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的名字确定了吗?
有人问。她很惊讶,那妇人,站在花园中,怀中抱着一个孩子,用透明至殊异的地步的眼望她。空气中凝结水汽,阳光仍穿透朦胧的蓝天,洒在街道成排的房屋上,只有窗口在土墙中遮掩起来,露出些许幽暗。她骑那战马,坐得很高,黑袍垂落,片刻犹疑道:什么孩子?风吹动花园中的浅草,像大地这一活物面上绿色的绒毛,不为人知地记忆光线暗沉。
“那孩子的名字。”妇人道,轻抬手臂,摇晃手中襁褓中的孩童:“——昆莉亚将军,我说的是王女的孩子……”
她攥着缰绳,绳黑而粗大,如此得将战马束缚在勃发的境界前。向下,她用了心神,却仍无法看见那柔软襁褓中婴孩的面目,像那只是个诱惑的空洞。妇人看她,屋内,传来声粗野的呼唤:“阿林那!”
“我该进去了。”妇人说,昆莉亚回神,对她点头。这屋子规模适中,只是隐约透露些死灰般的气息,她上下打量片刻,握紧缰绳,同妇人道:“若您有任何困难,夫人,”她顿了顿,暗示道:“都可以来寻求我们的帮助。我们时刻准备着伸出援手。”
她抱着孩子,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在您回程的路上,昆莉亚将军,您应该来我的屋子里。”她轻声说:“让我帮助您。”
她们如此分开,毫无疑问,这段话必然让她困惑不解,如在云端——提及此事,当她抬头看向海上的云层,似是因为心中忧虑才从中看出了几分阴影,又或者恰是如此?这年的炎热从春季开始蔓延,三月煦日和睦,四月更阳光晴朗。月旬,无一日有片海之云抚过达弥斯提弗的上空,河水奔腾声渐尖细,然天空仍不知一丝阴霾。万幸去年五月开始学院就广发警示,提示各领可能的旱灾,阿奈尔雷什文广有海产,蓄粮丰富,暂且无忧。
战马骑行过街区,照出道道含义不同的窗棱,薄纱掩盖中,她见纷纭目光,或有含不信任之情将她审视,或有低头劳作匆匆闪现的眸影。在她离先前那街区三道之远时,正在一座大屋前听见内有隐约哭喊,其撕心裂肺,映在橙黄温暖的地面中更显诡谲。她徒然勒马,转头向内,身边有劳工商贩经过,神色如常,使她惊讶。
——你们没有听见么?
她垂首,蹙眉开口。行人互相目视,面露笑容,显宽和,不乏讽刺。原谅她——我们的昆莉亚将军。她是个‘鬣犬’,不了解这些。‘鬣犬’是特别的,她们是只能死去一次的女人,并且不能重生。
“这是在生小孩,昆莉亚将军。“一个中年男子对她道,见她睁大眼。内里,有人道,坚持——用力——头——看见头了——用力——
她的窘迫毫无保留地显现在行人面前,很长一段时间甚成为被津津乐道的谈资。街坊谈论着她恰好符合着传说中的品质,那对她本来应该有的身体和命运最显迷茫和羞赧的疏离,在那街道上她无措的怅然,飞速被吞噬的恐惧令她像个被母亲捉住了秘密的顽童,只是这个孩子是如此纯良,如此真挚——她高大而英俊,强壮且忠诚,哪一个母亲愿意怪罪她?诚然她是无知的,但为了缓解其母的痛苦,人们毫不怀疑她愿意牺牲自己的所有,性命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她僵硬且抽离着,直到屋中响起声啼哭,起先微弱,后来变得极响亮。行人停下鼓掌,喊道:“这个孩子脾气大!”窗户被推开,一个带头巾的妇人从窗台中出现,手中抱着个布包。她向众人展示这包裹,其中的哭泣洒落四处,欢呼声更高了。
——好样的!
