥偷偷练了这么些日子……
谢应星剑眉一扬,回身看向她,墨黑的眸里满是惊喜赞许之意:“何时还学了一手箭术?“
她面颊微微发红:“郎君善骑射,我自然是……爱屋及乌。”
话语间,翩然东风拂下一瓣花,恰落于她的发上。
谢应星伸手替她摘下落花,眸光热烈而专注,眼底的情意昭然。
“敛尽春山羞不语……”他低低念着,俯身而下,温热的鼻息将她裹住。
阮窈下意识闭上眼,心跳如擂鼓。
可预想中的轻吻,却久久未至。
她等了又等,只得睁眼看去——
眼前却是绣着如意纹的红罗帐顶。
阮窈整个人像是在沸水里浸了好几日,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呼吸湍急而细弱。
她顾不得为方才的黄粱一梦怅然,刚想要动弹,背后却疼得钻心,实在难忍,不禁低低痛吟出声。
房中的侍女听见她干涩嘶哑的声音,连忙俯下身查看,“娘子醒了?先莫要动,奴去唤大夫过来。”
阮窈有气无力看了她一眼,从她衣饰便知晓自己仍在燕照园。
女医小心翼翼检视过伤口,重又替她换了药,同她说道:“娘子伤在肩胛骨下,万幸未曾损及心肺,这阵子切莫轻易行动。”
许是见阮窈泪眼愁眉,她还连声安慰了几句,“俗话说祸为福先,娘子这回受伤,裴公子都是命人用最好的伤药,娘子只管好生休养就是……”
阮窈胸中本就憋了一口恶气,又听女医絮叨起裴璋,干脆把脑袋缩回被子里,却偏巧又擦碰到伤口,痛得抖了一抖。
她的确有意攀附他,即使在遭遇刺客后,也仍在动着借险情与裴璋拉拉扯扯的心思。
可她却从未想过,会因他而伤及自己的发肤!
即便这伤势并不致命,可她也痛得近乎丢了半条命。
阮窈泪眼婆娑躺着,又怨愤想了一圈,只觉自己懊恨的人实在太多,以至于在心里暗骂了好久仍没骂完。
她又何尝想像笼中惊鸟一般兢兢度日,费尽心思与这些男子纠缠,委实不值……
病中心志脆弱,她昏睡的这几日接连梦魇,又想起诸多儿时旧事。
阮窈的爹待她算不得很好,可阿娘和阿兄到底是疼她的。
只是不知他们此刻身处何方,兴许还活着,兴许……
阮窈五脏六腑内像是被人撒了一把黄连,抽抽搭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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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子里哭了起来。
侍女端着膳食走到榻旁,见她仍蒙头睡着,再三犹豫,还是轻唤了一声,“娘子——”
阮窈过了一会儿才露出脸来,一头乌发压的乱蓬蓬的,鼻尖和眼角泛着红,一看就刚哭过。
侍女正想劝她进膳,阮窈却吸了吸鼻子,声音小小的,“我想吃醍醐。”
*
一盏醍醐下肚,阮窈又强撑着吃了碗莼菜鸡丝粥。
她这一病,唇齿间都泛着苦,自然没什么食欲。
阮窈过往一年疲于奔命,饮食草草了事,能不饿肚子便已知足。而后在庙里住下来,亦是多食素斋,比从前消减了不少。
她如今有伤在身,短期想必不会被裴璋送走,更要努力加餐饭才是。
照顾阮窈的侍女名唤品姜,见她用了不少膳食,神色也变得欢快起来。
“裴公子那日可有受伤?”阮窈强打着精神,尝试探问园里情形。
品姜点了点头,“公子受了轻伤,至今仍在玉泉院里休养。”
阮窈将不曾动过的小食赠给品姜吃,继而顺其自然地同她攀谈起来。
原来自己昏睡的这几日,裴璋联同四皇子萧寄执掌了燕照园。
当夜兵变,萧寄早带了人马,与裴璋内外相合。
赴宴的士族中人个个酩酊大醉,不知今夕何夕,骤然被兵卫控制起来,三魂七魄险些被吓掉了一半。
先小人后君子,待到再放出他们时,陆九叙又滴水不漏地安抚一番。而崔氏大势已去,这些士族心里再愤懑,也说不了什么。
只是崔氏到底是百年世家,若真要连根拔除,文人的笔杆怕是要戳到帝王的脊骨上去。此次这样费周折,想必也是为了惩一儆百。
品姜告诉她,崔临是畏罪自裁而死,除此之外,死伤极少,裴璋只将崔氏全族收押,青壮男子大多要由萧寄押送回洛阳,再交由圣上裁断。
“……品兰被人推搡伤了腿,裴公子便派了医者为她医治……园中所有侍女乐姬皆是如此,大家都很感激。”说到这儿,品姜俏脸微红,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阮窈躺下听她说,眼前映出的却是那日淌了一地的肚肠。
生死攸关之际,自是要以命相搏的。
只是裴璋望上去并不像习过刀剑的人,君子六艺,那双手似乎也不该拿剑……她实难将那夜的裴璋与当日神色温和,递于自己经书的他相联在一起。
“娘子好生勇敢,”品姜双眼亮晶晶的,“娘子舍命救裴公子,不怪公子待你这样好,送了许多补养之物和上好的伤药来。”
阮窈不禁心中冷笑,面上还不能流露出来。
他的举止在旁人看来,兴许是无可指摘,毕竟自己身份低微,合该如其他侍女一般感恩戴德才是。
可裴璋倘若有一分关心她,又怎会来看她一眼都不曾,当真是个目高于顶的贵人。
“等等。”阮窈陡然回过神来,面色不由有些古怪,“你说……我舍命救他?”
品姜不解地点头称是,小声说,“崔大……崔大人服罪前,说是裴公子命大,皆因有娘子舍身相护。”
阮窈好一会儿不曾说话,干巴巴挤了个笑出来。
她反复同自己说,这当然也算是件好事。
事已至此,她应当抓住这些筹码为自己规划一番,才不算白流了这样多的血。
可她肩胛下此刻仍泛着痛,实在是……憋屈至极。
“这件事旁人也都知道吗,可有说些什么?”
品姜嘴快,十分自然地接着说道:“他们说娘子一心恋慕裴公子,如痴如狂……”她说到一半,瞧见阮窈面色实在算不得好看,又犹豫着停了嘴,“娘子怎么了?”
阮窈凉凉一笑,说话声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