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本来死去五年的人,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当年也下着大雪。
公主坠崖的消息传来时,裴淩正在宫中向新帝奏报朝政。
他入仕极早,满腹锦绣才华,乃是名满天下的少年孤臣,弱冠之年便封侯拜相,统率群臣,不可谓不春风得意。
放眼朝堂内外,无人能及。
更重要的是,他新娶了天下间最尊贵的长公主。
那是他的心上人。
即使,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如从前,她不再愿意嫁他,但裴淩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将她娶回家。
新婚第二日,连新帝也看出他心情甚好,含笑问他:“朕看爱卿心情不错,看来新婚燕尔,与华阳已前嫌尽消?”
裴淩轻笑:“臣与殿下,来日方长。”
她已是他的结发妻子,先帝赐婚,天地为证,她再恼他怨他,只要时间长了,也会慢慢接受的。
毕竟他们之间,是有情的。
少时,她总爱锲而不舍地追在他身后,一声又一声地喊他“裴观清,你今日可真好看。”“裴观清,你快来陪我放风筝!”
观清,是裴淩的字。
阖宫上下,也只有她敢这么唤他。
这意气风发的少年权臣眼睫轻垂,清隽的脸上含着笑意,一想到此处,便不禁心荡神驰,恨不得立刻回到府中,再好好瞧瞧她,抱抱她。
没想到刚出皇宫,才在集市上买了她最爱吃的糕点,就听到侍卫焦急来报,说公主坠崖了。
裴淩怔住,如被雷击,脑中一片空白,难以置信。他慌乱地骑马赶过去,却看到大雪皑皑,天地皆白,什么都不剩了。
大雪封山,士兵无法立刻去崖底寻找她。
等裴淩成功抵达崖底,已是几日后。看到的只有碎裂的马车、她随身的玉佩,以及几具被野狼啃咬过、支零破碎的的尸骨。
连哪具是她都分不清。
裴淩始终难以接受,她就这样死了。就在那日清晨,他临上朝前,还曾将她抱在怀里,如同寻常人家的丈夫与妻子温存,与她缱绻耳语,她却懒洋洋的不愿搭理,只用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催促他快些离去。
他看在眼里,只当她还与他闹脾气,临走时掖了掖她鬓边的碎发,又不舍地亲了亲她的眉心。
却未料到,那是他们的诀别。
市集上刚买来的糕点还是温热的,就这样摔了一地,被他着急之下踩得稀碎。
她的死,宛若一把剜心剔骨的刀,彻底斩灭裴淩心中仅剩的柔软与牵挂。本是美如冠玉的少年郎,光风霁月,谈笑自若,当年任谁见了都喜欢,即便杀人也从不见血,从那以后却慢慢变得倦于伪装,杀伐狠绝。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始终无法走出那场大雪,在深夜,裴淩常常独坐于孤灯下,看着她的那些旧物,一遍又一遍地思念着他的公主。
他开始回想从前。记得初入仕途时,她是如何用那双惊奇清亮的眼睛偷偷打量他,与他说话时,她笑眼盈盈,喜悦而欢欣;后来亲眼见到赐婚圣旨时,又是怎么露出意料之外、嘲讽至极的眼神,她直挺挺地跪下,脊背挺拔得犹如一只难以折翼的鹤,磕头接旨,全然不看他一眼;还有拜堂时,她身着嫁衣,目光平静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波澜。
好像在说:恭喜你如愿以偿。
他大权在握,春风得意,迎娶公主,风光无限。
但她却并不快乐。
华阳公主萧令璋十二三岁时,曾坐在池塘边出神,分明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已是支着脸颊满面愁容,偏头对他说:“裴观清,我很害怕,我很怕会像我阿兄一样,到头来性命被别人捏在手里。”
“裴观清,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不会和他们一样与我为敌的,对吗?”
当时,裴淩只是淡笑,“殿下说笑了。”
他并未答应她。
回想裴淩这一生,幼年过得不痛快,少时聪敏善谋,便一路青云直上、顺风顺水,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容易自负,总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中。
权势和美人他都势在必得,从不认为自己会有输的一天。
到头来只能追悔莫及。
回不了的人,终究也还是回不来。
现在。
他却失而复得了。
裴淩抱紧怀中的南荛,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二人乌发交缠,她软绵绵地陷在他的臂弯里,唇上毫无血色,呼吸滚烫,似团火一阵阵地燎着他。
他闭目等了好一会儿,才好似溺水之人重获呼吸,从这般情绪里挣脱出来。
裴淩起身,把南荛抱去隔间,轻柔地平放在软榻上。
她还一阵阵冒着冷汗。
严詹见丞相在用袖子为她拭汗,忙不迭上前,主动掏出自己的帕子递上,正好看到南荛唇瓣翕动,在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凑近细听,才发现她一声声唤着的是“阿浔”,不由得一惊,下意识瞄向丞相的脸色。
他眼睫低垂,一言不发。
裴淩以手掖袖,干净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手腕,微微使力,就掰开了她攥着剪刀的手,才道:“去看看医官来了没。”
“是,是。”
严詹感觉到气氛不对劲,连忙出去了。
很快医官便来了。
这医官仔细瞧完后,起身回禀道:“大人,这位娘子先前外感风邪,不曾留意,久而久之便邪热内陷、气血两虚,才致使高烧不退,情绪波动之下骤然昏厥。此外,她似乎还有些旧疾,想来从前生过重病,痊愈之后落下了病根。”
裴淩皱着眉头听完这一长串,目光落在女子苍白瘦削的脸上。
