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阴寒，荫影浓重。
太和殿内，天兴帝常年受旧疾折磨，一到冬日就会旧疾复发，夜晚难以安寝。此时大殿内亮如白昼，不同往常的诡异和寂静中，宫人垂首站在一旁。
天兴帝高坐主位，他的面色憔悴苍白，沙哑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力。
药汁散发出的苦涩异味就连离得最近的安英都忍不住偷偷皱了眉，而他身旁的聂桓却面不改色一边搅动银色小碗里的药汁，一边看向屏风后倚坐在高位的男人。
“药好了就端上来。”
天兴帝身旁的掌事太监安英将药端上，他余光看向已经从屏风后出来跪在殿中的聂桓。
天兴帝喝完药，安英在一旁伺候他漱口净手。
他用锦帕擦了擦嘴角，看了一眼跪着的聂桓，问道：“依聂卿所言，朕的身体还能再撑几年？”
“若陛下能依照臣的医嘱调养，加上此药，臣可保陛下龙体五年无虞。”聂桓双眸微垂，他的声音不大，可高位上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大胆！”安英呵斥道。
“陛下恕罪，聂桓才被调任回京竟敢口出狂言，目无尊上，他的话孰真孰假还得请其他医官一同.…..”
天兴帝抬手示意打断安英的话，他缄然地审视着眼前的人。
帝王一言不发，天生上位者的威严气势让周遭的人喘不上气，一旁的安英替聂桓捏了一把汗。
安英在御前伴君多年，多少也能揣测圣意几分，他没料到今日自己会被聂桓的一句实话吓得湿了衣衫。
片刻，天兴帝掩口轻咳了几声才开口：“你们都先下去。”
“奴婢告退。”
宫人们悉数退下，大殿内只剩天兴帝和跪在堂下的聂桓。
“起来回话吧。”一阵低沉的声音从聂桓的身前传来。
聂桓缓缓起身顺手整理了衣袖，他仍旧低着头，一副恭敬谦顺的模样。
他知道即使他不说，天兴帝身为病者抱恙已久，自身也会感觉得到病症所带来的苦楚。若非这几年一直用他配置的丸药吊着命，他的命数在三年前就该断了。
“你倒是比太医署的医官要坦诚。”
“陛下圣明，臣才疏学浅太医署的医官都是饱学之士，臣不敢与之相提并论。还望陛下另请高明，寻名医修方配药以保圣体康健。”聂桓言辞恳切，目光谨慎地落在天兴帝的身上。
天兴帝撑着椅把手起身时又咳了几声，他用手帕捂住唇，之后又将带有血迹的手帕紧握在手中，不露声色地藏于袖中。
他轻笑一声，说：“聂卿又何必妄自菲薄，你家中兄长犯下的事朕已经从轻处理，延年丹之事朕并不会追究与你。朕今晚只想要你一句准话，若朕得到覆血草是不是就能求得长生？”
聂桓恭敬道：“覆血草当年已用在北岚大妃身上，王女和亲并未将覆血草带进大周。不过王女是北岚大妃亲女，她身上的血液自当有和覆血草一模一样的功效。”
天兴帝长叹一口气，脑海中不禁想起冷宫中女人狰狞恐怖的脸，当年美貌艳冠群芳的北岚王女后来变成了满脸伤疤丑陋不堪的疯妇人，那种感觉令他胃里无端涌出一阵酸涩恶心。
他缓声道：“元贵妃已逝多年，她宁愿挫骨扬灰都不愿留在宫廷，死之前还要企图带走明徽，落得这般下场是她自己的造化。”
天兴帝的话中夹杂着冷血和漠然，他口中的元贵妃就是北岚王女贺兰敏。元贵妃逝世后，他召人做了一场法事，后来依照卦象他下旨封禁毓庆宫，连带着他们的亲生骨肉段明徽一同弃置在冷宫。
那句“天生异瞳，此子克父。”，让段明徽避居宫外将近十年。
天兴帝的眸子动了动，他坐直了身子，沉声道：“明徽是元贵妃的亲生骨肉，他身上是不是......”
