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醒来之后, 白茸只觉自己依旧被困在梦境中,手抚胸口,喘息了好一会儿方才停歇。
梦中出现的那一条龙, 和她昔年在漆灵山见到的一模一样。
自从她收到了那诡异的龙鳞后, 便开始一直做这梦。
九重霄有清气护体, 灵玉宫外头也有阵法, 她不明白,沈长离是用了什么办法, 可以入她的梦境。
甚至如此频繁。
龙身上有一股奇异的幽香,银白的水波一样的鳞片,触起来竟是微热的。
他似乎也看不到她的样子,只是还是凭借本能,将她死死缠绕起来。
自从那一夜开始之后了, 几乎每一晚,她都会陷入梦境, 而且几乎都是相同的怪梦。
梦中没有出现过任何其他景致。每一次都是在那个山洞, 最开始的时候她只觉得隐隐约约眼熟,但是久了之后, 观察山洞的地貌地形, 看到外头葳蕤的藤萝, 她反应过来,这个山洞, 便是几百年前, 青岚宗漆灵山山顶洞窟。
和那时的情况,竟然毫无二致。
这一条龙, 她静静打量过他头顶峥嵘的龙角和庞大矫健的身躯。
和记忆中严丝缝合对应上了,便是同一条。
外头下着仿佛没有止境的淅沥小雨, 雨水落在小石潭中。
洞窟中极为安静,只有他们两人。
她被困在这梦境中,无法挣脱,无处可去。
当年,漆灵山意外封山,她被楚挽璃父亲叫走,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漆灵山那条受伤的龙。
白茸记忆力很好,如今,将她当年知道的事情串联起来,真相便呼之欲出了。
如何会有这般巧合,她随手便在山溪中就能随手捡到龙鳞。
如今想想便都明白了。
怪不得,沈长离会说,叫她一直随身带着。
她只觉得漠然无所动,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
那时沈长离便爱她吗?
她唇牵了牵。
若是真的?他便是如此对待自己喜欢的人?
还是说,作为一个没有心的烂人,这已经是他可以给出的最大程度的爱了?
时日长了,她观察到,他的五感,似乎是时有时无的,大部分时间都感应不到,但是偶尔也会解开。
这一晚,见他似乎终于可以听到。她红润的唇微微张开,和他说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和那时几乎还是一样。”
没有信中的剑拔弩张和讥诮嘲讽,只是平和的语气。
上次见面时,他一直在逼问,白茸只是不回答。
这一次,她却这般轻易地承认了。
她手指虚抚过龙阖着的暗金色的眼,凑近了龙角,轻声说:“我知道,你现在能听到。”
“那一晚,确实是我。是我拿着鳞片进的漆灵山,在山洞中陪着你的人也是我。”她说。
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她第一眼就很喜欢那条矫健洁净的银龙。他的鳞对她又有恩,所以,她才把李疏月给她的珍贵的药都给他用上了。
甚至和他在一起时,她也觉得莫名其妙的欢喜,总觉得像是回到了熟悉的人身边,安心又喜悦,所以,才愿意花费那么多时间精力来洞窟陪他。
她可以感觉到,他显然,先是难以置信。
可是,两秒后,落在她腰际的尾巴猛然收紧,那一下的力道,几乎把她的腰勒断。
一炷香尽了。
时间已经到了。
在他睁开眼的前一瞬。
白茸不再说话,随着她话音刚落,梦境开始不断扭曲,随后,梦境破碎了,成为了成千上万的碎片。
白茸安静地从寒玉床上起身。
两个小侍女上前给她梳头。
她面容笑意已经消失了,却也没有任何不快,只是安静地由着她们给她挽起黑发来。
这一日她醒来后,看到灵玉宫正中的玉台上多了一个白釉瓷盘,其上陈列着一枚漂亮的鳞片。
就是她那一日随手扔掉的鳞。
竟然不知为何,又阴魂不散地追了回来。
白茸盯着看了一瞬,便唤芙蓉过来询问。
芙蓉说:“这是白日侍女在池子中发现的,我瞧着觉得好看,便叫人摆了起来。”
这龙鳞确实很漂亮,表面光滑,看着流光溢彩,极淡的银白色,比起上好的南海珍珠还要漂亮,夜间甚至会散发出微微的光亮来。
白茸一声不吭。
这鳞十分坚硬,刀枪不入,用咒术也毫无办法。
和几百年前,贴在她手腕上的鳞片一模一样。她一直做这样的怪梦,必然这摆脱不掉的鳞片有关。
司命府邸离灵玉宫不远。司命也是仙廷的文官,他性格较司木更为孤高疏离,平日几乎不现面,也不理战事,只在宫中研究自己的天文卜算,写各类命书。
只是,因着和若化交好,他与从前的司木关系也一直不错,能说得上两句话。
仙界若想找精通咒术之人,他是最佳人选。
白茸拿了个玉盒,将鳞片封了进去。
这是她这段十日第一次走出灵玉宫,外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一个很凉爽清朗的日子。
去往司命宫中时,她在路上遇到了贪狼。
白茸回了仙界后,一直深居简出,这还是第一次出门,贪狼步伐匆匆,腰间配刀还没有摘下。
换虏仪式固然让他们喘了一口气,只是如今,妖界依旧没有退兵,大战一触即发。
面前姑娘一袭浅蓝色衫子,如云乌发披散在脑后,耳垂上盈盈一点珍珠色,瞧着极为娴雅清纯。
看到他时,白茸没有躲闪他的眼神,只是看着他,笑了笑。
她瞳孔黑白分明,黑眼珠像是两丸养在池的水银,黑的黑,白的白,清透漂亮,几乎不见一丝阴霾。
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将她独自抛在妖界,单独回程的事情
司木神女虽然是仙界官位不低,但是远离纷争,是个闲散位置。
原本便只是负责一些花儿木儿的事情,并不参与争斗。
贪狼说:“神女看起来精神不是那样好。”
被如此纠缠,精神自然说不上多好。
白茸平静说:“将军是不是没有想过,我还能如此早,如此平安地回来九重霄?”
