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008
    第八章

    金乌坠,淡月升。

    宋知意回到宜春殿,夜色已悄然笼罩琼楼。

    殿内又多出好些贵重物件来,用七八个沉木箱子装着,有古玩字画,珠宝锦缎。

    梅香说:“下午时长春宫来人送贵妃娘娘给您准备的回门礼,听说您在清晖堂照料太子,便没有过去打扰。”

    宋知意左看看右看看,有些受宠若惊,“可这未免也太多了吧……”

    她虽喜爱珠宝,但知无功不受禄。

    王嬷嬷还是头一回见得到赏赐皱眉头的,笑着上前宽慰道:“如今娘娘统管后宫事宜,既然许了您归宁探亲,自然得打点周全,否则岂不叫其他宫的娘娘非议,落个不贤苛待的恶名?再者,巍巍皇城,出手却小气,难免叫这京都的世家贵族看轻,娘娘这是给您撑腰呢。您就安心收下吧。”

    这番话说得也在理,宋知意很快绕过“无功不受禄”的弯子来。

    妤贵妃是赏她的,也是做给六宫和外面看的,毕竟她如今是太子妃,再不是那个去武安伯爵府吃酒却无人问津的宋家幺女了。出嫁后头一次回家,排场总还是要摆些的,不然丢的也是皇家的脸面。

    主仆几个又去库房挑拣一番,夜越深宋知意竟越精神,一想到天亮就能回家见到爹娘,当晚高兴得都没怎么睡着,以至于翌日天灰蒙蒙亮时,也不要冬青叫,自个儿便起了,神采奕奕,梳妆打扮得格外用心,用过早膳后,外边宫婢正好通传庆嬷嬷来了。

    今儿天气却不太好,阴沉沉的,冷风阵阵,飘起鹅毛大雪。

    出门前,冬青换了件更厚实的毛领斗篷给知意穿上,嘟囔道:“庆嬷嬷也真是的,就不能去取了书直接拿来给您?”

    宋知意心情好,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点点冬青鼻尖打趣:“你呀,进宫没几日,都敢说人家资历深的老嬷嬷了?”

    冬青连忙闭嘴,警惕地看看四周,好在只有梅香在旁灌汤婆子。

    “取本书要不了多少功夫。”收拾妥当,几人便随庆嬷嬷去了。

    藏书阁距离宜春殿不远,坐轿约莫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那五层的阁楼建得古朴大气,推门而入,扑面迎来的书卷香。

    宋知意望着那一眼看不到头的书架,惊叹地“哇”了声,满眼新奇,不由得走近仔细看看,边问庆嬷嬷:“殿下说的农书在哪呀?”

    庆嬷嬷:“老奴也是不知,您大可慢慢找找。”

    “……啊?”宋知意呆住,歪头露出半张震惊的脸蛋,整整五层楼,数万卷书,她慢慢找其中一本,只怕明年也找不着吧!

    然而庆嬷嬷也是很无奈的模样,补充了句:“老奴老眼昏花,识不得几个大字。”

    清晖堂事也忙,估计离不开掌事的,宋知意倒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看庆嬷嬷回去了。

    她素来不是个爱抱怨的性子,想了想先把门口的守卫叫来,询问这藏书阁可有专人打理。

    侍卫点头,“今日是朱内侍轮值,估摸着还在楼上打盹。”

    藏书阁是清闲活,自从太子重伤回来后不常来,内侍们也就日渐懒散了。那侍卫跑上去叫朱内侍下来,朱内侍恍恍惚惚如在梦里,直到见了新太子妃,精神陡然一振,连连跪下告饶。

    宋知意没有责怪他,只问那本四时农书具体存放何处。

    听闻书名,朱内侍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奇怪,不确定地问:“是殿下要找?”

    宋知意皱眉,疑是自己刚嫁进东宫,不能服众,当即摆起太子妃的架子肃道:“怎么,本宫会诓你?”

    “不不,太子妃息怒!”朱内侍发愁,实在是那本书早已被殿下取走了啊!

