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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或许是因为心里有鬼, 听到他说的这话,白茸整个人都下意识颤了一下。她是不是不该说,槐魑之心可以用来做药的?

    可是, 仔细一想, 温濯身体不好, 需要槐魑之心作为药引的事情, 除去祝明决和她以外谁都不知道。沈长离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未卜先知, 不过是顺着她的话的一个合理猜测罢了。

    倘若直说,他是绝不可能同意将槐魑之心给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做药引的。

    白茸定了定神,“据说筑基很难,失败后可能还会有损元神。虽然我现在离筑基还远着,我在想, 到那时,不知道还有没有运气能再遇到一只槐魑。”

    她很乖觉, 也并没有直接否认需要槐魑之心作药。

    沈长离没再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接受了她这个解释。

    她小手轻轻揪住他衣角,迅速转换了话题, “今日似有些冷……”

    她在暗示, 到了今天渡气的时候了。

    他不为所动, 呼吸都没变。

    白茸如今看不到他的表情,等了半晌, 只能摸索着攀了过去。她伸手, 便触到了男人清瘦的下颌,漂亮流畅的线条, 往上便是薄薄的唇和笔挺的鼻梁。

    沈长离依旧不动。

    白茸只能支起身子,努力仰脸, 攀住男人宽厚的肩,再去够他的唇。

    她觉得极为羞耻,却毫无办法。

    体温终于稳定了下来。或许是因为今日损耗了心神,虽然天刚擦黑没多久,白茸便觉得极累了。

    她原本是正坐在榻上,头却像是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蜷在卧榻上睡着了,小小一张瓜子脸,瓷白的面颊几乎没有血色,只有双唇极艳,似被反复爱不释手赏,玩后的雪中落梅,一抹殊色。

    她睡得很安稳,做了个很好的梦,内容却忘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醒了,感觉到沈长离已经不在了。

    袖里绯阴阳怪气道,“别找了,早走了。你莫非指望能在他怀里甜甜醒来,还是指望他下次温柔地哄你入睡?”

    白茸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她已经懒得反驳袖里绯的阴阳怪气了。

    它说话虽然难听,却都是大实话。

    按理说,沈长离不在,现在应该是找槐魑之心的好时机,只是她如今视力受损,找起来着实有点困难。

    青鸟还在室内,把脑袋埋在翅膀下睡觉,白茸摸索着凑近,逗了逗鸟儿,嘀嘀咕咕道,“你认识这儿的路么?”要是它可以带路,让她找到槐魑之心就好了。

    青鸟睁着豆豆眼,歪着脑袋看着她。

    月色正好。

    他静静在檐下闭目调息,炼化龙骨,灼霜平稳的声音传来,“主人,楚挽璃上山来了。”

    男人细长的手指支着下颌,“她有何事?”葭月台不留外客过夜,是他一直以来的规矩。

    灼霜道,“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告知。”

    葭月台的结界是它设下的,楚挽璃很清楚,沈长离能听到灼霜的剑魄传音。

    楚挽璃裹在火鼠皮中,鼻尖和眼圈都红红的,比起平时的刁蛮活泼倒是显出了几分娇弱可怜。

    见到漫天风雪中出现的白衣男人,和葭月台上亮起如豆灯光,楚挽璃眸子一下亮了,她抖了抖肩上的雪花,远远扬声喜悦地叫他,“哥哥。”

    “我生辰的那日,你为何不来?”她声音又小了,“我还以为,你不在青岚宗了。”

    他道,“那日有事。”

    楚挽璃揉了揉自己冻红的面颊,撒娇道,“那你得给我一点礼物赔罪。”

    “我已经是修神后期了,打算在明年大比前筑基。”楚挽璃试探性问道,“据说,那槐魑之心,对于筑基有奇效——我知道,它如今是在哥哥这里吧。”

    比槐魑之心更好的宝贝,沈长离都能随手给出,她觉得自己如今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沈长离竟然没有一口答应,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此物不行。”

    为什么不行?楚挽璃极为意外。沈长离修为已臻化境,槐魑之心对他宛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要槐魑之心做什么?可是,她知道自己问了也无用。

    她心情沉了下去,只能又撒娇,“那换一个?”

    沈长离没搭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观他今日神情,似较平时隐隐慵懒几分,不再那样冰冷,眉目间透出的一些不同,让楚挽璃视线忍不住停驻,神情甚至有几分痴迷。

    她就喜欢他这让人琢磨不透的性子和身上那种举重若轻的傲慢。

    葭月台上亮起灯光,风雪之中,楚挽璃竟似听到了年轻女人说话的声音,调子娇娇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忍不住往他身后的屋子看了一眼。

    葭月台她来过不少,但是从未被允许留宿过。

    沈长离神情淡淡,没有遮掩,也没有半分解释的意思。

    他问,“你有什么要紧的事?”

    楚挽璃勉强道,“我是来给哥哥送挑战状的,是那金阳宗的金瑜下的,说要找哥哥复仇。他如今来了我们宗,已经连续挑翻内门十多个剑修了,再让他如此下去,传出去了,我们宗门名声着实不太好听。”

    金瑜实力也强横,算是一个刀修天才,年纪轻轻,修为已到灵境后期。

    沈长离年少时便已在九州成名。这几年,他几乎已完全无视这些乱七八糟的各类挑战书了。

    如今自然也是,听到这个名字,他神情都未动,只道,“没空。”

    楚挽璃极为失望,金瑜表面说要比剑,实际上却是将沈长离视为追求楚挽璃的最大情敌。假设沈长离真的应战了,对她而言也是极有面子的一件事情。

    一个男人,就算性子看起来再怎么清冷淡然,必然也会想在心悦的女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实力。

    可是沈长离却这般浑不在意。

    一番下来,她什么目的都没达到。下山路上,楚挽璃委屈得不行,又想到自己方才隐约听到的女人笑声,实在按捺不住问心音,“哥哥不会真的找女人了吧?”

    她有些急了,“你帮我查一下他身边的女人。”

    她一月可以调动一次特别权限,让心音帮她查模糊的过去和未来的信息。

    半晌,心音道,“沈桓玉在凡间曾有过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未婚妻性子胆怯柔弱,与沈桓玉相差甚大,双方见面极少,并不投缘。元盛十一年三月,原本预定的婚期前一月,两家已商定好退婚事宜。此后,两人一生都再未有见面。”

    “这是目前,唯一与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异性。”

    楚挽璃松了一口气。沈长离有一个凡间的未婚妻的事情,她听楚复远说起过,他既自愿选择了斩断情丝,那么没感情看来也是正常的了。

    她宁愿沈长离永远这么高傲,谁都不爱,也不愿见他爱上别人。

    白茸和青鸟说完话,远远听到沈长离在和人说话,似是个女子,能在如此风雪夜前来找他,估计也关系匪浅。不过她如今也懒得再去揣测他到底有几个红颜知己了。

    她没想刻意偷听,却还是隐约听到一点,似在说什么金阳宗,刀修,金瑜。

    白茸以前听戴墨云提到过金阳宗。

    当前修真界有三大宗门,一个是以剑修出名,藏于青州深山的青岚宗。一个是位于西平州首府匹逻城,以刀修和体修为主的金阳宗。另一个是位于东辰州寿楚,南淮江畔的紫玉仙府,是三大宗门中最为神秘的,多音修和符修。

    白茸还从未见过外宗来客,当下极为好奇。

    听到门扉合上的声音,知他回屋了。她也差不多睡精神了,少女从卧榻上爬了起来,神采奕奕地看向他,“那个金瑜……是不是很厉害呀。我听墨云说,他天生神力,用的血刀足有半人长,被他伤到的伤口都会流血不止,难以愈合。”

    沈长离淡淡道,“噱头而已。”

    白茸极为好奇,“你怎么会知道,莫非以前你们比过?”怪不得她听对面说什么这金瑜要找他复仇。

    “比过。”

    白茸忍不住追问,“什么时候?”

    少女桃花眼睁得圆溜溜,亮闪闪的。她实在对修界这些奇闻轶事很好奇,明明知道他很可能不会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几年前的九州剑比上。”

    白茸奇道,“可是,金瑜不是刀修吗?刀修也可以参加剑比?\"

    他眉眼未动,“他以前修剑,那次后改刀了。”

    ……

    白茸嘴巴张得老大,所以这金瑜是因为那次被他打太惨,心灰意冷,以致于剑都不练,改成刀修了吗?

    不过想到沈长离的性子,他是绝不会对什么人手下留情的,也压根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

    这种事情……自己说起来其实蛮装的。只是他只是随口提起,显然浑不在意,丝毫不会给人这种感觉。

    见她醒了,还精神抖擞的模样,他将那一碗药推到她面前,冷淡道,“既如此精神,把今日的药喝了。”

    又要喝那药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做的。

    白茸摸索着拿起勺子,这几天她能看到微光了,于是药都是自己喝了。她还没那待遇能让他每日一勺勺亲手喂药。

    终于喝完,白茸实在忍不住长吁短叹。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实是太苦了,比她以前喝过的中药都要难喝多了。

    他冷眼旁观,“娇气。”

    沈桓玉只会在她喝药时给她提前备好各色蜜饯,从不会说她娇气。他就喜欢她独独对他娇气。

    或是因为这几日相处多了,也或许是因为心里怀着别的目的,白茸如今也不像是以前和他在一起那样不自在和僵硬。

    她实在不愤,小声嘀咕道,“那下次渡气前,你再把药给我喝。”让他也尝尝这味道。

    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后,白茸脸发涨,晕头转向,怀疑自己是不是脑抽了,只觉得极为丢脸。

    沈长离果然一言不发。

    白茸如今无比庆幸自己眼睛看不到,她把自己脸埋在胳膊肘,像个小小的鹌鹑。

    白茸已经连续数天没有露面了。

    温濯去她屋子里找也找不到人,问了一圈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没有下山,不在剑馆。

    直到他终于问到尘无念的时候,尘无念一拍脑门,“她居然还没回来吗?”

    “你知道她去哪里了?”温濯极为少见的有些焦虑。

    尘无念结结巴巴说出了前几日白茸找他的事情,“我听她说,是要去小苍山看看,但是说一天之内就会回来,她还委托我做了一个离火珠,那个效果最多只能维持一天啊,莫非她现在还在山上?”

    那可真就凶多吉少了。

    白茸找尘无念打听小苍山的事情,甚至要尘无念做了离火珠。小苍山上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就是葭月台,沈长离的住处,再联想到前几日槐魑之心的事情。温濯神情越发凝重。

    祝明决道,“或许……绒绒是真的去找他了?”

    葭月台上住的那位道君脾气可不是那么好。况且,以白茸的修为,带着那个只能维持一天效果的离火珠,真的能成功爬到吗?

    “我要去找她。”温濯咳嗽了几声,面色越发苍白。

    祝明决说,“你去只会是送死。”

    如今正是隆冬腊月的时候,小苍山日夜风雪呼啸,又赶上温濯寒疾发作,这种时候,他去小苍山找一个没有任何线索的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祝明决叹气,“我去找人,想办法打听一下,问她是否在葭月台上。”虽说这种可能性也很小,但是是白茸生还的唯一可能了。

    祝明决比温濯理智,“我也担心绒绒。但是,你清醒一点,你这种时候非要去那里找绒绒,不过一起送命罢了。”

    温濯搁在椅背上的指骨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怎么能那么傻。

    就算真的爬上了小苍山,去了葭月台,找到了沈长离。那般宝物,真的能随意给一个非亲非故的人?

    温濯出生后便缠绵病榻,见惯了人间丑恶,他温润常年带着笑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凉薄冷情的心。

    他劝白茸,叫她不要去给他拿槐魑之心,是真心话。但是温濯心中确实也从未觉得,她真的会去。

    他没想到,白茸真的会因为这样一个缥缈的希望,便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

    温濯一时愁肠百结,担心,忧虑,心中却也有一点点无法抑制的卑鄙的喜悦。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自己竟也会在一个人心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

    他转动轮椅,进入了房间,拿出了自己的那一只竹人偶。

    温濯咬破了自己手指,不断将鲜血滴入,小小的竹人偶显得更为苍翠欲滴。

    因为失血,他面色更为苍白,手指缓缓抚过那只人偶,“拜托,一定要帮我找到绒绒。”

    ……

    这一天小睡后醒来,白茸惊喜地看向窗外夜景。

    昏黑的天幕中,正落下一点点清寒的飞雪,她的眼睛竟然已经可以模糊视物了,虽然视力还没完全恢复之前的水平。

    她从卧榻上坐起身来,终于得以四处打量自己这几日一直居住的地方。

    屋子陈设极为简洁,轩窗旁摆着一张青玉案几,上面有简单的笔墨纸砚,旁侧是一个剑架。再旁,她视线顿了一下,是她这几日入睡的床榻,铜纹兽首香炉中正袅袅冒出一缕青烟,是迦南沉木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搜寻一个人的身影。

    沈长离不在。

    白茸下床,走去窗边,室内着地毯,不知道是何种原料织成,极为绵密柔软,怪不得,她赤着脚也不觉得冰凉。

    从窗户往外一看,白茸陡然愣住了。

    淡淡的飞雪之中,男人正从寒池中起身,随意披了一件白衣,乌黑的发,劲瘦的腰,宽肩长腿,池子里激起的水波一圈圈荡漾开来,他身上那种难言的清冷的性感,不知道是不是被此刻的飞雪与昏夜放大,几乎让人难以逼视。

    白茸只看了一眼,似触了电,又像是偷吃了禁果,看到了不该看的场景,已垂眼飞快挪开了视线。

    他推门而入时,一眼便看到了裹在貂绒中的少女,她低着眼,长睫还在微微颤着,许因为屋子太热,双靥飞起的隐约红霞还未褪去。

    她面前的案几上乱七八糟摆了许多细线,是她昨日问傀儡要的,她正认真趴在案几上,摸摸索索把这些线编到一起。

    听到他的声音,白茸摸索着,仰脸看向他的方向,乖乖道,“我的剑穗掉了,我那剑非要我给它再做一根,我反正没事,先试着盲打一下,熟悉熟悉手感。”

    她的新剑穗是戴墨云送与她的流云结,白茸很喜欢,挂了一段时间了,应是在攀爬小苍山的过程中掉落了,那山面积太大了,又全是茫茫雪地,要找到剑穗压根不可能。

    袖里绯说没剑穗,会阻止它发挥实力。然后非要她给它再弄一个,她眼睛又还没好齐全,只能随便敷衍一下它,反正也没事。

    但是,桌上已经摆放了好几个没做完的剑穗了,形状都很漂亮,有流云结,有环结,也有灯笼结,只是不能细看,不然便会发现许多缠错了的线。

    白茸其实很擅长手工,以前很多人夸过她,有一双巧手。只是眼下受限于视力,只能做到这样了。

    沈长离没说什么,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案几上那几根没完工的剑穗,视线停在正中的流云结上。

    白茸解释,“多出的这些,到时候去送给朋友。”

    她歪头问,“怎么了?”

    他移开视线,音色清冷,“丑。”

    白茸,“喔。”倒是也确实丑。白茸记得,他是从不用剑穗的,便是用,也不可能看得上她现在打的丑玩意。

    他说完便走了。

    白茸紧绷的肩方才松开,面颊陡然滚烫。

    沈长离看来还不知道她眼睛的恢复速度,她已经可以视物了。

    白茸决定暂时不告诉他,她眼睛看不到,他对她估计也会放低戒备,更方便她找寻槐魑之心。

    晚上,白茸睡在床榻上,仰脸看着天花板,直到没有任何声响了,她方才偷偷睁开眼,把这间屋子再细细看了一遍,屋子里可以放东西的地方很少,没有任何槐魑之心存在的迹象。隔壁还有几间屋子,只是门都是紧紧闭合的。

    沈桓玉是个极为有条理的人,她估摸着,应该有一间专门收纳这些灵材的屋子。

    白茸回了卧榻之上,忧愁着到底怎么办,因为身体虚弱,还在恢复期,她这段时间每日都睡得格外长,精力不济,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翌日,白茸洗漱完,去用早膳。

    沈长离今日又不在。

    她出了门,呼吸了一下外头的新鲜空气。

    新雪铺了一地,银光熠熠,不远处,是一颗枝繁叶茂的合欢树,树下有一口池子,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波澜,正中有一块白玉般石头,弥漫着寒意。

    早听说葭月台上有寒池,寒池中有一块寒石。

    想必,这便是了。

    她走近了一些。走近了看,那块寒石色泽竟有些眼熟,她皱了下眉,这寒石上似缺了一块,正缺在正中位置。

    白茸在心里奇道,竟然有人能从沈长离这里虎口夺食,她脑洞飞得厉害,一下联想到,说不定是在以前,他剑术还没那么厉害的时候,和人比剑输了,然后愿赌服输,被迫将这块最中心的玉凿下来输给别人了。

    她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和他脸上的表情,陡然畅快地笑了,笑得双目弯弯。

    袖里绯传音道,“这便是传说中的不融寒玉了,我就几百年前见过一次,极为珍贵,据说有许多神奇效用。”

    白茸道,“是吗?”她盯着看了会儿,觉得莫名熟悉,让她克制不住地联想到了某个物事。

    簪子和玉佩她都带在了身上,放在了袖里绯的储物空间里,却暂时没有拿出来。

    这两件物品肯定是要还给他的,但是到底什么时候还,她还没想好。

    不然,在下山前的一晚上,直接放在他的案几上?还是与他说清楚,这是你失忆前与我的,现在都还你,之后我们再无干系?

    白茸回了房间,将寒玉簪与夔龙玉佩都拿了出来。

    夔龙玉佩是沈家给的定亲信物。也是现在沈长离唯一会用的配饰,他的是阴玉,白茸身上这一块为阳玉,纹样略有不同。

    至于簪子……白茸紧抿着唇。那簪子,颜色质地和方才见到的寒玉几乎一模一样。眼下,簪子竟发出了一点妖异的银光,和那块寒石交相呼应。

    袖里绯道,“我说怎么寒石正中缺了那么一大块。原是给你了,他也真舍得。”

    他喋喋不休道,“之前有过那么一个传说,以寒玉为簪,可以白头偕老。”

    这寒玉簪雕工也极为上乘,灵气极为充沛,是众多器修能抢破头的法宝。

    袖里绯没讲,其实寒玉还有一个隐秘的传说,略有些诡谲,也无人考证过。据说寒玉有锁魂之效,可以禁锢灵魂。因此,即便在伴侣死后,也可用寒玉锁魂,从而让两人生生世世不分离。

    不管这男人现在如何,他之前应确是很爱这小草包的,甚至爱到下辈子也要提前安排好,霸占她伴侣的位置。

    白茸垂着眼,既如此珍贵,她便更没有把簪子留在身边的道理了,还是得早日还与他。

    是夜,月光正好。

    沈长离回到葭月台时,白茸已经睡着了,睡得极熟,少女脸蛋包裹在鸦青的长发中,面颊白里透红,气色逐渐养回来了。

    灼霜道,“白姑娘身体养得越来越好了。”主人这段时间状态也显而易见不错。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再劝一下主人,将白姑娘留在身边,它隐隐察觉到,错过了这一次,之后,说不定便再没机会了。

    沈长离没多看,推门而出,“下个朔月前,送她下山。”

    灼霜忍不住说,“让白姑娘一直留在这里不行吗?”

    葭月台上,始终少了一点人气,白姑娘在这里,便一点也不清冷了。况且,有白姑娘在,每月他也能好过一些,不用硬捱那样的痛苦。

    它发现了,她在主人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主人的心情也会愉悦不少。

    沈长离淡淡道,“不需要。”他自己能扛。

    龙骨逐渐入体,他受本能支配会越来越多,很难说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再说,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把别人牵扯进来。

    沈长离性子绝顶高傲且一意孤行,灼霜也无法再说什么。

    看来,无论再有多少次,他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沈长离最近在葭月台时间极少,她几乎没有和他说话的机会。

    白茸眼睛和身体都一天比一天好,她极为纠结,她联系不上沈长离,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要一想到想到温濯的身体,便难言的有些焦躁。

    这天,她独自一人坐在屋内,极为忧愁,想着反正什么事情也没有,不如干脆替他打扫打扫屋子。

    只是室内极为干净,她走了一圈,没见到任何需要打扫的地方。

    白茸觉得极为无聊,打算继续编织剑穗打发时间,袖里绯却忽然传音了,“小草包,有人找。”

    随即,它从储物空间里,扔出了一个竹人偶。

    白茸捡起竹人偶抱在怀里,里面竟然陡然传出了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极为疲惫,还透着浓重的沙哑,“绒绒,你听得到吗,你在吗?”

    竟然是温濯的声音,白茸眉眼陡然舒展开,一下都亮堂了。

    她刻意把竹人偶带在了身上方便传音,但是来了葭月台后,或许是因为结界的关系,竹人偶传音的功能消失了,今天却不知为何能行了。

    她欢快地道,“师兄,我在呢,我能听到。”

    温濯竟然是沉默了很久,声音极为疲惫,“绒绒,你要吓死我了。”

    温濯身体不好,白茸怕他有事,忙说,“师兄,不用替我担心,我现在葭月台,正在……和他慢慢协商,你药引的事情有眉目了。”

    这段时间,她觉得他性格也没那么坏。怎么说也救了她一命,今天和师兄联系上,或许也是个机缘,等沈长离今日回来了,她便试着提出来,和他交换,他要什么她都会尽力去弄到。

    温濯不放心她,与她说了很多话,“你下次再也不要胡来了,随意跑去那样可怕的地方,我们都很担心你。这几日日在想,你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受伤,还能不能再回来。”

    白茸想说,其实这儿除去太冷,也还行,不算很可怕。

    这是葭月台上,少见的阳光明媚的一天。

    男人修长的影子落在门口,不知道停了多久了。

    看她叽叽喳喳,清脆地和竹人偶说话,眉宇一扫往日阴霾。

    白茸回头时,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竹人偶差点掉在了地上。

    她甚至都不知道,沈长离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

    “绒绒?你没事吧?药没关系,你快回来。”温濯陡然听不到那边的声音了,极为焦急,“不用找了。我很后悔要明决告诉你那方子?”

    温濯的声音已被陡然掐断。

    “你想要的便是这个?”沈长离道。

    放在她的卧榻旁的匣子盖闻声陡然打开,匣内微微露出了银白色的光芒。那放在匣子里的小光球,竟然是那日见到的槐魑之心,竟是被他随手封印扔在了这里。

    莫非她这么多日,一直都是在和槐魑之心同眠。

    这实在太荒唐了,白茸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只觉得一股寒意直冲背脊,他竟从未真的信任过她,这样冷酷、无情的可怕男人。纵然她已经告诫了自己,他不是沈桓玉,却依旧难以抑制地受到了潜意识的影响。

    他淡淡道,“你着实太迟钝。”

    但凡聪明一点,是不是会趁着哪天夜半直接偷走呢。

    反正她也不愿留下,能早弄到手一天是一天。只是那样,他便更不能确定,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了。

    “需要魑槐之心,给人治病。”他的声音平缓冰凉,“你提早说便是了,为何要隐瞒?”

