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6章
    月色溶溶,风动荷叶,搅起碧波春水。

    师无涯只手托着下颚,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巧脸颊,眸光盯着那处,不用猜也知是谁,除了付清秋,不会有人鬼鬼祟祟。

    都到这地步了,付清秋还躲在树后不肯出来,师无涯静静看着,就看付清秋要藏多久。

    付清秋侧耳听枝桠发出的沙沙声,心里直发抖,这场无声地鏖战,最终是付清秋败下阵来。

    “无涯哥哥。”

    付清秋秉着一口气慢慢走出来,窘迫地抬手和他打了个照面。

    师无涯挑眉,对她的出现并不意外,见她出来,也就不再盯着她,转而专心打木架,付清秋迈着小步子靠近师无涯,见到一堆木头被削得锃亮,亭子里摆着各式各样的木材和绳索。

    付清秋眼中生喜,安分地坐在一边,乖巧地看着师无涯打秋千。

    春风携月,浮光幽沉。

    付清秋借着月影指尖描着师无涯的侧脸,从额头到下颚犹如刀锋,棱角分明,清风勾起两人衣袍,她额间碎发飞扬,金钗步摇晃荡。

    她忍不住想要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不冷么?”

    师无涯懒懒抬眸,冷不防地问出这句话。

    付清秋起身提起裙裾,蹲到他身边,笑意盎然地摊开手,“我不冷,无涯哥哥,你瞧,手心是暖的。”

    师无涯横了她一眼,手心的温度他怎么看得出。

    “冷就回屋,别又伤着付二姑娘金尊玉贵的身子了。”他敲了块硬木,用锥子打穿一尺宽的孔洞,随后又随意挑了根粗麻绳。

    付清秋摇摇头,笑盈盈道:“不冷不冷,无涯哥哥我帮你罢,这根麻绳好像大了些,我去挑一根小些的。”

    话落,她忙不迭地挪步,从一堆不大不小的绳子里挑出一根差不多大的,只是她瞧着这些麻绳大差不差,同杭州秋千上的麻绳手感不同。

    那绳子不割手,细软有韧劲,不像这些糙得很。

    师无涯余光扫过她,淡淡道:“不用,都一样。”

    “都一样吗?和在杭州的不一样呀。”付清秋蹙眉,望着手里的麻绳发呆。

    师无涯拍袖利索起身,垂眸看她发愣,道:“走了,你要看多久?”

    付清秋茫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轮弯月,师无涯逆着月光,看不清他此刻是何神情,不知是夜里冷还是他的说话的声音太过凌冽,她身子陡然一颤。

    师无涯眸光深静,倒是将付清秋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晰。

    “无涯哥哥,这么快就好了?”她疑道。

    她从院里到这儿不过半个时辰,这就好了?

    付清秋委屈道:“要不再挑一挑,无涯哥哥那绳子很磨手,重新挑一个罢,好不好。”

    她略带请求的声音软绵可怜,湿漉漉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样纯洁无暇的目光,像是隐在山中的明珠,在引着他往陷阱里去。

    师无涯眉心拧起一座小山,心道他绝不会被付清秋撒娇卖乖的模样欺骗。

    师无涯背过身,恨恨道:“不好,付二姑娘若是想做便自己做,想要不磨手的绳子自己去铺子里挑,缠着我作甚。”

    “我不是你付家的下人。”

    言罢,师无涯大步离开,独留她一人握着粗糙的麻绳,那绳子锢在手上,疼在心里。

    付清秋理好麻绳,一根根的摆放好,把剩余的木块她堆放到一边,她暗暗地想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得太多了,不该让师无涯为难的。

    罢了罢了,等到生辰那天就好了。

    翌日,绿柳正为付清秋梳妆,云露面色匆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两人身边。

    付清秋杏眼惺忪,轻轻揉了揉眼尾,透过团花镜看云露急躁的模样,“什么事这么急?”

