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君府。
赵亥趴在书案上,眉头扭出几个疙瘩,表情痛苦如吃了汤药,牙咬着笔杆,笔毫悬在帛书二寸上方,迟迟不落下。间或偷偷向上斜一眼,叔父简正冷冷地瞪着自己,“嗖”地坐直,落笔写下一个名字。
如此往复十数次,他停下笔。“叔父,只想起这几个人。”头都快想破了,拢共写出了十个名字。
“少装啊,敢撒谎,叫你父亲把你关到明年。”赵简存了心要熬一熬他的性子。
赵亥吸吸鼻子,快哭了。“我没撒谎。”
赵简勉为其难地点下头,伸手。
赵亥殷勤地奉上帛书,一个一个介绍:“这是阳成君的孙子……这是虞卿的侄子……这是卓氏子……他们的随从仆役,我就不认得了。”
全是平日与亥厮混的纨绔子弟。这样一群货色,扯什么同仇敌忾、家国大义?演滑稽戏呢。赵简暗暗佩服挑事的人,太毒了,选这么些有头无脑的纨绔。又问亥可否记得是谁起的头,赵亥摇头再摇头。
“你们几时聚在一起的?”赵简提示。
赵亥回忆起一些画面。那日,他召集了一帮人投壶,有人抱怨:“投得再好有甚用,也刺不死秦军,无法替死在长平的将士报仇。”火石被打着,火苗一下窜起。又有人骂了句“该死的秦人”,还有人振臂高呼:“找秦人报仇!”——赵亥稍作停顿,对赵简说,这个蹦着高地喊的,是卓氏子成。赵简没打断,让他继续说。
陆续有人叫嚷:
“报仇?邯郸哪里有秦人?”
“质子府!”
“走,报仇!”
一群人杀气腾腾涌上街头。巧得很,没走多远就遇到了秦异人的儿子政。
赵简示意亥停下,问他为何单单记住了卓成。
“只有他穿的红衣,大丈夫穿得比女人还艳……”赵亥突然拔高嗓门,“是卓成,准是他!”
“何以见得?就因他煽动找秦人报仇?”
赵亥说:“我从前没见过他!”赵亥在邯郸纨绔中出了名的爱玩、会玩,时不时有生面孔带着新鲜玩意登门求提携,他来者不拒。赵亥记得清清楚楚,那卓氏子牵了一条高大威猛的青犴做见面礼。
青犴?赵简察觉到不对劲。青犴是名犬,价值千金,卓氏是与郭氏实力相当的豪富,卓氏子与亥头回见面,就送上如此贵重的礼物?图什么?
事不宜迟,须立即找到卓成。
赵简临走前严肃地告诫亥老老实实闭门思过,“你若实在闲得慌,练练弋射,找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练练角抵,不许惹事。”
赵亥点头如鸡啄米。
平阳君府外,侍卫虎正和一甲士说着话,见主人出来,立马迎上去。
“公子。”甲士笑着施礼。
“舒祺?”赵简有些意外。舒祺是左师触龙的少子,几年前,触龙向太后恳求,教舒祺入宫做了黑衣,而今舒祺已成赵丹心腹。
“我专程来找公子的。”舒祺说,“公子府上可有个孟弋?她出事了。”
***
掀开眼皮的瞬间,孟弋脑中一片空白。扭扭脖子,后脑痛感袭来,她蓦地睁圆了眼睛:郭起,我要宰了你!
“姊,你醒了!”一个小童兴奋地扑到眼前。
“政?”孟弋认出是两日前在街头救过的秦公孙政。
“可算醒了。”屋中响起一道如释重负的音腔,孟弋坐起,见一人吊着胳膊缩在墙角,“灵辄?这是怎么回事?”环顾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摆设,孟弋心头疑惑膨胀至极点。
灵辄破口大骂:“都怪那个该五马分尸的郭起!”
早间,得了赵简的吩咐,灵辄歇了盯着孟弋的念头,打帐随公子去平阳君家。谁知,出了府,公子又改主意了。“城里不太平,她一介女流,倘若出些差池,她还住在府上,传出去对咱们也不好,还是看着些为宜。”
灵辄即刻去追孟弋。
到底晚了些,等他追上时,孟弋已被打晕在地。一群壮汉,居然朝一个女人下手,灵辄大怒,大吼一声,抡刀冲上去。
郭起找来的是市井无赖游侠儿,吃的就是拳脚功夫,他们人多,还不要脸的多对一,灵辄没几个回合便露出败势。
“孟弋!孟弋!醒醒!恶人要把你带走了!”郭起欲趁乱带走孟弋,灵辄飞扑上去,砍走了郭起,他只顾着喊醒孟弋,没防备被一刀疤脸拧断了胳膊。
灵辄惨叫一声,眼看几人围拢上来,心知今日必命绝于此,他瞪着刀疤脸,心想,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就在他准备扑上去和刀疤脸同归于尽时,一队黑衣赶至。一老仆走在最后,牵着一小童。灵辄记得这小童,秦公孙政。黑衣中有人认出灵辄,收拾起那伙无赖更卖力了……
“是你救了我?”孟弋对嬴政道,“谢谢你。”
得了夸奖,小童羞赧地摸摸脑袋,捧了碗水给她:“甜的。”
水中加了饴糖,入喉甜爽不腻,孟弋好受多了。“你怎么会在那里?”还带着赵王的黑衣?
