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和后背?”顾斯怔怔地重复了一遍雷渊的话,这正是他在上午训练赛对青训队员的训话内容。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几乎已经成为他教育队员的口头禅。只是他不记得自己何时对雷渊说过,也没想到时隔经年,雷渊竟然还记得。
“你还记得?我怎么会和对手说这话?”顾斯挠头苦笑。
雷渊没有正面回答:“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记性这么好,怪不得咱们雷律师能上名校、当大律师、前途无量呀,”顾斯将长腿交叠在写字台上,整个人慵懒地躺在电竞椅里。
“你想多了,”雷渊自动无视了顾斯故作的恣意,“那些用不上的法条、案例、司法解释我早就记不清,就像游戏里每种武器和防具的属性值一样,都是现用现查。”
“所以呢?”
“所以我只是记得你说的每句话罢了。”
同样的一句话,只是修改了几个字,两次听来竟然就是完全不同的含义。
顾斯抬起头看向雷渊,他的眼珠是浅棕色,无论何时看起来总是澄澈,让雷渊有些燥热。
此时已是接近零点,窗外北城漆黑的夜色里有风呼啸。
“你想和我交换一个秘密吗?”长达十秒的沉默后,雷渊开口。
顾斯勾唇一笑,露出两颗虎牙:“雷律师难得这么有情趣,我当然乐意奉陪。”
“连怎么玩都不问?”雷渊莞尔,“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然后你来问我,我也不能撒谎。”
“等等,”顾斯收回双腿,身体微微前倾和雷渊四目相对:
“所以说你现在是斯文败类呢,‘如实回答’和‘不能撒谎’好像不是一个意思吧。雷律师,你文字游戏都玩到这种程度了吗?”
“呵呵,”雷渊被看穿也不急躁,“那我也如实相告。”
“我的问题是......”
谁料,雷渊刚欲开口,顾斯就伸出一根手指竖在他唇边,示意他噤声。顾斯的手指纤长笔直,和雷渊的薄如刀锋的唇瓣若即若离。
“秘密可不能就这么开诚布公地说,”顾斯笑,“秘密要躲着说才有意思。”
雷渊摸不到头脑:“polite大神的闺房都不算隐秘?”
五分钟后,雷渊才明白所谓的“躲着说”是什么意思。
此刻,在kingsize的大床之上,厚厚的被褥之下,顾斯轮廓锐利的英俊侧颜离他近在咫尺。他的鼻梁挺拔,睫毛茂盛如野草,雷渊看得抿了抿嘴唇。
如果屏住呼吸,两人应该能听见对方加速的心跳。
“小声点,”顾斯轻言轻语,“我怀疑这个房间被动过手脚。”
他举起手里的手电筒,小幅度晃了晃。
“所以只有被窝是安全的?我们在演恐怖片?”雷渊能理解顾斯的顾虑,但确实没想到应对方式如此清奇。
“如果真的有人监视,咱俩最多算一夜/情,多合理呀!”顾斯坏笑。
雷渊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咳咳,下面我来提问。”
“顾斯,”他微微侧过头,贴着顾斯的耳朵压低声音,“我想知道除了之前提供的经纪合同,你和热望签过其他合同吗?譬如什么补充协议......”
顾斯犹豫了两秒,耳边传来的燥热气流让他颤栗,随即用更低沉的声音回应:“签过。”
雷渊沉默,这是他反复思考和检索之后,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不过心中的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也是一种解脱。
雷渊很想追问顾斯那张隐藏的合同到底写了什么,但他明白顾斯如今对他并非完全信任,能透露到这一步已经是念尽了旧情。
至于这张合同的内容,必然是要赌上顾斯的前途,他没有理由予取予夺。
顾斯好像看穿他心中所想,并不希望他难堪,于是很快接过话题:“那雷律师,现在该我提问了?”
顾斯在被窝里撑起上半身,在昏暗的灯光下直视着雷渊的眼睛。
雷渊有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左眼眼角缀有一颗小痣。这双眼睛本应该极致多情,但那副无论何时映着冷光的金丝眼镜,却巧妙地把距离拉远了。
“我想问......”顾斯看着雷渊那略带倦意的眼尾,一时有些犹豫了。
雷渊只道他也要抛出一个前途攸关的敏感问题,骤然绷紧神经。他要如实回答,但也要想好如何回答,这是他多年律师生涯造就的本能。
“雷渊,你还喜欢我吗?”
出乎雷渊的预料,这是顾斯的问题。
雷渊瞬间头晕目眩,仿佛时光飞速倒流回到了十八岁那年,在那个简陋的电竞场馆的训练室一角,他们曾交换的盟约。
“喜欢,一直喜欢。”雷渊说。
顾斯笑了,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快速地吻了雷渊的额头一下。
*
上午九点,热望集团总部大会议室,各路中介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为了快速沟通上市过程中繁琐的问题,热望安排这间会议室作为驻场中介的“基地”,如果有重要事项,可以立刻开会拉齐;如果没有,则是各方自行处理工作。
“雷律师早啊,”何佳怡提着早餐匆匆忙忙跑进会议室,占了雷渊旁边的座位,“看着精神不错啊,昨天不用加班?”