    白茸低声说,“因为知道,说实话,你不可能愿意将槐魑之心给于我,所以没有直说。”

    那是自然,她倒是猜对了这件事。

    白茸喉咙发干,还是诚恳道,“槐魑之心,于我而言确实极为重要,我确是为此而来。”

    “我可以与你交换,但凡我有的,什么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愿将槐魑之心借给我。”

    男人漂亮的琥珀色的眸子极深浓,重复了一遍,“什么都可以给我?”

    他冰冷的大手握住了她的下颌,冷酷薄红的唇与她只有一线之隔,低低道,“那你道侣知道,你每日在此处和我如此吗?”

    白茸陡然僵住了,冷静不在。她想解释,温濯不是她的道侣,却又觉得无力。是不是有什么区别,之前也不是没有误会过,沈长离显然不在乎,他不过是不喜欢被骗的感觉。可是,说实话也一样不行,竟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他的唇缓缓勾起,眸底却宛如冻湖,毫无笑意,“还是说,知道他也不介意?”

    “看来,他也没有那样爱你。”

    不像他,他便会介意。倘是他的道侣,别的男人半根手指也不能碰。否则,他定会将那人挫骨扬灰。

    “你说,你能付得起什么给我?”

    “倘不能让我满意……”那柄霜色的剑已经听命悬在了槐魑之心的上方,白茸呼吸都骤然收紧。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陡然被单方面切断心神传音, 对方灵力极为强大,温濯心神受创,差点再度咳出一口血, 面色愈发苍白。

    正进屋的祝明决一眼看到, 她伸手压住他肩膀,把自己灵力输送进去, 又将他强行压在了椅子上, 沉着脸道,“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温濯道, “绒绒, 她如今竟真在葭月台。”他一时又高兴, 高兴于白茸还活着, 一时又忧愁,不知她如今境况如何。

    白茸离开了这么久,如今还活着, 说明她极大概率是一直被留在了葭月台。

    沈长离清冷寡言,个性琢磨不透。适才传音被切断,大概率也是他所为。

    白茸天真却莽撞,温濯怕她说错了什么话,或者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冒犯了沈长离, 于他而言,随意一根手指便可以捏死白茸,让她生不如死更简单, 以他在青岚宗的地位, 即便这样做了也不会有任何后果。

    祝明决道,“既是在那, 那我便去带绒绒下山,你安心养病。”

    她叫来了几个小弟子,叫他们与温濯养护心脉。

    温濯双颊潮红,咳嗽不止,只来得及将那只竹人偶塞入了祝明决怀中。

    祝明决出了门,匆匆赶向了医馆,刚打开大门,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果然,大堂中,又见到了那个高大的刀客。

    他正盘腿坐在窗边,案几上摆着一盅辛辣的烧酒,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飞雪。

    青州冬日苦寒,这刀客一件破破烂烂的赤衣,依旧敞着怀,肌肉紧实有力,一把暗赤色的长柄陌刀正静静揣在他怀中。

    刀客听祝明决进门,转脸朝她咧嘴一笑,“你们竟还会治腹泻,真是有一套,我家少主都不愿走了。”内室正传来金瑜与几个笑声清脆的女修的谈笑声。

    据说他那挑战状又被沈长离拒了,只是金瑜懊恼之余,倒也没耽搁玩乐,青州这边风土民情和西平完全不同,又有诸多美人相伴,流连忘返,绝口不提回去的事情。

    就是楚挽璃这几日心情不佳不理他,金瑜吃了几次闭门羹,便郁闷独自下了此山,他不辟谷,挚爱美食,下山大吃特吃了几天,没料想回宗后竟腹泻不止。

    祝明决如今没心思与他说这些有的没的,“怎会忽然腹泻呢,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霍彦随口道,“水土不服吧。”

    祝明决瞧一眼他,勉强笑道,“那你倒是适应得不错。”

    霍彦品了一口酒,“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哪里没去过。便是你们上京城,哪条阴沟里躲着什么品类的老鼠,我都一清二楚。”

    他鹰隼一样锐利的眼落在祝明决身上,“你有事?直说。”

    祝明决低声道,“我听说,你曾和葭月台上的沈道君有过几分交情?”

    她实在是找不到能接触到沈长离的人,虽然说同在青岚宗,沈长离常年不在宗门,行踪未定,也不是她平日能接触到的层级。

    霍彦是她以前因缘巧合治疗过的刀修,如今又知道他正巧在青岚宗。也只是能硬着头皮试着拜托一下。

    霍彦细细瞧着祝明决,“怎么,你有事要找他?”

    祝明决顿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话,“我有个朋友,意外闯入了小苍山,许是做了什么事情冒犯到了沈道君,被道君留在了葭月台上。”

    霍彦奇道,“他竟会做这种事情?”他性情最为厌人,只喜欢独处,竟还会有主动将人留于自己住处的事情?

    祝明决勉强一笑,“我朋友年龄不大,性子又单纯稚嫩,倘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你可以与道君说说情,让他多多包涵,放我朋友下山来。道君需要什么,倘是我们医馆有的,都可以与他。”

    “这是一株百年的银茜草。”祝明决从自己的储物戒里取出一物,推倒霍彦面前,“希望你可以帮这个忙。”

    霍彦没收那药草,挑眉轻笑,“得罪?倒是好玩。”真得罪了他,还会被留在葭月台?怕是已差不多能摆下辈子的满月酒了吧。

    他道,“我与你说的这位沈道君,没打过几回交道。”

    “可是,与沈桓玉,倒是凑巧能算相熟。”

    霍彦一口喝干了杯中残酒,收刀入鞘,精神为之一振,“正巧,也让我见一见,如今灼霜的剑锋是否在这莺莺燕燕里养钝掉了。”

    葭月台上又飘起了飞雪,暮色四合。

    隔了许久,白茸再度见这样的沈长离。

    那锐利冰冷、杀气四溢的熟悉剑气,让她浑身颤栗,再度清晰地意识到,他依旧是那日那个架剑在她脖颈上的可怕男人。

    可是,他有时又似乎离得那样近。这几日,他怜爱她时,动作偶尔温柔些,甚至会让她生出错觉,以为回到了以前。

    “我,我可以留在这里……”她声音微颤,“给你打扫、帮忙、你需要帮忙做什么,我都可以学……”她会努力、拼命去完成。

    男人轻笑了一下,“为了道侣,做出这样大的牺牲?”

    他笑起来极为好看,眉目清绝,丰神俊秀。如今,却只让她觉得无端可怕。

    “你们感情确是很好。”

    白茸终于忍不住哑声分辩,“他,并不是我道侣。我们没有过这种关系。”

    “不是?”他垂着睫,低声问,神情似乎缓和了些。

    卧榻之上,男人和女人挨得很近,他一身洁净的白衣,一尘不染。白茸可以嗅到他衣袖上沾染的淡淡的迦南蜜香,此香非沉木,芳香含藏,原本是用来取悦爱人的香。

    如若不是旁边依旧静静高悬的利刃和冷沉的剑气,一切似乎都显得那样美好。

    有她在身侧,感觉确实极为舒适。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唯独对她有这样的感觉。

    即使刻意告诉自己,他厌恶她,本能也完全不会变。

    沈长离学剑,用剑多年,深知用剑的最高境界,并非心剑,而乃本能。

    刻入了本能,即便没有了记忆,没有了思维,只要尚余一口气,本能还记得,便依旧能驭剑。

    剑尖没有落下。

    见他似缓和的神情,白茸心里陡然燃起了一点难以置信的希望,她仰脸看着他,试图像几日之前那样,捉住他的袖子,轻轻去碰他的唇。

    这几日,许是他的表现给了她一点错觉……他说不定,其实没有那么讨厌她呢。

    她如今已走投无路,只能用这种方法,试着生涩地去讨好他。

    他的回应完全不似外表清冷,白茸眸子很快蔓上一层浅浅的水光。

    “绒绒?”男人在她耳畔道,“他平日都是这般叫你的?”

    白茸哆嗦了一下。

    他声音极为清冷有磁性,这两个普通的音节,被他如此说出,便似含上了难言的意味,她玉白的耳垂越发酥麻,红得彻底。

    “既不是你道侣。”

    “那随便一个男人,比如我,都可以这样叫你,这样对你么,绒绒?”耳垂酥酥麻麻的疼,她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他在她耳边说话,语气平静而轻,“为了随便一个男人,便愿意这般拼命。”

    “到底是你又在骗我?还是你的命和心意……就这样的不值钱?”

    白茸面颊绯红还未褪去,已经登时惨白。

    沈长离这辈子最痛恨的事便是被欺骗和利用。

    即使他原本就从不信任任何人。童年在深宫的那段时光他一直记得极为清楚,绝不会忘怀。

    他厌恶任何不纯粹的事物,真实性情极为偏激,对属于自己的人和物充满了病态的占有欲。

    那日,一地风雪里,见到已经陷入濒死的她,他原本打算转身离开,她却骤然抬眼,艰难地从雪地里爬了出来,朝他的方向一点点艰难地挪动,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很少有人,这样不顾一切地来寻他。

    他觉得有趣,便留下了她,把她放在了自己身边,即使在发现她的意图后,也并未将她赶下山。

    或许,他就是好奇,她到底可以装到什么时候。

    可惜,她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灼霜的剑尖距离槐魑之心越来越近。

    白茸面色惨白,甚至已经完全顾不上自己与他的那些纠葛,她朝他的方向膝行了几步,语无伦次,颤着声音脱口而出,“别。阿玉,我求求你,他身体很不好,一直咳血……没有药,怕是没多久好活了,我只能如此。”

    第一次见她这样哀求于人。

    即使是那日,在灼霜剑尖下时,她也依旧那般倔强。

    他不爱看她这般神情。

    昏月下,男人原本深琥珀色的瞳孔竟陡然变了一点颜色。

    明明离朔月还有很久。体内骨骼格外灼热,似在一跳一跳地灼烧,冰冷的血液似乎都沸腾了起来。

    剑随心动,随着主人的变化,灼霜清冷凌厉的剑气已经骤然爆发。

    槐魑之心压根承受不住这样磅礴的剑气。已在剑尖之下急速炸开,化为了千万片碎片。

    千里之外,冰海。

    清霄原本正在净台焚香祈颂。

    宫人推门而入禀报,清霄急急赶去龙冢。

    龙冢极为寂静,正中是一座几乎遮天蔽日的巨大骨架,走近一看,却让人毛骨悚然,这竟是由极多副残缺不全的骨架组成的,原本散发着寒意,漆黑无光。此刻,竟散出了一点点浅浅的金色微光,不断流淌。

    清霄欣喜不已,他跪在龙骨前,虔诚地祈祷。

    *

    白茸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空了。

    整个人都变得彻底木木呆呆。好像还有些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幕。

    白茸没有愤怒,没有歇斯底里。

    少女神情空茫,跪坐在地毯上,试图用手指,去笼住那碎成一片的槐魑之心。

    槐魑之心破碎得极快,很快便化为了点点银光,转瞬消逝。

    它顺着窗口飘了出去,逐渐消失在了漫天飞雪之中。

    白茸再抬起面颊时,神情依旧有些茫然,眼圈却已经全红了。随即,眼泪便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一滴一滴从侧腮滑落。

    她真的哭起来的时候,都是没有声音的。只有以前在沈桓玉面前哭,她都会刻意哭出声。因为这样,他便会俯身给她擦眼泪,再低声哄她,一直哄到她不哭。

    这些天,待在他身边,其实她并不讨厌。她甚至经常装不看见,趁他不注意时,偷偷看一眼他英气的侧脸。

    偶尔她缩在男人宽阔的怀中被他亲吻时,甚至会偷偷闭上眼,放纵自己想象,还是倚靠在阿玉怀中。想象,若她与阿玉顺利成婚了,是不是就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她是多么天真,她想就算他不是沈桓玉,不爱她了。或许,之后她也还能和他当一个普通朋友,他说三年后要取她性命不过是玩笑。以后没事时,她还可以来葭月台和他说说话。

    如今,她的幻想碎了,碎得彻彻底底。

    月亮挂在合欢树梢。

    剑意毁掉了槐魑之心,沈长离表情毫无变化,身上凌厉的压迫感甚至比平日更甚。

    他已经完全恢复了那个平日里高坐神坛的冷漠男人。

    白茸麻木地站起身来,没有哭闹,没有怨怼,竟然恢复了一片平静。

    他漂亮的瞳孔看向她,视线极为陌生,不像沈桓玉的眼神,也不完全像沈长离的眼神,更像上位者看着掌中猎物的眼神,“不怨我?”

    窗外风雪呼啸。

    白茸摇头,“我知道,我们与你非亲非故,实力低微,也并无宝物在身,你不愿将槐魑之心借与我很正常。”

    “妖是你除的,你有自由处置妖丹的权利。”

    他神情似变化了一瞬,那种陌生的居高临下的玩味消退了几分。

    白茸已开口,“我有东西要还你。”

    她从衣裳袖袋摸出了两件物事,摆在了青玉案几上。

    看清那两件物品时,男人神色已缓缓冷凝。

    那是一支赤白的夔龙玉佩,纹样极为清晰,最下刻有篆书的桓字。

    另一件,竟是那块莫名消失掉的寒玉。

    看着摆放在一起的簪子和玉佩,白茸只觉得恍如隔世。

    算起来,玉佩是她出生后不久,便一直带在身上的。

    阿娘以前说过,她自小便和这个玉佩格外投缘,小时她哭闹,奶娘便会拿这玉佩来逗她。

    她见到沈桓玉时,曾还好奇问过他,你怎么也有一块和我一样的玉佩呀。沈桓玉当时没回答,很久之后,白茸知道玉佩含义时,极为害羞,不敢再戴了,是他亲手重新给她系上的,说要她日日戴着。

    寒玉簪是她及笄的时候收到的第一件礼物,那日清晨,青鸟在窗前啄着她的窗棂,丫鬟都还没醒。白茸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中衣,便赤着脚跳下了床,打开了窗户,便收到了这一支未署名的发簪。

    小姐妹说,“绒绒你生那么漂亮,周围又那么多适婚年龄的男子,他终日不在上京。这婚约虽是有了,可没结亲,什么都说不好。”

    她们叽叽喳喳,说以她才貌的,就算要进宫,当皇妃都配得上。可惜以沈桓玉对她的宝贝劲儿,他性子深沉偏执,白茸又傻乎乎的,看来这辈子就被他吃定了。

    白茸那时候懵懵懂懂,完全不懂。

    不过一场漫长的幻梦。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她将玉佩和玉簪朝他的方向推去,像是彻底割舍了自己人生的一部分。

    白茸心情竟然异常平静。

    玉佩和玉簪都被保存得极好,半点没有磕碰痕迹,触手光润,甚至还染着一点带着少女体温的馨香。

    她将这两件物品放置于青玉案几上,朝沈长离的方向推了过去。

    随即,她站定,开始一层层脱.下衣物,貂绒,丝帛,襦裙……都是她住在葭月台上后,傀儡给她准备的衣物,每一件都极为合体舒适。

    少女线条姣好,肌肤素白如霜。只在如玉的耳垂上烙着一个深深的痕迹,像是无暇美玉上的一点瑕疵。

    她只穿着最内的白色中衣,是她身上唯一一件属于自己的衣物。

    白茸朝他鞠了一躬,低声道,“沈公子,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白茸感怀在心,无以为报,只有往后一别两宽,绝不会再出现在公子面前,污了公子的眼。”

    她打开了门。

    披散着一头乌黑的发,赤着纤秀的脚,只穿着中衣,就这样,一步步朝着风雪中走去,一步也没有回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夏日蝉鸣阵阵, 她在自己卧房碧纱窗下与他说话,她手指紧张地不住绕着自己侧颊垂下的一缕发丝,被他的大手止住, 将那缕乌发轻轻解救了出来, 怜惜地重新放好。

    少年修长的身影倾覆盖下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离他那么近, 小声嗔怪,“又那么快要走。”

    即使他在上京时, 大半的时间都给了她,她还是觉得不够,时间过得太快了。

    他看着她,道,“以后就不会了。”

    “要到多久以后。”

    他深浓漂亮的琥珀色眸子直直看着她, “等你嫁给我。”到时候,便可以名正言顺把她带在身边, 如今, 他的剑已经足够护住她。

    她快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微微错开了视线, 面颊涨红, “到时候, 你会不会成日欺负我呀,我是不是事事都要听你的了?”

    小姐妹常说他心思深沉又强势, 等他们婚后, 白茸估计会被他成日压榨,管得死死的。

    他们离得很近。她呼吸吹出一点点轻软的香, 天真地看着他。少年视线一点点描摹过她的面容,却克制着没有伸手触碰, 只是低声说,“我听你的。”

    她面颊滚烫,小声问,“什么都听吗?我要是让你做不好的事怎么办?”

    “无妨。”

    “便是说谎,骗我,我也认。”他的神情完全不似玩笑。

    沈桓玉从小寡言,极少对她说这样直接的话。白茸心如擂鼓,又不好看意思看他。

    她的嫡姐今日在府上,白茸隐隐听到不远处的说话声。两人虽有婚约,却还没到婚期,让人撞见了不好。

    她忍不住道,“你快走吧。”这么说着,她心里一冲,双手却又克制不住地环上了少年劲瘦的腰,把面颊贴在他胸口,听到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她就会很安心,在他怀里闷闷地呢喃,“我会好想你的。”

    他从来都抵抗不了她。只要被她这样看一眼,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便什么都会答应。

    果然,他的唇终于难以克制地落下了,含住了她粉粉的唇,低声道,“等我回来。”

    她心中一片沉定,沉溺在心爱的人给予的甜蜜中。

    ……

    白茸挣扎着惊醒,身侧寥无人烟,只有冰冷的岩壁。

    她梦到了以前的事情,梦却不知什么时候扭曲了。

    沈桓玉从未吻过她。

    白茸喘息还未平复,摸了摸自己的唇,竟会有如此真实的梦。

    她离开葭月台后,那人毫无反应。再正常不过了,她便是当即立刻死在他面前,他估计眼皮也不会抬一下。

    白茸勉强走了一段,天便黑了,彻底看不清路,她寻一个山洞,便缩在里头昏昏睡着了。她离开葭月台时,便已做好了死在此处的准备。竟还有醒来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葭月台待久了习惯了严寒,她的身体状况比上山时要好太多,体内灵力充盈,她低头看了眼,手肘和脚踝的冻伤竟也都淡了。

    袖里绯的剑鞘在靠在一侧墙壁,散发着淡淡的绯光。

    白茸活动了一下手指,轻轻摸了摸它的剑鞘,“对不起,是我太任性,连累了你。”

    “谢谢你救了我。”应是因为它的剑灵护体,她才能熬过这一夜。

    袖里绯出乎预料的沉默。半晌,她才听到袖里绯的传音,语调闷闷的,“你先下山再说这些吧。”

    白茸唇勉强弯了弯,很快又复原。

    山洞外,竟然还是个晴天,没有下雪。

    白茸艰难地想站起身。一道模糊的男人身形出现在了洞口,似弯腰朝内侧看了过来。

    夜风呼啸中,那高大的男人朝里头探头,白茸的心陡然跳了一下——又沉了下来,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五官深邃粗狂。

    这种时候,在山中遇到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男人,可不一定是好事。

    霍彦瞧清她面容,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咧嘴一笑,“我是祝明决叫来的,叫我来带你下山。”

    他本都差点忘了这事儿,刚看清她脸,发现还竟还是那个祝明决嘴里,得罪了沈道君被扣葭月台上的朋友。如此也好,省得他费脑子编借口了。

    以他的修为,隔着老远就感觉到了,这小女修身上简直处处是沈桓玉的气息印记,明晃晃的,就差直接标记了。等他看清她的唇,脖颈和耳垂上隐隐的痕迹时,目光更为耐人寻味。怪不得把人扣在葭月台这么久。

    白茸她没放下剑,依旧狐疑地盯着他。

    没想到她警惕性这么高,霍彦挠了挠头,又在自己袖里翻找了一番,掏出了一只竹人偶,小小的竹人偶被放置在男人宽大的手掌中推了过来,他用哄小孩的语气柔和道,“别怕,你看这是什么,这下总愿意和我走了吧。”

    竟是温濯给她的那只竹人偶。

    白茸放下心来,朝他行礼,嗫嚅道,“对不起,我原本以为……”

    说到一半卡住了,她原本还能以为什么呢,以为是那个冷酷无情的人来找她了吗?

    他轻轻松松道,“走吧,随我一起下山。再待久了,冻伤了你,我也不好交差。”

    她勉强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预备站起身,“麻烦您了。”

    “差点忘了。”霍彦道,他又从储物戒里翻出了一套月白的女子衣裙和一件细软的雪狐斗篷,扔在她面前,“先穿上。”

    白茸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打扮时,恨不得挖个地洞把埋进去。

    衣服与鞋袜,尺码竟然恰都合适,斗篷没有一丝杂色,还散着淡淡的熏香味道。她又理了理头发,把自己收拾得稍微能看了一些。

    “收拾好了?那走吧。”霍彦背对着她,听她收拾好了,便回转过来。

    霍彦又从储物戒里翻找出了一个金鱼灯笼递给她,白茸接过那个奇异的灯笼,只觉身体一下暖和了起来。

    她体内有沈桓玉留的刻印,他没法直接朝她的经脉输入自己的灵力。好那人宝物多出手又从不吝惜。

    霍彦走在她略前一点的地方,问她,“能御剑吗?不能的话,我陪你走一段,到半山腰,我的符鸢停那处了。”

    白茸哑声说,“我可以的,麻烦您了。”

    她声音细弱,拘谨内向,但是极有礼貌。

    走到一半时,霍彦瞥了一眼她,陡然开口,“其实,来找你只是顺路,我本意是来这小苍山见故交的。”

    白茸陡然僵住,步伐慢了几分。一时间,甚至都有几分不理智的情绪冒出,不愿走在霍彦身侧,还是被她克制住了。

    霍彦还在说,“不知白姑娘可认识我那故交?以前我在九州历练时,与他有过几分交情。”

    白茸没接话,她原本随在他身后走着,忽然停了下来。

    少女睫毛扑闪了一下,对他轻声说,“确是认识。我与沈桓玉以前有过一桩婚约,只是现在,婚约已经解除,我与他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霍彦神情变了变,饶有趣味,“哦,原来如此,婚约都取消了?那抱歉,白姑娘,适才冒犯了,不该与你提起你的前未婚夫扫兴。”

    白茸轻轻摇头,诚恳道,“没关系,你与他不同的。你是好人,对我又温柔。”无论是记得给她带合适的衣物,还是给她那个竹人的时候,都很温柔。

    听了这话,霍彦挠了挠头,下意识有点心虚。

    白茸随着他上了符鸢。

    远处,小苍山美丽的轮廓若隐若现,随着他们离开了小苍山的地界,飞雪已然又开始旋落。

    白茸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地方,或许自己这辈子,都再也不会踏足一步。

    祝明决和温濯焦急地等在医馆前,远远见到霍彦的符鸢从天边飞来。

    “绒绒。”两人急急迎了上去。

    “我没带回槐魑之心。”她面颊发红,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又忍不住滚落了下来,人已经彻底力竭,朝后仰倒了下去。

    祝明决连忙上前抱住了她,轻轻抚过她的后背,“没关系,平安回来最重要。”

    白茸这段时日一直在医馆修养。温濯几乎是终日陪着她,戴墨云和尘无念也都分别来看过她几次。

    戴墨云陪着她说了好久的话,说了很多事情,说了明年即将到来的宗门大比的事情,又约她去剑馆继续练剑,白茸浅笑着点了点头。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她方才觉得迷茫又疲惫,好像一夜之间,骤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她想起了温濯之前说过的话,槐魑之心既已被毁,那她便再出发去寻鎏金合欢叶子,怎么也得治好他。

    如此一想,她似乎又找到了新的生活目标,稍微振作起来了一点。

    这一天,金瑜哼着小曲,从医馆外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白衣姑娘坐在窗前,正看着远方,眉目间似笼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忧郁。

    那姑娘裹在雪狐绒中,小小一张尖俏的脸,略显苍白,唇却极艳。宛如一捧柔若无骨的新雪,清纯中又有淡淡的妩媚。

    金瑜眼睛当即都看直了,他迅速拉过一旁一个小修,“那姑娘叫什么?”

