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西坠,霞光蔚然如火,燃着最后一寸炽热,似要给这即将到来的寒夜延缓一丝温度,归林的倦鸟抖着黑羽沙哑嘶鸣也像在提醒行人莫在耽搁回家的步子。
阿翎瞧着那逆着归途穿越车马向她而来的人。
她穿着一身单薄但崭新的紫色绸衫,一头银发如同记忆里那般一丝不苟盘着个低髻,浑身上下没有多余装饰。
只耳上带着一对很少见的绯蝶石耳坠。
绯蝶石颜色像珊瑚花纹似蝴蝶,瞧着好看新奇却不值钱。
魔域随便一块空地上扒拉两下都能找到,只是这石头又硬又脆,要穿洞做成耳坠有些困难,寻常也无人想着要用这石头做耳坠。
当初阿翎一点点地打磨,花了一个月才穿成功一对,送给了眼前的女人。
那时候她喊她娘,这不是阿翎送给‘她娘’的第一份礼物,却是最后一份。
阿翎瞧着已经走到了面前的女人,她眼里的水光在日头下格外的刺眼,刺得阿翎别开了眼,低头望向她那双脏兮兮的鞋。
在瞧见那薄的就剩一半的鞋底时,阿翎蹙了蹙眉心。
“阿翎,你没事了,伤都好了吗?”金丝柳一到跟前就急切地问道,说着话还要伸手去检查阿翎身上的情况,一如从前阿翎小时候,从外头受了伤回来那般。
阿翎退后一步,躲开了她的手,冷眼瞧着眼前的女人,直把人瞧得动作一顿。
金丝柳僵在空中的手显得有些仓皇无措,虚虚握了握,什么也握不住,颓然地垂了下去。
“我听说你受伤了,霍家我不能去,我就是,就是有些担心你......”金丝柳听着阿翎受伤了就想去瞧,但当初霍老爷要她发过誓不可踏进霍家半步。
阿翎嗤笑一声:“霍振也成你主子了?这么听话怎么不给他去做狗!”
金丝柳听懂了这话里的讽刺,阿翎骂她的话她并不在意,只是见到阿翎提起她主子时脸上的轻蔑嘲讽,有些不悦。
她知道阿翎是在怪她,可是她欠主子一条命,她不得不还。
“阿翎,不可——”
阿翎挥手打断她要说的话:“我不管你哪个坟头冒出来的,想给人当娘也得问问别人愿不愿意,怎么,还以为是从前呢啊!”
想到从前,阿翎死死压住心底的委屈,不叫对方看出她此刻心底的难过。
她的心不知道是不是随着她的年纪一道退化了,怎么还脆弱了起来了。
她还以为重生一次,她的心该是很硬很锋利了,却不想全是花样子,只一句话就叫她用石头围起的心墙全碎了。
碎了的石头裂片,还割开了心里一道缝。
细细的血液渗透而出形成一条细线,牵引着她又回忆起了那充满血腥味的小时候,那危机四伏但也是她同‘娘亲’相依为命的岁月。
她记得她有记忆以来,‘娘亲’就在带着她逃亡,随时随地,有时候在吃饭,有时候在玩耍,更有时候在睡梦里就被‘娘亲’匆匆抱起,护在怀里,四处奔逃。
关于小的时候这段岁月,她记忆最深的就是金丝柳的怀抱,很暖,她的心跳总是让她能在颠沛流离里也不担心自己会被抛弃。
后来渐渐长大,那种逃命的危机越来也少,她们逐渐的也能在一些地方住上一段日子。
虽然隔一段日子就要搬家,她们永远积累不下什么家当,住的地方也永远空空的,但是阿翎很满足了。
只要能同‘娘亲’一起,她觉着在哪都是家。
金丝柳并不是个温柔的娘,阿翎也不是个乖巧的孩子,幼年的经历让她的胆子各位的大,也格外的能闯祸。
她是被金丝柳揍着长大的,但是那时候,阿翎以为那都是因为‘娘亲’爱她。
她记得有一次,她十分想要一个同她长得很像的糖人,吵着不愿意赶路,那一次‘娘亲’狠狠揍了她一顿,把她打得无法反抗了才扛着她,带她搬去了新的地方。
阿翎为此好几天没同她‘娘’说一句话,那几天她‘娘’也一日回的比一日晚,每次回来那拿鞋底都被磨没了一半。
几天后,她‘娘’带着一脸的伤回了家,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着的糖人:“诺,给你,以后不准再这么任性了。”
那糖人直到化了,阿翎都舍不得吃,拿了个捡来的琉璃罐小心收了起来。
后来阿翎才知道,她‘娘’为着能买那个糖人,混进码头去扛沙袋,后被发现了是魔物,差点没被打死。
受了伤的她,还走了三十多里路去了阿翎吵着要的糖人摊买了她心心念念的糖人。
阿翎在那之后再也没吵着想要什么过,那日给她‘娘’磨破皮的脚底上药,她还在心里发誓,以后要给她‘娘’买好多鞋,绝不让她在穿这种没了底的鞋。
阿翎从回忆里挣扎着跳出来,低头看着金丝柳崭新的衣裙下头那双鞋底磨掉了一半的鞋,心钝钝痛了起来。
也不知道她这衣衫从哪儿借的,她从来都是个好强的人。
“阿翎,是我的错,你恨我怪我都是应该的,只是换孩子的事是我一个人做的,同小主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阿翎,既然你已经回了霍家了,日后大家相处在一起,不若就此放下,好好相处,小主人她也是个极好的人。”
“阿翎,你也是个好孩子,你们一定能处成一对好姐妹的。”
阿翎心里渗透着血丝的缝隙,随着这一声声的‘阿翎’,逐渐被生生扯开了更大的缝隙。
血雾侵满整个心房,阿翎眼前也是赤红一片:“够了!”