阿奈尔雷什文所展示出文化的差异,许是第一次如此深地震撼着她。自然,她也轻轻拍着手,却不知为何;她不是热爱庆典的人,并且犹疑地感到这氛围似与她想象的不同——孩子出生,自然是快乐的,但不是这样,火热而嘈杂。四周欢腾的气氛像浓烈的酒水将她心中柔软,不可告人的情愫熄灭,如她生命中种种淳朴闪烁的瞬间般。噢,楛珠,别这样——你是个军人!你是个‘鬣犬’!她是有太温和的感性,不符合炼就的躯体,还是这周遭的气氛确实更像吹奏军乐的游行?生命幽深,饱含爱,祝福和忧愁不可分割的荧石纷纷落地,她藏起心绪,谨慎地询问这激烈的理由。
“庆祝——我们当然庆祝!”一少女回答:“生产很危险,昆莉亚将军。她可以带来生命——也可以为之死去。就像您一样……一个军人……”
她睁大眼,这姿态被认为是轻视。“怎么,您觉得她比不上您吗?”少女叫起来,所幸人群太嘈杂,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因瞬间她像落回了许多年以前——她的少年时代,不会辩解,不会逃离,只有承受,满心愧疚。
“不……”她嗫喏道:“我不……我怎会?”她别过头,有些虚弱且惭愧地驱马,像从何事中逃走了般:“我得走了,原谅……”
当然她不会轻视任何人,这对她的灵魂和本质来说是无法做到的;但这段话足够让她困惑,甚至超乎寻常地低落。也许正是这原因让她未能注意到天色微妙的变化,正像水珠轻微地落下不平的玻璃般倾斜。这话让她触碰到她从未想过的部分,同她已被铁铸金封的身体般,而又微妙地撬开下面仍微弱颤抖的□□。她经过下一个街区,不再敢看窗户中的影,那世间百态,悲欢离合却无孔不入,她抿紧嘴唇,听见阴影中欢笑,咳嗽,病痛,工具敲打声。生命如此繁茂,如此多样,甚至只是单纯,如此多,被一个又一个女人生出,一个又一个家庭养育……她对她们来说是什么,而为什么她又不是这样长成的?
她应该困惑吗?也许。但最终,不是困惑,愤怒,惊愕,而是悲伤涂上了她的脸。
——据阿帕多蒙阁下说,您的预产期要到了——请您暂且卸下政务,安心休息。如果您允许,让我护卫在您身边……
她磕绊道,因为她对这些词,产期,生育,分娩的了解,不比阿帕多蒙多,甚至,寻遍整个世界,她会发现,像她这样不了解的人实在是很少的,如她没有一具人的身体那般,不是生育的,也不是帮助生育的,而孤立在此不被任一方接纳,于是即便在这个时间她想要更多地帮上忙也不可能了。
她对她微笑;这微笑甚至很像阿林那——那位妇人,她对自己想到。像圣母教会雕塑上隐没的神秘,化作月牙的痕迹。永恒的母亲有这样的笑容,让她自惭形秽,心跳震动。
——您不用,昆莉亚阁下。请您去继续处理各个选区的守卫问题,同时,协助她们,确保各个选区的公正……
她说着,站起身,白裙洒落在地,身上散发出阵浓郁的香气。她就要生产了,园丁们说,那是孕育的气味,像枝头落下的乳液,流淌在地。她追着她,将她扶在怀中,感到神秘氤氲而起,令她昏沉不明。
丁香从墙中透出。她走过最后的弯道,忽见面前的紫云同海般迸发,照亮两片矮墙,映着她愣神的眸中。“昆莉亚将军。”选区的负责人来迎接她:“……您这是累了?”她摇头。选区的前任代表是个矮小的中年男人,红发,二人向前,丁香云影始终伴随;她没有注意到天色的变化,只觉得这阳光宛永远透亮般梦幻。“——感谢王女分配给我们的士兵。阿奈尔雷什文的人民爱好和平——我们和兰德克黛因其余地区的人不一样,历来就不喜爱战争,故而您可以理解,自从大龙战以来,居民就难以安心。她们害怕自己的邻居。”他停顿,抬头看她,所见正是她坚硬,高大的身躯。
“我们从未见过像您领导的军队一样出色强力的,昆莉亚将军。”他斟酌道:“我希望龙心的消失没有给您带来负担。”
她想着许多,猛然回神,栗色的眼眸中清澈而深沉。“我们会尽力保护阿奈尔雷什文的居民。”她只低声道。
