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呼啸,陵王府四下上了灯。
陵王妃靠在美人靠上,丫鬟小心翼翼的替她揉着额角。
半晌,外间丫鬟进来轻声禀道:“娘娘,给王爷炖的汤好了。”
榻上的人睁开眸子,目光清明,轻抬手,示意丫鬟将她扶起,另一委身替她穿鞋。
“去端来吧,我自送去。”
她的心腹丫鬟心疼道:“娘娘今日操劳,使唤奴婢替您送吧?”
陵王妃轻轻摇首,“此事出自苏家,只怕是王爷心里将我也怨上了。”
书房内灯火通明,侍卫守在门前,半肩皆是落雪,瞧见拎着食盒撑伞遥遥走近的美人,拱手见礼道:“王妃娘娘,主子正议事,吩咐不可打扰。”
“哪几位大人在?”陵王妃问。
侍卫腰半伏着,却是没出声。
陵王妃眼底稍黯,道:“我炖了汤羹,在此处等等就是。”
“风急雪大,娘娘还是先回去吧。”侍卫犹豫一瞬,劝了一句。
陵王妃眉梢轻动,目光朝烛火跃动的窗纸扫了眼,似是斟酌了片刻,递出手中拎着的食盒,“王爷既是忙公务,我也不好打搅,只这汤羹破费时辰,还望你替我送进去,嘱咐王爷仔细身子才是。”
侍卫躬身双手接过,目送她出了院子,方才将汤羹送了进去。
屋中坐着的几人,穿着不打眼的常服,围坐一处议事,也未因他进来而停止。
“这是王妃送来的?”陵王尝了口,问道。
侍卫:“是。”
“今日瞧着,官家似没有要将镇国公撤职的打算。”
“今日没有,你能保证明日也没?”
“就是,谏官最是烦他娘的,今日未有结果,明日少不得还要参奏!官家成日被这些苍蝇似的在耳边叫,保不齐哪日就动了心思!”
“那吃里扒外的东西,王妃料理干净了?”陵王又问。
侍卫:“卑职未敢问,想来是已料理妥当。”
那日之事,所知之人寥寥,可消息却是不胫而走,隔日便被参奏到了朝上。
陵王想也知是,府中定藏着雍王的狗东西!
只是没成想,那人竟是他近日盛宠的玉夫人!
陵王恨得咬牙切齿,却是没去瞧,只让王妃代他料理了就是。
有人不做声色的扫了眼高坐的陵王,心烦道:就说是莫要招惹女人撒~
不然哪里有今日这烦心事?
“不然让徐家去面圣?”
“徐家如今可是苦主,且先不说徐九涣那厮难缠,你让苦主去与官家给苏余兴求情,怕不是明日谏官参他的奏疏上便要多一条,更甚者,官家若是疑心他受胁迫,届时又是谁担得起的?”
“这也不成,那也不行的,再不济,给徐家些甜头不就成了?”
“什么甜头?”
方才说话之人挤弄眉眼,道:“给徐家个好郎婿啊,那谏官不是借着两小儿口舌之争参奏?那便将这由头撤了,他们不就没得参了?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便是拌两句嘴,旁人又如何管得?”
“这也不失为是个法子……”
“你们昏了头了吧!这二年徐九涣那厮不在京中,你们便忘了早几年曹家的门是如何破的?我可是听我家夫人说了,吃宴那日,听说那女娃娃手上戴着个极为贵重的手镯……”
“什么手镯?金的还是玉的?”有人不屑的将他的话打断。
“……金玉便也罢了,是那上头缀着的宝石难寻!徐九涣那混账胚子既是能将这贵重之物给闺女耍,又岂能将她嫁给个庶子,你们仔细惹恼他,被打上门去!”
“瞅你吓得这副模样,庶子又如何?再说,那小郎是嫡是庶还不是他苏余兴说了算的?那可是一等公爵的国公府,与咱们王府乃是姻亲!你放眼汴京,还有谁家能越得过去,连国公府都瞧不上,怎的,他徐鉴实是想当皇亲国戚不成?”
