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一次钟鸣:团聚
    ——小殿下,小殿下,您别咬——别咬——哎呀!

    清晨的海光将她从榻上唤醒,将梦中的有相无相尽数掩埋。第一瞬,厄德里俄斯尚在恍惚,手放腹间,仿那儿残存梦中的重量,黑暗凝重。他当然在她梦中,她并不怀疑,但为何他的感觉如此悲伤?他好像在企图对她说什么,她却没有听见。光流动,下一刻,她能听见的声音,便是刺耳的尖叫,同晨光一道,将她身上残留的梦影笼罩:

    “血!小殿下,出血了!”

    她起身,拨开眼边的长发,看向身旁摇床,面对那侍女,其满面惊恐,她见之伤神,但也基本了然。厄德里俄斯披衣下床,赤足上前,口中道:“请您莫慌——安铂咬的是您,还是……”

    血,并非是那鲜红色,而是被舌头已磨损舔舐过的柔嫩淡粉,像散在水中的花瓣般滴在白床单上,绽放在婴孩带着些青色的手指,脸颊。她咬了她自己,却浑然不知疼,不顾侍女的阻止,一次又一次地将手指放回口中,至于侍女不得不一边颤抖,带满脸恐惧,用手按着婴儿的四肢。此事,就力气来说恐是不难,然厄德里俄斯见那侍女害怕得面色苍白,手甚至似乎压不住这个八月大的孩子,见她来了,不住谢罪:

    “请您原谅,殿下——我实在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她说着,脸色忽地一变,更口中急促:“殿下恕罪!我不是说小殿下很古怪,我只是——”

    厄德里俄斯摇头苦笑,轻抚侍女的手臂,口中道谢:“辛苦您了,托您的福,我睡了个很好的觉。您受惊了,我替这孩子……”

    给您道歉。她弯腰,长发垂下,遮面上种种复杂,柔美和怜惜,将那婴儿抱在怀中,心痛地看着孩子足上干涸的伤痕:她连自己的脚趾都咬伤了。

    “疼不疼呀,安铂。”她吻了吻孩子的脸颊。孩子的味道很清淡,许是因为始终睡在窗边,感受海风的缘故,没有浓郁的体味,也就少了几分盘旋的温暖乳香,相反,海风中的清淡花香倒是落在她已覆盖头顶的新发中,交缠复杂,似风,似海,似花……

    也沾着些血味。厄德里俄斯带孩子到桌边,抱着她,开始用早餐。孩子六月时,她的乳水因身体原因,终于是已枯竭了,请了乳母,这孩子却对放到她面前的□□无动于衷,像她几乎所有人般。她的牙齿长得倒是比大多数孩子都快,八个月时,上下的乳齿长出了四颗,医师再三犹豫,开始给她喝些羊奶,吃流食,除了最初呕吐了几次外,后来一路良好,使众人松了口气。

    厄德里俄斯打开汤碗,其中又飘散出几许苦味,因她的食材中含多味强体的药引,味中带涩。她拿汤勺舀了一小匙,放在口边吹气,又闻到那苦气。她对苦涩并不陌生,因在孛林时,那城市本地出的果蔬,总是带些苦涩,不过与阿奈尔雷什文不同,孛林的苦,是一种属于水的苦,而如今在她唇边的苦,则是种草木的清苦。她能接受两种,唇边,却带着些黯淡的微笑:那时在迷宫山,她其实喜欢吃有些甜的水果,只是后来去了孛林,他不吃甜,她又,只有用餐时间才能和他多处一会,也随他的习惯进餐了。

    “你当然可以多吃些甜的。”他以前对她说:“我们是要用苦味,压住龙血……”