选区制度显然说明达弥斯提弗和其余地区,尤其是孛林,有些显著不同的地方,而她不善观察政治生态,又向来对各地文化无多言辞,便将种种教政之争略过耳后。维里昂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但她做的更多的是沉默严肃地走过排排待训士兵。她们从孛林带来的士兵远不足以覆盖整个阿奈尔雷什文,故不得不从这年开始就从居民中征兵。现下,厄德里俄斯决定先征集一批半工半军的民兵,不曾给予军官的官级和过多奖励,唯对她提出几个要求。“我希望您能采用和曾经您在‘鬣犬’部队受训时不同的方法,昆莉亚阁下——在她们是士兵之前,她们是达弥斯提弗的居民。”她对她说:“没有人天生就是士兵,只是现在,这个时代,她们不得不为保护自己的家园做些准备。”没有奖励,没有脱胎换骨的诱惑,当然也没有钻心剜骨的磨炼——民兵队伍没有年龄和性别的限制,正当她登上屋子里的石台时可看见姿态各异的女女男男,抬头望她,其眼神中闪烁的光彩,却复杂让她不敢辨认。那眼神中含有期待,她见着了,开了口。
“……保护好你们的家人和朋友,也保护好你们自己。”她的声音有丝无法掩饰的艰涩:“市民们,保持警惕。厄德里俄斯殿下不希望战争成为城市的惯常状态,而希望诸位精神上一缕缕慎重合并一处,能将它永远拒之门外。”
她没有其余可以说。风吹过丁香丛,那摩挲的响声遮掩了众人的面容和可能的回应。她们在期待什么,当那眼热忱地看向她这如神般千锤百炼的身躯——她无法说。她匆匆走下高台,见选区代表又来寻她,手握汗巾。
“——多谢您,将军。厄德里俄斯殿下一定非常注重平等……”他擦着汗。“是的。”她低下头,恭敬地看他,但这个动作似让他有些胆怯,眼神飘忽。
“我理解……但我们这个选区向来是没有这么多选票的,您理解我。这是个最穷的地方,人们很淳朴,但也足够粗俗,不够参与那类城邦大事——有时候好心会出乱事,您同意?”
她的神情沉默着,代表笑起来:“请您别这样看着我——这让常人害怕,将军。你们的眼睛饱含魔力,这是什么都无法改变的。我的意思是,王女也许可以不用这样着急,一次就改变所有……”
“这是殿下的决定,我无权更改。”她简短回复,风吹散她背后的花海:“并且您不必如此焦急……王女会教人民如何使用它……”
“使用平等?”他暗示,无奈地抹着额头,没有再说。像所有和她交往的‘常人’,他们会知难而退,似她是种神妙的动物,终究无法交流。这种生活是否让她孤独,无人可知,兴许已被繁忙吞没。
天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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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的时候,她再度经过那座先前阻拦她的花园。海城终究是和湖城不同的,其转变的澎湃阴郁绝不若后者般仅寂静潮湿地在空中汇聚,也不在最后晃动漫山的绿林。当云转变心意,近处的洋面就发出碎裂轰鸣,树零散地在城中摇晃,最响亮的是那洁白,明黄的海石,承纳击破着连绵不断的波涛,潮压成阵而来,灌满人的心肺,辽阔而窒息。她感战马心悸,面上亦发警觉,轻拍其侧面,正是时,在这摇晃的水风中,她听见一柔和,细微的声音,恍然如梦道:这儿。
那妇人,阿林那,身披围裙,扎着发髻,黑发中穿着一支鲜艳欲滴的红花,站在围栏后,对她招手。
——这儿,昆莉亚将军。她道:“到我的屋子里来坐坐,要下雨了。”
她没说错。风吹起她的军服,蓬松的棕发和许多冗杂的心绪,‘花园宫’的山丘已隐没在铁青的昏黑中,何人能记起这尚且是日间?她应该拒绝,却心生不安,因感她想在这异常的天时中停下,稍寻一二庇护。她□□马匹不安的鸣叫如场接续的诱惑,空中云层翻动。
“您接下来有什么急务吗?”