    一旁霍彦闲闲揣手,“少主,我劝你别打她主意。”

    金瑜道,“为何?”

    霍彦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金瑜脸色难看,变化了好几番,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道,“那美人嘛,不是大家都喜欢,公平竞争而已。”

    他定了定神,整了一下自己衣物,朝白茸方向走去。

    白茸转眼一看,看到的是个深色皮肤的年轻男人,金瑜朝她一笑,“没想到,青州竟有如此美丽的姑娘。”

    她微微一怔,听他有些奇怪的口音,又看他模样,方才察觉到他的异邦人身份。

    白茸原本心情沉郁。这异邦人能言会道,说的事情也都是她没听过的奇闻轶事,白茸喜欢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眉宇竟然舒展开了一点。

    金瑜察言观色,又趁机道,“你们青州也是风水宝地,四处都是美景佳人啊。马上要元宵了。白姑娘,可否要我一起下山看花灯?据说青州灯会是一绝。”

    白茸原本准备拒绝,转念一想,勉强笑了下,“我还从未见过青州灯会,带时候,可以叫几个朋友一起过去。”

    温濯几人原本也一直在约她出去散心。

    虽然要叫朋友没法独处,但是言下之意是没拒绝?金瑜登时心花怒放。

    一侧霍彦笑而不语。他随手拎了几坛子烈酒,驱动飞鸢,朝着北方飞去。

    葭月台上,积雪深重,飞雪较往常更大。

    霍彦坐在合欢树下,将那几坛子酒往桌上一拍。

    屋前站着一个五官清俊的年轻男人,身姿笔挺如剑,只是极为沉默。

    “叫你主人出来。”霍彦睨了他一眼。

    灼霜没动,平静地说,“主人在修养,今天不会客。”

    朔月刚过,龙骨又发作了,比平日还厉害。主人却不去寒池浸泡,只硬受着,昨夜还肆意放了大量心头血,他做事极为专制,从不解释而且一意孤行。

    它忍不住提了几次白姑娘,主人极为不耐,径直给它下了禁制。

    霍彦随意拎起一坛酒,揭开封泥,他抽出那把赤色长刀,将烈酒朝刀身一倒,那把赤色长刀已经灼亮了起来,暗暗凝聚起雄浑的刀意。他竟就这样挥刀,朝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劈斩而去。

    眼前修长的身形已经转眼消失,转瞬化为了一柄狭长清凛的剑。

    刀气和剑意相交,地上十几里的残雪都陡然被扬起,寒池中溅起高高的水波。

    转眼间,两人已对招数十回合,刀光剑影几乎转瞬化为残影。

    那把冰冷的剑架在了霍彦的脖颈之上。

    霍彦大笑,“沈公子,我那日刚帮了你大忙,你便是这样款待客人的?”

    对面持剑的男人一身白衣,气质冷漠,比平日苍白几分。

    他眉眼未动,抽回了剑,淡淡甩去了剑刃上的鲜血,“不然,你也没机会站这里与我说话了。”

    这性子,还是如以前一般冷淡又恶劣。

    “今日是来找你喝酒的。”霍彦道,“上次实是太匆忙。”

    烈烈酒气飘散开来。

    “上京现在可乱得很。”霍彦道,“我听薛为说,老皇帝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估计难得熬过明年开春了。”

    皇宫乱成一片,东宫太子党和四皇子党相持不下。

    霍彦笑道,“你就这般无动于衷?”

    他神情没有一丝波动,“与我何干。”

    “倒是可惜了。”霍彦叹道,“倘你不是已经早早归心方外,又何尝不能回去平息这些。”

    沈长离没接这话,喝了一口烧酒。他并不嗜酒,只是这些年,霍彦倒也从未见他醉过。

    屋外,那一株被灌溉过的合欢叶子极为娇艳,叶片上竟焕生出了淡淡的金,在风中浅浅摇曳。寒池水已经恢复了平静,宛如一片平滑的镜。

    霍彦道,“说起来,那日那小姑娘可是被你吓得够呛的,看起来都做好赴死准备了。沈桓玉,你是本事下降了,还是故意的?就想逼她回来求你?”

    他眉眼都未抬,也没回答。

    “我看那小姑娘性子也倔得很,你这招可行不通。”霍彦目力极佳,一眼看到了案几上的寒玉簪,忍不住挑眉,“这竟都还与你了?”

    男人清绝的眉目似沉了一瞬,又恢复了常态,“一个消遣玩意罢了。”

    消遣玩意。霍彦忍不住挑眉。

    寒玉簪是沈桓玉亲手所做,用的最纯净珍贵的寒玉玉心。寒玉质地极为坚硬且冰寒,常人压根无法久碰,莫说要把寒玉雕琢成簪子。为此,他刻意去学了琢玉。那时,九州剑比已经快开始了,霍彦眼睁睁看着他每日在室内雕刻五六个时辰,将大把的灵力肆意挥霍在这种事情上,叹为观止,至今记忆深刻。

    霍彦忍不住继续八卦,“我还听说,她竟已与你退婚?”

    他冷冷道,“无关紧要的陈年婚约,退了便退了。”

    霍彦奇道,“是吗?”

    他又道,“那你们既已退婚,我看她似对你也已完全无意,那我能追求她吗?”

    话没说完,霍彦行走江湖多年,对危险的反应几乎已经刻入了本能,他连滚带爬后退了数步,狼狈地跌坐在了地上。

    案几上的烧酒未泼洒出一滴,那案几却已经从中间断开,切口极为光洁。

    他满头大汗,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那剑气却又被缓缓收回了,像是只与他开了个并不好笑的平淡玩笑一般。

    男人握惯了剑的细长指骨把玩着酒杯,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瞳孔微微眯起,审视着地上的霍彦。

    ——比他好,温柔,是个好人。

    是吗?

    他视线沉沉压过来,唇却勾了勾,语气是从没有过的温和,“你尽可去试试。”

    她不就喜欢这种所谓的温柔男人吗?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桩美好姻缘呢。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霍彦从地上坐了起来, 种可怕的逼人杀气残余在脖颈上的感觉半点不好受,他勉强揉了揉自己的脖颈,“你既如此大方, 那我便真的去了。”

    沈长离喝了一口烧酒, 淡淡道, “待你新婚, 我随一份厚礼。”

    霍彦瞥了一眼那张碎裂的案几。决定不去思考这份厚礼到底是什么了。

    他拍了拍身上尘土,陡然道, “敢退你婚的女人,是不是也是第一个。”

    眼见他清俊的面容沉了下去,霍彦竟觉得有些幸灾乐祸。

    以他如此高傲的性情,被女人退婚,甚至把定亲玉佩和以前精心准备的礼物全还了回来, 估计也是破天荒第一回 。霍彦不知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闹翻了,却能断定, 之后他绝对会后悔。

    那小姑娘性情显然并不是可以肆意揉捏的, 并不是看起来那般柔弱。霍彦敢说,昨天倘若沈长离真的不管, 那小姑娘宁愿一声不吭把自己冻死在小苍山上, 也绝不会走半步回头路。

    霍彦提醒道, “很多东西,失去了便是失去了。毁掉了, 便再也弥补不回来。”

    他道, “毁便毁了。”

    沈长离放下酒杯,屈指一弹, 指尖冲出的一道剑气,竟已直接朝着案几上的玉簪而去。

    霍彦甚至都没来得及出手阻止。

    那般珍贵的宝物。

    那道剑气接触到玉簪前, 玉簪上却浮现了淡淡的光芒,剑气像是回到了大海的小溪一般,并未激起任何涟漪,而是平滑顺畅地融入了进去。

    他神情淡了下去,抽回了手。那是他自己的灵力,自己设的封印。简直像是提前知道,有朝一日有人会想要毁掉这玉簪一般。

    夜间,男人从寒池中出来,傀儡与他披衣,他进了室内,瞥了一眼青纱帐,没动,随即叫傀儡来,“把这些全换了。”

    他卧榻上的被褥枕席,依旧残余着一点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人却已经消失不在了。

    入夜后,玉簪散发出一阵淡淡的青芒。

    他入定后。果然,幻梦又开始了。

    梦中场景不断重叠变化,都似雾里看花。

    偏殿内的月桂树下,坐着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孩。男孩年尚小,眉眼却生得极漂亮,五官秀美清俊。

    一个绿衣宫女,正紧张地端着一碗药,喂男孩喝。

    他由着宫女给他喂下了那一整碗药,安静地全都喝完了,一滴不剩。

    宫女神情极为紧张。一刻钟、一个时辰、半天过去了。

    男孩依旧端坐在月桂树下,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他仰脸看着再度焦躁地端药而来的宫女一眼,淡淡的月光下,那张面容精致到几乎有些妖异。

    绿衣宫女神情惊恐地丢掉了碗。

    她跌跌撞撞从偏殿跑出,一路跑入了坤宁宫,在卧榻前跪下,“娘娘,那是个怪物。”

    她们每日给他喂下各种毒药,他都会议一言不发乖顺喝下,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个宫女,在连续给他喂了一个月的毒后,终于精神崩溃,自缢而亡。

    和尸体共处一室,他也半分不怕,依旧安静,静静做自己的事情。

    每一月,他会被允许去霞梧宫一次。

    殿中没有任何其他陈设,竟是一个极大的池子,池内有一个极为美艳的女人,上身穿着宫装,下半身竟然不是人身,而是一条巨大的血迹斑斑的银色龙尾,女人被七条金色的巨大锁链锁住了,锁链穿透了她的琵琶骨,将她困在池中,动弹不得。

    她有一张极为美艳的面容,白肤红唇、狭长的凤眼,瞳孔是泛着金色的深琥珀色,眼角眉梢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冷淡与傲慢。

    身着玄衣的高大男人狂热地跪拜在她脚下,匍匐着想上前去亲吻女人手指,“阿青,好阿青,我太想你了,你与我说一句话罢。”

    女人已轻蔑地看着他,既已经诞下孩子,那么他便毫无用处了,这种低贱的人族,不配碰她一根手指。

    她像是对待畜生一般,毫不留情抽了他一耳光,男人俊逸的面庞都被打歪了,眸中却不减狂热。

    男孩静静站门口,沉沉的漂亮琥珀色眼睛,像是审判一般,看着殿内场景。

    场景再度变化。

    往生堂中,三清像肃穆庄严,莲花形状的往魂灯幽幽燃起,是他烧毁情丝的地方。

    往魂灯边,立着一个高挑的白衣青年。

    沈长离道,“终于愿意出来了?”而不是躲在玉簪之中。

    青年回答,“我只能在你面前现身。”

    他便是他。

    寒玉簪可以锁灵,从白日它卸掉他随手而出的剑气时,沈长离便意识到了,寒玉簪上保存着一点灵魂印记,是他自己抽去情丝前留下的印记。

    青年轻声说,“你应该离她远些,不应碰她的。”

    他的仙骨已被抽走,原本便灵脉不稳,龙骨中又积累了数千年间含冤死去的夔龙怨气,随着龙骨和身体融合,他的心神会逐渐被腐蚀,变化不可逆转,难以控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之后会变成什么可怖的样子。

    他此生做过的唯一噩梦便是,白茸死在了他怀中,且是他亲手所为。

    临死前的一瞬,她那双大大的桃花眼睁得极圆,却依旧看不到半分对他的怨气。她甘愿死在他手里。

    “我既不爱她,又谈何远离?”沈长离唇角挑起一丝笑,“龙骨本是我的一部分,也是我应承担的责任,莫非要我临阵逃脱?”

    他道,“我便是我,不会受任何外物控制。”即便是以前的自己。

    白衣青年似乎还想说什么,眼神一时极为复杂。

    明年三月的时候,她应该会做一场美梦,醒来之后,沈桓玉便会彻底消失于她的记忆里了,她依旧可以过美满的生活。他只是从未想到过,白茸竟会独自离开家,一个人千里迢迢来青岚宗找他。

    沈长离极不习惯在自己脸上看到这种神情,眉当即已皱起。

    未等话说出口,那道虚影已经淡化,彻底化为青烟消失了,那一点点残余的灵魂印记,已经到了极致。只剩下返魂灯幽幽的影子。

    沈长离从入定状态中恢复。

    寒玉簪还放于案几,光芒却已经消褪。

    以前的他,为何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这种欺骗他、眼里全是别的男人的女人。为何要爱,又有什么值得爱的。

    他淡淡想。

    他爱的人,心里眼里便只能有他一人。

    *

    白茸身体恢复得很好,就是还有点恹恹的,精神不是很好。

    这几日,那个在酒馆中遇到的刀修隔三差五便来找她。他说他叫金瑜,是金阳宗的刀修。白茸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仔细一想,不就是之前……那人提到过的,和他曾比试过的刀修吗?

    她实在不愿再提起半点那人,便佯装不知道这件事情。

    金瑜自然也不会没事提这种事情,他瞧着白茸练剑,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天赋好。

    “过完年,你们宗门大比,我爹,哦,不,我们宗主也会来观礼,到时,你要是去我们宗玩玩,我们一定都很欢迎。”金瑜道。

    宗门之间会互相有交流活动,杰出的弟子可以被选去替他宗门进修,可以广结人脉,出门玩玩,还可以享受其他宗门不一样的修炼资源,大部分人都是极为愿意的。

    也是因为金阳宗和青岚宗一直有这样的合作,金阳宗这一行人才得以留在青岚宗这么久。

    金阳宗远在西平,气候炎热干燥,极有异域风情,是白茸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她抿着唇,倒是又想起了那鎏金合欢叶,不知道西平会不会有相关线索。

    她从小苍山回来后,温濯和祝明决都被吓得够呛,叫她发誓不要再乱来,也再不和她提起药的事情。

    白茸一声不吭,可是她性子倔,决定做的事情便绝不会放弃。

    这段时间,她养身体,没法去剑馆,于是便每日去藏书阁,在浩瀚如烟的典籍里搜寻有关鎏金合欢的消息。

    她每日在藏书阁里头读书一天,从早晨到天黑,凡是和合欢有关系的记载,她都会看看。

    袖里绯受不了她成天坐这看书,喋喋不休道,“草包,你能不能使点劲支棱起来去修炼,早点筑基?你现在这点灵力,我形都没法化。”

    至少把体内那男人留下的灵力炼化了吧,也省得成天走到哪里都一身他的气息。

    白茸从书中抬头,奇道,“你竟可以化形?”

    袖里绯道,“我比你都不知道多活了多久,化形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白茸到目前为止还从未见过能化形的剑灵,她好奇地问,“那你化形是什么样子?”

    袖里绯道,“自是不像你们人类这般丑陋。”

    它自豪地挺了挺并不存在的胸膛,“和我的剑身一样好看。”

    和剑长得一样……白茸试着想象了一下袖里绯的样子,那莫非,脸长得像剑一样长,邦邦硬的。就这尊容,然后还顶着一口变音期的破砂锅喉咙。

    白茸唇角一抽,只觉得不忍直视。

    “小爷我帅到不行。”袖里绯还在骄傲道,“比你好看多了。”

    白茸,“喔。”

    “你这草包,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敷衍别人的时候特别明显。”

    白茸翻着书,头都没抬,变了个音节,“喔~”

    袖里绯,“……”

    她有时候就这样,在熟悉的人面前,就会露出这种乖乖又贱贱的模样来,能把人气死,不知道谁能治她。

    白茸正翻着书,眼前陡然一亮。

    在一本叫做《异花奇谭》的古书里,她翻到了金合欢的记载,据说此花叶脉若羽,朝开夜闭,其色金黄,多生长于炎热的地方。

    仔细一看,少了一个字,不是鎏金合欢,怎么看都少了一个字。

    白茸叹气,揉了揉酸涩的眼,准备回家,明天再继续。

    她去归还典籍,双手递给看守藏书阁的老人。

    那老人一身蓝衣,个头矮小,她每日都会和他打招呼早安晚安。

    今日,她归还书时,那老人却忽然笑了,“小姑娘,你这样找,一辈子都不可能找得到。”

    白茸极为惊讶,“您……您为何会知道我在找什么?”

    老人笑而不语,他手指点了点那页金合欢的插图,这小姑娘神情都写脸上,方才盯着这一页极为喜悦,一下又极为泄气。

    “鎏金合欢,原本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白茸呆住了,不存在?

    老人却继续道,“需要制造而出。普通的金合欢树,得异血连续灌溉一月,便有几率产生鎏金合欢叶。”

    所以,有解心疾功效,本质是以心换心。

    白茸眼睛睁得圆圆的,立马问,“用我的血可以吗?”

    老人道,“你要将叶子与谁用?男人还是女人?”

    “你是女人,给男人用的,便不能用你的血,否则会阴阳失调。”

    “血也不能随意,心头精血效果最佳。”

    白茸很沮丧,那莫非还需要再去找一个愿意用心头血灌溉合欢的男人?心头血极为珍贵,关系到修士的本源真气,还要连续浇灌一个月,哪个和她非亲非故的男人会愿意这样做。

    李慈真笑道,“这也只是传说,我也从未见过这鎏金合欢叶,听听便好,真假说不得。”

    果然如此,这方子听起来实在是有点太过荒诞,尝试成本也过大了一点。

    不过不管怎么样,到底还是一条宝贵的线索,白茸朝老人道谢,“谢谢您指点迷津。”

    老人道,“我名慈真。”

    白茸朝他行礼,“慈真道长,下次再来的时候,我给您带点心答谢。”

    这小姑娘,说话做事特别很有礼貌,让人舒心。

    李慈真含笑瞧着她远去的背影,身形一晃,竟然也陡然消失了。

    年关很快便到了,这是她在青岚宗过的第一个新年。

    青岚宗是无为之地,身处化外,并不过寻常年节,只过神诞节俗。

    因此,年关时山上依旧冷淡,白茸竟还有些不习惯。

    白府新年每年都刻意操办,人极多,因为她亲生母亲出身的缘故,白茸一般不怎么现面,从来也觉得自己参与不进这样的氛围。

    如今,也不知道她离开家后,家里怎么样了。她这小小的庶女离家出走,估计也激不起任何水花,嫡母应会立马将她报成失踪或者说意外死了,沈家便自然也会退婚。

    其实那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离家出走,一个人独自来青岚宗找他的。

    她甚至完全没有给自己考虑过任何退路。

    那时候,她满心喜悦,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

    要到他身边去。

    如今,白茸甚至都有些想不明白,那样的勇气到底是从何而来。

    新年之后,元宵很快就来了,白茸与金瑜约好了,再叫上戴墨云和尘无念,一起下山去洛宜看花灯,洛宜是青州首府,极为热闹繁盛。

    金瑜早早把这事儿宣扬得人尽皆知,整个宗门几乎是个人都知道了,白茸有些无奈,却也没办法。

    金瑜这段时间经常往医馆跑,很少再去清珞峰找楚挽璃。

    夏金玉给她传这消息时,楚挽璃有些意外,但是也没有很放在心上,她追求者实在太多,少一个两个无所谓,不过是她看不上的男人罢了,施舍给别人便给别人吧。

    元宵马上便到了。

    心音恰到好处地提示楚挽璃,“如今时机到了,元宵是个好时点,可以试着去约沈长离下山看元宵花灯。”

    如今,玄武体衰,玄天结界越发不稳,妖气四溢。它需要楚挽璃尽快提升实力,能让沈长离成为她的道侣,自然是快速提升实力的最好方法,同时,他的身份也至关重要。

    楚挽璃细细打扮了一番,御剑上了小苍山。

    沈长离性子清冷,最不喜人多的地方,她本对于邀他一起去看花灯这事儿压根不抱希望。

    山上积雪越发深重,纵然披着火鼠皮,她也被冻得够呛。

    沈长离在葭月台,青年一身白衣,正在翻阅一本书。

    他没看她,问她有何事。

    还是那样的冷淡。

    楚挽璃不抱希望地开口,“哥哥,元宵马上到了。洛宜今年有灯会,哥哥有空吗?愿不愿意陪我下山去逛逛?”

    他原本准备随口拒绝,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沉了沉,竟顿了一瞬。

    随即,他视线回到书页上,改口道,“可以。”

    楚挽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直到她下山的时候,心情激荡还没停,莫非,是因为她今日打扮得太漂亮了?他喜欢所以才答应下来?那么她去看灯会时也这个打扮好了。

    心音果然神奇……她难以抑制激动。

    元宵很快便到了。

    白茸收拾了一番,天刚亮起的时候,她还缩在被子里,袖里绯便开始在窗户边叫嚷了,“赶早起来,你那个新追求者来了。”

    白茸,“……”她慢吞吞起床收拾,听到窗外隐约传来的戴墨云与尘无念的吵架声。

    金瑜早早候在了门外,见她出门,眼前一亮,对她赞不绝口,说她美丽。

    戴墨云挽了她的手,两人一起御剑,袖里绯不住给她传音,骂骂咧咧,说白茸吃了熊心豹子胆,大逆不道,竟敢让别人踩在它高贵的躯体上,被白茸无视了,装聋作哑没听到。

    四人一起下山,到洛宜时方才午时,灯会要傍晚方开始,四人便找了一家食肆用午膳。

    洛宜车水马龙,极为热闹,白茸和朋友一起走在繁华的街道上,一时有种梦一般的不真实感。

    黄昏越来越近,天色暗了下去,一盏盏灯火在夜空中变明。

    戴墨云出身修真世家,很少下山,眼下是第一次来元宵灯会,毕竟年龄不大,她兴奋得不得了,要白茸看,“绒绒绒绒你快看!那个鱼群是真的吗?他们是不是用了火系法诀呀,怎么是那样的颜色,太漂亮了。”

    尘无念道,“傻蛋,都说了是凡人灯会了,怎么可能会用法诀,而且用火法决那不得全烧了,能控灵到这地步至少得灵境期了。灵境期的大修怎么来玩这种无聊的东西。”

    戴墨云和他吵架。金瑜都插不上话。

    当了十多年凡人的白茸便细细与她一个个灯解释。

    戴墨云道,“绒绒你好熟练呀,以前是不是来过?”