“昨天三点睡的,”雷渊笑道。
“我靠,你真是先天资本市场圣体!”何佳怡叼着煎饼果子感慨。
自从在尽调访谈一起对付薇薇安,她和雷渊就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券商这边有什么法律问题,两人也经常一起讨论。
名义上说,雷渊负责国内法问题,何佳怡负责上市规则事项,本应互不干涉。不过,能进入顶尖外资律所,何佳怡也是p大法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两人交流总是能给一些问题找出答案。
“何律师,我倒是有一个问题请教,”雷渊起身,示意何佳怡一起去门口交谈。
“有什么事能难倒雷律师呀,和我说说!”何佳怡靠在门边,喝了一大口咖啡。
“你先把咖啡喝完再说,”雷渊笑。
“诶呀,咱俩谁和谁啊,用不着这么客气。话说你总是这么端着,累不累啊?”何佳怡打趣道。
“那我问了,”雷渊清了清嗓子,“根据《上市规则》,有哪些因素会影响保荐人的公正性和独立性呀?”
“就这?”
何佳怡本以为凭雷渊的水平,问的都是她抓耳挠腮才能解答的难题,没想到是这么直观的问题,她得意道:
“这个很清晰嘛,就在《上市规则》3a.06到3a.09,主要是持股5%.......”
“我早就看过,只是想确认一下,”雷渊略作停顿,确认对方已经把咖啡咽下去才道:
“保荐人聘用的专家和发行人的核心雇员谈恋爱,无论如何也不会影响独立性吧?”
“我靠!”
诡计多端!何佳怡恨不得咖啡能立刻把自己呛死,会议室中众人投来窥探的目光,她努力平稳情绪:
“你真和顾斯谈恋爱了?我就知道,啧啧啧,酸臭!”
“倒也不算,我就是准备为了尽调事业,牺牲一下色相。”雷渊正视道。
何佳怡投来嫌弃的眼光,心说你虽然长得帅,但是人家顾斯也不差好吧,不然那上百万女友粉是眼瞎吗?
不过,她的目光并不局限在男人的外貌,插科打诨不能影响她对法律问题的准确判断:“尽调?你要查选手合同?”
“很敏锐嘛,何律师。”雷渊竖起大拇指。
“那要怎么查呢?”何佳怡皱眉,“我们合伙人也说,电竞行业的选手合同水深得很,让我在验证和尽调中千万小心。”
她又接着感慨:“唉,上市尽调就是博弈,一方面我们要把重大事项查清楚,避免上市之后被处罚;另一方面,又要照顾集团的情绪,不能惹怒大财主......”
“何律师,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配合一下?”雷渊露出一贯温和笑容,让人顿生可靠之感。
“什么主意?”何佳怡没有拒绝。
半小时后,热望集团的大会议室里寂静到令人窒息。坐在上首的光头男人面色铁青,瞪向坐在会议室右侧的券商和律师:
“真是荒唐!”光头男人名为胡露,是热望的cfo(首席财务官),他愤懑道:
“我参与过那么多港股上市项目,怎么就从来没人,要求公司签这所谓的确认函?”
他用力一拍会议桌,直指雷渊道:“雷律师,选手合同早一个月就发给你们了,合不合法你们律师难道看不懂?为什么要公司确认?公司能确认还花几百万请你们干嘛!”
cfo是上市项目中代表集团的发言人,毫无疑问所有中介都不敢轻易违逆,此时看着胡露如此动气,即使头铁如薇薇安也不敢轻易开口。
所有人看向雷渊,这个刚刚触怒了集团cfo的三年级律师,好奇他要如何收场。
雷渊却一如往常淡定,答复时依旧风度翩翩:“胡总,我们并非要求公司确认选手合同的合法性,仅仅是需要公司确认,不存在已提供的经纪合同之外的协议安排。”
这三年雷渊处理了不少上市项目,深知“暴怒”就像“亲切”一样,是公司高管常用的表演方式。
一旦他们表现出这种状态,并不必然意味着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而很有可能是因为踩中了痛点。
雷渊继续补充道:“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特点,电竞行业最重要的参与者就是选手。我们希望公司签署的确认函,就像是要求餐饮行业发行人确认没有食品安全问题。”
胡露看雷渊如此年轻,但却沉得住气,顿时明白自己的表演作用不大,他立即转换了目标:
“反正我从没遇到过提出这种要求的律师,钱律师、何律师,你们也来说说,签署这个确认函有什么法律依据吗?”
胡露瞪向公司的国内法顾问,君华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钱安,以及涉外法律顾问何佳怡。
他很明白,钱安作为公司律师,无论如何不会忤逆自己的意思;而何佳怡,比雷渊还年轻,此刻估计已经吓得不敢说话了!
“胡总,”胡露没想到是何佳怡先开了口。
“我赞同雷律师的意见,从我们的角度来说,签署这个确认函也是必要的。”何佳怡鼓起勇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