落有病根。
生过重病。
她这五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严重与否?”他问。
那医官道:“便是邪热内陷,拖延久了也会危及性命,好在发现及时,在下开个方子让她服下,两三日便可退热缓解。至于旧疾,还需要今后慢慢调养。”
他刚说完,严詹便飞速接话道:“应该喝什么药,事后又怎么调养,你现在就给我把方子写出来。”
他对医官打手势示意,对方恭敬施完礼,跟着严詹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二人。
裴淩定定地看着昏迷中的南荛,面上忽明忽暗,眸光拢着一层轻薄的雾,久久不动,灯烛火光摇晃,不及他眸底泛起的光泽。
窗牗外北风凄凉,飞雪如絮,她的脸色也白得像是要融化在雪里。
他不禁伸手,帮她整理衣裳和头发,又查看她身上有没有显眼的疤痕,指腹有没有茧子。
确认完一遍,才终于放心了些。
恰好就在这时,严詹又从外头进来了。
“丞相。”
“什么事。”
“王徹已经过来了,正在外头等着。”
裴淩神色冷冷,这王徹看似位列九卿,掌刑司法,实则是个胆小怕事、圆滑怯懦之徒,若非他今日亲自过来,只怕她还要活活病死在诏狱里了。
他转身正要出去,脚步忽然顿住,又不放心地交代一句:“伯玉,你照看好她,晚些备车将她带回去。”
严詹自裴淩为相以来便担任丞相长史,多年来虽为从属关系,但裴淩御下宽仁,私下里唤的是他的字。
严詹迟疑道:“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讲。”
“今时已不同往日,在旁人眼里,公主毕竟已经去世了五年,如此骤然将她昭示身份带回,恐怕会引起不小非议。下官觉得时机不当,加之公主如今卷入段氏案,记忆全失,您这样做,一来案子会有所变数,二来,她未必肯领情。”
裴淩听到那句“她未必肯领情”,不禁垂眼看向手心里从她那处夺下来的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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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不认得他了。
先前听严詹说她失忆时,裴淩并不全信,直到自己亲眼看见她跪在自己跟前,攥着剪刀盯着自己、一副宁为玉碎的模样,还口口声声喊着别的男人为夫君。
裴淩脸色变得极差,猛地闭了闭眼睛。
严詹注意到丞相的神情变化,继续道:“今日是下官安排不当,未曾检查利器,殿下许是误会了什么,才会在袖子里偷藏剪刀……但您也看到了,她性情刚烈,如今又对别人死心塌地,若强行带她走,只怕会引起更激烈的反抗。”
严詹所言,不无道理。
人虽失忆,但这倔强的性子还在,最好是一步步来,让她心甘情愿地肯跟他走,再筹谋其他。
裴淩静默许久,“那便暂时搁置。”
“你先去安排,不要让她病情恶化,还有,她的事先别告诉狄钺。”
严詹拱手领命,“是。”
裴淩拂袖出去。
此时此刻,廷尉王徹正揣着袖子立在寒冷的廊庑下,好不容易等到丞相出现,忙不迭上前行礼:“下官、下官拜见丞相。”
王徹此时的态度,可称得上毕恭毕敬。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极是不安。
着实想不到,今日裴相竟会亲自过来。
若说如今朝中谁最招惹不得,不是天子,而是眼前这位。
裴淩拢袖立在廊庑下,看着外头的雪景,嗓音清淡道:“此番我来,也是要交代你几件事,你仔细听好。”
王徹神色一凛,忙将身子俯得更低,作洗耳恭听状。
“大司马大将军一案兹事体大,圣上虽命你杂治诏狱,且下令软禁中宫、收回皇后印玺,但在此案定罪之前,迟迟拖着不肯降旨废后,可见圣上想要的是什么结果。而今此女既敢击登闻鼓状告此事,你又何不顺水推舟,将此事上呈御前?”
王徹闻言微惊,他原以为丞相是有意促成废后之事,没想到与他想的截然相反,他心底闪过许多念头,踟躇道:“这是否有些不妥,如此一来,太傅那边不就……”
太傅,正是宫中那位正得圣宠的杨贵人之父。
这位贵人杨氏,是在圣上登基以后入宫的,其母乃是圣上的亲姑姑成安大长公主,论出身,杨贵人不输于皇后,只是,皇后为圣上原配发妻,十五岁便嫁给了圣上,数年来顺德贞静、仁孝俭素,虽只诞下了两个公主,但其父官至大司马大将军,地位不容撼动。
可惜,这次段家要是坐实了谋反罪名,皇后也面临着被牵连废黜的风险,后位就会毫无悬念地落在杨贵人身上。
裴相这么做,不就相当于直接搅和了太傅、成安大长公主、以及杨贵人的好事?
王徹想想就瘆得慌。
裴淩听他吞吞吐吐,闪烁其词,转眸,冷冽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怎么?登闻鼓既响,官必上堂,此乃开国之初立下的规矩。王廷尉身在此位,还想欺瞒谁?”
王徹当然不敢。
他顶着压力连连应是,又小心问道:“那依照流程,此案为下官与严长史、御史丞等杂治,严长史现如今正在此处,下官还要通知御史丞同审此女,再……”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不必。”
王徹“啊?”了一声,迷惑抬头。
“那、那不审?”
“你与严詹审,此案我盯着,不会有异议。明日你入宫交供词,我亦会入宫。”裴淩看着廊外雪景,微微垂眼,声线清淡。
御史中丞孔巍,当年在宫中任职,认得华阳公主萧令璋的脸。
在事情完全掌握在他手中之前,绝不能贸然让她的身份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王徹只看得到裴相的侧脸,不知其此刻是什么神情,也更加揣测不出他的意图,只低声应道:“是,下官明白了,请丞相放心。”
裴淩不再多看他一眼,抬脚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