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的寂静一下子就被淹没下去,剧烈的闪光撕开云雾,如雷贯耳般在悬空中裂开一道长痕。
祁樱脸色微顿,旋即,瞳孔之中,倒映出一道灿烂的火花。
紧接着,灿若霞光的烟火一绽接着一绽,升与半空之中,伴随着雾白的烟雾,像是五色祥云一般繁繁散开;烟青色、粉白色的,还有夺目的赤红,一缕接着一缕,犹若辰光一点一点往下坠,流光溢彩,灿若星河。
竟是,烟花会?
再往下看,方才看清放烟火的地方是妖界的领域,算一下日子,现已是芒种,妖族一界向以芒种第二天定为夏祭日,到了夏祭,便要举行一年一次的烟火会。
类似于,凡界的上元灯会。
只不过,祁樱记得,妖界的夏祭更为热闹些?……
祁樱有些怔,乌睫微微颤了颤,待漫天的烟火慢慢消散,才发觉身边的人并没有看那异彩烟火,而是灼灼地望着自己。
安静的,柔腻的,带着一丝丝淡淡的的苦涩和渴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神就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她微微眯起眼,明知故问道:“师兄为何不说话,还要这样看我?”
祁樱记得,他之前最是厌恶自己。
也算不上厌恶,兴许是一个小孩总是缠着他玩围着他闹,心底本能想推开却难以抗拒吧。
毕竟,他是魔尊安排在修仙家的卑微细作。
阴鸷、冷漠孤僻的可怜魔族人。
祁樱对他的初印象没那么多,后来还是母亲后来告诉她,迟深第一次来见她们母女二人的时候,她就固执骄横地揪着他的衣袖不放手。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以至于祁樱回忆起来,只记得他那张清容俊貌的脸。
小小的她,什么都不懂,就连经诗和道法都只是浅蘸酌止,只是,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之人。
眼瞳是赤红色的,发尾也是浅浅的绛红,瘦弱却坚韧的身躯生出好闻的香气。
祁樱自幼便喜欢一切漂亮之物,一旦喜欢上,就不会轻易松开手。
于是,从祁樱有记忆起来,她就总是顽固不饶地缠着他,像个小赖皮糖一般跟在他身后,小嘴还总是挂着哥哥长哥哥短的。
迟深刚来斐云山的那几年,日子总是过得尤为艰难。
他不喜欢吃这里的饭菜,不喜欢过了亥时就不予出宗下山,不喜欢自己住的偏僻陋屋,不喜欢与同门交流。
也正因如此,遭到宗门的不少人忌惮,有些不识好歹的,竟还趁深夜来他的居舍找茬。
迟深拜入宗门之时,并没有有意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旁人都误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魔族人。
况且,他向来独来独往,与世无争,除了祁樱爱缠着他,其他人都对他避而远之。
他们不明白宗门里最受宠的祁小师妹为何总是对迟深那个阴煞满眼喜色。
嫉妒心使人发狂、膨胀,像暗夜里滋生的腐锈怨火,扰人心肝,吞人魂魄。
为此,他们还给自己找卑劣的借口,说什么,魔族人最是会蛊惑人心,卑贱鄙陋的身份不配得到祁小师妹的喜爱。
他们只是想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
只是这样。
他们才是正义的。
于是乎,夜深人静处,领头的人带着跟他大不上多少的人一起闯进了迟深的屋子。
那一年,祁樱八岁,迟深十一岁。
刚好那天,是十一月的第一个满月,还是他的十一岁生辰。
很少能有人知道迟深的生辰,就连祁樱,也是在妖界偶遇到魔尊之后才巧言令色使出浑身解数才得到了这份消息。
其实只是用她身上的一串朱红玉珠换的。
魔尊迟珩比迟深好接近多了,脾气也好。
小祁樱拎着一个漆黑又碎着星光的盒子,步履轻快地往迟深的屋子走去。
其实她并不确定迟深是否在屋舍里,迟深这个人,一到夜晚就行踪不定,有时候还为了躲着她故意留宿在外。
小祁樱倒也不同他一般见识,只是想着,送一份心意就好了。
母亲说,她自小就是迟深看着长大,还总是爱缠着他,应多对他好一些。
祁樱点头,还苦恼地问母亲该送他什么礼物。
迟深不喜欢珠玉,也不爱吃饴食,衣裳、佩剑也有专门的人从魔域给他送过来。
他还每次都只用最简朴的。
每回就穿那丹青黑衣。
若不是红瞳和末尾的赤发,在人群之中,鲜少惹人瞩目。
母亲看着她,忽然粲然一笑,从她房中的首饰盒里取出一黑一红的熹虞丝,递到她面前道:
“樱儿,听闻长玉前些日子同你比剑被你斩了剑穗,不如就做一条剑穗赠予他吧?”
