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暴食
    刚踏入十二月,小城内的各家店铺便早早摆上了圣诞节装饰,迫不及待地预备迎接,这个一年中最为重要的节日。

    周六晚,完成每周例行采购的方舟,在公寓楼下,碰见了正在挂圣诞花环的穆勒太太。

    她叫住方舟,回屋拿了一板日历巧克力给她。

    “圣诞快乐,我的甜心。”慈祥的老太太说着,亲吻了她的面颊。

    穆勒太太从前喜欢称呼汉娜为她的Suesse(甜心)。在她离开后,这个称呼,不知怎地,就落在了方舟头上。

    过去两年,每到12月1日这天,汉娜都会送方舟一板日历巧克力。

    之所以称其为“日历”,是因它的包装纸盒上,共有二十四个分隔开的小纸窗,错落排序,分别对应圣诞节到来之前,十二月的每一天。

    每扇小纸窗背后,都藏有一块巧克力,形状各异。

    从十二月的第一天开始,每天找到对应日期的数字,打开窗户,便能拥有一颗甜蜜。

    盒面上通常绘有圣诞树、姜饼屋、风铃、雪人这些圣诞标志物,还有憨态可掬的圣诞老人,骑乘麋鹿而来。

    相当孩子气的礼物。

    方舟道了谢,回了屋,归置好刚买回的食品、物件后,独自坐在餐桌边,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愣。

    在正式的遗嘱里,汉娜写明,二楼公寓内的所有物件都交由方舟处置。

    几个月过去,方舟并未处理掉其中的任何一样。客厅的沙发上,依旧堆叠着汉娜的毛绒玩具,墙壁上挂着她的相片,厨房里她惯用的餐盘杯子也都没收。她的卧室、衣帽间、书房也依旧维持了原样。

    就仿佛,汉娜从未真正离开。

    倘若她真没离开,该有多好。

    两年半前,方舟刚从租金高昂得离谱的大城市慕尼黑,搬来了图宾根。

    那时的她,还不甚清楚,这座小城的租金价位,想当然地以为,小地方的价格会便宜许多,便欣然接受了汉娜同住的邀请。

    后来她才了解到,小城虽小,可架不住寻租的学生数量众多,房源根本供不应求,租金也比寻常小城贵上许多。

    她所租住的这栋现代住宅,新建不久,且位置和景致都很不错。公寓内,一东一西,一大一小两间卧室,皆是有独立卫浴的套间。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公寓,房租显然不可能只要350欧。

    等方舟起了疑心,询问汉娜,得到的回答则是:可能是因为房东穆勒太太不缺钱,年纪大了只希望有年轻人陪伴。

    平日里,二人都很忙碌,能坐下来,推心置腹交流的次数并不多,但汉娜一直是一个温暖而恒常的锚定点,让漂泊在外的方舟觉得心安。

    忆起故人,方舟体内又涌上了难以抵挡的饥饿感。

    她拆开巧克力盒子,寻到数字1的窗口,取了一块,含在嘴里。

    一股甜香包裹住味蕾,不多时便融化于齿间。

    方舟未觉满足,反而更加饥肠辘辘。

    她又将2号那一格窗口打开,将纸窗后隐藏的甜块塞入口中。

    这一次,她没再细细品味,只咀嚼了两下,就匆匆吞咽下肚。

    那一扇扇方正的小窗,似在不断地向她发出召唤,引诱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一个又一个。

    待她回过神来,整整二十四块甜巧,已被她消灭干净。

    此刻,方舟的神思有些恍惚,全然感知不到口中的甜腻。

    熟悉的感受再一次涌上心间。她明白,自己又将成为食欲的俘虏。

    她在心中默念:不能再这样了。

    虽这么想着,人却不受控地走至食品柜前。

    她将额头抵在柜门上,轻声告诫自己:不该这么做,事后一定会后悔。

    可经过片刻无用的挣扎,她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方舟心想:哎,算了,就当是为接下去的冬天囤积热量吧。

    寻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所谓的自制力就被她彻底地抛诸脑后。

    方舟将刚放入食品柜的食物悉数取出,一股脑地摊在餐桌上,又从冰箱里拿出瓶装酸奶和桶装冰激凌。

    接下去的半个多小时里,方舟的大脑一片空白。

    嘴里的东西还没咀嚼完,便直接囫囵吞下。

    在孤独的黑暗中,除却食物,其他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叮铃铃……”

    一阵尖锐刺耳的门铃响声,迫使方舟猛地回神。迟钝的思绪像一只慢行的乌龟,缓缓爬回她脑中。

    她怔怔地看着桌上一堆空空的食品包装袋。

    在她愣神的间隙,又是一阵铃响。

    “等一下!”