陵王用帕子拭了拭唇上沾到的汤羹,闻言稍顿。
皇亲国戚……
“得了吧,你趁着徐家还好说话,且歇歇心思。”方才说话之人苦着脸摆手道。
徐家若是在意门第高低,次子徐士钦又怎会娶了破落户伯府家的外孙女,那亲爹更是个让人记不得的地方小吏罢了。
“倘若,与那女郎定亲的是世子呢?”陵王幽幽出声。
霎时,满屋寂静。
几人面面相觑。
.
“……祖父那时读的族学,归家时十有八九天黑,你曾祖母炭火盆里烤着番薯,剥了皮,满室的甜香。”
“我阿娘不烤番薯啦,”泱泱晃着小脚丫,吃着祖父喂到嘴边的香甜番薯,美滋滋道:“阿娘教我骑马,我也喜欢阿娘的大刀!”
徐鉴实满是皱褶的眼皮颤了颤,片刻,长吸口气问:“你阿娘……何时去的?”
泱泱眨着天真的眼睛问:“去哪儿呀?”
徐鉴实用帕子替她擦擦嘴巴上蹭到的番薯,又说:“去世。”
“我们回家前呀,”泱泱双手托着小脸儿,炭火映照,那双洁净的眼睛里多了些沉,“阿娘说,她要去报仇,让我跟着爹爹回家。”
她说着,喃喃道:“那夜睡后,我便再没见过阿娘了。”
炭火噼里啪啦的烧着,徐鉴实看着怀里坐着的孙女,眼眸湿润,一把美髯颤了颤,终是没说出话来。
“爹爹说,他拦不住阿娘,阿娘却是用泱泱,将他送了回来。”
半晌,泱泱仰着脸,目光纯粹道。
她不知这话之意,却是记得爹爹与她说这话时,泪流满眼,眼底猩红的模样。
想来是顶顶要紧的,要紧到连祖父都恍神了片刻。
赐婚圣旨是成禧帝派人送来的。
今日云层很厚,灰蒙蒙的好似还要落雪,徐家正堂一片愁云惨淡。
华敏坐在厚厚的小包袱里,肉手手抱着个橘子,大眼睛瞧瞧那个,又看看这个。
“当啷……”
忽的,一声拨浪鼓打破了满屋的沉静。
华敏咧着牙花咯咯笑,伸着小胖手来够姐姐手里的拨浪鼓。
泱泱又摇两下,逗得小妹妹笑眯眯,才将拨浪鼓递给她,跑去倚着爹爹的腿问:“爹爹在难过什么?”
徐九涣垂落的目光颇为复杂。
昨夜散学时,他被老头儿留了堂,听到老头儿想将他闺女送去晋陵老家时,嗤他胆小,一遇事便想着躲,想缩着脑袋回老家,几年前的他如此,如今的泱泱亦如是。
这不,今日便后悔了,悔没听老爹的话!
泱泱晃了晃脑袋,又问:“爹爹不是说,皇亲国戚的最是尊贵啦,”说着,小手拍拍胸脯,很是仗义道:“泱泱的也是爹爹的,那天使唤我陵王世子妃,爹爹也是!”
话音未落,一道目光便凌空瞪了过来。
徐九涣张唇哑言,“……这、咳咳……这不行的……”
“为何?”泱泱眨着天真的眼睛问。
徐九涣噎了句,顶着老头儿的怒瞪低声道,语气颇为委屈道:“爹不想当皇亲国戚。”
泱泱善解人意的很,小眼神立马飘到了二叔脸上。
徐士钦讪讪,低声道:“……二叔也不想与皇家当亲家。”
多难伺候啊。
泱泱小大人似的长叹声气,再瞧着桌案上的明黄绢布圣旨道:“那我去还给世子,让他去娶旁人好啦!”
几人:!
赐婚圣旨已下,哪有做臣子的推拒的道理?
倘若成禧帝当真将此事有回旋之地,定会先将徐鉴实召去说,可自家老头儿都未知情,可见成禧帝是乐见其成的。
圣心不可揣测,恩既是恩,怒也是恩。
而在旁人看来,这桩赐婚圣旨,乃是成禧帝对徐鉴实的盛宠。
可不?