她竟然还抱着那一丝丝的希望,真当她是来关心她的,原来还是为着师清浅。
让她猜猜,金丝柳在听着她伤了师清浅,她又被霍振打伤后,是更担心她受伤,还是担心师清浅被她所伤。
阿翎苦笑一声,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喜欢师清浅,她究竟哪里不好。
明明跟金丝柳一道长大的是她啊,霍振喜欢师清浅她能理解能接受,为什么金丝柳也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
她究竟哪里不好,她不在意她的‘娘亲’是人是魔,不在意没有一个安稳住所,她更不在意生活穷苦。
十岁的时候她们在人界躲不下去,尽管害怕魔域,她也同‘娘亲’一道去了魔域。
做为一个人类孩子,她甚至有可能成为魔族的食物。
她日日只能躲在一间脏乱的储藏室内,每日最开心的就是等她‘娘亲’下了工回来,他们一道分吃一份食物。
她的‘娘亲’会给她编小辫子,会教她读书识字,发了工钱也会抱她在膝上问她可有想要的礼物。
阿翎自糖人后,再也没有提过要求,只希望‘娘亲’多陪陪她就够了。
阿翎也问过她爹是谁,她‘娘亲’说她爹是个修士,知道‘娘亲’是魔物后,就想杀了她们两。
阿翎宽慰她别伤心,等她长大了,她会保护‘娘亲’,绝对不会让那男人伤害到‘娘亲’。
后来,等阿翎满了十六岁,‘娘亲’忽然有一日说要带她去见见父亲。
阿翎也想知道自己父亲长什么样,她担心‘娘亲’害怕,还发誓除非她死,不然绝不会让父亲杀她。
阿翎想到这,紧紧攥住了剧烈疼痛的心脏位置的衣衫,眼里全是戏谑。
没想到,要杀金丝柳的人,成了她。
知道真相的那刻,阿翎喊着要霍振杀了金丝柳。
她恨,她恨死了!
她一心以为相依为命的‘娘亲’,开始抱着的是让她替师清浅去死的心思!
阿翎用力闭了闭眼,庆幸自己不会哭,两辈子了想起这些她还是难过的想哭。
她在心里怒骂自己,白活那么多岁数了。
她们这一处的奇怪场景引得四周越来越多的关注的目光,阿翎看到学府那巍峨门头下顾景阳安静地站在那余晖还能照亮的一角。
他身边的阴影里,还有难得有了表情的师清浅。
阿翎看到师清浅皱起的眉头里写满了厌恶,不禁冷笑一声,望向身旁的金丝柳。
她想来也是瞧见了师清浅,一副信徒见到了信仰的神的模样,就差给人跪下了。
而那神眀是一个眼神也没给。
阿翎解下了腰间的钱袋子朝着金丝柳砸了过去:“拿着钱滚,以后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敲断你的腿。”
“一个魔物还敢这般胆大来鸿渐学府,劝你警醒些,别被人抽走了魔骨,你瞧瞧你现在的模样,你主子要是在世也得嫌弃你。”
“还有你那小主子,你等着瞧吧,我迟早给她踩脚下,同我做姐妹,就那种垃圾她也配!”
阿翎不再瞧金丝柳,毅然决然转过身,朝着顾景阳跑去,这一世她不用他们的喜欢,她要变强,变得很强。
她发现日光下的顾景阳好似沐浴着圣光,她奇异地想起了早上在顾景阳马车上她说的那句‘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
阿翎轻笑一声,想得美,她才不要放过这些人,她也不打算放过自己。
她要变强,强到耀眼,叫所有人都没法再忽视她。
“走吧。”阿翎冲着顾景阳抬了头下巴。
顾景阳瞧了眼远处站着还没走的金丝柳:“你们聊完了吗,我不赶时间。”
瞧着那人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她看见那女人捡起了地上的钱袋子,也往她们这边来了。
阿翎摇头:“不是找我的,我们走吧。”
她说着看了眼师清浅,眼里充满了鄙夷,金丝柳就算对不起所有人,也都是为了师清浅,她竟然能真这般不闻不问,实在冷血。
顾景阳看了眼脸色随着这暮色日渐变黑的师清浅,深觉有意思,她还是头一次在师清浅脸上看到这么多种神色。
不等她细看,就被阿翎拽着走了:“别耽误我赚钱。”
那袋灵石给了金丝柳,她这囊中又空了,没灵石怎么买灵材,没灵材她怎么炼丹,没丹药她怎么快速结丹。
还有她的流离紫金鞭,她想赶紧炼制出来,然后狠狠抽一顿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