    方舟终于反应过来,仓促收拾起桌上的残骸,将它们通通扫进脚边的垃圾桶里。

    垃圾桶倒比她的胃更为矜贵,一时容不下这么多的垃圾。

    门外人似乎并没听见她的低声回应,直接拿钥匙开了门锁。

    听得开门声,方舟全身僵住,定定地朝门口望去,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嘴里还塞着一把薯片,嘴角还挂着冰激凌乳液,模样狼狈不堪。

    借着楼道里的灯光,她看清了进门人。

    诺亚随手开了灯,见到餐桌旁的方舟,面上的焦色稍缓,“抱歉,你一直没接电话,想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方舟将口中的食物胡乱咽下,没好气地回:“我有没有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又朝他摊开手,“把备用钥匙还我。”

    “这是穆勒太太手上的备用钥匙,我这儿还没你的新锁钥匙。”虽是拒绝的意思,诺亚依旧很配合地将拿着钥匙的手伸向她。

    方舟起身去接。许是她一下起得太猛,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肚子直直下坠,引发一阵钝痛。

    此刻的她才清晰地感知到,方才吞吃入肚的食物重量。疼痛来得实在剧烈,迫使她不由自主地弯下腰。

    诺亚见状,忙上前搀扶,却被她扬手挥开。

    怪她近来反反复复了太多次,方才吞下的食物,即将随着胃液返上来。方舟怕自己坚持不了太久,慌忙赶客,“我没事。你可以走了。”

    “你看上去像是没事的样子么?”诺亚不悦道,一手拽住她,一手抹去她嘴角残余的冰激凌液。

    方舟起初还能勉强忍住,奈何身体依旧记得之前的习惯性动作,加上他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引得她体内一阵翻腾。

    她大力甩开诺亚,冲进厕所,伏在马桶圈上。

    都不需再借助外力,胃自行觅得了舒缓。

    诺亚在她身侧半蹲半跪着坐下,帮她抓起散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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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发。待她消停之后,又寻来了纸巾,默默地递给她。

    丢尽了颜面的方舟冷声命令:“你出去。”

    “我最难堪的模样你都见过,你还担心在我面前会掉份儿?”诺亚的声音听上去格外温柔,充满了怜惜的味道。

    他方才留意到了她肿胀的腹部,又瞥见一旁未能合上盖子的垃圾桶。

    Mia提醒的没错,她确实有进食障碍。

    方舟闭上眼,虚弱地倚靠在墙上。

    诺亚伸手轻抚她的脑袋,像撸一只猫似的,一下接着一下。

    他并未即刻询问,待她面色好了些,呼吸也平顺了,才开口道:“食物本该是给人愉悦的,为什么拿它来折磨自己?”

    “我只是一下吃多了,就不能偶尔放纵一把吗?”

    方舟投出去的目光带着怨怼,可收到的眼神却相当温和,似是带着宽恕的意味,让撒了谎的她顿觉心虚。

    “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承认问题确实存在,不是吗?”

    诺亚也靠到墙边,与她肩并肩坐着。他稍作犹豫,还是抬手扶住她的肩,将她揽入臂弯。

    许是他的怀抱过于温暖,又许是他身上的气息过于诱人,方舟没有抗拒,软绵绵地伏在他怀里。

    “Mia青春期的时候也经常这么做。”

    看来是机灵的小丫头告了她的密。Mia昨天见着了她手指关节上的红印,估计即刻猜到她或许也是惯犯,只是没当场揭穿她。

    诺亚把玩起她的手指,“原先你手上没这印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方舟不响。

    “最近碰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了吗?”诺亚耐心地问,见她迟迟不回,犹豫了下,又问,“是因为……我吗?”

    方舟轻笑一声,“你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最近写论文压力太大,不知道能不能按计划毕业。”

    诺亚揉着她的肩,下巴轻蹭她的头顶,安抚道:“在这儿延毕才是常态,你已经够厉害了。还有其他原因么?”

    “嗯……我的反射弧可能比较长。汉娜的事,我好像到现在都还没回过劲来。”

    诺亚,穆勒太太,Mia,她尽力帮他们一个个走出哀伤,末了,却发现自己陷进去了。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外化成了单一的对食物的渴求。

    “有去看过医生么?”

    即便她去精神科挂门诊,医生作出的诊断大概率只是非紧急的心理状况,并没到疾病的程度。非疾病的咨询费用,不在她学生医保的报销范围内。

    费用昂贵,她负担不起。

    诺亚自然想不到她的顾虑,又说:“你应该了解,心理最容易出现问题的是哪一类人群?”

    “心理相关从业者。”

    方舟不愿让诺亚替她担心,于是说:“我会去找我们专业的Berater聊一聊(类似辅导员)。如果情况得不到缓解,我再去看医生。”

    诺亚点头赞同,“你搬到三楼来吧。不睹物思人,或许会好一些。”

    乍一听,方舟还以为这是破格的同居邀请,一时没想好该如何拒绝。

    他今日态度极佳,她也不好再恶语相向。

    正想着婉拒的措辞,又听诺亚说:“我最近都不会回图宾根,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搬来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