    白茸眸光变了变,低声抿唇道,“并不熟悉。”

    ……

    她与沈桓玉去过花灯会。那一次极为盛大,不但有花灯,也有演傩戏的,白茸拉着他凑热闹,看了很久,意犹未尽,还买了一对青面獠牙的罗刹面具,一定要分他一个一起戴着玩儿。

    人实在太多,白茸又害羞不愿意他牵着她,结果,一不小心,她便和他走散了。

    她怕黑又怕找不到他了,很是慌张。

    不料,她刚跌跌撞撞在人群中走了几步,黑暗中,陡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被他大手握住的一瞬,白茸的肩已经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下来。

    这样走了一程,走着走着,白茸侧目看向身边高挑的人,瞧着他小声说,“你是谁呀?”

    他没答。白茸便又顾自道,“是戚二哥么?还是三表哥?或者是……”

    她话没说完,少年下颌紧绷,淡声道,“你夫君。”

    白茸脸一下红了,她想反驳他,他还不是她夫君呢。却见他手指点了点脸上面具。原是她刚买的那对傩面,罗刹和罗刹女,确是一对儿。

    她脸红通通的,总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又掉进去了。

    有他在身边,白茸胆子比起平时也大很多,什么都想去试试,反正有他,什么也不用担心。

    他给她买了许多爱吃的零嘴,又给她赢了几盏花灯,白茸唇角止不住弧度。

    送她回家路上,经过一条暗巷时,沈桓玉却陡然不动了,白茸仰脸懵懂看着他。

    他将她拉入了那条巷子,把她圈在了自己怀里。随即,便伸手摘了她面具,随手扔在一边。

    “方才,你在看谁。”他冷淡地问。

    不过多看了那个花灯摊主几眼而已,沈桓玉性子太霸道了,一直是这样。她挪开眼,红着脸小声说,“没有……”

    “把我认成了谁?”他离得近了一点,逼问。

    白茸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开始后悔和他开那个玩笑了。

    那双手捧住了她的面颊。他的手指冰凉有力,捏着她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面颊,动作不轻不重,像是惩罚。

    他低声道,“看清楚我。”

    白茸脸红透了,只能小声嗯了一声,却被他逼着完整地复述,说她看清楚了,以后绝不会再认错。

    ……

    今日,沈长离穿了一身简单青衣,没配剑,便装打扮。

    楚挽璃笑吟吟的,在摊前看一个花灯灯谜,仰脸看他,“哥哥,你帮我猜猜。”男人习剑多年,便是穿着便装,依旧腰背笔挺,宽肩长腿,劲瘦的窄腰一束,仪态极好。

    他显然兴致缺缺。不知道在想什么,有种心不在焉的慵懒。

    楚挽璃也不介意,便自己猜了起来,可惜一连几个灯谜都错了。

    他走在她身侧。楚挽璃心情极佳,偶尔侧目看一眼他清俊的侧脸,便觉得特别赏心悦目。

    “姑娘,小心一点。”前方,陡然有人大叫,客栈二楼,不知是谁点燃了一串爆竹,正巧在二人上方炸开。

    楚挽璃没反应过来。

    青年没抬眼,那在头顶炸开的爆竹陡然熄了音,碎屑已化成了点点纷扬的雪,落在二人身上,融化后毫无痕迹。

    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这些尘世里的流光掠影,似都与他无关,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矜贵和淡漠。

    楚挽璃怦然心动。

    氛围实在太好,她动了一点小小的念头,一时,竟克制不住地想伸手,去勾一勾身侧男人的手。

    想被他牵住。

    他身形高大,惯常握剑的手生着一些硬茧,却生得极漂亮,纤长有力。

    直到沈长离顿住了脚步,眸子已沉沉看向一处。

    楚挽璃方才如梦初醒,随即,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对面迎面走来两人,正说着话。

    白茸穿着一身月白襦裙,外头裹着毛茸茸的兔毛披肩,软软的黑发结成了双环望仙髻,她正仰脸与身侧卷发青年说话,面颊线条温软,方才人太多,他们和戴墨云与尘无念走散了,倒是正如了金瑜的意。

    金瑜与她献殷勤,知道白茸喜欢小零嘴,便跑前跑后,买了广寒糕和苹果糖,都拿在手里,随时预备递给白茸吃。

    白茸离开尘世间太久,之前又养了那么久病,今日下山,也玩的很开心,差不多忘了以前的不愉快。

    车如流水马如龙,点点花灯接连亮起。

    金瑜眼尖,又看到卖元宵的摊贩,问她喜不喜欢吃,要她等着,一定要去给白茸买一碗,她有些无奈,只能待在原地等着他。

    “好了没有呀?”她远远问。

    金瑜拿着元宵朝这边走来,“马上。”

    白茸转眸,却一眼看到不远处高大的青年,笑容陡然僵在了嘴角。

    一身绯衣的楚挽璃正走在他身侧,言笑晏晏。

    白茸抿了抿唇,随即礼貌地往一侧让了让,给他们留出了足够的通行的路。她只当是见到了两个陌生人,让他们快点过身。

    沈长离却停在了她身边,白茸察觉到他的目光,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一直在看着她。那种带着侵略性,沉沉的压迫感的目光。

    他声音里带着冷嘲,“退个婚,便不认识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白茸怎么也没有想到, 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他。之前尚且愉悦的心情一下消褪得无影无踪。

    东风夜放花千树,星如雨。

    借着骤然亮起的天幕,楚挽璃方也看清了白茸的脸。

    之前在青岚宗时, 白茸打扮简朴, 便并不显得那样出挑。这一次, 如此一看, 她身段极好,腰肢柔软, 眼如秋水,面容清纯中含着一点点娇艳。

    一直有青岚宗第一美人之称的楚挽璃,心中陡然冒出一些不舒服。

    她立于沈长离身侧,笑盈盈地对白茸道,“在说什么退婚不退婚呀?谁要退婚?”

    白茸原本一声不吭, 终于忍不住不咸不淡道,“退了, 便没干系了, 不需要管是谁和谁。”

    “没干系。”沈长离轻笑了声,唇角挂着一缕淡淡的笑, “倒是确是如此。”

    不过漆灵山春风一度, 小苍山卧榻同眠那么多晚, 日日接吻的关系。不过她曾在他身下,战栗着又哭又求他的关系。

    在葭月台时, 为了求药救那个男人, 她坐在他的腿上,强忍羞耻, 颤着睫毛主动来吻他。

    如今便是没有干系。

    很有趣。

    两人身高体型差很大,他比她高了一头, 用那双沉沉的深琥珀色眸子俯视着她。

    白茸浑身僵硬。对面男人这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便会浑身不自在,本能的畏惧,几乎要战栗。

    楚挽璃看了眼沈长离,又看了眼白茸,笑着改话题道,“白姑娘今日也与人下山逛花灯?真是凑巧,与我和哥哥在这里遇到了。”

    这时,金瑜端着一碗元宵匆匆回来。

    “我买元宵来了,试试好不好吃?”他看清白茸对面两人时,本来脸上挂着的笑都缓缓凝固了。

    楚挽璃也认出了金瑜,“我说怎么这段时间怎么在清珞峰不见金道友,原是到白姑娘这边来了。白姑娘很好,很可爱,金道友很有眼光。”

    金瑜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楚挽璃,听了这话极为尴尬,下意识便看向了白茸,嘴巴皮子动了动了,“我……”他性子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白茸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在意。

    她不傻,不会听不出楚挽璃的有意埋汰,只是她确实也不是很在意这种低级的挑衅。

    她接过金瑜手中那一碗元宵,细白柔软的手握了勺子,轻轻舀起,试了一口,朝他一笑,“很甜,谢谢你。”

    这般好的姑娘,性情温柔平和又那样善解人意,金瑜忍不住心头发热。

    沈长离在一侧,神情倦懒,似压根未注意也不在意这一幕。

    待白茸走过他身侧时,他瞥了一眼她发上的新簪子,随意道,“旧簪子已经扔了。”他绝不会留别人不要的东西。

    她发髻上依旧斜斜插着一支簪子,是一只桃木簪。

    白茸下午与戴墨云一起逛了不少首饰店,戴墨云很喜欢这些凡间的小玩意,两人互赠了礼物,白茸给她买了一支手钏,戴墨云给她买了一只桃木发簪,桃木簪设计别出心裁,白茸很喜欢,当即便戴了。

    白茸低垂着眼,看不清神情。过了一会,她终于轻声道,“沈公子自己的物品,公子想如何处置便可以如何处置。”

    这是下山之后,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两人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云里雾里,金瑜听得迷糊,楚挽璃眉头微微皱起。

    这时,金瑜才看清楚挽璃身侧那个高大的男人的面容,陡然僵住了。

    是那个他挥之不去的噩梦。果然……他今晚陪着楚挽璃出来逛花灯了。

    金瑜对上男人寒凉的眼,依旧是记忆里那双特殊的琥珀色眼睛,已经开始不自在了。

    他开始庆幸,幸亏自己如今不打算和沈长离抢女人了,他实在不想再重温那一天的回忆。

    白茸决定不予理会,只当他们不存在,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

    世界那么小,她以后也不可能一见他就崩溃就逃跑,她也不欠他什么。

    这路那么宽,就是给人走的。

    “走吧。”她朝着金瑜笑了笑。权当没看到那两人,只不过一个小小插曲。

    不远处便有一个花灯摊,白茸问金瑜道,“要不要去玩一玩?”

    那个摊子极为惹眼,上面挂了精巧的各类花灯,各种形状的都有,款式较白茸以前见过的要新颖不少,白茸觉得上方的一盏兔子抱月灯做的很可爱。

    摊主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见他们停驻,便热情招呼道,“要不要来试试?猜对了灯谜,便可以选走一个花灯。

    “我喜欢这个。”白茸指着那个兔子花灯,唇弯弯的。

    “姑娘有眼光。”老板笑道,“那是我今年的新样式,仅此一个,手工绘制的灯纸,骨架也都是自己做的。”

    金瑜以前从没玩过灯谜。红红的灯笼下,挂着长长的红绸带,上面用黑墨题了不同的诗句,老板笑道,“今日我这里是拆字猜法。”

    金瑜是异邦人,汉字都不太认得全,要他猜这什么劳什子灯谜可是太强人所难了。他愁眉苦脸,绞尽脑汁想了几个,都错了。白茸也猜了几次,还是不对。

    她叹了口气,看向那个兔子花灯,看来,今日和它是没缘分了。

    老板见金瑜生得孔武有力,便道,“可文可武,公子若是能武也行。”

    金瑜一下来劲了,“武在哪呢,让我试试。”

    老板笑道,“元宵灯谜素有射虎雅称。我这里提供弓,十箭之内,能中靶心,便也可以带走一盏灯。”

    武竟是射箭,金瑜这下傻眼了,刀枪剑棍他都会用,但是这射箭就是他的盲区了。白茸也叹了口气,她便更是不会了。

    金瑜实在不愿让她扫兴,“你说,尘道友与戴道友会不会,不然去找他们?”

    两人正在这边谈着话,身后陡然传来了楚挽璃清脆的声音,“哥哥,这里也有猜灯谜呢,这边的灯好好看呀。”

    白茸下意识回头一看。

    沈长离正站在不远处,身姿笔挺,阑珊灯火落在他清俊的面容上,冷淡,似又有几分含而不露的慵懒。

    她垂下眼,正准备拉金瑜走。

    沈长离随意瞥了一眼花灯摊子,他随手拎起了那张精铁制造的弓,掂了一掂。弓拿在他修长的大手里像是没重量一样。拉开后,也不见他怎么瞄,一连五箭,每一箭都正中靶心,甚至落点都几乎重叠。

    摊主忍不住赞叹,“公子好身手。”瞧这身形气质,估计也是从小习武之人。

    “哥哥,你好厉害。”楚挽璃见到靶子,她惊喜地转眸问摊主,“那我是不是可以随意选一个呀。”

    来灯会玩,手里没灯,实在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沈长离眸色微凉,他随手放下弓,抬起下颌,朝楚挽璃淡淡道,“挑。”

    他性子强势且护短,与他一起出门,便没有拿不到最好的东西的道理。

    白茸已经抿着唇,倔强地别开了脸,再也不看他,一动不动,也一言未发。

    时间似乎都微妙的停在了这一瞬。

    楚挽璃眼睛一亮,她本是看中了那最大的八角琉璃灯,视线转了一圈,却改选了那个小兔子抱月的花灯,老板用杆子给她挑下了,楚挽璃笑吟吟地抱在怀里,双颊微红,“哥哥,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

    今日,他陪她下山看灯,又给她赢了花灯,是破天荒第一回 ,她极为幸福,幸福得都有些眩晕。

    白茸紧紧抿着唇,神情未变。

    那盏灯便这样被选走了。

    金瑜有些懊恼,哪个男人不想在自己心仪的女人面前好好表现,可没办法,撞上了便是撞上了。

    两人走出去一段后,他低声对白茸道,“实是不巧,我从未射过箭。”

    “嗯,我知道,假设是比刀,你定不会输他。”白茸低声道。

    这话就说得偏心且假且没道理了,却听得让金瑜很舒心,“是。”

    白茸笑得好看,唇边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他忍不住再度怦然心动。

    袖里绯却介意,刚它竟通过剑魄连接偷看到了这一幕,在内心给她传音骂楚挽璃。

    “她是不是想抢你男人。”袖里绯道,“叫你男人离她远一点,看着这个女人面相便不舒服。你男人赢的灯,凭什么给她不给你,你这草包,是不是傻,你自己说要他给你啊。”

    白茸低声回复道,“他不是我男人。”是楚挽璃的男人。

    她更不想为了这点东西,去卑微地求他。

    沈桓玉眼里从来只装得下她一个人,只要她在场,他的视线,便会被她占得满满。

    她从不需要自己开口。他赢来的所有花灯,从来都只属于她。

    ……

    青岚宗深处的禁地,镇妖塔。

    辞旧迎新,又是新的一年,塔内灵力波动更大。

    楚复远正站在池侧,凝神看向池渊。

    深渊云雾缭绕,一池黑水之中,竟封印着一只巨大的黑蛟,无目,六角,长须,它似依旧在沉睡状态,灯笼大的黄眸依旧闭着,只是依旧隐约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淡淡低吟。

    “最近,它的反应越来越明显了。”楚复远道。

    他身侧,是一个白须的玄衣老者。

    六盲蛟是青岚剑宗镇压的妖兽,妖君麾下的一员大将,已有几千年修为。千年前,妖界进犯时,此妖呼风唤雨,引发过毁灭数个城镇的滔天洪水,是极为凶险的妖兽。

    “好在有长离在。”楚复远叹道,“不知那玄天结界还能支撑多久。”

    抱朴子凝神,与他一起看着池中黑蛟,竟缓缓道,“此妖苏醒之日,可能便就是在今年了。”

    楚复远神情一变。

    抱朴子道,“你速传音于金阳宗和紫玉仙府。六盲蛟,或许会是第一个苏醒的。”

    楚复远神情越发凝重。

    千年前,为了镇压六盲蛟,青岚宗修士死伤惨重,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如今,它要是再度苏醒……

    他缓缓思索着对策。

    抱朴子缓缓道,“那时,必须有沈长离在场。他在,则危机可缓。”

    楚复远从怀中抽出了一封信件,递于抱朴子。

    来自上京沈端,封面是他亲笔写下的字迹,给吾儿桓玉。

    看起来像是一封普通的家书,讲的也都是一些日常琐事,父亲对远在道宗的儿子的关照,关怀他的身体,提及他与白家女儿的婚事,沈府父母家人的状况。

    楚复远手心燃起淡淡的青焰,那张信纸表层竟像是蜜蜡一般,缓缓融化了。

    随后,他从内侧抽出一张薄薄的纸张,递给抱朴子。

    所谓家书,不过随手写给外人看的幌子而已,防中途失窃被窥探。

    内层,才是这封信件想传递真实的信息。

    抱朴子展信一看,只有短短一行字,语气恭谦,“殿下一直拒收消息,不敢再扰。上京有大变故,大厦将倾,望掌门可以知会殿下,劝说殿下速速归京,从长计议。”

    他们都知道沈长离脾性,却又实在舍不得这般机会,沈端不敢过度给他传书打扰,便只能将信息都传递给楚复远。

    楚复远也没想到,上京那一位,情况竟然恶化得那么厉害。

    当年,年幼的他修改了身份,被送来青岚宗修道,其实也是没办法的选择。原本楚复远以为不过为了躲开那些复杂的皇室纷争,还俗是迟早的事情。

    却不料他竟然根骨极佳,修为一日千里,且道心极为坚定。

    青岚宗现在也极依赖他,又恰好卡在六盲蛟苏醒的关头,楚复远一时竟有些犹豫,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再去劝说沈长离。

    抱朴子一笑,“你可大胆将信息传递于他,他定不会选择归京。”

    他道, “沈长离转修心法,斩断尘缘,皆乃自愿为之,他道心坚定,一念只有飞升。”

    为了自己的目标,人间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与至尊的权柄,都视为无物。感情,也可以随手丢弃。过去,也可以随意斩断。

    只要是为了自己的道,这般冰冷如铁且坚硬的心。

    *

    天气寒凉,夜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青州多水,白茸与金瑜又走了一段,或许是因为之前那一出,她兴致低落了不少,好在金瑜性子粗,压根没看出来,倒是依旧兴致高昂。

    “尘无念说,他们在食肆门口等我们。”白茸接到了尘无念的传音。

    或许是因为和戴墨云终于玩尽兴了。

    “啊,好。”金瑜虽然有点遗憾,但是今晚和白茸独处了那么久,他也满足了。

    两人正巧走过一架石桥,她忽然笑着对他说,“我似有些渴,走不太动。金道友,可以去帮前方我买一些雪泡豆儿水来么。”她指着桥对面的那个正在吆喝的摊贩。

    这还是白茸今晚第一次主动对他提出要求,金瑜被她的笑容迷得头晕目眩,当即答应了。

    见到金瑜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白茸笑容缓缓消失了。

    她实在是太累了,想要一点独处的时候。

    白茸怔怔看着天幕,漆黑的夜色里,烟花一点点在空中爆炸开来。

    灯会的保留节目,便是一场盛大的烟火。

    那样的绚丽烂漫,却转瞬即逝,只能存在于记忆之中。

    白茸呆呆地依靠在石桥上,看着天空。

    心酥酥麻麻,一阵接一阵的痛,为什么痛,她不知道。

    在想什么,在想谁,她也不知。

    她为何会这样的难受呢。

    她独自站在桥上。远处树枝上,有两只小雀儿依偎在一起叽叽喳喳,湖泊中,一对交颈鸳鸯缓缓游过。

    白茸眼中不知不觉已经蔓延起了泪水,划过两腮,轻轻滴落在了河道之中。

    …

    她的气息实在是太香甜,因此,虽然她的气息之中混杂了一点让它极为害怕的威压,那水妖压抑了很久,最终见她落了单,却还是忍不住铤而走险,偷偷顺着小河游了过来。

    白茸骤然被一个什么湿滑的物体卷住了腰,她差点失声尖叫,低头一看,缠在她腰上的,竟是一根粗壮的触手,粗糙不平,全是水,是从河里伸上来的。

    她没配剑出门,又没修炼出心剑,和袖里绯的剑魄连接都断开了。

    她掐了一个雷诀。可是,打在那妖物触手上毫无反应,那两根触手卷住她的腰,将她拉入了河中。

    白茸看不清那妖物身体,只觉极为庞大,生长着数根触手,阴恻恻盘踞在水底。

    溺水的感觉太难受,好在她修为见涨,勉强给自己掐了一个避水诀,让自己不至于被溺死……周围太黑了,压根没人注意到她消失在了桥上。

    那水妖竟然还想拉着她往更深处去。

    骤然之间,她腰上压力一松,一道凌厉的无形剑气冲入了水中,激起沉沉水花。

    白茸的避水诀也被打断,她不会水,沉了下去,大量的水涌入体内,她沉沉浮浮,整个人都头昏脑涨。

    随即,她已被一双有力的手打横抱起。

    那水妖没逃,竟然爬上了岸,瑟瑟发抖,匍匐而下,八条触手跪伏在地。

    它已经生出了灵性,声音粗哑难听,开口道,“大人……我是奉命而来。”

    这个女孩灵气太甜美了。那位被封印在深渊的大人,复苏需要采补很多很多灵力,这个女孩,一个便可以当几百个普通人,它本来准备自己先偷偷吃一口,随后便全给那位大人奉上,只是它没想到,这个女孩竟然早早被人预定了。

    白茸哆嗦了一下,睁开了眼,那个妖物还在念叨什么,声音却像是被掐住了一半,陡然戛然而止。

    沈长离看了它一眼,随手断掉了它方才碰过白茸的那两根触手。

    水妖哆嗦着,剩下的触手捂着自己的脑袋,意料之中的剧痛却没传来。

    男人传音已迸入它的颅内,淡淡道,“留你一条命,回去报信。滚吧。”

    白茸呛了水,一直在咳嗽。

    抱住她的男人手臂坚实有力。白茸被他抱在怀里,又轻又软的一小团,她的衣裳和发都被打湿了,柔顺地缩在他怀里,咳嗽到两颊发红。

    男人温凉的体温,透过一层薄薄的衣裳传递而来。他打横抱起她上了岸,施了个诀,给她烘干了衣裳,大手顺着她纤瘦的背脊抚过,给她顺气。

    白茸视线一阵清晰一阵模糊,眼神终于对焦,便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正低垂注视着她。他人性子冷,睫毛却生得长而密,垂眼看人时便显得很专注,仿佛眼底只有她一个。

    白茸觉得很羞耻,又怎么都挣脱不开他,脑子也嗡嗡的,她看着他,竟忍不住脱口而出,“沈桓玉!你放我下来。”

    他垂眸看着她,唇角挂了点冰冷的戏谑,“嗯?不是沈公子了?”

    烟花陡然在两人头顶炸开,光影明灭中,他神情没有往常那么冷,深浓的琥珀色眸子低垂着,瞳孔中映着两个小小的她,下面是笔挺的鼻梁和薄红的唇,阿玉偶尔不自觉笑起来时,便会是这种神态。

    和记忆里的那个人何其相似。

    花灯火光下,那个捧着她的脸,霸道地让她看清他模样,不准再将他与别人认错的少年。

    她痴痴看着他,一秒也不愿错过。

    可是,那点烟火很快彻底消失。世界恢复了寻常。

    “你方才,在看谁?”她的下颌陡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抬起,用了几分力气,弄得她下颌有些生疼,他垂目看着她,声音极轻。

    那不是白茸看他的眼神。她在透过他的脸看别人。

    白茸已经随之彻底清醒了过来,他不是沈桓玉,是沈长离。

    她别开了视线,低声道,“谢谢沈公子方才的救命之恩。我还要去找朋友,现在,能否放我下来?”