小祁樱点头,瓷白的玉面润上一抹盎然喜色,指腹轻轻揉搓了下那两条丝线,问道:“阿娘,这是何线?”
她向来对手作不感兴趣,每每都是趴在母亲怀里见她绣衣缔线,将平平无奇的料材做成各种精美的装饰。
千青黛莞尔,伸手捋顺她额前的翘毛,认真解释道:“这是熹虞丝,寓意熹岁长虞。”
“熹岁长虞……?”
“是啊,樱儿,来,阿娘教你如何做。”
千青黛笑着颔首,欲想又说些什么,却忽感恶疾,猛咳了几声。
手中的丝线从她手中滑过,落入了她的膝间。
小祁樱忙不迭从桌上倒了杯水递过去。
“阿娘,你怎么了?”
她记得母亲的身子一直康健,如今却总是会毫无预兆地猛然咳嗽。
千青黛轻轻摇头,发白的面色渐渐红润,安抚道:“阿娘没事,只不过是前些日子去外界受了些风寒,休息几日便好了。”
小祁樱懵懵懂懂地点头,又问道:“真的无碍吗?阿娘,不若樱儿去问问其他的师姐。”
千青黛一只手拾起膝间的熹虞线,另一只手握起她的手,认真摇头:“樱儿,阿娘没事,不用麻烦你的师姐们。”
母亲的手暖和极了,又温又软,就像是一朵暖和和的云朵。
小祁樱忽然心领神会,踮起脚抱住她,认真道:“樱儿知道了,阿娘。”
她从未如此专心地跟母亲学了一整宿手作,就连最爱看的话本都不看了,心里只想着,做出一条好看的剑穗赠予他。
夜风呼过,吹乱她乱糟糟的思绪,小祁樱呼出一口气,缓缓叩了叩他的房门。
几刻过去,无人回应。
小祁樱收紧指尖,眼底浮起一抹淡淡的戾气,捻下咒术破开了他的门。
啪嗒。
两扇屋门打开,一股凄寒彻骨的寒气扑面而来。
小祁樱打了个喷嚏,收紧衣袖,心想着长玉哥哥住的地方真像个冰窖。
她微微环顾四周,发现这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椅和一面木柜一无所有。
主人家挺勤快,将这陋室收拾的一干二净、井井有条。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了,只是,每次来都是这副无论怎么看,都像个无人居住的样子。
小祁樱缓缓走进去,想起第一次来时还好心邀他去与她同住,他这人还拒绝了!
她真的!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人。
小祁樱微微叹气,打了个响指将屋内的烛火点燃,将满盒的礼物放于桌上,还施了道咒术稳固好桌柱以防弱小的桌子塌下来。
接下来该干什么呢?
她有些百无聊赖,挪开椅子坐了下来。
若是在这里等他一会,长玉哥哥会欣喜吗?
今日是他生辰,他知晓的吗?
小祁樱忽然抽开盒盖,拿起那只她亲手制作的剑穗。
黑红两丝缔结缠绕,中间串了两颗赤翡玉,下条的流苏仍是黑红相间。
小祁樱还在中间打了个撇脚的平安结。
说实话,算不上多精巧,只是还算是称心。
她承认她真的没有什么手作天赋。
小祁樱握着,长长舒出一口气,心底仍是期盼着迟深能够喜欢。
毕竟是她亲手做的。
夜灯过半,屋舍寂静,她呆得有些困,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手刚触到门把,忽而想到或许长玉哥哥知道她来了所以不愿意来了,那天还是去外面候着吧。
小祁樱负起手,顺便将烛火熄灭,没走前门,而是翻了后窗躲在了墙角。
屋门之外,为首的人见烛火灭去,鄙唇微翘,朝后面的人下了个手势。
夜莺低叫,寒鸦呼阙。
几里开外,负着一身伤的迟深步履微顿,赤红的眸光轻轻荡了荡,抿起唇角。
约分过了半个时辰以后,那群人立即开始行动。
两人看守在外,好几个人在屋内一起施咒擒住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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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喊三声以后,一把掀开床被。
?!
