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12
    她原先打算参加这场会议,不过许多人劝说她不要,尤其是维格斯坦第。他从孛林远道而来,面容令她感亲切,其下又不□□露几分伤感,他不是不知道这点,因此对过去闭口不谈,乃至对未来都三缄其口,只对她说——她应该享受当下的时间,修养身体。他说就他所听闻,王女,没有什么时间比刚生产后的一个月更适合恢复身体。她的身体方才经历了一场无冕的艰辛战役,应浸泡在水中,等其温柔长成,如同她会和这个诞生的孩子一同变化。对此她无比感激。爱,她可以给很多人,但如今也不得不明白了,信任,她只能给一小部分人。她可以信任维格斯坦第,因为如果这是个秘密,我们就省略名字——他毕竟是她在世上最信任的人,给她留下的遗产。除开他的一切温柔,低调和微笑,维格斯坦第是个非常出色的拥王者。

    于是她确实休息了,卧在窗前的月色下,面对着吐息的五海。新妇的房间中一切都是柔软的,弥漫的乳香和糖水抚慰,幼稚的气味。这种被封闭起来的味道不属于窗外开阔不变的自然山海,也不属于宫殿中点燃的议会或山城中敞亮的街道;它不属于可见的社会,而像个折叠在蓝色花房,在温和中缓慢溶解,四处流淌着那没有守卫和苦痛的海蓝色蜂蜜。因此,一切原本可分散她精力的事物都不存在这个粘稠而无言的水箱中。没有交错的人声,迫在眉睫的要务和改变的法案;书叶在这会发潮起皱,笔随潮水离去,只有风声,海声,同样漂浮在那迷蒙而原始的香味中,灌满她的头脑。她不能在睡前的读书和批阅,或类似于此有条不紊的逻辑活动中,忘记那些事,让平静的面容点亮床帏浮动的心绪。胎儿在她体内安眠的后五个月,她时常这样躺在床上,用手指抚慰着她的勃动,风翻动书叶,她的头脑在这种有规律的,和谐与万物的运动中是全然宁静的。她的眼神平和而安详,闪烁理性对其美的控制力,白日漂浮青翠绿叶泛着清亮的光。

    但现在,光明落入幽暗,深蓝的夜晚,干燥的空气被浓稠的蓝水取代,所有可依凭的工具,包括她井然有序的头脑也离去后,她不再能做到。她将手靠在脸上,身体柔软而丰满,盛放着馥郁,静谧而庞大的生命力。温柔的暖火在她体内燃烧,每次呼吸都吞吐水气般的焰花,氤氲在屋内。她想到他,半梦半醒——她想他现在在做什么?她叹息,想压下这想法,但念头接连起伏,就像那窗外没有止境的白浪——他是否和她一样,睡在这片月光下,身前也有一片海浪?黑荔波斯那么远,他会冷么?他的心会跳动,感觉到这一切么?——别想了,别想了。她的脑海内有这柔和的声音劝说她。她抿住唇,身体浸没在生的余韵中,想到死亡。他就像……死了一样!别想了。她叹道,忍住眼泪,收起双腿,像在海水中感到寒冷的人鱼。

    反正也不会再见了……!

    ——哎哟……这儿发生什么了?

    ——她晕倒了。来帮把手……怎么回事?

    “噢。这不是很好嘛——这不是很好嘛!”屋外第一阵声音道:“安多米终于睡着啦!她有十几天没有睡过好觉咯。”叙铂,她认出来。她从床上起身,面露己身不查的喜悦——她这个性格奇特的小朋友已离开了一个月,现在终于回来。这阵门口喧哗驱散了她心中难耐的悲伤,她的精神清明了些,即使身体还是疲倦,酸涩的,也想起身观看情况。

    “半个月没睡着?”另一个女人说,这是塔提亚,过去是她的护卫,同样是个跳脱,火热的人:“不过打个仗而已——孬种!”