    沈长离神色未变,已瞬间抽手。在他怀中,说这样的话,提起别的男人,已严重犯了他的忌讳。

    白茸差点摔倒在地,她踉跄了一下,终于站定,理了理自己的鬓发,神情还是很僵硬。

    他刚救了她,按她的礼节,需要至少与他客套几句,白茸不知道该说什么,想着便随便捡了一句他可能爱听的,“你……刚是与楚姑娘在附近游玩吗?”

    沈长离压根没回答,侧脸更为冰冷,他朝着她笑了笑,似乎饶有趣味看着她,“我做什么,需与你汇报行程?”

    不远处,金瑜拎着豆儿水,在桥上徘徊,叫着白茸名字,“白姑娘,白姑娘?”

    金瑜买完水,回来一见白茸不见了,桥梁依稀有妖气,如今见白茸全须全尾地出现了,他方才松了一口气,把豆儿水递给白茸,“没事吧,刚吓我一跳。”

    “没事。”不用再和沈长离独处,白茸神情瞬间自如多了,简直从未觉得金瑜这么可爱过。

    “怎么了?”金瑜见她鬓发和面颊都濡湿了,他从袖子里翻来翻去,找了一块手帕,递给白茸。

    她接过手帕,擦了擦脸,朝金瑜甜甜一笑,“谢谢你的手帕,我们走吧。”

    高大的男人立于桥头,青衣乌发,肩背笔挺,眉眼骨相疏冷清绝。

    他远远看着他们,欣赏这一幕,竟轻笑了一声。

    “沈……沈道友。”金瑜不知怎么又遇到了他,而且楚挽璃还不在。

    他看了金瑜几秒,似有种居高临下的玩味,“就是你,与我寄了挑战状?”

    明明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金瑜以为他都不记得了。

    金瑜硬着头皮道,“是。”

    这么多年,沈长离接到的比试邀约数不清,他从没理会过。金瑜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当时脑子一热,便写了那个挑战状,如今面对面再见这个男人,多年前可怕的记忆又开始缓缓浮现。

    之前,霍彦与他说,要他最好离白茸远一点,不然,一定会后悔,金瑜一直觉得只是霍彦无聊的玩笑。

    他方才觉得,沈长离看起来对白茸也并不见得多在意,沈长离这样的男人,不可能不知道该如何取悦心仪的女人,不过看他自己愿不愿意而已。

    他对白茸,更像是在看一只可爱好玩,可以随手逗逗的小宠物。

    既然如此,那为何如今又忽然提起这个挑战状?金瑜想不明白。

    沈长离的性子便就是这般的琢磨不透。

    “可以,最近有空,我应下了。”

    “你想用什么比都可以。”他唇微微勾了勾,“或者…就用刀,何如?”

    “我封掉灵力,陪你玩玩。”

    他如此说着,视线却落在了白茸身上,狭长眸子摄住了她,眸光似有淡淡的兴味。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那夜灯会结束后。没多久, 沈长离应下了金瑜挑战状的事情便已经在青岚宗传得沸沸扬扬。

    金瑜之前在青岚宗时,各种找人单挑,放话, 风头无两, 甚至还给沈长离写了个挑战状, 无非就是仗着知道沈长离这几年从来无视任何挑战。

    如今, 金瑜翻了个这么大的车,青岚宗的大家都喜闻乐见。

    更何况, 沈长离愿意公开与人比试——几年前开始,他极少在公开场合现面,各种剑比从不参加。如今有了这种宝贵的学习机会,青岚宗剑修众多——起码三分之二都是沈长离忠实的崇拜者,自然都纷纷争抢这观看名额。

    比试约在清珞峰的云水间, 还没到日子,想来观看的人数已经远远超出了这比武台能容纳的人数。

    至于关于沈长离到底为何要接受这个挑战——理由虽然没公开, 大家却几乎都心照不宣, 那自是因为挽璃仙子。

    原本,金瑜也是楚挽璃公开的追求者, 当时找沈长离下挑战状, 用的便是这个理由。

    白茸在剑馆练剑, 轻轻擦了一下鼻尖汗水,最近, 她身体养好了, 便又开始回剑馆日日练习了,希望可以今早突破修神期。

    今天是宗门大比的报名日, 可以选择预先报名,白茸将自己名字也加上了名单。

    她倒是不是为了进入内门, 而是因为,之前她找金瑜打听过了,西平有一个流沙秘境,每年六月时会开启,秘境里头会有上品金合欢出现。

    因此,她想参加今年的宗门大比,拿到去外宗交换的名额,选择去金阳宗便好。

    白茸刚放下剑,喝了一口水。

    剑馆大门陡然打开,随即,一阵香风拂面而来。

    楚挽璃一身粉衣,笑吟吟的,容光焕发,较平时更为漂亮。

    她一出现,便被人群簇拥住了。

    夏金玉道,“这金瑜的挑战书,是为了楚师姐?”

    “师兄莫非是为了师姐才接下的战书?”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两人都是俊男美女,沈长离以前从未沾染过这种风月传闻,好容易遇到一次沾边的,大家知道他原来也是有人的七情六欲的,都实在按捺不住好奇。

    楚挽璃矜持地笑了笑,确实如此,当年金瑜的挑战状大家都看到了。

    白茸低下眼。

    她陡然想起那日在小苍山深夜,来葭月台找沈长离的女子,在外头谈论到金阳宗的和金瑜的女子,便应也是楚挽璃了。

    果是如此,倒也是意料之中。她抿着唇,神情平静,没什么变化。

    不料,楚挽璃却瞧见了白茸,竟朝着她走了过来。

    “那一日玩得很开心。”楚挽璃笑盈盈道,“我很喜欢哥哥帮我赢的那盏花灯,挂在卧房了。”

    白茸睫毛颤了颤,一句话也没说。

    楚挽璃说,“我刚才看了大比报名名单,正式参赛资格需要筑基期呢,白道友是不是不知道这个规则呀。”

    袖里绯道,“死女人,你不也没有筑基。草包再怎么草包,怎么也能比你早。”

    楚挽璃又道,“这段时间,我也在冲击筑基。”

    袖里绯说,“呸,肯定失败,冲个屁,靠嗑药嗑出来的假灵力,虚浮不顶用。”

    楚挽璃说一句,它便在心里怼一句。

    袖里绯特别不喜欢楚挽璃,对她很有意见,这个女人之前想抓它了,差点把它打伤了,还想抢小草包的男人。

    白茸被袖里绯喋喋不休的传音吵得脑子嗡嗡,实在受不了,一时忘了传音了,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能不能闭嘴,别吵了呀。”

    她脱口而出之后,便看到楚挽璃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周围瞬间都安静了。

    竟然有人敢这样不耐烦地叫楚挽璃闭嘴?

    白茸,“……”

    她想解释,刚那句不是在对她说,但是又觉得这个解释听起来也很神经病,索性默默闭嘴。

    白茸脾气极好,整个人都是温柔安静的,从未这般大声说话过。

    夏金玉要朝她发火,被楚挽璃阻止了,她笑道,“没关系,白道友可能是正巧心情不好呢。”

    她今日心情正好,可以不计较。

    辞旧迎新的时候,温濯继续在咳嗽,心绞痛也发作得更为厉害,比起之前卧床的时间长了很多,甚至独自步行都更为困难。

    见他面色越发苍白,白茸坐在他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实在忍不住心急如焚。

    温濯轻轻咳嗽了声,在她手腕上摁了嗯,“没关系的。”

    “不必为我操心,不要被傻乎乎的,被别人欺负了。”他轻轻朝白茸笑了下,简直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

    一直到现在,白茸那段时日到底在葭月台上发生了什么,她都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温濯心中却隐隐有数,之前,与白茸治疗时,她体内的元阳到底是哪位男修的,如今看来,也是几乎确定无疑了。

    白茸想,等宗门大比结束,她顺利筑基,便去一次西平,先取来金合欢叶子。

    关了门,走去医馆大厅,白茸抿着唇,对祝明决道,“师姐,我之前,听人说起过一个关于鎏金合欢的线索。”

    白茸把那日,那个老人对她说的话给祝明决复述了一遍。

    祝明决道,“我不知是真是假。可是,这种方子,听起来实在有些过于妖邪。”

    她道,“不说别的,便是那连续一个月心头血灌溉,还虚期以下的修士都会被直接掏空陨落。那边至少需要灵境后期甚至更高阶的修士了。”

    那样的人,整个青岚宗都没有几个,需要那样饱满的心头血,修士年龄也不能过大。

    “况且,但凡取用心头血,都须得那修士心甘情愿,强拿的心头血是无用的废料。”

    祝明决没说的是,那般修为的大修,除非是父子兄弟至亲,不然要心甘情愿,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献上自己这么多心头精血,怎么想都不可能。

    毕竟修为再怎么强大,也是人,肉体凡胎,少了那么多心头血,损伤是不可逆的。

    白茸极为失望,神情缓缓低落了下去。

    她还是朝白茸笑了笑,“绒绒很努力了,至少知道了那上品金合欢叶在那,倘你那时可以与温濯拿回来,我便用它做药引试试,说不定也会有效呢,只是治疗效果弱一点而已。”

    白茸用力点头,努力扬起脸,朝着祝明决笑了笑。

    祝明决温声道,”绒绒,勿要过于偏执,执念一念生魔,人生路那么长,偶然学会放手,或许会更好。”

    白茸轻轻点了点头。道理是这般,实际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白茸带着袖里绯,踩着一地残雪,独自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不要偏执……是吗?可是,她就是这样一个执拗的人。

    家中极为清寂,黑漆漆的,不远处,见到凡间灯火点点。

    元宵,意为团圆。

    白茸沐浴完,坐在床边调息。

    她如今身体状况极好,灵气充盈,她原本的青色灵气外,隐约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霜白,严整地护在她经脉上,督促她的灵力按照周天运行,又督促它们都回归丹田,调养她的身体。

    完成日常运气修炼完后,白茸却也不睡,只是呆呆看着窗外。

    袖里绯瞧她瞧着窗外,又嫌这屋子冷清,一盏花灯都没有,它道,“那日,戴墨云他们分灯给你你也不要,你就将就将就用着呗,莫非就那样的喜欢之前那一盏?”

    白茸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她呆呆的,陡然想起以前。

    因为出身原因,其实她从小就不怎么敢开口提要求,很少表达自己的喜好。是怎么变成如今的性子呢,她是被他一点点宠成这样的。

    窗外一地白露,入夜后,她竟做了一个朦朦胧胧的梦。

    梦中全是雾气,她一人走在一条深长的路上,像是通往祭坛的路,一路不断往上,不断拾阶而上,朝上攀爬。

    神坛之上,白雾缭绕,周围光线更为深湛,比起蓝天,竟更似不透明的海水的深湛。

    白茸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这条路会通往何方,只是凭借本能前进。

    一路间,骷髅白骨越来越多,神坛之上,竟然有人影。

    是一个乌发白衣的男子,身形修长。

    白茸迷茫地抬眼一看,心差点从嗓子里跳了出来。

    神坛之上的那个白衣男子,竟是阿玉。身形却不是记忆里的少年模样,而是高大的青年了,白茸却一眼认出了他,与那个幻妖制造的梦境中的沈桓玉完全不同,是真正的他。

    他看她的眼神,和如今完全不同。

    白茸已经管不了这些了,她用尽了自己最快的速度,迅速爬完了阶梯,随后,几乎已经跌跌撞撞,急急朝他跑了过去,几乎是用扑的,撞入了他怀中。

    雾气缓缓消散,他的面容也更为清晰,似失了不少血,较平时略微苍白。

    白茸撞入他怀中,把面颊贴在他胸口,听到他有力的心跳,还没说话,鼻子已经一酸,委屈得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沈桓玉一言未发,伸手搂紧了怀中女孩,他袖下修长有力的小臂,生出了一层层细密的银色鳞片,他注意着,拉下了袖子,没让自己的手臂再多触碰到她。

    雾气里,神坛上生出的隐约的巨大的金色锁链,缠绕在两人身后那个巨大的银色虚影之上,将他束缚在了此处。

    白茸缩在他怀中,颠三倒四朝他倾诉了好多好多事情,说自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到他不理会她了,梦到了好多不好的东西。

    世界之大,只有他的怀里是她永远的归宿。

    对了,她一摸头上,玉簪不见了,腰间玉佩也不见了。都找不到了,怎么也找不到了。

    白茸心缓缓收紧,又沉了下去,她弄丢了这般重要的东西,阿玉不会怪她吧。他说过,要她日日带在身上的。

    沈桓玉没说话,他一直在看着她,他垂眸,唇在她侧颊轻轻碰了一下。白茸心便定下来了,他并不怪她,他们之间不需要多的言语,只要一个动作,便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白茸就这样依偎在他怀里,心酥酥的,又甜又满,甚至舍不得再多说话,多看他,怕一说话,他便又消失了。

    可是,时间还是到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神逐渐变了,越来越陌生……随后,场景越来越扭曲模糊,一切都开始坍塌,包括梦中的他。

    白茸从甜蜜中惊醒,她惊恐地睁大了眼,叫他名字,想去捉住他的手,却捉了个空,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有任何用处。他的身形终于彻底消失。

    白茸陡然惊醒,还在剧烈地喘息,室内什么都没有,只余一地清冷月光。

    她把自己蜷缩了起来,紧紧抱着自己,却依旧止不住刻骨的冷。

    *

    锁妖塔内,丹炉传来阵阵异香。

    楚复远从丹炉中捏出一枚丹朱药丸,递给楚挽璃。

    楚挽璃捏着丹丸,就是不愿意吃,撒娇道,“爹爹,今日的药有些腥。”

    楚复远道,“这般珍贵的天级丹药,你竟还嫌味道腥。”

    心音在这时说话了,“快吃。你现在急需要提升实力。”楚挽璃是它选择绑定的救世主,如今,提升她的实力是最重要的。

    楚挽璃吐了吐舌,还是把尚有余温的丹丸塞入了唇中。

    楚复远道,“你实在是太过于贪玩,以你这般天赋,如今竟然竟然还没筑基,实在荒唐。等你今年婚事敲定了,合籍完后便滚过去闭关,给我好好修炼。”

    见楚挽璃吃完丹丸,楚复远陡然接了一道传音。

    丹炉还在继续炼化丹药,今日第二枚还需要一个时辰。此丹只有在刚出炉时服用效果最佳,楚复远便严厉瞪了楚挽璃一眼,“你在这等着。哪里都不准去。”

    眼见他终于走了。

    楚挽璃松了口气。她不喜欢来锁妖塔,只觉得阴沉沉的,有种说不出的阴气。

    她是真不懂,为何爹爹炼丹不去丹楼,非要来这里炼。

    丹房的隔壁便是另外一间大殿,透着隐约的微光,楚挽璃待在这里无聊,有些好奇瞥了一眼。

    心音道,”好奇可以过去看看。”

    “真的吗?”楚挽璃有些意外,但是她极为相信心音。

    心音嗯了一声。

    按照既定剧情,楚挽璃今日应该误闯入了六盲蛟的封印地点,随即,不小心用自己的血解开了六盲蛟的封印。再然后,因为强大的女主光环,六盲蛟随即会爱上楚挽璃,与她上演一出人妖虐恋,最后在死前将妖丹奉上,成为楚挽璃之后修补玄天结界救世积累第一道资本。

    那一扇门出乎意料的好推,里头竟然是一个深渊池子,黑水中什么也看不到。

    大殿正中,有一道复杂玄奥的阵法。东西南北四角压了四道剑气。

    “咦,这不是哥哥的剑气吗?”楚挽璃认出了,那是灼霜的分.身。

    她忍不住上前,想轻轻触碰一下,不料,那剑光如此凛冽不容情,没等她碰上,她手指已经陡然被割破,几滴鲜血洒落了出来,落在阵法上,很快被那阵法贪婪地吸收,一点不剩。

    深渊之中,似陡然传来一身低低的长吟。

    楚挽璃吓了一跳,可是,随后,什么也没发生。

    她怕得不行,站起来,朝丹房急急跑去。一缕黑气已从池子中悄然浮出,附着在了楚挽璃身上。

    ……

    午时便是他们定的比试的时候,在清珞峰的云水边。

    楚挽璃急急赶到的时候,还没开始。外头来了许多观众,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

    楚挽璃便先去找沈长离,他不喜吵闹,如今肯定是在内室。

    果然。窗外落入斑驳光影,男人今日穿了一身窄袖白衣,越发显出宽肩窄腰的好身材来。

    他在入定,没睁眼,浓密的眼睫在清静的面容上落下阴影,平日身上那种拂不开的冷淡化了不少。

    灼霜靠墙放着,玄黑色剑鞘,挂着一个编制有些拙劣的流云结剑穗。

    楚挽璃便在他身侧坐下,看着他俊逸的面容。一下又想起那日灯会,她唇角不由含起一丝笑,悄悄朝他挪了挪。

    她最喜欢的,便是这样在身侧默默看着他。

    他没睁眼,依旧在沉定中,陡然淡淡道,“出去。”

    “啊,打扰哥哥了。”楚挽璃想起马上要比剑了,他需要调息,不应该在这时候打扰他的,顿时有些后悔,她站起身,轻轻退了出去,给他带上了门。

    男人缓缓睁开了眼,视线看向窗边。

    ……

    金阳宗弟子的区域,白茸和霍彦坐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了……或许,是因为金瑜太可怜了,她心中着实有点放不下。

    金瑜正在擦刀,今日太阳极好,他额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多年前的回忆今天不断在他脑子里反反复播放。

    白茸从袖袋里拿出一块自己的手帕,递给他,“擦擦汗。”

    金瑜接过,他显然焦躁不安,极为紧张。

    白茸想了想,出言安慰道,“没关系,无论结果怎么样,我支持你。”

    金瑜用她的手帕擦了擦额头,“说起来,你是青岚宗的人,你应该支持沈长离吧。“

    白茸想了一瞬,实诚道,“可是,我与你关系好。与他不熟。”

    金瑜还没说话,一旁霍彦骤然咧嘴,抚掌大笑,“说得好。”

    好一个不熟,真是有趣。

    沈桓玉以前爱她爱得死去活来,说是他放在心尖尖上宠着的唯一宝贝绝不为过。

    这小姑娘看起来却是个死心眼的性情中人,又执拗,到时候真撞上一个不熟,就有趣了。

    说着说着话,白茸身体忽然一僵,果然,她转头一看,便见到了不远处的沈长离,他正在刀架边选刀。

    随后,白茸目光顿了一下,看到了离他不远的楚挽璃,她果然也来了。

    他没看这边,神情冷淡中透着一点闲散。

    看了几把刀后,他随意从刀架上抽了一把。是一把修长的唐仪刀,刀身窄长,清光如雪,映着男人清隽冷冽的面容,倒是极为搭配。

    金瑜用的刀是一把阔大的金环大刀。

    白茸抿着唇,重新坐好。听到周围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她此刻竟才依稀有些明白,沈长离在青岚宗到底是个什么地位。

    周围几个金阳宗的弟子自是不满,“沈长离不是剑修,他用刀?还封灵?这不是羞辱吗这?”

    因为沈长离修为比金瑜高了两个大境界,真打金瑜不可能有任何胜算。因此他说封灵,纯比刀法,不过他只说了自己,倒是没说金瑜用不用封。白茸估计,倘若金瑜真豁得出脸不封,以沈长离的性子,他也绝不会说不行。

    金阳宗弟子对这种比试很不满,却也不敢提前放狠话。沈长离就是不出世的天才,这是这么多年里,修真界早早形成的共识,他的天才,可绝不止是体现在练剑上。

    金瑜是第一次见沈长离用刀。

    两人的刀法显然不是一个路数,金瑜的刀法像是山岳,厚重雄浑。

    沈长离的刀法便像是波澜不惊,却暗潮涌动的海,比他清正的剑法多了一点诡谲,出刀路线极为难以琢磨。

    金瑜咬牙想,技巧比不过,那就靠力量。

    可是,刀刃相撞,金瑜他虎口一阵发麻。纯比力量,他竟然也完全拼不过。

    场中显然是沈长离占据绝对上风,他呼吸都甚至没怎么乱,像是老师在指导学生,金瑜却已满头大汗。

    白茸瞧着都胆战心惊,很怕金瑜一不下心便缺胳膊断腿了。

    那个男人是绝对不会手软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想起他除妖时的模样,心下忍不住一寒。

    白茸没控制音量,对面几个青岚宗的弟子都用诡异的目光看着她,她身上还穿着青岚宗的弟子服,却坐在金阳宗的地盘,给金瑜担心。

    金瑜唇色发白。

    外人感觉不到,但是金瑜感觉分外明显。沈长离的刀是有意识的,专门刁钻地卡在他的要害之处,每次却都只是蜻蜓点水,不真的重伤他。

    这场比试,原本五分钟便能结束了,却一直延长在了现在。

    金瑜自然会知道他的意思。他的刀,在朝他传递的只有一个信息。

    不要试图染指他的猎物。

    他没资格。

    他就这般爱楚挽璃吗?可是,他的挑战状已发出去那么久了,他压根没理会,那为何直到那天晚上,他像是方才想起一般。

    恍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金瑜背脊已经湿透了。

    直到沈长离最后一记平刀,刀尖划破了他的额头。随后,停在了他的咽喉处。

    他双腿颤栗,数年前,那样的感觉又回来了。

    那样可怕。

    输了。

    青岚宗那边已经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解气,这一场实在是太解气。金瑜之前仗着自己修为高,肆意在青岚宗挑比自己修为低的剑修欺负,还出言嘲讽,着实让他们气愤。

    今日,沈长离这一次,算是彻彻底底给他们把所有的仇都报回来了。

    金阳宗这边死气沉沉一片,却也无人做声,沈长离确实有实力,他甚至是封了灵和金瑜比刀的,别人刀法确实精湛,他们便也只能认。

    白茸抿着唇,起身去内室找金瑜。

    金瑜面色惨白,脸上身上都是血痕,双目赤红,见到白茸,他本想张口想说什么。窗边男人狭长清冷的眸子似瞥了一眼这边。

    金瑜已经喘着粗气低下了头,一句话也对没对白茸,竟然像是对陌路人一般,径直大步走了。

    “金……”白茸愣住了,一肚子安慰都卡在了喉咙中。

    午后阳光从纱窗钻入,对面有人轻轻笑了一声,他声音极好听,像是金箔碎玉。

    白衣男人站在窗边,正漫不经心擦过刀身。

    白茸不明白,只是比了一场之后,为何金瑜变化便如此之大。她是真心把金瑜当朋友的,她觉得输赢很正常,不过一场切磋而已。

    男人细长的手指撑着下颌,有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点评道,“虚情假意。”

    那种见异思迁,朝三暮四的男人,看来对她也并无什么真心,这么一场便散掉了。

    她下次再找男人,好歹应挑个质量高点的。

    白茸面容苍白,眼尾和面颊都浮现了点点微红。

    沈长离瞥过,“他输于我,是什么很意外的事情吗?”不是早能预见的,莫非还真有蠢人以为金瑜能有胜算?不过怎么输罢了。

    白茸红着眼眶,陡然道,“你厉害。”

    他讥诮地轻笑了声,什么也没说。

    “你再厉害,我也不喜欢。”她闷声道。

    沈长离神情未变,唇角噙着的轻笑都没变,“你如何想,与我有何干系?”