    可在宫里待久了,心眼子一个赛一个多,既然是太子的意思,朱内侍不敢直言,略略琢磨便道:“在二楼西面第七排,请您随奴才来。”

    几人去到那儿,并未找到。

    朱内侍不敢置信地嘀咕:“奴才记得就是放在这的,怎么不见了?难不成是他们几个整理时放错位置了?”

    这样大的阁楼,满是书卷,出错也是人之常情。

    宋知意与冬青梅香两个在前后左右都找了找,未见踪迹,遂去东面、南面、北面……

    看花了眼睛,还是没有。但宋知意在北面的架子上看到一本古旧发黄的册子,她好奇地抽出来。

    噫,跌打损伤论?!

    -

    清晖堂内,太子早已起身,披着鹤氅正坐在案前批阅堆积成山的政务案牍。

    屋内炭火烧得旺,暖如春三月,他意识却逐渐发沉,忽然一阵视野模糊时,连案牍上密密麻麻的字也看不清,只得开了一扇窗透气。

    内侍禀报太子妃来了时,太子笔尖才微微一顿,合上案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

    外边风疾雪大,零星雪沫子卷进窗沿,雾蒙蒙的视线里,一道红色身影飞快闪过回廊,接着急促的脚步声来到了外间。

    太子冷冰冰地想,不过是个把时辰,这就耐不住了。他倒要瞧瞧,宋氏得知自己被戏弄,揭开那副虚伪做作的皮囊下到底是什么丑恶嘴脸。

    然而他沉寂深邃的目光里只是闯进个兜帽衣襟全是落雪、可怜巴巴的太子妃。

    她本就生得瓷肌雪肤,珠圆玉润,今儿一看更是用心装扮过,衣裙鲜亮,妆容精美,可惜概因路上着急,是跑着来的,步摇发髻都有些乱了,鼻尖冻得发红,一双莹润的杏儿眼泛着水光,那柔弱之姿,惹人心生怜爱。

    太子面无表情地错开视线。

    “殿下,我没找到你说的那本书。”宋知意气儿还没喘匀,便忍不住开口,低低的尾音残着些无措。

    “哦?”太子似乎也惊讶,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轻飘飘道:“那许是孤记错了吧。”

    宋知意听这话既没恼也没怒,只是有点低落地叹了声,但很快激动上前两步,扬着语气神秘兮兮地道:“不过你猜我在藏书阁找到什么?”

    不就是书。

    难不成想随便拿一本糊弄?

    太子漠然睨她,等着她还有什么花样。她却眉眼含笑,一副找到宝贝的喜悦,露出怀里抱着的几本古籍,一一放在案上,顺着她动作目光下移,太子看到她葱白纤细的手指冻得发红微肿,而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沓厚厚的医书。

    太子不由得一怔。

    宋知意语气颇为得意:“你瞧,跌打损伤论,筋骨续接术,都是记载人若伤了四肢如何医治的,还有说如何治疗梦魇的,病重之人饮食如何忌讳的,昏迷之人如何按摩疏通四肢血脉的,甚至还有异国文字的奇书,我只是随便翻了翻,就觉通通有用,恨不得全部搬过来才好!”

    太子黑沉的凤眸里倒映出少女满腔坦诚与真挚,提起那些医书,她的眼里是如获至宝的晶亮发光,澄澈如水,竟照得他的卑劣阴暗无处遁形。

    她也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分明是絮叨,偏嗓音轻轻的很温柔,落在耳边并不叫人讨厌。太子攥拳,到底没有打断。

    “我虽没找到四时农书,却机缘巧合翻出这些,想来是菩萨真人指引,是天意。或许我爹爹不看那本农书也无妨,但说不准太医研究这些古籍能开出新药方,对你病症多有助益呢。只是可惜耽误了出宫的时辰,今日下好大雪呢……”

    宋知意雀跃的语气慢慢变得失落下来,顿了顿后,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太子两步,语调甜软,有点撒娇意味地问:“殿下,我今夜可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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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住么?”