街头事件后,赵王加强了对质子府的警戒,名曰保护。政正是淘气的年岁,野起来质子府都装不下,又哭又闹嚷嚷要上街。无奈,公子异人只好求助于负责守卫质子府的舒祺。
舒祺挑了几名精干下属,令他们好生看护公孙,不得有丝毫闪失。
异人这才放心地派了老仆陪同政出门。
政想见恩人。他知当日那位公子是庐陵君,见到他就能见到孟弋。于是便直奔庐陵君府。经过一带岔路,御者怕走错,行速很慢,政按捺不住,跃跃欲试想跳下车,他刚抻出头,就听见有人大声叫孟弋……
听完,孟弋后背直冒冷汗。她再次向政道谢,又走到灵辄面前,郑重行礼:“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我会报答的。”
灵辄羞涩地挠挠头:“这都是公子的吩咐,要谢也该谢公子。”
“郭起现在何处?”孟弋动怒。
“在狱中。”黑衣将那伙贼人狠揍一顿就丢进了监狱。
“跟我走。”
灵辄忙站起来跟上孟弋。“去哪里?”
“杀了郭起。”孟弋旋风似的冲到门外,突地一阵晕眩感袭来,登时头重脚轻,摇摇欲倒,她伸手四下抓挠,抓住了一双柔软的手,梦瞪眼,一位美丽的妇人映入眼帘:姿容冶艳,笑容明媚,宛如春日山间怒放的芍药。
孟弋立即知晓了对方的身份,异人的夫人,政的母亲,赵姬。
***
孟弋随赵姬走入一间静室。
这位夫人的经历孟弋有耳闻,很好奇这样一位夫人要同自己说什么。赵姬转过身,在孟弋面前站定,在她充满疑惑的目光中,直直跪了下去。
“……”晕眩感再度向孟弋袭来。
***
“夫人快快请起,我何德何能?实不敢当。我只认得几个字,什么诗啊经啊,只粗粗翻过。夫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孟弋想破头皮也想不到,赵姬请她做政的老师!
任她嘴皮子磨破,赵姬就是不肯起身。
“我听吕先生说过你,八岁痛失母、弟,立志要经商致富,十岁随父万里迢迢前往南海贩货,九死一生,赚得南海珠宝,自此发迹。汝父能成为邯郸富贾,全是你的功劳。论坚韧论勇毅,放之当世,莫说女子,就是丈夫,又有几人能及子?”
赵姬言辞恳切,孟弋心底有一丝松动,却没松口。
赵姬神容哀戚:“公子为政请了先生,教他诗书,可学诗书有何用,能保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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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母子性命?我们母子在邯郸度日如年,长平战时,质子府被围了好多回,愤怒的人群恨不能将我们挫骨扬灰,那段时日比噩梦更可怕。政只是一个孩童,他有何过错?孟弋,我以一个母亲的名义,恳请你教导政,教他自保,教他安身立命。”赵姬拜伏在地,不肯起身。
孟弋无奈。“夫人请起,我应了便是。”
“政!”
政躲在外面偷听,听到母亲召唤,立马窜到屋中。
赵姬把他推到孟弋跟前,“快,拜见老师!”
政扑通朝孟弋跪下,行了一个无比庄重的稽首礼:“学生见过老师。”
这时,侍女来报:庐陵君来了。
***
一行人到堂上时,赵简正和异人叙话。他一眼就看到了孟弋,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确信她安然无恙,轻吁一气。
帷帐破了个小孔,一双眼睛透过小孔,不动声色观察着,眼底浮起高深莫测的笑。
灵辄声情并茂向自家主人说,若不是公孙出手相助,他早横尸街头了。赵简笑对异人道:“公孙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侠义心肠,足见公子教导有方。”
异人客气:“庐陵君过奖了。政,快来,见过庐陵君。”
政扭脸看孟弋,孟弋摸摸他的头:“去吧。”
政走到赵简面前,大大方方地行礼。
“公孙免礼。”
不多时,赵简领了孟弋和灵辄离开。
帷帐后走出一人,却是吕不韦。
“兄长意下如何?”异人问。
吕不韦笑道:“孟弋是福星。”
异人面露喜色,转问儿子:“仲父交代的事情,你母亲办妥没?”
政乐得拍手:“老师收下我了。”
***
赵简和孟弋骑马并行。
“灵辄为救我遭此大罪,我会补偿的。”孟弋说得无比诚恳。
赵简“嗯”一声。
孟弋又问他和舒祺可相熟,他冷静地瞥一眼她。
“救我们的是舒祺手下,我想备份薄礼,可我不认识他。”孟弋照实说。
赵简收回目光。这个该谢那个该谢,就没他什么事是吧?
孟弋无措,这人什么毛病?说变脸就变脸?下面的话还说不说了?旋即,她自我释怀,不和他计较,我可是懂礼数的人。“自然,最该感谢的是公子。我这人素来知恩图报,等过两日搬完家,我一准好好置办筵席,答谢公子。”
赵简很意外,“这么快就安顿好了?”
孟弋前日见克时就托他帮着采买,克做事牢靠,想必已置办得差不多了。如今收了嬴政做学生,住在赵简府上颇多不便,还是尽早搬出为宜。
“你?教嬴政?”
不消揽镜自照,赵简也知自己的表情有多失态。他自省,涵养功夫还是不够。
孟弋眉毛倒竖:“公子的意思,我不配?”
赵简明智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你既已是嬴政师,可否帮我一个忙?”
新鲜,庐陵君求她帮忙?“说来听听。”
赵简请她问问嬴政关于那日街头打闹的一些细节,受害者许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孟弋疑惑:事情不是都过去了?”
赵简将事情和盘托出,还说了幕后搅事的极可能是卓氏。
孟弋陷入沉思。原以为那只是一起普通的打闹事件,没想到是有人借刀杀人,试图点燃狼烟。卓氏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了。”
赵简谢过,又问她预备如何处理郭起。
孟弋说:“我本想杀了他的。”这是她能干出来的事,赵简一点都不惊讶,却又听见她说,“可现在我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