    “我们不是已经早没关系了吗?”婚都已退了。

    “不过,我看,你那时,似还挺喜欢的。”他走近了一些,修长的手指钳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看向他的方向。

    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睛近在咫尺。那么熟悉又陌生。

    白茸眼睛陡然汪了一汪眼泪,往下不住的掉。

    他沉沉看着她,视线划过她红红的眼睛和唇。

    在葭月台那段时日,她求他渡气,每次被他弄哭时,他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端方清冷,反应却显而易见会更兴奋。

    变.态。

    白茸气得肩膀发抖,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她从没骂过人,却气得想骂他。

    世界上怎么会有性格如此恶劣的人。

    可是,他并没有动她,男人只是微俯了身,大手触上她的侧脸,替她擦去了眼角泪水,白茸眼角皮肤生得娇嫩,他指腹生着茧子,冰凉凉的,触感有些粗糙,却放得轻又爱怜。

    下意识般,和阿玉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

    她含着泪,呆住了。

    不远处,隐约能听到楚挽璃清脆的声音传来,“哥哥?你还在吗?”

    白茸已经陡然反应了过来,被拉回了现实,她倔强地咬住唇,偏开脸,陡然甩开了他的手。

    方才那奇异的一瞬已经彻底被打破。

    意识到自己刚在做什么的时候,沈长离面容已经缓缓沉了下去,比之前更为冰冷。

    他比她高了一个头,漂亮无情的眼睛俯视她,下颌朝门外挑了挑,淡淡道,“追你男人去,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白茸咬牙道, “你放心,我绝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她不稀罕他施舍给她的好。

    “这一次,我本也不是来找你的, 是来找金瑜的。”

    别再假装阿玉了, 假惺惺给她擦眼泪, 把对别的女人的一套挪过来对她。阿玉绝不会这样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 也绝不会给别的女人赢灯。

    白茸一双手被他的大手扣住,压得动弹不得, 呼吸骤然收紧,整个人都紧绷住。

    他一字一顿道,“如此正好。”

    “那,祝你早日觅到新的如意郎君。”

    “毕竟,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他轻轻道,“是不是?一直就在等着新人了?”

    男人琥珀色的眼瞳, 已经骤然泛起了一点淡淡的金。隔得太近, 白茸甚至可以看到他眼尾一点极浅淡的痣。

    白茸浑身发抖,已经陡然拉开了拉门, 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廊上, 白茸陡然差点撞上一个人, 楚挽璃也正朝这个方向走来,她诧异地看着白茸, 白茸却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脑中一片空白,气血上涌, 还在嗡嗡作响,一路头都没回。

    楚挽璃顺着这个方向走去, 拉开了门。

    室内一片黑暗,楚挽璃刚进门,便差点被捉了手腕按在厢门上,男人高大清隽,那双琥珀色的狭长眼眸沉沉压了过来,“还回来做什么?”

    楚挽璃几乎被那一眼看得面红耳赤,他的神情却已转瞬平复,恢复了往常的淡漠。

    她平复了一下心跳,在他身边悄悄坐下,“哥哥,以前从没见你用过刀,没想到刀法也如此精湛。”

    沈长离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沉静下来时的清冷与比刀时的凛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动静气质截然不同,却都极有魅力。

    楚挽璃忍不住心旌动摇,“哥哥这番比试赢了。正巧,爹爹说,隔几日有重要的事情要与哥哥商议,希望哥哥可以来水心阁用晚膳。”水心阁是清珞峰楚复远与楚挽璃的住所。

    沈长离视线停驻在她身上,顿了一瞬。

    楚挽璃心跳骤然加速,却不料,他随即已经缓缓抽回了目光。

    沈长离再度看向远方时,神情已经恢复平静,眉宇间满是倦冷,“没空。”

    *

    白茸气得肩膀还在发抖,她一路头也不回冲出了内室,顺着回廊再度回到比试台。云水间的观众还未散开,都在议论方才那一场比试。

    “可惜师兄没用剑,今日未见灼霜出鞘。”

    “师兄刚太帅了,狠狠碾压了金瑜,这种比试,是示威吧,怪不得。”

    “我看刚挽璃仙子去内室找师兄了哎。”

    “哟哟哟,是不是会发生一点什么?按照话本写的,清冷剑修和绝世美人,小黑屋。”

    沈长离光论姿容也是极出挑的。不过他以前性子实在寒凉,从未与哪个女修走近过。大家提到他,比起模样气质,更讨论的是他的修为和剑术,如今既然沾了这般绯闻,像是高岭之花从神坛跌落一般,大家都爱议论。

    白茸抱着双臂,死死抿着唇快速走过,只当什么没听到。

    回答金阳宗的地界时,一圈弟子环绕着金瑜,正在出言安慰。

    白茸是真的把金瑜当做自己的朋友。可是,方才看他那般,她有些犹豫,不知自己是否还应该再说什么。

    金瑜却陡然看向白茸,粗声粗气道,“你为何欺骗于我,隐瞒你和沈长离的关系?说你与他不熟?”

    周围都安静了。金阳宗弟子看她的眼神很异样,她和沈长离能有什么关系?那方才为何还要坐在金阳宗的区域给金瑜鼓劲?

    白茸唇张了张,又闭上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之间的事情简直像是一本烂账,对外人压根无从解释。

    她抿着唇,解释道,“现在,我与他确是不熟。”

    见到周围一圈人惊讶的眼神。

    “行了行了,都走吧。”霍彦拍了拍手,“没事了,你们都散了吧。”霍彦在金阳宗十分有威望,这些弟子也都听他的话,过了会儿便散开了。

    霍彦对金瑜道,“去给她道歉。”

    金瑜双眼赤红,一言不发。

    霍彦知道他倔脾气又犯了,他在金瑜耳边道,“你方才已经知道了吧……你竟敢这般粗暴吼她,他那性格是极护短的,又什么都做得出来,倘被他知道了。”

    金瑜还在喘着粗气,神情陡然变换,想起了那双寒凉的眼。

    沈长离确实做得出来这种事情,谁敢这样对他的女人,他绝不可能放过。

    白茸依旧还站在原地,心里沉甸甸的。

    金瑜陡然走到她跟前,朝她道,“对不起,我输了比试,有些急眼了。方才,是我冲动了,不该如此对你。”

    她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白茸也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却也不想再安慰他了。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想不通的事情。

    她努力真心对待每一个人。

    可是,感情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事情。说不爱了,就可以不爱了。朋友也是,那日还可以一起愉快地逛花灯,一场比试之后,忽然就可以变脸。

    金瑜走了。

    云水泛着淡淡的金光,白茸依旧站在原地。

    霍彦朝她道,“别在意。”

    他原本想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看了一眼云水间的方向,又放下了手。

    瞧着小姑娘明显哭过,还泛红的眼眶,他用哄小孩的语气道,“好了好了,没事了,你也早点回去歇歇。”

    白茸心中已然平静了不少,她低低嗯了一声,“谢谢你,霍大哥,你真的很温柔。”

    温柔……霍彦对这话有些心理阴影了,陡然失笑了。

    他思索了片刻,组织斟酌了一下语言,“其实呢,要我说,他这次接受金瑜的挑战根本不是为了楚挽璃,不过是看你和金瑜走太近,心里不爽而已。”

    霍彦道,“他这人性子太傲,看不清自己的心,又一意孤行。”

    白茸对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脸来,“霍大哥,你不用再说了。我那日,已经说过了,既已退婚,我们便确实毫无干系了。”

    他早已经不是沈桓玉了,这是曾无数次被证明的事实。着实没必要再给自己徒增烦恼。

    甚至包括金瑜也是。每个人,都难免有识人不清的时候,看清了就好。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是好人更多一些。

    霍彦叹了口气,实在也无法再说什么。

    云水间,一道窄长的模糊黑影骤然一闪而过,在水中移动速度极快,路过白茸时,那一道黑影不知感应到了什么,竟陡然停了一瞬。

    ……

    丹阳峰风景极佳,山腰有一片桃花林,一条清澈小溪从中流淌而过,春日桃花繁茂,开得灼灼。

    白茸独自在此处练剑。

    她近几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从脑海中扔了出去,每日用修行练气和练剑填满了自己的全部日程,如此下来,心情倒是平静安宁了许多。

    宗门大比只有三月了,昨日她晋入了修神期,打算开始闭关,潜心冲刺筑基。

    袖里绯给她弄了一本剑谱,说是他在剑魄空间找的,应是它以前的某任主人留下的。

    剑谱没有名字,只在扉页上题有潦草的“飞光”二字,白茸翻了一翻,剑谱描述十分简易,看得出上个主人是个极嫌麻烦的人,只是招式都十分玄奥新颖,白茸照着练了一段时间,觉得收获颇多。

    她今天惯常来了桃花林,抬眸却陡然见到,桃花林中多出了一架古琴。

    白茸疑惑地咦了一声,之前从未有见到过。

    袖里绯道,“看什么看?你莫非还会弹琴?”

    白茸点了点头。

    她最喜欢的乐器便是古琴,只是离开白府之后,便再也没有碰过了。

    她以前与沈桓玉有婚约。沈桓玉的父亲沈端官居三品,是当今大胤圣上的心腹,圣眷深隆,京中甚至有隐隐的谣传,说沈端其实原本就是失散的宗亲,与皇室有血脉关系。

    不过沈端家中却特殊,人口极为简单,他只得沈桓玉一个独子,且是在四十之后才陡然得的,再未有其他儿女。

    白家家教原本严格,她又有这样一桩婚约在身上。因此,上京城里贵女该会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她都会。

    白茸怔怔的,把剑放在了一边,手指抚上了琴弦,试着调音。

    古琴音色极佳。

    “……忆归期,数归期。”

    “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不自觉,她指尖已经流淌出一段熟悉至极的旋律。

    是她以前在上京时,无数次弹奏过的曲子。白茸意识到自己在弹奏什么之后,神情陡然复杂,已经顿时停手。

    一曲结束,桃花林外,竟然陡然传来一阵击掌之声。

    白茸陡然一看,竟然是一个紫袍男子,眉目俊美妖异。

    她忙站起身,极为不好意思。

    “在下是不是唐突姑娘了?”男子唇角含笑,“实在是姑娘琴艺高超,某不忍打扰,因此藏身桃林,只求听完一曲。

    “姑娘琴声悠扬,不料人也生得如此仙姿玉骨。”男人看清白茸的脸,笑道。

    他朝她一拱手,“我名张霜如,是来自紫玉仙府的音修。”

    紫玉仙府……白茸知道。是上次戴墨云对她提起过的,修真界三大宗门之一。

    张霜如眉目生得风流俊美,人身上有一种剑修没有的轻松写意。

    白茸轻轻松了口气,不安道,“我叫白茸。抱歉,未经允许用了你的琴。”

    “琴,本来便是用来用的。”张霜如道,“白姑娘无需介怀。”

    白茸肩膀放松了下来。

    “白姑娘可是青岚宗的剑修?”他瞧着白茸打扮。

    白茸抱着袖里绯,轻轻点了点头。

    张霜如神情变换了一瞬,轻笑道,“真是久闻不如一见,很荣幸。”

    这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宗门大比时间快到了,白茸经常在宗内看到各种外宗来的修士。紫玉仙府的弟子红衣、紫衣多,也确实很好辨认。

    白茸小声说,“那……那我,便不打扰张道友了。”她看了一眼桃花林,预备去对面继续练剑。

    桃花林被小溪一分为二,她纠结了一番,预备御剑过去。

    不料,眼前水流竟然都陡然结冰,张霜如含笑道,“白姑娘请通行。”

    结水为冰……白茸目前只见过一个人可以随心如此。

    “我是水灵根。”张霜如似乎能看穿她在想什么,柔和一笑,“不过因为血统有些特殊,所以会用一些冰系咒法,不过只能冻结小范围,和纯粹的冰灵根还是比不得。”

    “白姑娘请看。”他叫她抬头。

    白茸一看,桃花林上方竟然飘来了一朵雨云,随即,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随后,又停了,天边挂着一朵小小的彩虹。

    白茸第一次见到,竟然有人能操纵天气。

    她看着那道彩虹,欢喜得眼睛都亮了。

    张霜如唇角含着一点点笑,“我喜欢美丽的事物,无论是琴、还是人。”

    他的黑眸看着她,泛起一点淡淡的金芒。

    他瞳孔极为特别,仔细一看,竟似每个瞳孔中藏着三个小小的瞳孔,白茸脑子迷迷糊糊,盯着他的眼,一时竟有些宛如被吸入的眩晕。

    张霜如文质彬彬道,“白姑娘今年倘若参加宗门大比,届时,也可以选择来我们紫玉仙府一游。”

    白茸已经有些恍然,麻木地点了点头。

    张霜如唇角挂着的微笑更甚,竟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朝自己拉了过来,瞳孔兴奋得都扩大了,预备在她雪白纤细的脖颈上吻下——他的唇没落下,却陡然像是被什么炙烫到了,张霜如瞬间抽回了手,眉头紧紧皱起。

    再然后,他上下打量了白茸片刻,神情开始兴奋起来。

    白茸灵府深处骤然一阵震颤,她清醒了过来,再去看张霜如的眼睛,是一双正常的黑眼睛,她的头似乎还在隐约一跳一跳的疼。

    她再看向张霜如,强压下心中古怪,告别道,“那张道友,我先告辞了。”

    她的手压在一侧袖里绯的剑鞘上,身体有些紧绷。

    “我看天色已晚。不如,我送白道友回家?我住的会馆也在丹阳峰。”张霜如却道。

    被他那双妖异的眼睛一看,白茸意识顿时又有些模糊,“……好。”

    张霜如此人极为博学多识,白茸与他一道御剑回了丹阳峰住处。

    路上聊了一路古琴,她极为惊讶于张霜如知识的广博,上下几千年的事情,似乎什么都知道一般。

    戴墨云正在等白茸回家,见到一个这么俊秀的男子与她一起,极为惊讶。

    会馆里还住着不少紫玉仙府的修士,看起来与张霜如都熟悉,促狭道,“还是霜如厉害,这么快,便瞅准了如此清秀漂亮的女修。”

    白茸心底莫名泛起的不安终于弱化了一些。

    这是在丹阳峰,并且如此多修士都认识他,应不会有太多问题。

    她婉拒了张霜如送她到家门的邀请。

    他站在晚风中,朝她淡笑,“白道友,那有缘改日再见。”

    眼见少女纤细的背影消失了。

    远处,阳光在小溪上烙下淡淡金斑,桃花林在风中兀自淡淡摇曳。

    多么美好的世界。

    张霜如眯了眯眼,比起一成不变的阴沉、冷寂的深渊。

    只是,没有人类的哭喊,没有滔天的洪水,没有饿殍满地,似有些不习惯。

    他朝前走了几步,看向逐渐昏黄的夜空。

    千年前,在王的麾下效力的时候,是多么的愉悦。可惜,王抛弃了他们。如今,一切都变了,他们要在这样丑陋的地方苟且偷生,被卑贱的人类食其肉、啖其血。

    不过,好在一切还有挽回机会。

    千年前,青岚宗的剑修给予他的一千二百剑,他迟早会一一还回来。

    *

    是夜,青岚宗收到了十级警备传音。

    楚复远连夜召集了宗内所有长老来清珞峰。他将那一份传音公开于所有人,是来自紫玉仙府洞仙真人的警报,“赤音鸾已挣脱封印,通过净水一路逃往了潮梧城。”

    所有人都神情难看。

    近两年,随着玄天结界的日益松动,妖气四溢,大家都知道,三妖将挣脱封印是迟早的事情,却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修真界持续了千年的宁静,或许很快便要再度被打破。

    孙吾道,“紫玉仙府道,已派出十二名灵境后期的弟子前往搜寻赤音鸾的踪迹,一旦寻到踪迹,便会立马派出长老前往搜捕。”

    何文道紧紧锁着眉头。十二名灵境期的弟子,对于赤音鸾而言,显然不够看。

    他转脸问道,“你们金阳宗封印如今可还好?”

    霍彦耸肩道,“没问题,宗主上月方加固过印记,后土蜈如今还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楚复远道,“六盲蛟如今也尚好。”

    青年清冷的声线陡然响起,“六盲蛟已逃。”

    抱剑的白衣青年身形修长挺拔,他没落座,神情平静,“锁妖塔的剑阵封印坍塌了一角。”

    所有人面面相觑。

    楚复远脸色一变,“可是,我分明见那六盲蛟尚且还在深渊。”

    只是,他自己也清楚,沈长离从不说没有根据的话,他既然这般说了,也不可能有假。

    在座长老脸色都极为难看。

    沈长离道,“逃脱的是元神,在锁妖塔的只剩躯壳。”

    何文道擦了擦汗,“那……那便不也能叫逃脱吧。只需得加固封印,将其本体镇住便可。”

    在场多位长老也都一起附和,只有楚复远神情不定。

    沈长离不再回答。

    他寡言,不喜磨叽也不喜愚蠢地掩耳盗铃,拿起配剑,转身便走了。

    “这……”见他公然离席,几位长老面子有点挂不住。

    楚复远也习惯了,“长离今晚有任务在身。”

    霍彦追着他出去了,“你还真是谁的面子都不给。”

    男人清俊的眉目浮出一丝不耐,“那妖蛟,迟早要灭。”自己跑出来,倒是方便他行事了。

    霍彦奇道,“你说,它是怎么跑出去的?”

    沈长离没回答,眸色不定。

    “你如今修为真是一日千里。”霍彦赞叹道,“飞升雷劫也越来越近了吧。”

    这是一条注定不能回头的路。

    沈长离没想过能不能成功,也没想过后果。做便做了,后果如何,他都愿意承担,他做事从不后悔。

    他能察觉到妖蛟气息,尚没离开青岚宗。

    葭月台上,今晚月色正好。

    朔月日,他已经习惯了龙骨的灼烫与身上的燥热。

    他将自己浸入了寒池中,抬起手臂看了一眼,男人紧实修长的小臂上生出了数片银色的鳞片,若隐若现。转瞬又消失了。

    那日,他在楚挽璃身上感觉到了一丝浅淡的妖气,以楚挽璃的修为,她在他面前压根不可能有任何隐藏,那道妖气却像是被某种奇怪的力量强行遮掩住了,他无法确定是否是六盲蛟。

    甚至,灼霜的剑咒封印被人动了,他也没能看到是谁做的。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力量,在遮掩这一切。

    很有趣。

    男人狭长的眼看向远方,微微眯了眯。

    ……

    水面荡起了一圈涟漪。

    他再抬眼时,却见一个双髻少女正蹲在寒池边,穿着那日的月白色襦裙,一张小巧白净的瓜子脸,乌发上簪着那一支寒玉簪。

    他没抬眼,白茸却没像那日那样倔强,而是扬起脸,用仰慕又湿润的目光看着他。

    他神情未动,运转灵力调息,做自己的事情。

    耳畔却听到轻轻的水花声,她下了池子,水波轻轻荡漾,轻薄的月白色襦裙贴在了少女身上,露出美好纤柔的曲线。

    她攀附着青年宽厚的肩,坐在他身上,又把面颊贴在他怀中。

    他由着她闹,大手陡然捏住她柔软的面颊,转过来,淡淡问,“不是再也不见面了吗?”

    她乖顺地说,“那日,是绒绒不好。”

    她仰起脸,乖乖甜甜看着他,“绒绒不该约别的男人一起出去看灯。不该说要去找别的男人,也不该说再也不和夫君见面。”

    他沉沉看了她一眼。白茸伸出手,想搂住他紧实的腰。没碰到,她的双手被他缚住置于头顶,整个人都在他面前被迫舒展开,由着他的视线一分分扫视而过,像君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看看有没有沾染别人的气息。

    少女似有些无措,湿漉漉的眼睛含着一点水意,仰脸看着他,神情迷茫又委屈。

    她天真地看着他,“夫君每月此时都会身体不适吧,为何要强行忍耐?让绒绒留在葭月台吧,日日陪着夫君,与夫君说活,给夫君排解,不好吗?”

    他一言未发。

    少女越来越近,伸出雪白柔软的手臂,像是柔软的藤蔓,要攀附于属于她的那棵树,“其实,上一次,绒绒便是不想离开的……”

    他抬眸,缓缓道,“你道歉,倘再慢一些,骂我几声,再哭一哭,或许味道能更对几分。”

    心魔的虚影陡然破碎,涟漪一圈圈扩散,寒池恢复了平静。

    高大的青年没从寒池中起来,濡湿的乌发垂落在颊边,面容清冷凌厉,冰寒的水珠从他鸦羽般的长睫上不断滑落。

    心魔,滋生于妄念。

    他已经拔除了情丝,转修了心法。沈长离从前的心魔里,从未出现过任何人。

    他怎么可能有这般妄念,简直荒唐可笑。想起那个头也不回的女人,他面色越来越沉,已经从寒池缓缓起身。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翌日, 白绒睡醒时,方还觉得太阳穴有些隐隐作痛,精神似乎有些不佳, 之前遇到槐魑后, 白茸大概去了解一些中幻术的后遗症, 头痛记忆模糊是最为普遍的后遗症了。

    可是, 昨日是极为普通的一天,唯一一件特别一点的事情便是, 白茸在桃花林遇到了那个叫做张霜如的音修。

    白茸问袖里绯,“昨天遇到的那个音修,是不是有古怪?”