帝王的眼神中透露出无情和冷酷，他故意不再说下去，冷静地审视着地上跪着的聂桓。
“十一皇子是贵妃娘娘的血脉，他的血液自当和贵妃娘娘的血液有一样的功效。”聂桓俯着身，他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天兴帝将守在大殿之外的安英唤了进来，他犹豫片刻后，道：“传朕旨意，待开春巡查边关布防结束立即派人去庆州寻找明徽的下落，此事不宜声张，除了今日殿内的人若再有第四个人知晓，朕要你们二人人头落地。”
“陛下，恕奴才多嘴，这十一皇子离京至今快十年了，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守在大殿外的安英刚进殿内，就听见天兴帝口中的这个名字，心不由得一紧。
“无论十一皇子是生是死朕都要见到他，倘若他已经死了你们也得把他的尸首从土里给朕带回来。”
天兴帝的身体日渐衰退，早已没有当年健朗。
近几年求神拜佛，服用各种丹药才能勉强撑起精神上朝理事，如今被人告诉唯有自己最不喜的小儿子的血液才能延续自己的生命，十年来自己不曾问津的儿子如今不知是否还尚在人间，如此忧心烦难之下，他坐在龙椅上咳得更厉害了些。
*
聚贤居。
张蝉刚进门，聚贤居的宁妈妈立刻迎了上来，她忙陪笑道：“可把姑娘给盼来了，我们这的花魁娘子上个月染了风寒病了一阵子老不见好，换了多少大夫都没辙，听人说姑娘医术精湛，这好不容易才让龟奴把你请来。”
“宁妈妈言重了。”
聚贤居是平州城最大的风月场，和普通的妓院不同，这里的来往的宾客非富即贵，总之高雅文人，富家子弟是各有各的来头。
这位宁妈妈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她见张蝉的反应便知道她不过是个普通的良家子，不过她的目光一直放在张蝉的身上没有挪开。
宁妈妈打量着张蝉，她生得实在好看。
她站在光影里有些瘦弱，宽厚的狐裘大氅套在她身上，脖子领口处竟然还有些空荡荡的。若没人知晓她原是个大夫，这模样出门倒像是个弱不禁风，需要人时时刻刻在身边保护的病美人。
张蝉没注意到宁妈妈的视线，突然手臂一紧，被人往后拉了一把。
“要她看病的病人在哪？”
她站在闻昭身边，听他声音冷冷的。
宁妈妈的目光顿时从张蝉的身上转移到她身边这个看起来冷面冷情的少年身上。
这个少年的年纪看上去比张蝉大不了多少，她想起传言张蝉是嫁过人的，身边的这个少年大抵就是她的郎君。
只不过这人腰悬长刀，面无表情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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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脾气不太好。隔着一些距离，依照此人的装束估摸家世不差，只是他身上自带的那股煞气倒叫人毛骨悚然。
宁妈妈不再说那些场面话，老实地领着二人上楼。
聚贤居的高台内以珍珠为帘，四面露骨的壁画看得人面红耳赤，周围都是浓郁的脂粉香料味。
此时，衣裳单薄的舞姬随着乐曲，踩着乐师的节拍凌波起舞，台下男女衣衫不整，屋内喧闹吵嚷，阵阵莺声燕语落入耳畔。
张蝉何曾来过这种地方，她红着脸，听着众人吟唱的那些淫词艳曲有些不自在。
随后，她紧跟着宁妈妈的脚步声上楼，突然身前传出一阵陌生的男声。
“这位姑娘想必应该是头一遭来的。”
张蝉还没弄清是谁在跟她说话，尚未开口回答就听见对面那人原先还是话里带笑，突然就哽住了声音。
见他身影摇晃，颤巍巍地退了几步和她又隔了好些距离。
原来，他被人用刀柄抵住了胸膛。
闻昭睨着那小倌，双眸阴寒，见对方不敢再抬头往他身后瞟，直接替张蝉答道：“是头遭来，离远些，小心刀不长眼。”
张蝉听对方刚才说话时声音柔媚婉转，想到那人是男子，应该是以前话本里描述的娼妓馆中的男倌人。
她顿时心里徒生几分好奇，竟然有男子说话的声音会比女子还妩媚，她偷偷打量着远处那小倌的身影。
不料，眼前突然被一抹黑影遮得严严实实的，她什么也看不见。
铜铃里的金属丸轻晃轻响，身前是那股与聚贤居格格不入的檀香味。
张蝉轻咳了几声，匆匆错开眼。
宁妈妈进门打点，让他二人在房门外稍等。
张蝉瞥了一眼身边的人，低声说：“其实你今天不用特地陪我来的，聚贤居离家不远，我给那位姑娘看完诊可以自己回去。”
少年靠在木栏边，他的手指扣在刀柄上，对着楼下的喧哗吵闹一副神情冷淡，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他脸上带着愠色，目光全落在身边的姑娘身上，“你一个姑娘家，自己独自来这种地方我不放心。”
其实他倒也不是担心刚才那个相貌阴柔，面似芙蓉的小倌，只是聚贤居往来的宾客太多，没长眼的东西也太多。
张蝉感觉他话里有些生气，便道：“你放心吧，我现在出门都可谨慎了。”
聚贤居的氛围让闻昭觉得闷极了，他皱了皱眉，抬头瞪了一眼不远处正偷偷打量着张蝉的几名男子。
那几个人被他这么一看竟都不约而同地缩了脖子，自顾自地离开。
他换了位置站到张蝉身前，朝她的额头轻弹一下，“你向来对谁都不设防，这种地方我担心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他担心自己。
说这话明明是很寻常的语气，之前他也说过会保护自己，怎么如今听来心里会有一种和过去不同的感觉。
张蝉还没去细想，身边人忽然塞给她一个物件。
“这把匕首的大小比较衬手，送你以便日后防身用。”
张蝉弯了弯唇角，她觉得这人真有意思，送匕首的场合也很有意思。
她接过那只匕首，收紧了手掌，确实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