    她闭上眼,感苦涩在舌尖扩散。是了;她为什么不吃些甜食呢?睡了一夜,她仍感身体疲乏,像有种昏沉在拖拽。

    为什么这些药治愈不了她的身体?她在心底叹息。她觉得她似乎知道是为什么……

    ——m……

    婴儿张口,厄德里俄斯低头看她。孩子的表情凝固:人说不上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婴儿,是可爱的,普通的,怪异的,冷漠的,迟钝的,还是独特的。一天内的大多时候,她往往只有这表情,平坦,开阔,一双深邃的蓝眼,浮现点点绿光,照着来人,偶尔,对着母亲,或者窗外经过的动物,她可能有些好奇;一些侍女说当这孩子不耐的时候,会浮现一种成人般的怒气,庄严非常,但厄德里俄斯从未看过。当她看着这孩子,孩子只是这样看着她:忘了咬自己的皮肤,寻找那些会动的生物,眼瞳生光,像正午的深海,终于有些澄澈。她不知是否所有母亲凝视自己孩子时都有这感觉。

    仿若永远。

    “……下次别咬自己了,好不好?”她柔声说,看着孩子手上的伤口。这孩子的牙齿,确实非常厉害,普通一岁婴儿都嚼不烂的食物,她现在就能吃了。尽管她不是个很健壮的婴儿,甚至,那些浮现在她手臂上的蓝血管,给她种非常瘦弱的感觉,但她的牙口和肠胃,和母亲不一样,好得不一般。宫人不敢当面说,私下言语传进她耳里,厄德里俄斯不禁失笑:肯定是遗传了她父亲……

    安伯莱丽雅——这个叫小安铂的婴儿,四个月的时候就会坐了,但她不是很情愿直起身,甚至,她似乎对此,没有什么兴趣。如果将她放在小椅边,使侍女喂她吃食,她会断然拒绝,显示出超乎寻常的执着和安静,无论侍从如何劝说,逗弄,她不看她们,唯一做的事是伸出手,将那一层皮肤咬得鲜血淋漓。侍女换了一个又一个,母亲接连不断地道歉,但孩子有什么可道歉的呢?因此,在她母亲出门处理政务前,她们会一起将早饭吃了,晚上她再回来,抱着她,一起用餐,然后在小床边跟她道晚安,分别入睡:孩子怕热,半岁时就不能跟母亲一块睡了。当她热得过头,整张苍白的小脸会和害了热病般涨红,被呼天抢地送去找医生。她从此就在窗边的小床中扎了根,只在睡梦中偶尔发出些声音,表示对母亲的怀念。

    厄德里俄斯喝完汤药,给安铂喂她的流食:两个月来,她的喜好变得明显。她喜欢酸的食物,譬如山楂,番茄,对瓜果类不甚能接受,尤其是南瓜和番薯,土豆和米饭,则可以接受。她还非常欢迎肉,诸如动物肝脏和鱼卵,后者不适合孩子吃,但她显兴致颇高,后来双方妥协,厨师每日在流食中增添一些肉肝碎末,而婴儿接受更多的主食。

    她吃得不紧不慢。母亲看着,见这孩子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进食,不曾要求任何人的哄诱,唯一所求,不过是母亲抱着她。当她吃饱了,她说:m。

    “吃完了?”她笑起来:“小安铂吃得真好。妈妈很高兴哦。”

    这句子中,许有一词,一种感觉,触到了婴儿——她从平日的表现来说,实在是对周遭人的举动无动于衷,乃至其中流露出某种弃绝的无奈,使人称奇,此时转动眼珠,思索着。她显然听出了两个词:安铂。妈妈。女人的手轻揉抚摸她的小脑袋,传达柔和,喜爱的情态,她也许明白了,也许没有。

    厄德里俄斯闻着孩子身上的气味。她身上有些海水味,而且,她无法跟任何人说——这孩子确实有些地方,跟她父亲非常相似。那首先不是被允许高声诉说的,再来,不是言语可描述的。她从这柔软,深色的发间感到一类深重如水的气息,如海如湖。

    这孩子生气的样子跟她那个父亲很像。厄德里俄斯想的这句话,便忍不住想笑。她可不觉得拉斯提库斯的脾气大;她当然觉得他很可爱了。

    她的头发里有些深蓝色。深得像黑色,但仍然,不是黑色。这也和父亲不像,她心想。

    ——关门!