    袖里绯说,“感觉是有点奇怪,但是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身上也没有妖气。”

    白茸嗯了一声,她确实也什么都没察觉到, 但是她第六感一贯很灵验, 不过如今也只能勉强把这不安压了下去,顶多下次离他远一点。

    宗门大比只有三个月了。白茸如今体内灵气极为充盈, 她性子坐得住, 修为上升得十分之快, 袖里绯叫她下月底试着冲击一下筑基,失败了大不了等着参加下次大比。

    白茸心道她都还不定活得到下次大比, 三年后她就会被那冷血的男人一剑杀了。这次只能成功, 不能失败。

    今日,她在那本“飞光”剑法中找寻了一招心剑。心剑, 顾名思义,是凭心而动, 以心而发的幻剑。

    剑修整体实力强横,但是普遍不擅长对付幻术,心剑这一招便就是专门用来给剑修抵御幻术的。

    她实在有些怕那些形形色色的幻术了,倘若能学会心剑,至少被抓入幻境,袖里绯不在手边的时候,不至于任人宰割。

    好在这心剑的修行方法竟写了足足十页,还算详细。

    白茸翻到最后一页,见那剑谱主人竟还潦潦草草在旁批注了一行,“爷都写了这么多,再学不会那是什么蠢货,出去便别说是学了我的剑,丢人。”

    白茸,“……”她似乎有点隐约明白,袖里绯这臭脾气是哪里学来的了。

    她默默在心中乖巧叫了声师父早上好,便开始继续细细按照剑谱记载学习。

    白茸潜心学习了一日,终于摸到了一点小小的窍门,能用心发出一道透明的微弱剑气了。她只觉精疲力尽,精神力量损耗太多,只觉得头都有些昏昏的。

    白茸去了一趟医馆,刚打开门,便感受到氛围极为不一样,大堂内坐着的每一个人神情都凝重。

    “据说,那六盲蛟元神已从锁妖塔内逃脱,但是还尚未离开青岚宗。“

    “如今,楚掌门已经打开了宗门结界,不漏放一人出去,外人也不允进来。“

    “宗内正在逐峰排查弟子,估计很快也会来丹阳峰了。”

    白茸寻了处座位,默默坐在一侧听故事,随即便听有人叫她名字,“白姑娘。”

    白茸一看,竟是那张霜如,他修长的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悄声对白茸说,“似乎是正在说那脱逃的妖物的事情。“

    祝明决正在忙着,她见到白茸,便给她塞了一杯甜酪浆。

    白茸在吃食上还是个宝宝习性,不吃茶,不吃酒,就爱喝一点甜甜的饮品。

    白茸便抱着酪浆,乖乖坐在人群中,边喝边听他们讲事儿,张霜如和她挤在一起,也认真听着。

    一个剑修道,“千年前,那妖王麾下三名大将,凑巧被封印在了三大宗门。”

    “六盲蛟呼风唤雨,能肆意引起巨大洪灾。赤音鸾,边鸣啼飞舞边吐出能焚毁一切的烈焰,那厚土蜈更为可怖,能在地下日行千里,引发地裂山摇。”

    周围修士都在议论纷纷,“从未见过如此凶兽。”

    “好在如今妖蛟只是元神出逃,躯壳尚还在控制中。”

    白茸举手提问,“那妖王又是何种妖物呀,是不是更为凶险。“

    这经常在医馆的少女模样生得极为惹人怜爱,雪白秀丽的一张脸,性子又极为安静乖巧,大家都喜欢。

    很快便有人回答,“据说,千年前的那位妖王,原身其实并非妖物。”

    白茸极为意外,“不是妖,那是什么,为何会成为妖王?”

    那剑修摸了摸头,“这……我便也不是很清楚了。”

    温濯正巧转动轮椅从室内出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据说,非妖非人非魔,超脱于三界之外,身份特异。”

    “只是现在,他们那一族的血脉似已是彻底断绝了。”甚至,他们的存在,业已成为了秘典中的禁忌。

    温濯为何会知道这些?不过这些事情实在是离白茸太遥远又陌生了,她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这般听起来,那三只妖怪应该是很厉害的妖怪了。

    袖里绯给她传音道,“我方才想起。千年前,我与我以前的主人,似乎也遇上过一场妖界入侵人间的叛乱。”

    “我忘了主人是隶属什么势力的修士了,也忘了主人在与何种妖物搏斗了。只记得,主人用我在那妖物身上足足钉入了一百二十道剑气。时间太久,我记不清楚其他细节了。”

    白茸很理解,剑灵和人完全不同,剑灵的生命几乎无限,即使换了主人,剑也还是剑。等以后她陨落了,袖里绯依旧会存活,会回到剑阁中沉睡,继续等待自己的下一任主人。

    她弯唇,给袖里绯传音,“到时候,我也给你在剑魄空间中留一些纪念物品,希望你以后还记得曾与我相识过一场。”

    袖里绯,“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你好好修炼,随便活个几百年不成问题。”

    白茸还没回答袖里绯,却见张霜如用扇骨轻轻敲了敲她的凳边,“第一次听说如此奇闻轶事,贵宗氛围真好,有这般可以交换信息,一起说说话的宝地,我们宗门大家都各自为政,很少有交流。”

    白茸对他心里本还提防,可是见他大大方方出现在医馆,祝明决和温濯都没觉得他有什么问题,还熟稔地谈起自己宗门,心中稍微放下了一分,便也没再刻意躲得太明显。

    她真是太香甜了。

    是发自灵魂的香甜,对妖物的吸引简直不啻于明火对飞蛾。

    好想就这样化回原身,将她死死缠绕起来,拖回水下的巢穴,再独自慢慢享用。

    这便是他们的本能,对自己中意的猎物,便会留下满身的标记。

    张霜如含着笑,轻声问,“白姑娘,某初来贵宝地,恰与白姑娘有缘。等日后,这妖物问题解决了,白姑娘有空了,可愿意领某,一起同游青岚宗?”

    这一次,他的瞳孔极为正常,白茸没看出任何异常,她缓缓放下积蓄的心剑剑气,还是没太热情,“等有空,便可以。”

    有了这句回答,言灵既成。

    张霜如深深呼吸了一口她的味道,三颗瞳孔几乎都要忍不住兴奋地冒出来了,妖物和虚伪的人不一样,面对本性极为诚实。

    少女衣衫下,雪白纤细的锁骨边,不知不觉,已经浮现了一朵淡淡的金色三花瞳烙印,随即又缓缓消失。

    白茸见张霜如俊俏的脸上含着奇异的笑,眼尾挑了一抹淡淡的红,看她的目光极为奇怪,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怀疑自己今日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见天色已晚,她也喝完了那杯酪浆,于是便起身去看温濯了,如今,她但凡有空,每日便都会来医馆看望他,陪着他说说话,温濯说有她在身边陪着,难受似乎都能缓解几分。

    他既这么讲了,白茸心软耳根子也软,自然便答应多陪他。

    眼见少女纤细的背影消失了,张霜如脸上笑意也陡然消失。

    他收好折扇,走出了医馆。

    丹阳峰山多水,他走到桃林,在一处小溪边停下,原本潺潺流动的小溪竟然被止住了。溪水下,陡然浮现一只半透明的巨大水母,生着数只触手。

    “今日,让你收集的元神如何了?”张霜如问。

    水妖瑟瑟发抖,匍匐在地,一言未发。

    竟是一无所获。

    张霜如眯了眯眼,“要你们有何用处?”

    水妖颤抖着道,“那位大人的气息覆盖了青岚宗全境。”

    尤其对于他们这些水妖,是躲不开的血脉压制。他们便连行动都难,遑论下山继续去收集人类元神了。

    张霜如冷笑,“他既继承了王的尊贵血脉,如今却自甘堕落,为人类行事,肆意屠杀我辈,又有何可惧。”

    “况且。”他轻轻晃了晃折扇,“都这么久了,他也没有发现我。”

    想必因为沾了低贱的人类血统,血脉也早退化了。

    他感应了一下赤音的位置。如今,赤音已从潮梧飞速来青州,到时,待他们会合,便可再去金阳宗,将厚土也解放出来。

    他如今只有元神,躯壳还被锁妖塔下的剑阵压制,功力尚不足全盛期十分之一,如今对上沈长离估计毫无胜算。但是,等赤音到了,情况定然便不一样了。

    清珞峰,水心阁。

    今日,沈长离没有来用晚膳,只有楚复远和楚挽璃两个人,楚挽璃显然不高兴,对着一大桌子菜,随意吃了几筷子便说自己吃饱了。

    楚复远淡淡道,“长离最近有要务在身,哪里能有那么多时间陪着你,我看,是我把你惯太厉害了。”

    楚挽璃不高兴道,“就是一顿饭而已,能花多长时间。爹爹你上次说今年便筹备我们的婚事,到现在还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看爹爹你压根就不关心女儿。”

    楚复远道,“等你先筑基再说。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修为,配得上人家吗。”

    楚挽璃道,“怎么就不般配了。合籍又不看修为的。”

    楚复远没再在这话题上多纠结,他径直问女儿,“问你一件事情,那日,你在锁妖塔,是否见到了六盲蛟?”

    楚挽璃肩膀颤了一下,她想起自己那一日闯入锁妖塔深处,见到的那可怖深渊,她咬着唇,“我没看到。”

    楚复远盯了女儿一瞬间,“你这些日子小心一些,不要乱走,妖蛟元神出逃,恐附身于人。”

    楚挽璃道,“哥哥还在山上呢,他定会保护我。”

    楚复远叹了口气。

    楚挽璃是楚复远的老来女,他的夫人生完楚挽璃后便去世了,楚复远这么多年也没有再娶,如今,他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楚挽璃。

    沈长离天赋卓绝、心性坚定,无论样貌还是才干都是男人中的顶尖。虽说身份复杂,可是他既已不打算再回俗世,那便也不成问题。

    楚复远思索着,等处理完这六盲蛟的事情,他便预备对沈长离正式提起此事来,看看他如何答复。

    等楚复远走了后,楚挽璃小心翼翼问心音,“你说,不会被发现吧?”

    心音道,“我已经给你抹除了所有痕迹,无人可以发现,你放心。”

    楚挽璃小声问,“那现在,我需要出去寻那六盲蛟吗?他在何处呀?”

    心音说,“它的元神无法化形,只可能附身在某个人身上。你这段时间多出去走走,我可以帮你探寻到他的妖气。”

    要修补玄天结界,六盲蛟的妖丹极为重要。楚挽璃必须让此妖心甘情愿将妖丹奉上。

    所以,六盲蛟还不能立刻被抓到,必须给他们留下相处时间。

    可是,那六盲蛟借着楚挽璃的血逃脱封印后,却并没有来找楚挽璃了,反而不知所踪,心音也不懂为何剧情到底是哪一步开始偏离了。

    沈长离尚在青岚宗,他的感应实在太敏锐,数次甚至让心音心惊肉跳。这个男人,是天道点明过的未来的最大变数,外表看似清冷,实际性情却极为偏激疯狂,难以琢磨。

    它如今用尽全力,也只能堪堪遮掩住那六盲蛟如今附身的修士与楚挽璃身上的妖气。

    其他的,便都无法多做半点了。

    作为天道使者,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是有限的,甚至能与楚挽璃透露的情报也是有限的,并不能为所欲为。

    *

    小苍山,寒池里。

    他如今对心魔已司空见惯。

    白茸越来越乖顺,坐在男人紧实有力的腿上,面颊埋于他胸口,“夫君就喜欢绒绒这般吧,喜欢绒绒眼里只有夫君一个人。”

    沈长离由着她肆意作乱。

    直到她仰起一张小脸,雾蒙蒙的水润的眼眸看着他,“绒绒知道的,夫君只要被绒绒这样看一眼,便能……”

    男人只是懒洋洋闭着眼,不说话,也不否认。她仰脸,又朝他线条优美的唇贴了过去。

    没贴上,虚影已再度消失,被他随手震碎。

    池子泛起一圈淡淡的涟漪。

    今日,沈长离在寒池中多待了一个时辰。

    起身时,他神情已恢复了冷淡。

    他披衣而起,小苍山的雪竟悄无声息化了大半,一线淡淡的晨曦从山巅透出,竟已时至卯时。

    青纱帐幕被晨风卷起,室内放着一个卧榻。

    他更完衣,灼霜道,“今日,山下似在探查妖蛟。主人要亲自去看看吗?”

    沈长离看向远方,眸底泛起的浅浅金芒如今方才淡去,“去。”

    从昨日开始,便连那妖蛟的气息,似乎也被强行遮掩了。

    真是越来越有趣。

    为何从昨日才开始遮掩,是怕他发现了什么?还是需要给那被附体的人留出余地做什么呢。

    灼霜与沈长离重新建立起剑魄连接时,感觉到的便是刺骨的余疼,这个它熟悉。这次,却还有一点它不懂的奇怪感觉,主人神情却丝毫未变,依旧镇定。

    楚挽璃正在葭月台边候着,委托傀儡与沈长离传信。

    晨曦下,一地雪光碎落,高大的男人乌发微湿,白衣下微露出了一点清瘦平展的锁骨,眼角眉梢还残余着一点点慵懒肆意的情态,与平日的寡淡迥然不同,清冷中透着一点难言的性感。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长离,忍不住瞧着他看。

    沈长离淡淡问,“有何事?”

    楚挽璃心酥酥的。

    “爹爹想请哥哥下山帮忙探查。”她道,“宗门已经开始探查妖蛟了,如今已三日,只找到了几个可疑人选,都一并关入了水牢,但至今还未能确定妖蛟到底在何处。”

    沈长离视线停在她身上,顿了半晌,“可以。”

    楚挽璃极为愉悦,要御剑随在他身边,一起下山。

    心音简直气到发昏,“要你离他远一些,去寻那妖蛟。你如今是在做什么?自投罗网吗。你是被他迷昏了头了还是疯了?”这种恋爱脑宿主,简直生平闻所未闻。

    楚挽璃道,“没关系的,你说的话没有错过。按你说的,反正那妖蛟喜欢上我是迟早的事情。”

    心音,“……”它很想骂人。

    下山路上,沈长离却与没与她走一条路,楚挽璃压根随不上灼霜速度,沈长离要做什么也从不与人报备,她盯着男人消失的背影,只能怅然若失。

    她对心音道,“那我们再去寻那妖蛟?”

    心音索性一言不发了。

    …

    丹阳峰,试灵门前,已经汇聚了不少人。

    白茸与戴墨云站在一起,今日大家都被召集到来了此处,等待逐一排查是否被附身。

    两个小姑娘正在聊着天,白茸远远听到一阵琴音,前方围着一圈人,正中,竟是那正在抚琴的张霜如。

    旁还有几个紫玉仙府的修士,他弹奏古琴极为流畅,白玉般的手指落在琴弦上,倾斜出的琴音古雅流畅。

    张霜如一眼瞧见白茸,朝大家笑着介绍道,“这是青岚宗的剑修白姑娘,琴艺也极为高超。“

    “哟,绒绒,你竟还会抚琴?”戴墨云见她的眼神简直像是看什么珍惜动物。

    青岚宗的修士音修很少,剩下的一堆剑修只会打架,别说擅长了,会抚琴的也没几个。

    被这么多双眼睛骤然盯着看,白茸感觉极不好意思。

    张霜如含笑道,“大家等候验查无趣,因此我在此处抚琴给大家解乏,白姑娘可愿与某合奏,让大家一赏白姑娘琴艺?”

    戴墨云一脸崇拜,周围紫玉仙府弟子也都随着起哄,说是要听白茸抚琴,她委实骑虎难下。

    白茸是个很难拒绝朋友请求的人。

    她定定在琴前坐好。张霜如拿着一管洞箫,朝她一笑,“那日那首曲子便好。”

    他低头说话时,靠得有些近,冰凉光滑的黑发落了一点在白茸颈侧,痒痒的,白茸避开了一点,手指落在琴上。

    那日的曲子……《长相思》

    《凤求凰》和《长相思》都是以前白茸独为沈桓玉抚过的曲子,她只给他一人弹奏这样的曲子。

    沈桓玉极喜欢听她给他弹这两首曲子,每次这般时,看她的眼神都让她面热。

    可是,既已到了如今,这种坚持便也没有意义了。况且,青岚宗这般化外之地与俗世并不同,大家都不是很在意俗世的礼节与清规戒律。

    也算是对过去的一个告别,白茸朝他一笑,将手指放在琴上。

    不远处,剑上男人衣角被云气掀动,正高高在上,看着下方一对几乎相贴的合奏的二人。

    灼霜道,“主人,以前我听白姑娘抚过这首曲子。”

    “白姑娘常抚此曲与主人听。”

    灼霜被沈桓玉带着回过上京,听到过好几次。

    白姑娘抚琴时经常会抬眼偷看主人,还以为主人没发现。后来,听着听着,主人就把剑魄连接断开了。

    灼霜再看到时,白姑娘已经被主人抱在怀里了,两人就这样抱了好久,琴也不弹了,主人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她露出的一点白生生的耳尖越来越红。

    主人以前在白姑娘面前很能放下身段,很会不动声色各种讨她欢心。让她羞涩地主动来亲近他,他再热烈强势地给她回应。和平时在外人面前冷冰冰的模样简直不像一个人。

    悠扬的琴音飘散于空中。

    沈长离唇角始终挂着一点点淡淡的笑,他俯视着那两人,一言未发,认真听完了一整首曲子,一个音节,一瞬画面都未曾错过。

    很好,这次的下家,看起来质量似乎提高了些

    抚完琴之后,周围不断有人喝彩,白茸脸红红的,很不好意思,听到有小弟子在叫她,“白茸,该你了。”

    该去探查元神了,戴墨云已经进去了。

    “我方才已经去过了。”张霜如含着笑,朝她颔首。

    白茸便更加安心了一分,朝他礼貌道谢,便也走入了试灵门。

    进入此门后,视线陡然黑沉了下去。

    白茸恍然看到视线中浮现的一道幽幽的琉璃灯盏,一瞬间,心神似乎都被震慑而住。

    黑暗中,有个苍老的声音道,“坐于此处。”

    白茸按照他说的坐好,黑暗中却没了声音。

    旋即,那一盏灯,竟然就这样幽幽亮了起来,像是水波中盛开的莲花,极为美丽。

    黑暗中那道声音却陡然严厉,“带走。”

    随即,已经出来了两个弟子,一左一右用灵力缚住了白茸。

    长老交代弟子,“带去水牢关押,等下一步勘测。”

    “是。”弟子道。

    白茸甚至还有些没回神,“请,请问,我是怎么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身上会有问题?这几日,她没有接触过任何可疑的人,张霜如都通过测试了——弟子严厉道,“往魂灯试灵从不会错,你身上必有妖气。”

    如今这身上沾染妖气,可与平日严重程度完全不同。

    白茸双眼被黑纱布蒙上,被带上了剑,不知走了多久。

    一双手把她推搡了进去,随即锁上了门。

    周围光线极为昏暗,只能听见隐约的水声。

    地面粗糙不平,淌满了冰凉的水,白茸至今还是茫然的。

    在这里,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隔壁陡然传来一道苍老沙哑的男人声音,“你这小姑娘,如何又被关来了这里?你是犯了什么错?”

    白茸坐了起来,把面颊埋在自己膝上,小声说,“他们说,我身上有妖气,需要仔细查验。”

    那声音笑了,“妖气?为何要关押来这里,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说,“水牢,是青岚宗关押犯了大错,即将处以极刑的弟子,以及捉拿到的即将要处死的妖兽与外宗罪人的地方。”

    “进来,可能就很难再出去了。待到水面升上来,你可能就要开始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折磨了。

    白茸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她抿着唇,认真道,“可是,应是他们弄错了,我身上根本就没有妖气。过会儿,再探查完,他们定会放我出去的。”

    身边男人似乎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她天真还是愚蠢。

    夜半的时候,白茸昏昏沉沉,饿得前胸贴后背。

    送来的饭菜都极为难以下咽,半生不熟的糙米与一点点发臭的蔬菜和肉,她毫无胃口,让那守门的原样端回去了。

    她骤然被关,不知道温濯几人会不会担心她。按照隔壁那个男人所说,这里既然权限如此之高,那他们显然都没办法进来。

    天上悬浮着的门被打开了。

    白茸缩在狭窄的水牢之中,眼皮原本在打战,差点睡着了,眼下陡然被惊醒,她迷迷糊糊揉了揉眼,尚还有点不习惯忽然而至的亮光。

    “沈大人。”守门弟子恭敬地叫他。

    光线随即动了,一柄修长的霜色的剑悬浮在空中,那清霜般的剑尖挑着一个灯笼,剑柄垂着一个流云结。

    拾阶而下的白衣青年身形高大,一身疏冷,眉目清俊秀雅。

    他人还未至,周围已经开始炸起起伏的讨论声了。

    “那煞星今日怎么来了?”

    “这下可完蛋,又要倒霉了。”

    等他越走越近时,水牢中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竟又都陡然安静了。

    不知道这玉面罗刹,此番为何会亲自前来水牢。他们都怕极了他,这里不少人,都是被沈长离亲自送进来的,他以前是青岚宗戒律堂主司,以下手冷酷无情,从不容情出名。

    白茸朝水牢深处缩了缩,他从她身边经过时,白茸死死咬着唇,看都没看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上次和他闹得那样不愉快,白茸已经当世界上不存在这个人了,此后也确实一直未曾再见过他,却不料竟在这种地方又遇到。

    她宁愿溺死在这水牢中,也不想再与他说一句话。

    果然,沈长离也压根没朝她这边看一眼,径直走过。随即,提走了不远处一个囚犯,便走了。

    直到光亮再度消失,男人修长的背影也消失了,水牢中才开始响起议论声。

    “他这下惨了,被那罗刹亲手提了,可不知道要被如何折磨。”

    “据说他看着清冷,其实性子极为可怕,便喜欢折磨人。我听人说,他会将人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冻结,将人做成冰棍,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好在他下次来该是至少三天后了吧。可以暂时安心了。”

    ……沈长离竟然如此扭曲吗?

    变.态倒是真的。白茸紧紧抿着唇。

    晚上,水位果然开始逐渐升了上来,白茸发现,进了此处之后,身上灵力便已经使不出半分了,都被这诡异的囚笼卡死了,她没法使用避水诀。

    水牢中的水位越蔓越高,白茸极为难受,她个头纤小,为了避免被水淹没,只能踮起脚,仰起脸,勉强维持着这个姿势。

    实在太难受了,她腹中饥肠辘辘,整个人都被迫紧绷,筋疲力尽,甚至神志都已经不太清晰。

    第三日傍晚,外头方才再度幽幽亮起灯来。

    有人停在了门口。

    男人站在水牢外,一身白衣,清逸洁净,琥珀色的眼居高临下看着狼狈不堪,湿漉漉的她。

    正好已快到极限,濒临力竭的白茸视线逐渐清明,看清来人模样时,她显而易见僵住了。

    “带她走。”

    那弟子便打开了牢门,伸手粗暴捉走了白茸。她吃痛,低低嘶了一声。

    沈长离似碰都不愿碰她一根手指。

    直到出了水牢,弟子毕恭毕敬道,“沈大人,提审需要您来。”

    他捏了她细弱的手腕,动作冷酷利落,给她手腕脚踝扣了封灵的镣铐。

    白茸觉得这个世界甚至荒谬到有些可笑,他是怕她逃跑还是怕她伤他?他便是站在那里让她随便伤,也只得毫发无损,她逃跑,更是怎么也不可能逃出他手心。

    室内光线昏暗,青年好整以暇坐于上位,白衣一尘不染,腰背笔挺,洁净清冷。

    而她衣衫不整,狼狈不堪,长发粘在雪白的脸蛋边,纤弱的手腕和脚踝上都还扣着镣铐。呼吸甚至还不畅通,几乎跪坐在他面前。

    接下来他打算怎么折磨她?是把她做成冰棍还是要把她的血液冻结。

    他淡淡瞥了一眼地上女人,身上全是那妖蛟腥臭糜烂的味道,水牢都冲不掉。才几日而已?真是欠收拾。

    白茸被他捉住一双细弱的手腕,径直拎了起来,被迫在他面前展开。

    两人身高体型相差大,力量差更大。她撞上他沉沉的眼神,羞耻又害怕,这几日被关在水牢中,她又累又饿,浑身酸疼,终于无法再维持沉默,嘶哑疲惫地问,“沈桓玉,你审讯女人都是如此吗?”

    他眼都没抬,“是又如何。”

    “白茸,你有什么资格这么问我?”他道,“以为我还是你待嫁的夫君?”