    她打开门,披散黑发,面带虚弱而欣慰的笑容,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见塔提亚已将她面前那个昏迷的女人抗在背上,霍然起身,见她自然惊讶,又有几分窘迫。

    “厄文!”她的小朋友快乐道,跳上前要和她拥抱。他的蓝眼睛仍闪烁着孩童的光芒,但他毕竟已有成年男人的体格了,众人喝斥,她歉疚地笑了笑,扶着门栏,道:“叙铂。”他乖巧停下。越过他,她见到塔提亚背上那昏迷的人,束着的长辫已解开了,深蓝色的长袍垂在地上。她注意到她面上的痛苦与艰辛,因在睡梦中她仍蹙着眉。她张开唇,露出欣慰,而决然悲伤的微笑。

    “这是安多米扬卿。”她对众人道:“我已经听说她在阿斯-墨难拿海战中的功绩。毫无疑问,如果没有她的先察,我们在海战中受的损失会更多。人民会遭受更多的痛苦——这都有赖于她。你不能否认她的努力和勇敢,塔提亚。”她柔声说:“请你带她去休息。”

    “……当然。”这士兵低声回应:“当然,殿下。我只是玩笑——只是,您想想,她这样的性格,因为一次战役而十几天失眠,本身就是奇怪的……”

    她沉默片刻,将手交叠在身前。

    “考虑到安多米扬卿在战争中失去了母亲……”她说:“这是可以理解的。”她同她说:“实际上,我觉得,战争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场无眠的梦,有时能持续那样多年,只不过您习惯了。”

    她微笑,带忧郁之影:“也或许,您也始终因此,失了安眠,只是您自己并未意识到?”

    她沉默以对。这是塔提亚的性格——她嘟哝着,呢喃着,而又勤勉地离开了,如她一贯。她看着她的背影离去,长久思索,关于战争与人,心灵和行为间的关系,忽感身侧有人靠近。

    “宝宝!”叙铂叫道。喜悦,好奇和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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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光彩涌上他剔透的面部;他的骨头上带着某种童年无法长大的烙印。她转头,慈爱而无奈地对他微笑,并在她的瞳孔深处,对这瞬间她心灵的变化感到惊奇。

    ——殿下。

    侍女道。疲惫,困惑而有几分惶恐地从侧室内走出,手中抱着那襁褓。人会觉得她怀抱的是只琴,又或是一只蓝色的大鸟,躺在手中,伤了翅膀。初生的婴儿恐怕都是这样脆弱的,只能倒在土地,水和关爱的怀抱中,望着天空——但现在,她已出生了十五天,在这个世界上呼吸了十五天,用她那双任谁看了都无法忘怀的蓝绿色眼睛,专注而饱满地注视了这个世界十五天——有些人总是在浮光掠影间看过她了,因此也不能否认,说,这个孩子确实是有些不一样的,她那脆弱而小巧的身体中存在着一种冰冷而专注的能量,让她始终看着。侍女因为她的精力充沛,怕她,是一种情态,而侍卫都有些怕她,是否是一种压力?谁也不能说。

    “——公主要您,殿下。”侍女嗫嚅道:“这是真的,殿下。小殿下对其余什么事都没什么反应,包括乳汁,玩具,空中的动静。什么都是一样的,只有在您出现的时候,她会动一下,哭一下。但这也说不上是哭——因为哭是她唯一能发出的声音……您说呢……我很不愿意打扰您。”

    她将襁褓递来,这样,在花园的月光下,那双小而大的蓝眼睛就彻底展现在她面前,染着一些绿,而她的心便这样为莫大的感情填满。这转变对她——这名一个时常充满平静而广阔爱意的女子来说,都是令人吃惊的——这让她内心的智慧感到惊讶,去知道当她看见这张小脸,这具小身体,这双小手时,她的心会变得怎样温柔。望进孩子令人害怕的眼睛里,她感到平静和联系,而她的手臂抬起,如此轻柔,不像其余任何人地将她抱进怀里,叫着她的名字:安铂。

    “安铂。”她柔声说,孩子的眼睛追着她;叙铂看着,那侍女忧心,困惑着,声音如歌响应:“安铂。”靠在她柔软的胸乳前,那孩子,这只不断发出不安响声的无弦琴安静了——真是个奇迹!乳母后来说:这孩子只在母亲怀里睡着,像她要的是母亲的拥抱,而不是母亲的乳汁般。

    人走了,会议仍在继续,她抱着孩子,回到房间内。海风吹拂,但先前那种悲伤和孤独的感觉奇迹般地消失了;她感到这孩子像第二颗心脏跳动在她身内,而自他离开她以后,她第一次感到,她和这世界是如此相连。月光照在她美好的面上,见那露出一抹微笑。孩子睡着,她的手打着拍子,曲调同她的心一般平静,无论外界纷纭,只在这海岸前的房间内。天上飘过一丝黑云,好像在垂目望她,一动不动,不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