开眼一瞬间,他们都一齐呆滞——根本没有人!
一人撕开那精巧的黑盒,翻箱倒柜之后,握起那条剑穗走了过来,“老大,找寻过了,这屋子只有这一件算得上宝物的东西!”
为首的人蒙着脸,朝它吐下一抹恶臭的口水,怒道:“竟敢耍我们!”
“老大,现在该怎么办?”
为首的人篾笑一声,一把撕碎那条剑穗,道:“将这里的一切都毁了!”
“毁了?如何个毁法?”
一人勾起唇,恶笑两声道:“不若,烧了?”
“烧了?被发现了如何是好!”
为首的人给他一记,道:“笨!烧的轻些不久好了!”
“砰!”
话音刚落,前门忽然大开,月色之下,霜寒的剑鞘直击后墙。
祁樱猛然被震醒。
“烧?想如何烧?”
出声的人没多高,身影却被月色拉长,竟有一副凌人气势。
“迟深!”
“迟深!你竟敢耍我们!”
“耍你?”
迟深握紧剑身,剑眉横目,丹青黑衣上的浓浓血气很快在屋内弥漫。
蒙面之人见他这般模样,忽然兴奋耻笑道:“迟深,你果然在外面做些见不得的勾当。”
一群人一起笑了起来。
迟深蔑下眼,漠视地瞧着他,眼眸瞥过狼藉的桌角,忽然一顿。
那怎么……还有东西。
蒙面之人又大笑一声,拾起地上的杂碎剑穗,讥讽道:“迟深,这剑穗是你的吧?不好意思啊,刚才不小心,将它揉碎了。”
剑穗……
他的剑穗,早在之前就被祁樱损坏了,而且,并非是黑红色,只不过……
朱红的翡玉在暗光中缓缓发亮,迟深猛然吐出一口血,银剑倏然像断了线一样掉落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迟深,你这是作何?我都还没揍你呢!”
他猛然掀开自己的面庞,这人不是谁,就是南旻宗掌门收的义子莫诩。
迟深稳住身,运力拾起剑,却被人一刀打飞。
“迟深,你也太过不知好歹,整日被我们的小师妹缠着,却对她都没有一个好脸色。”
“你可知,祁小师妹从未给过我一个笑容,却总是对你喜笑颜开,你瞧,还给你送礼物。”
“你倒好,这么晚才回来,害得她都未能见你一面。”
莫诩握起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手中的剑身被强大的灵力环绕。
迟深仍是一脸漠视地看着他,红瞳之中,看不出一丝忌惮,甚至有些置身事外的淡然,道:
“所以呢?杀了我?”
莫诩愕然,眼底戾气更甚,气得浑身发抖,手中剑鞘倏然拔去,高举过顶,“你……!”
“想死?那我便送你一程!”
“砰——滋!”
说时急那时快,猛烈的灵力相撞,炸开巨大的浓雾焰气,众人皆是一躲,谁也没去看门口那位血气横生的迟深。
他们都以为,迟深定是死了——
偏偏睁开眼的时候,偏偏那浓雾都还未散尽的时候,有一人执剑劈开了那浓雾,一剑斩伤了他们所有人。
众人骇然,听见她怒不可遏道:
“你们这群,丑恶该死的狗!”
“谁给你们的胆子杀我师兄!”
“你们就是嫉妒他,嫉妒他清姿逦貌,嫉妒他天资过人,嫉妒他敏学聪慧!”
“你们!找死!”
“砰砰砰——滋!”
漫天烟火弥漫,毫不费力地将猛烈的爆竹烟气渲染百里之外,又是好几声响彻云霄的绚烂花焰争相盛开,一阵一阵,争先恐后,分外夺目耀眼,到最后,还变成了五花八门的花样和笙歌。
迟深眼睫微颤,深邃眼底之间,只倒映出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
“迟深,你活下去吧。”
脑海之中,忽然浮现这样一句话。
漫天绚花燃尽,远远的高山上又开始升起灯火,一盏又一盏,一灯接着一灯,明亮的烛黄灯火顺着浓郁的烟火浊气往上浮,千千万万只,千千万万盏,点亮了漆黑浓色的夜。
距离太远,祁樱听不清,只闻得见一丝丝曼妙悠扬的旋律。
还有,此起彼伏的心震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