    “上次你说什么,再也不出现在我面前?”他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嘲弄,“坚持了几天?”

    白茸浑身发抖,“是你先出现在我面前的。”

    他随手将她扔下。

    “如今妖蛟潜逃,宗门有大危机,你被往魂灯勘测出了妖蛟的妖气,是头号嫌疑人。你安分些,我需要浪费我的时间来提审你?”

    他狭长眼尾点着的那一颗小小的痣,在光晕下若隐若现,他低垂着眼瞧她,“你刚在紧张什么?”

    白茸抱紧了双臂,一言不发。

    “你以为,你能引起我的什么兴致来呢?”他垂目看着她,似乎饶有趣味。离她那么近,他依旧平静,呼吸都没变。

    白茸脸又红又白,浑身都在发抖,齿关挤出两字,“你审。”

    男人坐姿清冷端方,自上而下,淡淡俯视看着她。

    “那便将你这几日,背着人与那妖物附身的男人怎么幽会,玩过什么花样。”青年唇角似噙了一丝影绰的笑,嗓音清冷有如琼枝碎玉,“都详细与我说一遍。”

    第30章 第三十章

    室内极为安静。

    白茸喉咙干涩, 男人清俊的脸近在咫尺,神情冷漠。

    白茸不知道沈长离刚指的是谁,也不知道, 他究竟要她交代什么。

    她如今极为疲惫, 体力和精神都已经到了极限, 沙哑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身上也没有妖气。”

    阴影陡然覆盖下来, 男人修长的手指已挑开了她的中衣衣襟。

    白茸灵力被缚,纤弱的手脚都被镣铐扣住了,压根躲不开丝毫。她在他手下宛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白茸绝望地闭上了眼,心中一阵冰凉。

    中衣领口下, 露出了少女大片雪白的肌肤,大半个小巧圆润的肩, 并一弯小巧精致的锁骨。

    他的指尖溢出一道灵力, 白茸感觉到一阵酥麻的灼痛,忍不住溢出一道浅浅的呻.吟。

    他看似清冷, 白茸却曾亲身领教过他那些手段, 甚至于被他这样扫过一眼, 再被他的手指这样触到,便会条件反射开始发抖。

    那块皮肤上, 竟陡然徐徐浮现了一道金色的刻印, 惟妙惟肖,正中还有三朵还在徐徐转动的瞳孔。

    正是那六盲蛟的刻印。

    他只是垂目看了一眼, 便继续用灵力一寸寸搜遍她的全身。

    沈长离抽回了手,整个过程中, 他修长冰冷的手指,甚至都没压根真正触到她的肌肤。

    他白衣一尘不染,神情清冷自持,高高在上看着她。她衣衫凌乱狼狈,小脸一阵红一阵白,被他指尖掠过的肌肤异样感尚未消退,整个人都还在不住地战栗。

    男人站起身,瞳孔冰凉凉的,俯视着她,淡笑道,“没有妖气?”

    怪不得,她身上那一处的妖蛟气味是最浓的。原是刻印都已经烙上了,是什么时候呢?那日一起抚琴的时候,还是某个时候背着他私会缠绵的时候呢。

    他问,“答应他什么了?”

    白茸方才低头,茫然看着自己身上的刻印,那里还在火烧火燎地疼,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为什么她身上会有这种东西?

    这段时间,出现在她身边的奇怪男人,白茸只能想到一个人,便是张霜如。

    她声音沙哑道,“我不能确定,那张霜如是不是真的妖物。倘若是,为什么他可以通往魂灯的检测?”

    “他问过我,等事态平息后,是否可以陪他一起逛青岚宗。”她头疼欲裂,实在是再也想不起更多的细节。

    少女手脚还扣着镣铐,狼狈不堪,衣襟下露着大片雪白肌肤,黑发披散在面颊边,桃花眼氤氲着雾气,长睫还在不住战栗。

    他呼吸都没有变化,神情极为平静。

    于他而言,妖蛟不重要,那躯壳都没有,只有元神的低贱妖蛟在他手上走不过五回合。所谓的三妖将也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但是,对于到底是什么人,能强行遮掩妖蛟的气息,能瞒过灼霜的剑阵之眼,他倒是很感兴趣。沈长离从来不信天命,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和自己手中的剑。

    男人浓长的眼睫下生着一双清冽无情的眼,他自上而下凝着她,淡淡道,“明日,去约那个叫张霜如的男人出来。”

    不是喜欢逛吗?那便去逛个够,逛到满意为止。

    白茸整个人都处于恍然的状态。

    他视线停留在她面容上,白茸神情都未变,依旧木木呆呆,她没有看他,也没有求他,只是一言未发。

    随即,女孩咬着唇,低垂着眼,轻声说了声,“好。”

    “别忘了,你现在是重犯。”他陡然轻笑了声,“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好好表现。”

    沈长离再也没多看她一眼,已经起身离开。

    白茸继续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手脚冰凉。

    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个女弟子推门进来,替她打开她手脚的镣铐,把她放了出去。

    白茸胡乱裹了一件外衣,跌跌撞撞回了丹阳峰。

    丹阳峰一切寻常,戴墨云见她这么狼狈,甚至还有惊了一下,惊讶地问她怎么了。原来,她被检测出妖气,被守卫弟子带走的事情,大家都不知道,青岚宗并没有公开此事,戴墨云只当她被选去参加剑术修习了。

    白茸便也没有多说。

    好在,袖里绯已经被人送回了屋子。她跪坐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的剑。

    过了好一会儿,白茸方才麻木地起身,给自己的手腕脚踝擦了药,勉强吃了一点饭,填饱肚子,身上终于有了些力气,可以支撑她继续活动。

    白茸给张霜如传了一道音,“我最近正巧有空。”

    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和男人沟通,约他们出门,发了半天呆,只发了这一条传音出去。

    张霜如竟然很快回音了,“正巧,最近封山,在会馆无趣。那日与白姑娘的合奏极为愉悦,白姑娘近日倘若有空,能否再与某相约桃林,共奏古琴?”

    白茸回了个,“好。”

    与他约定了时间,明日未时在丹阳峰桃林见面。

    随即,她抿了抿唇。想起她至今仍不知该如何传音给沈长离,他不想找她的时候,她便压根接触不到他。

    白茸洗了个澡,收拾了一番,强忍疲惫,翻开了那本剑谱,开始练习心剑。倘若张霜如真是妖蛟,她需要自己保护自己。那个薄情的男人即便到场了,也绝不会怜惜她一分,甚至能毫不动容地看她死在妖蛟手中。

    今日她有些昏沉,练着练着,脑内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不是袖里绯的破砂锅喉咙,而是年轻男子清亮的声音,语气轻快,“你这发出的还能叫心剑吗?这么小小一道道,我都写那么详细了,你还学不会?”

    白茸一个激灵,差点从卧榻上摔了下去,她左右看了看,窗外门边到处都没有人。

    白茸呆呆坐着,又仰脸看天花板,天花板上还是没有人。

    “还真是个呆子,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之呆的人。”那声音叹气。

    “这蠢剑千年前随着我,吃了不少苦。你现在是它的主人是吧。你可还差远了,还完全还不会用它呢。”

    是脑内直接传音。

    ……白茸此刻才反应了过来,莫非,这道声音是以前袖里绯的主人?

    “蠢剑把我的剑谱都翻出来给你了。“那声音道,”好徒弟,这还要多亏你把我的剑法练得太绝了,我实在憋不住出声了。“

    原来,他还是那个剑谱的主人?白茸想到自己每天练剑的时候都要在心中毕恭毕敬给师父道好,只觉得丢脸丢狠了,极为羞耻。

    “我早已身陨,如今只是一道残魂罢了,每日也就能依托袖里绯醒来一两个时辰。”声音道,“随时便可能没了。”

    “你抓紧时间,好好学。明日就要对上那妖蛟的话,以你现在的实力,顶多有出一剑的机会,只能主打一个出其不意了。”

    白茸立马端正了坐姿,“好的,师父。”

    她还有点不习惯叫人师父,好在那声音并未计较,似乎还挺满意,叫了她一声好徒儿,便直接切入了正题,开始教她如何操纵心剑。

    白茸极为认真,房间灯光一直亮到了后半夜,直到她精疲力尽,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径直扑倒在了床榻上。

    丹阳峰会馆。

    月色正好,月下溪水中,张霜如立于水边。

    那波光粼粼的溪水,竟然陡然泛起了涟漪,随即,变为了一面巨大的水镜。

    水镜对面,是一个眉目艳丽的红衣女人,额上一道烈火印记。

    张霜如问,“你如今,已到何处?”

    赤音回答,“已到京畿。”

    张霜如皱眉,“你又去京畿做甚么?不是说好了先来青州与我会和,再去找厚土?”

    赤音道,“我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

    “天阙大人的尸骨,如今尚在,便保存在冰海的龙冢之中。”

    “只要去上京找到人皇血脉,用人皇血脉打开龙冢,便可找到天阙大人的龙骨。”

    张霜如沉默了片刻,“王已经陨落了,我亲眼所见。”

    “至于那冰海龙冢到底在哪,是否存在,从未有人见过。”

    三妖将中,赤音是妖王最为忠诚的追随者,即使如今他已经身陨千年,她被镇压在紫玉仙府地下,这一千年里,她从未放弃过寻找他残余龙骨的念头。

    赤音说,“没有天阙大人,我们便是复活了,也不可能再重现千年前的境况。”

    张霜如一言未发,他其实也无时不刻在心中怀念王。

    千年前的妖王天阙,天资绝伦,实力绝顶,性情更是张扬狂悖至极,行事全凭心情,不愉快了,甚至能随手肆意冰封一整座城池。

    他在妖界有无数狂热的追随者。可惜,在千年前那场叛乱里,妖王天阙最终被天界的甘木神女亲手抽出了龙骨,将其躯壳永镇不周山下。

    天阙身陨后,妖界叛军节节败退。最终,叛乱被彻底平息,追随他的三妖将也被三大宗门合力封印,玄天结界将妖界和人界一分为二,彻底阻绝了两界往来。

    张霜如道,“你便去罢。”

    他又道,“我想告诉你,我在青岚宗,感应到了……”话说到一半,他停了下来,没有说完。

    “如今,青岚宗正在全力戒备,明日再通讯吧。”张霜如道,随即,已经切断了水镜,水面再度恢复了平整。

    *

    白茸苦练了一晚上剑,累得神志不清。

    第二天早上起来,还觉得精神疲惫,她记得与张霜如的约定,只能强打精神,将自己收拾了一番。

    少女将乌发结成了双环髻,换了一身粉白襦裙,身披披帛,她皮肤雪白,桃花眼与额心那一片小小的绯叶印记交相辉映,她甚至还拿出了妆奁,给自己化上了清淡的妆容。

    午时刚过,白茸便到了桃花林。

    过了约莫一刻钟,张霜如便也到了,见到她时,果然眼前一亮,“白姑娘今日真是太美了。”

    他忍不住赞叹道,视线都挪不开。

    他确是喜欢美人、美景,对美的欣赏和追求甚至到了狂热的地步,加上她香甜的灵魂,张霜如实在舍不得从她身上挪开视线。

    白茸弯着唇,朝他笑了笑,小声问,“今天,带琴来了吗?”

    张霜如立马道,“带了。”

    随即,他已经从储物戒拿出了古琴,与她一起合奏,白茸与他一起抚琴,张霜如闭目听着琴声。

    他是三妖将里,最喜风花雪月,弹琴弄弦之人,这在大部分只喜欢喊打喊杀的妖族里是极为少见的,因此,他附身也选择了会琴,并且有美姿容的音修张霜如。

    他喜欢这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白茸的琴音,听起来没有一丝阴霾,温柔、清正,可以听出,弹琴的人有一颗温柔和善,柔软的心。

    他实在忍不住,对她更为中意。

    “白姑娘,可是累了?”听她暂时停下,他柔和地问,俯首对她说。想将自己的手背覆在她柔软的手上,白茸战栗了一下,却没有推开他。

    ……

    水心阁。

    楚挽璃原本百无聊赖在门外,边荡着秋千,见到骤然而至的男人时,她眼睛一下亮了,从秋千上起来,惊喜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沈长离问,“掌门在吗?”

    楚挽璃喜不自禁,“哥哥,你先进门坐一坐,有什么急事吗?我去叫爹爹过来,爹爹刚和孙叔伯在议事呢。”

    楚挽璃自小在清珞峰长大,又是楚复远独女,聪明漂亮,所有人都宠着她,她胆子便也大,在楚复远议事的时候强闯进去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淡淡道,“不急。”

    楚复远很快便来了。眼前的白衣青年身材修长矫健,神情总是平静淡然的,看不出实际情绪,“被查出有妖气的五名弟子,我都已经一一探查过,和六盲蛟都毫无关系。”

    楚复远先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开始叹气。

    喜的是毫无关系,气的是,既是如此,那六盲蛟又该去哪了。

    沈长离道,“已找到了六盲蛟元神附身的修士。”

    “这段时日,不要再让人进锁妖塔。”他说,“灼霜的封印还有效力,它的躯壳跑不出去。”

    于他而言,就算是全盛时期的六盲蛟,其实也毫无威胁。

    沈长离确实从来没把这事当成什么严重的大事过。

    楚复远早便习惯全权托付于他办事了,“那好。还需要其他配合吗。”

    “不用。”他顿了一刻,又说,“我拿走了往魂灯。”

    楚复远惊了一下,“往魂灯不可离开莲座太久,那……”他知是要用此物去装妖蛟的元神。

    青年道,“今日便能处理完此事。”

    楚复原知道他从不打诳语,喜悦极了,心头大石头都搬来了,喜不自禁,“此番真是辛苦你了。”

    果然抱朴子说的没错,只要沈长离在场,那六盲蛟是翻不出多少大浪的。

    窗外,楚挽璃还在有一下没一下的荡秋千,见到沈长离从水心阁出来,忍不住远远叫道,“哥哥。”

    沈长离抬眸看了她一眼。他今日带着灼霜,或许是因为从水牢归来不久,身上还残余着一点煞气,身上那点属于剑修的凛冽寒凉分外明显。

    楚挽璃隐约听到,他们方才,应该是在议论那妖蛟的事情。哥哥可能快抓到那妖蛟了。

    沈长离并未立刻御剑离开,而是停在秋千前,低垂着眼,看了她一眼。

    楚挽璃被他那样一看,有些害羞,心跳却又骤然加剧了一下。

    “哥哥,假设,我不小心做了一些错事,不是故意的。”楚挽璃低头,小声说,“你会怪我吗?”

    沈长离性子很严苛,从小便是如此,他是个绝对的完美主义者,对自己,对他人,要求都极高。

    虽说心音说无事,但是楚挽璃忍不住还是有些心虚,她想,倘若以后事情败露了,沈长离知道,那日是她贪玩,不小心进入了锁妖塔把妖蛟放出来了,还会不会喜欢她。

    他漫不经心道,“为何要怪你?”

    楚挽璃心里便安定了下来,一丝丝喜悦又蔓延了出来。

    这样看来,六盲蛟应该很快便会被哥哥除去。之前爹爹说了,等此事结束之后,便会和沈长离商议他们的婚事,假若他同意的话……

    楚挽璃眸子亮亮的。她从未见过那六盲蛟,也很怕妖怪,心音叫她去攻略六盲蛟,她也毫无实感,她还是更喜欢沈长离。

    男人紧实有力的窄腰边,悬着一个夔龙玉佩,日光下,玉质显得更为清润,雕工上乘,这是沈长离一直以来的随身之物,他唯一会用的配饰。

    楚挽璃想,干脆就不管那妖蛟了。

    等到时候,他们订婚,她就找哥哥要这玉佩,再给他赠送一个自己的信物。

    沈长离性子实在太冷淡,让人觉得抓不住,她想要他的一件贴身物件,可以戴在身上。

    沈长离今日却没有立刻离开,他远远看着天,似在计算着时间。

    心音一言不发。

    如今,但凡沈长离在楚挽璃身边时,它都绝对不会再开口。

    “哥哥,你能再陪陪我吗?“楚挽璃盯着男人修长的背影,小声问,“帮我推一推秋千?”

    楚挽璃不知他今日为何会停留这么久,鼓起勇气询问了一下。

    他果然毫无兴趣。

    楚挽璃正失落着,树下骤然刮过一阵拂面而来的风。春喜日,桃花花瓣纷飞,落英缤纷,那秋千便荡了起来,越飞越高,楚挽璃兴奋得双颊都红了。

    待到那风与桃花雨平息时,树下,男人修长的身形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

    两人合奏了许久,张霜如看着身侧少女,似是极为满意。

    妖蛟眼里,那三只瞳孔又缓缓浮现出来了。

    白茸神情逐渐恍惚。

    她进入幻境了。

    张霜如神情一沉,瞬间有些不满。

    没有继续和他合奏,而是进入了这个幻境。说明,这女子压根不喜欢他,而是心里令有其人。沉进去的速度那么快,说明她很爱那男人。

    蛟族重视配偶,对配偶极为忠诚,皆为一夫一妻,张霜如有些失望,甚至都觉得她身上溢出的灵魂香味都不再有那样浓郁。

    一道彩虹划过。

    白茸再睁开眼,一切都变了。

    男人修长冰凉的手正握着她的手,他手很大,能轻轻松松完全包裹住她的小手。

    白茸她颤了一颤,他大手已经微微用力,轻而易举将她抱上了轿子。

    正月初六,宜搬迁,宜嫁娶。

    喜乐震天,入目都是喜庆的红。

    红妆十里,声势浩大,是一场上京城少有的盛大婚礼。

    她一身喜服,坐在轿中。

    轿夫放下了轿子。

    随即,有人将她从轿中抱下,男人手臂坚实有力,气息清冽。

    他再度将她抱于怀中,抬步跨入了喜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她顶着盖头,有些茫然地坐在喜床上,视野里是鲜艳的红,她手指摸了摸身下被子,喜被上绣着一对交颈鸳鸯,她认得,是出自她自己手的女工,针脚绵密细腻。她在家思念他,唇角含着笑,提前了一年,便开始亲手缝制起了自己的喜服和喜被。

    床头,一对夔龙玉佩终于被并在一起,一阴一阳,交相辉映。

    红烛轻轻滴落了一滴眼泪。

    有人进来了,停在她身边,似在看她,就这样看了很久。随即,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了她的盖头。

    白茸以前从未见沈桓玉穿过红色,竟极为惊艳,他平素性情高傲又让人难以接近,神情寡淡冰冷惯了。如今这一日,竟都隐隐带着笑意。

    白茸迷茫仰脸看向他。

    今夜,他少见地喝了不少酒,衣角尚还带着一点清凛冽酒气,清俊的面容带着一丝浅淡的笑。

    他在她身边坐下,凝神看着她,看了很久。

    看清她的表情后,他唇角笑意终于也缓缓消失了。男人捧了她的脸,到自己面前,低声说,“嫁给我,让你不高兴了么?”

    白茸能看出来,他不开心了。

    从小到大,沈桓玉性子一贯寡言清冷,情绪不外泄,极少有这种时候,只在他们偶尔有小矛盾,她闹脾气不理会他时,会露出这般表情。

    在外那样强大冷淡无懈可击的一个男人,独在她面前会露出这种神情。她对这样的他,从来都毫无抵抗力。

    白茸呆呆地想。

    她不明白,为什么非是自己,要遭受这样的折磨。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呈现出如此不同的模样,他是精心骗了她这么多年吗?她身上有什么沈桓玉能图的东西?她一没什么尊贵身份,二没有身怀灵宝,三也并无超凡的能力。

    白茸心如刀绞。

    闭上眼,一下是沈桓玉紧紧抱着她,埋首在她颈窝里的模样,一下是想起昨日,他居高临下,漠然冰冷地让她去与别的男人约会。

    她闭上眼,避开了他的眼神,心一阵阵抽痛,只是一言未发。

    张霜如还在观察白茸,他的幻术,能让人见到心中最爱之人,进入最希望与爱人共度的场景。

    因此,大部分时候,沉溺在这场幻境中的人,都是满心喜悦,唇角含笑的,他取走这些人的元神,也都是在这种时候。

    可是,白茸脸上毫无笑意,甚至流露出了几分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悲伤。

    张霜如忍不住靠得更近了一些,去细细观察她。

    原本紧闭双眼的白茸,竟在这时,骤然睁开了眼。

    一道凛冽的无形剑气,朝着他生着三只瞳孔的左眼,骤然直冲而去,正中其中。

    张霜如毫无防备,发出了一声凄厉可怖的惨叫声,随即,便伸手捂住了自己流着血的眼。

    白茸喘着气,心念一动,袖里绯已经闪回她的手中。

    张霜如捂着流血不止的左眼,还在发出一声声惨叫,他身形开始逐渐模糊,口中竟然发出了,非人类的凄厉的长啸。

    黑气直冲云霄,周围温度都骤然下降。

    张霜如倒在了地上,他身上冲出的,是一道巨大的黑蛟影子,橙黄色的巨大眼睛还在不断流下血泪。

    这是白茸第一次见到蛟类,身躯若隐若现,极为庞大,通体乌黑,浑身覆盖满了尖锐冰冷的鳞片。

    他的头略微扁平,长着不少凸出的尖刺,双侧生着一对巨大的灯笼般的黄眼。

    那只妖物的原身,竟是这般丑陋又狰狞的怪物。

    好丑,好可怕。原来,那妖兽的原身,都是这般丑陋?

    他愤怒地看向了白茸,随即,竟伸出长尾,卷住了她。

    方才,那一道心剑,已经几乎掏空了白茸全身的灵力。

    地上古琴已经被他的尾巴击成了木片。

    这般蝼蚁一样,低贱卑微的人类,竟然敢暗算于他?

    白茸一言未发,用尽自己的灵力出剑,她被妖蛟尾巴缠住,他粗糙漆黑的鳞片划破她的皮肤,触感黏滑,让人极为不适。她的剑气,落在他的鳞片上,甚至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你既心甘情愿接受了我的妖印,以后便就是我的人了。之后便和我一起回水底罢。余生都老老实实待在那里,为我生蛋,繁衍后代。”

    妖蛟声音极为粗嘎难听,他灯笼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你倘若再敢逃,我会便折断你的四肢,让你一直陪着我,永远待在我的宫殿里。”

    白茸说不出话来,几乎要被那带着尖刺的尾巴勒断气。

    妖物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紧紧缠绕着她,竟然想伸出信子,来触碰她雪白的面颊。

    没碰到她,妖蛟已经骤然爆发出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叫。随即,缠绕住她的尾巴竟也松开了。

    天上像是下起了一场血雨,妖蛟的血,混杂着掉落的鳞片,从空中如暴雨般倾斜而下。

    白茸从高空掉了下来,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她已彻底力竭,再也抽不出一分灵力御剑。

    她索性闭上了眼,甚至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宁静。

    她没摔死,被一双紧实有力的手臂接住了。

    白茸勉强睁开了眼。

    沈长离面色极为平静,松手将她扔在了一旁,看也没多看她一眼,而是眸光沉沉,看着半空妖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