    云露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

    绿柳拢好付清秋鬓边碎发,簪上蝴蝶缠枝金簪,以银篦压住发尾,又从屉子挑了珍珠珥,付清秋摇头,让绿柳收了珥。

    “说罢,云露,没什么事是不能说的。”付清秋对镜自照,绿柳往后退半步。

    云露定下心神,道:“是夫人将大姑娘的生辰推迟到与姑娘一道了,大朗君一举夺魁,夫人说是双喜临门便定下十五那日。”

    “就是这事儿?”付清秋无可奈何,韦氏要这样做,明摆着是不想要付清岁单独过。

    可这样一来,师无涯恐怕也跟着替付清岁委屈了,她能做的也就是在那时为付清岁说说话。

    这会付清秋失了兴致,恹恹地趴在妆台前,浅青色袖口蹭上少许口脂。

    付清秋道:“罢了,给大姐姐也送一份百花糕,把我年前买的那支金镶玉簪子一并送过去。”

    云露望向绿柳,绿柳转身去取东西,元丰楼的百花糕只得现买,云露趁绿柳放簪子时凑上前去。

    “姐姐,这事儿我来就好,今日我来陪着姑娘罢。”云露柔声笑道,“这几日我腿上不好,劳烦姐姐替我跑一趟了。”

    绿柳顿住手,浅浅望了她一眼,将手里裹好绸缎递到她手上。

    “可严重?这几日可要歇着?”绿柳关切问道,“云露你说这话就是见外了,哪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姑娘心绪低迷,你嘴甜,多哄哄姑娘,我便先去了。”

    绿柳面上不显,把话说得漂亮找不出错来,不知怎的,她有些后悔将师无涯的事告诉她。

    可若不说,云露总提及师无涯的不好。

    绿柳转身离去,云露见她走了,将丝绸利索系好。

    窗外透进薄薄日光,正巧洒在妆台上,晨曦轻柔地抚着付清秋半张瘦削的脸,她出神地盯着半扇镂空木门。

    云露道:“姑娘生得漂亮,蹙起眉来怕是比西子都美。”

    付清秋抿唇轻笑,羞赧垂眸,“云露你哄我罢。”

    这几日府上女使婆子忙得脚不沾地,韦氏裁了新衣裳送来,头面首饰送不断,付清秋倒不在意,打着韦氏的名头匀了一半给付清岁。

    三月十五的前一日,韦氏用过饭后留下付清秋,付清秋本是想去和师无涯说些话,问问那秋千如何了,这会只能看着师无涯和付清岁一道离开。

    正房内烛火明亮,定窑白瓷镂空香炉盘旋着阵阵沉香,室内沉寂。

    韦氏屏退女使,拉着付清秋的手坐下,道:“明儿个你好生打扮打扮,不要丢了付家的面子,清岁那边我已叮嘱过,你也不要落了下风。”

    付清秋垂眼,乖顺应道:“晓得的,阿娘。”

    “明日来的达官贵人你可要上心,切莫闹了笑话,席面上多说些话,让夫人们记得你。”韦氏收敛笑意,语重心长地说道。

    付清秋颔首:“阿娘,我累了。”

    韦氏见她怏怏不乐,不知她是真的累了还是不愿听她说话,这么多年她一心扑在她身上,为的就是她将来能嫁得好,有枝可依。

    付清秋对师无涯的一往情深,韦氏心里明白,毕竟这么多年过来,又逢少女情窦初开,可只倚靠着少女情怀如何能长久。

    师家落败,吃了她家这么多年的粮,也算是还了他家的恩。

    付清秋同绿柳一道福身退下,韦氏愁眉不展,惶惶不安地望着夜色里逐渐消失的身影,捧起几案上的兔毫盏,呷了口茶。

    李妈妈温声劝慰:“夫人,姑娘的心始终是向着您的,只是姑娘还小,那里分得清什么好坏。”

    韦氏凝眉叹息:“早点明白少吃些苦。”

    李妈妈道:“夫人别伤了自个的身子,姑娘将来会明白的。”

    韦氏苦涩一笑,让李妈妈服侍她歇下。

    是日,付清秋起了个大早,任由绿柳梳妆,她今日的衣裳首饰是前几日韦氏定下的,一件天青色缎松竹窄袖罗衫,下着青色百褶裙,头簪珍珠鲜花,恰到好处的显出她的娇俏可爱。

    士大夫多好清雅娴静的美人,内宅的夫人眼光更是毒辣,识人颇准。

    付清秋自然明白韦氏的用意,只是她更喜明媚的颜色,这些清雅之色,颇为寡淡。

    朗日高照,碧空如洗,燕雀掠过长空,付宅后院前厅正热闹,院里迎春、山茶花枝头迎风摇曳,昨夜晶莹露珠挂在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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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付清秋和付清岁紧随韦氏,韦氏在一众贵气的妇人中周旋,今日来的多数是付彰在朝中的友人之妻,还有些便是冲着状元来的,免不了要谦虚一番。