长孙女刚受过委屈,便替其赐下了婚旨,日后谁在嚼舌头说句野丫头,那可不止是徐家,是冒犯皇室,犯了律法。
短短两日,与徐家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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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不想熟的皆递了帖子来,意欲交好。
宋喜一家都没招待,皆照着公爹的吩咐,以他身子不好为由,回绝了那些个帖子,闭门谢客。
徐鉴实告了病假,几日待在府中闭门不出。
徐九涣与徐士钦兄弟俩倒是日日去官署点卯,面上瞧不出什么来。
礼部这两日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若非瞧着那懒散歇在椅子里吃糖栗子的是个俏郎君,怕是只得以为他这儿有貌若天仙的美人儿,周茌瞧着被众星捧月的徐九涣,恨得牙都要咬碎了。
还以为先前那事,少不得要让徐家与陵王生嫌隙呢,谁知头一扭,两家亲亲热热的当亲家了!
“都将东西带回去,我若回家挨了老爹的揍,明日便抄着木棍来揍你们!”徐九涣声音懒散道,下巴朝桌案上堆满的物什轻抬了下。
这桀骜模样,瞧在众人眼中,只剩了目下无尘四字。
徐九涣说罢,也没监管他们,起身拎起食盒,踩着傍晚下值的宫铃出了礼部去。
近万寿节,一路宫灯明晃晃,就连街上都摆了鳌山,映照得半边天都是红彤彤,夜色将明。
马车一路在徐府门前停驻,月牙高悬挂在树梢,静悄悄的。
一人上前叩门,动静轻的好似听不着脚步声。
片刻后,厚重的门扉吱呀一声自内打开,门仆瞧见面前的玉牌,神色一顿便要跪,却是被人拦了下。
“还不快去禀徐太傅?”
“是是是!”
一叠的脚步声跑远——
马车里,一道黑色的身影被请入了府去。
房中皆是药草的苦涩,就连衣袍之上都沾染了些许。
徐鉴实掀开寝被,一身白色里衣,不及穿袍戴冠,只见门前人影晃了晃,他伏地叩首。
“臣参见陛下。”
“爱卿何必多礼,快快请起。”进来之人,确是成禧帝。
话音未落,他身侧的太监便上前,去将徐鉴实搀扶站起,笑盈盈道:“太傅还是好生歇着吧,咱们陛下牵挂您,这才深夜前来想瞧瞧您呢。”
徐鉴实闻言,挣扎着又要跪谢圣恩,一连的咳声不止,“臣、臣咳咳咳咳……”
“快快回床榻歇着吧。”成禧帝摆摆手道。
伺候的人搬来宽大的椅子,被指使着摆在了床榻前。
成禧帝落座,看着帐子里鬓发生白的臣子,半晌,道:“你向来思敏,也定是猜到了,我想将皇位传于阿徵。”
徐鉴实面上并无诧异。
“我也没多久可活了,太医说,好生养着,还有四五年,若殚精竭虑,便要折半。”
烛火昏昏黄黄,照亮了两张半岁枯荣的脸。
“……子孙之中,阿徵最为勤勉,天资出众,若是他年长些,我也能放心些将这江山交给他,可阿徵如今才六岁,这江山……他坐不稳啊,孟成,你请辞的奏疏我看了,我不会准,也不能准,你得替我看着,看着阿徵继位。”
成禧帝对几个儿子都不满意,老大雍王心狠,也自傲轻狂。老二天资平平,在封地安居乐业就是。老三老四早早夭折,未见成人。老五陵王比起老二强上些,但最多守成罢了。老七豫王,幼时便逃学,指望不上。
徐鉴实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他比成禧帝小了近二十年,他连中三元入仕之时,成禧帝早已高坐皇权。
徐鉴实年轻时,一如诸多学子,满心抱负,他在翰林院呆了不过一个年头,便被成禧帝调任去了户部,从讲经筵学的常侍,变成了户部左曹郎中,上司乃是户部侍郎——实掌阁中之事的阁老。
如今先者乞骸骨,早已故去,阁中之事也皆在徐鉴实手中,且任太傅。他仕途顺遂,成禧帝于他,也可谓是知遇之恩。
那日赐婚圣旨,徐鉴实便明了其中之意,是以,递了辞官的折子上去。
官场浮沉,历时太久,他早已没了初时的抱负,如今官场于他无甚牵挂难舍,他想护着泱泱,想躲过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