阿林那在面前走,衣袍摇晃着。她向后看,忧心忡忡。
——没有。她说,回过头。宅子不大,入内是阵木屑的香气,楼梯通向二层,客厅中摆着小床,孩子睡了,上边的风铃还在摇晃着。
——她的孩子也已有了小床吗?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仍问,又是老问题。她回过神,摇头:“没有。殿下没有告知我们。”阿林那咯咯笑:“她可真沉得住气!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这时候已经换了十个名字……”她忽抬起手,放在她手臂上,让她很有些不惯,但一动不动。她抚摸她的手臂,感受上边的纹路。
——你像个男人一样,将军,比男人还强壮,但毫无疑问,您不是个男人……
“您对怀孕,生孩子之类的事一无所知罢?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阿林那微笑。“我有丈夫。”她暗示;她笑得更开心了。这妇人将手放在自己的胯边,她曲线丰满,此处更是宽厚。
——生产需要力气。男人需要力气,像你们这样的军人,更需要力气,但生产需要的不比这少,更重要的是,它需要耐力。你们可以连续战斗多久,将军?
她抚过自己的腰部,声音沙哑柔和,连绵不绝。“需要多久,就能多久,夫人。”她回答,全然诚实,这让她笑个不停。
——我比不过您,将军!但生产也需要很久,有时,几天几夜……对您来说不难罢?对我们来说……
她的脸色霎时变了,像中了什么石化的法术。
“很难。不过有些事可以让它轻松些。”阿林那说:“您想知道吗,将军?”
“洗耳恭听。”她急切道,自己不知。她的影子落在这个小家庭破旧的墙板上,阿林那移开身,露出浓密卷发后隐藏的一座小雕塑,她的眼便定在那儿了。
——陪伴,信心,昏暗的光线——现在就刚刚好,将军!若有月光,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一池温水,可以走动的房间。相信自己。一个好的母亲,好的姐妹,好的丈夫——这就算了,很多时候,没有他更好——可以帮到我们许多。
一座对像,似是两个人相对而立,带着神圣的意味,她却没在任何教堂里见到过它。“这是什么?”她颤声道,阿林那回头,看见那座缠绕在一块的小相。骄傲而满足的笑容爬上她的面孔,她将它拿起来,用手指摩挲。
您观察得很好,她说。“我的护身符。这会代替我的丈夫给我力量——她们说当女人和自己爱的人结合时,她的身体会告诉她如何生下这个孩子,力量因此而生。”她吻了一下那雕塑,将她递到她手中,手指覆盖在一起,重量压下。
——这是生命诞生不可缺少的事物,所以我们即便如此,也要让它出席。
“爱。”她轻声道。黑白交织的对立。
空中顿生雷霆,其响动如要撕裂世界,白光照亮室内,阿林那颤抖,握紧了她的手。她抬起手臂将她扶住,浑身却战栗。妇人无言地望着她空洞幽深的眼,无法猜测她看向何处,她们的视线交汇在雕塑上。这妇人不可测的眼眸在碰见这雕塑时竟总有几分柔和,而她的眼神只是胆寒。她想到她自己。
她们这样的人——不属于两级中的任何一级——她们是孤立的,被取出,飘离的——她又能帮到什么呢?
她闭上眼。“我可以送给您。”阿林那说:“当作我给殿下的礼物。”她摇头:“不用。这对您很重要。”她松开手,妇人接过那雕塑,抬起头,清澈地望她。
——您不需要么?
雷声接连不断地响起,不久雨点狂流般落在屋上,她凝视这妇人,最终摇头,面容平静。
“我该走了。”她低声说。“现在?”阿林那问。
现在。她回答,雷声呼唤她——她忽然明白她非走不可。她放出哨声呼唤她的马,黑骑破雨而来,她跃上马背,冲入雨中,朝‘花园宫’奔去。
“记得要耐心。”那妇人说,声音在雨水飘散,面前,远山上的云层中似游动着庞然巨物,她沉下眼眸,战马飞奔而去,前路畅通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