    “付夫人家的千金养得水灵,想必是花了心思,真是可惜了,”说话的妇人蹙眉,婉转叹息,“我子嗣稀薄,倒是想要个千金养着也没法子。”

    言罢,紫衣妇人暗自神伤,韦氏认得她,是王国公的夫人,有诰命在身,不同于其他命妇,王夫人性格温和,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

    一旁随行的夫人柔声劝:“夫人莫要放在心上,小公爷才思敏捷,来日中了状元探花娶个小娘子回来,到那时也是半个闺女。”

    韦氏慢声细语,也道:“姑娘家家顽起来更是头疼,夫人不吃这苦,生孩子这趟鬼门关想来是老天怜惜夫人呢。”

    王夫人转念一想,韦氏说的在理,当初她怀孩子时折腾得彻夜不眠,她是真想再要个闺女,却也不想再受那罪。

    付清秋垂首不语,付清岁在此时出声,她声音轻灵,宛如春风低语,道:“母亲前些年夜里整宿难眠,那会儿我顽皮惹得母亲头风都犯了,如今想起来委屈了母亲妹妹要哄着我。”

    闻言,王夫人慈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道:“从前不常见你,倒是个标致的小娘子,你倒是心里念着母亲,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是个好孩子。”

    王夫人眸光轻柔,道:“好姑娘,来陪我说说话。”

    韦氏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如今人多她不好发作,付清岁说的话周全挑不出错,反倒是付清秋魂儿不知飘到那里去了。

    付清秋抬眼看向韦氏,又慌忙垂下眼,她自然晓得此刻韦氏心里在想什么。

    只可惜她的心思不在这儿,饶是韦氏那不成器的目光把她盯穿,付清秋也不肯说话。

    付清秋别开视线,往月洞门望去时,一道熟悉的墨色身影闪过,只消一眼,她便知道那是谁。

    今日是她的生辰,师无涯应当为她打好了秋千。

    “母亲,我身子不适,先退下了。”付清秋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要离开,贵妇们齐齐看向她。

    韦氏向来识大体,此时她面上柔和,并不发作,“去罢,好生带姑娘去歇着。”

    绿柳颔首,扶着付清秋过月洞门,待到四下无人之际,她循着方才师无涯走的方向找去,绿柳追在她身后。

    “姑娘慢些!”绿柳道。

    付清秋飞快奔走,似听不见绿柳说话,正要过垂花门,一道绛紫色身影伫立眼前,付清秋惊诧抬头。

    “失礼失礼。”青年拱手作揖,眸光低垂。

    付清秋以青花团扇遮面,疑道:“郎君可是迷路了?”

    他道:“席上衣裳被打湿,女使带我换衣,这才乱走,撞见姑娘实乃抱歉,”

    “倒不是什么大事,今日府上人多,”付清秋指尖拈着青花团扇,“绿柳送郎君去前厅。”

    从撞见付清秋那刻起,他便低眉垂首,可瞧着他的衣着打扮却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在汴京七年,这些门道她还是能瞧得出来。

    付家做东设宴不能丢了家中面子,付清秋歉声,道:“郎君若还有所需,可差人寻我,今日招待不周,还请郎君见谅。”

    青年缓缓抬头,乌黑鸦睫轻颤,他清澈含羞的眼眸正巧对上付清秋懵懂的目光,眼前女子身姿清绝,眸含秋水,眉似远山,是那团扇掩不住的秀美。

    好生俊秀的郎君。

    付清秋神思一恍,痴痴看着他,心底却不自主地将他和师无涯比较起来,虽说生得俊秀却没有师无涯眉宇间的那丝慵懒倦态。

    眼前人与师无涯当是两种极端。

    “在下——”

    “无涯哥哥。”付清秋目光越过他,视线落在他身后,惊呼一声,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付清秋往后退了半步,一朵棠花正巧垂落在她鬓边,鬓边海棠殷粉,衬得她娇俏玲珑,双瞳剪水。

    那人一时忘神,正欲开口说话。

    绿柳见此,先一步同那人道:“郎君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