    门口有人叫道,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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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是一阵骚乱。厄德里俄斯抬头,观察着。侍女奔到门边去看,紧接着发出一声尖叫:

    “狼!”

    厄德里俄斯站起身,将孩子递给一个侍卫。“带孩子去内室。”她急促说,然后回身向门口走去。

    侍女紧紧扣着门。“发生什么事了?”她问,也随她一起扶着门,侍女摇头,对她道:“您快进去!门外有只狼,要进室内——你们这些士兵,平时究竟是干什么的?快点来帮忙!”

    她却没有动。她站在那,手抚门框,看向门中缝隙里的亮光,听见那动物的哀鸣。

    ——林林。

    她身体摇晃,险些摔倒,被身后的卫兵扶住了。“殿下!不要怕,随我们来。”她摇头,挣扎起来,自然不能动弹,只有嘴唇翕动:“兰……”

    她伸手向前:“请让我出去。”门外传来带甲士兵的奔跑声,铁剑声动,夹杂那动物的挣扎痛呼。她再听不下去,大呼道:“别伤他,将它抓起来就是——”

    一声破肉,厄德里俄斯双目见黑,身体彻底瘫软,脑海剧痛,半晌难动。

    “已处理好了,实在抱歉,这动物恐是昨天夜里潜进来的,今早才出现,直奔内宫来。”

    在外卫兵道,向内行了一礼。厄德里俄斯面上苦痛,无法成言,侍女见之惊讶,卫兵在身后,勉强安慰:“殿下怜惜野兽,自然是慈悲,但这动物,还不知是不是被有心人训练来,专门为袭击您的……”

    “今后你们可要加紧了,哪儿都得防。”侍女愤怒道。

    “——请你们别说了。”她无法忍耐,捂住心口,呼吸困难,不敢睁眼。她无法抗拒,痛苦万分。

    然,在外,骚动仍没停息。厄德里俄斯心中一动,挣扎起来,口中道:“请让我出去。”

    卫兵无奈,只能开门,随她外出。光亮出现一刻,她低头,只看见地上的血迹,卫兵和那狼,都已无踪影。

    “——厄文?”一声音从底下传来,关切问询:“你怎么了,这么难过?”

    她抬起眼,见光亮下的紫庭中,站着一个披黑斗篷的身影。来人站石阶中,伸手揭开兜罩,金发在阳光下闪烁。

    “克伦索恩大哥。”她喃喃道,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克伦索恩向上走来,她却向下跑去。两人相对,继而紧紧拥抱。

    “发生什么了,厄文?”他担忧问,抱着她不断颤抖的上身。她摇头,无法解释。

    “高兴见到你,克伦索恩。”她哽咽道,将脸埋在他肩上,带着见到至亲,不可解释的欣慰,终于放松。她的眼泪落在他肩上,解释她无法痊愈的原因。

    孤单……

    “啊,您这样就看见了。”侍女和众卫兵,此时也从内室出来,环着中间被抱着的婴儿,看着这团聚的一幕。她们开口时便不指望孩子能给出什么回应,只是依照,兴许可以说,人性的传统,解释:“这是你的叔叔,克伦索恩殿下。”

    ——ka。

    有人以为是何物碎裂,四处去看,最后惊愕回头,见竟来自眼前,这孩童的嘴中。喀。她张开嘴;这是她知道的第二个音节。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眼睛为某种金色点亮,乃至她直起了身,似终有些兴趣。

    她的面目平静,深邃。路下方,那男人抬起头,他的眼徘徊了一阵,恰如其分地,像一对收发恰然的玻璃,和那孩子的眼撞在了一起。他一愣。

    如此蓝的眼。婴儿没有任何动作,她的脑海中,金光碰撞,盘旋。

    喀朗。

    脑中的海洋如此道,继而,被吞灭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