    太子闻言,猛然清醒过来,暗叹自己险些中了此女的蛊.惑奸计!!

    但凡是个正常人,找不到书就该明白他的刁难了,怎么偏有这么个天真无邪的?

    要么,宋氏蠢笨到了极点,再要么,就是故作伪装,以退为进,好求得他的恩典罢了。

    太医院群英荟萃,难不成都不翻阅古籍?不过是那些庸书无用。

    呵。

    宋知意几乎也瞬间敏感地察觉到太子的愠怒,下意识往旁边退了两步,语气弱弱地补充道:“我保准明儿一早就回来,成不成?”

    太子冷笑一声,不耐烦地别开脸,根本不看她祈求的眼神,沉默半响,最后却不知为何,语气硬邦邦道:“随你。”

    “真的?!”宋知意惊喜展眉,眼睛弯成了月牙,“多谢殿下!”

    说完也不耽搁功夫,立马跑出去了。

    一阵风儿似的。

    太子盯着眼前那沓医书,神色阴翳莫测,这时耳畔又忽传来宋知意温温柔柔的嗓音。

    “殿下,你身子弱,太医说吹不得冷风的。”她在窗外,一张白皙脸蛋笼在绒绒的兜帽里,小心替他关好窗,这才离去。

    太子阖了阖目,唤来潜伏附近的暗卫,一字一句漠如寒冰:“跟着,盯住她。”

    ……

    回门礼是早就装上马车了的,足足三大车,宋知意和冬青梅香另外乘坐一辆。

    这会子已是晌午,她在车上随便吃了几块冷糕点垫肚子,美滋滋想:待会回到家,定要娘亲煮百宝羹给她吃!还要吃暖锅,烫羊肉!

    可谁料到,车队刚行到出宫的延庆门,就被十余个腰间挎刀、面相严肃的御前侍卫拦了下来。

    宋知意困惑地掀开车帘,为首的侍卫朝她抱拳一礼:“微臣见过太子妃,方才宫中出现可疑逆贼踪迹,臣等奉命在此排查,还请太子妃见谅。”

    一听逆贼二字,宋知意瞬间紧张起来,连忙和两个丫头下车,给侍卫们排查清楚,免得遭受无妄血灾。

    几人在寒风里等了约莫一刻钟,宋知意见宫门紧闭,四周不断有侍卫巡逻,心中不安,忐忑问:“只要查清车里没有窝藏逆贼,便可以如常出宫吧?”

    侍卫长为难摇头:“圣上有命,逆贼尚未捉拿归案前任何人不得出宫。”

    “……啊?”宋知意小脸一垮,整个人霜打茄子似的蔫巴下来。

    没了办法,只能原路返回。

    冬青再也忍不住地为主子打抱不平:“要不是早上去寻那本书,咱们早就出宫去了,奴婢觉着太子就是有意为难您,清晖堂那么多伺候的内侍宫婢,他如果真的想送老爷礼物,随便指派个人提前取来不就得了,贵妃娘娘送您礼物尚且是专门派嬷嬷送来的呢!”

    宋知意垂头丧气的,不忘谨言慎行,“罢了,等捉住逆贼再出宫也是一样,不差这几日功夫。殿下重病缠身,不良于行,还要处理政务,压根没有心思为难我这个便宜太子妃吧。”

    回去后,宋知意钻进被子里睡了一觉,再醒来时脑袋有点晕乎乎的,她以为是没睡够,便没多想,如常去清晖堂问安。

    不过太子自她晌午走后便歇下了,如今还没起身呢。

    宋知意不放心地到床边看一眼,模模糊糊地却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又亲切的面容,她慢吞吞凑近,想看得更清楚些,下一瞬却两眼一黑,没了意识。

    太子本就眠浅,身上忽然倒下一个软绵绵的身子,几乎顷刻警惕睁开双眸。

    除了他那惯会装模作样的太子妃,还有谁?

    她嘴里呢喃着:“爹爹。”

    太子:“……”

    谁是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