贪狼僵硬了片刻:“那天的事情,很抱歉。”
有些事情,非他可以能决定的。
他不喜欢打仗,希望可以早早平定战事。
况且,他不否认,自己也确实存了念想。
他住在白茸不远处,修为极高,耳明目聪。夜半,妖皇去寻她时,丝毫没有收敛压制自己的气息。
贪狼醒了,但是什么都没有做。翌日,他发现车队中少了她的时候,又接到了沈长离亲信的传话后,确实曾犹豫了,但是最终,依旧选择了隐而不发,带人回了九重霄。
沈长离开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过诱人。
妖皇那般喜欢她,从千年前便是如此,她留在妖界,并不会吃亏。
妖皇如今的独子,和她从前的凡身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种种因果之下,她留在妖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白茸笑笑:“将军不必多言,我心里明白。”
贪狼沉默了许久,他手指抚摸过剑鞘:“固然有我之错,可是,如今世道不平,妖魔猖狂,魔气肆虐九州。”
“若是持续这般打下去,境况只会越来越糟,冤魂死为下鬼,怨气不断推挤,或许未来会有天倾地斜的崩塌惨状。”
九重霄因为地势原因,固然可以少些折损,到时候,最凄惨的,便还是无辜的人间。
“可是,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白茸看着他,轻轻说。
她的眼睛还是那般,既清且亮。
贪狼愣了。
他印象中的甘木神女,一直是纯善柔软的,有一颗水晶一样玲珑透彻的心。
他仿佛不认识面前的女人了,用极为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你如今去凡间走了一遭,我倒似真不认识你了。”
白茸笑:“是吗?那或许,是将军从前从未认识过我吧。”
“我确实素来愿意牺牲自己,也看不下去别人难过。可是,将军想过吗?那都是建立在我自己选择的前提下。”她扬起那一张尖尖的小脸,望向他,“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弃,我也会乏,也会累,也会觉得难过。”
她主动选择牺牲,和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送中送去当祭品,是一样的事情吗?
她平日寡言,性情文柔和,从不咄咄逼人。
今日竟然会说出这般话来。
贪狼想起千年前,在化露池边,神女原本正在湖边玩耍。
她披散着黑发,赤着一双足,长长的黑发一直披散到了脚踝。
贪狼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上前告诉她,明日便要送她下界,去天阙的行宫了。
她只是朝他天真地笑,问他是不是很远,那之后回来是不是很困难了?说她在宫中养的昙花还没开呢,叫贪狼在她不在的时候多去看看,替她照顾一下花草。
贪狼确实照顾了那一株昙花上千年。
甚至如今,昙花还在他宫中,开的十分之好,甚至因为他的悉心照料,已经开始孕育出灵智来。
甘木却走了,一句怨言都没有留下。
天阙死后,她回了九重霄,便开始在夜摩莲中沉睡。
或许因为她原身是草木,她没有多少自己的意志,没有多少自己的情感。
这么多年,这是贪狼第一次触碰到,她身上这般锐利带刺的部分。
只是,他哑口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白茸确实没有怪罪贪狼的意思。
她确实不指望他们会选择她。
他们有什么理由选择她呢。
“我要谢谢你,帮我将物品都带了回来。”白茸说。
她不愿给沈长离留下任何东西。
他苦笑:“此番小事,不足挂齿。”
白茸已经朝他行了一礼,走远了。
只剩下他看着那一抹浅蓝色的倩影,依旧在出神,甚至有几分失魂落魄。
司命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在一道长长的卷轴上写写画画。
他宫中有许多物品,笔墨纸砚,都扔的到处都是。
“有什么事情?”白茸刚进来时,他应就察觉到了,径直问。
白茸便将那个盒子放在了司命面前:“这是什么?”
司命没松手,那盒子便已经自动打开了,龙鳞飞到了他跟前,散发出莹润光泽。
“有些来头。”他看了一眼,拿起来仔细端详,“哟,竟还是活着的。”
活鳞和死鳞区别可大了去了。
司命再仔细看,又觉得无趣了:“可惜不是护心。”
这种有神奇效果的护心鳞,需要龙成熟,进入求偶期后,方能生出予人。
如今现存的,能生出护心的龙就那妖皇。想想也知,他不可能随便给出自己的护心。
白茸说:“护心鳞和普通的鳞片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不一样。”司命说,“护心与龙心意相通,感知相通,可以护住宿主命脉。”
他说:“你若以后有机会弄到手,可以拿来与我玩玩。”
他对于两界纷争不感兴趣,但是对研究稀奇古怪的术法很有兴致。
上千年有,有一条夔龙将护心鳞给了一女子求爱,不料,鳞片被那女子刀砍火烹用来试验各种符箓,最终硬生生被折磨死了,司命很好奇,以当今妖皇的修为,若是弄来了他的护心,能撑到什么地步。
可是,仔细一瞧,这片银鳞透着淡淡的血红,和普通的鳞比起来,又还是有差别的。
白茸嗯了一声。
她对司命说:“你可有法子,让这鳞片不再纠缠于我?”
“纠缠?”
白茸吧自己最近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司命兴趣索然:“为了入你梦,在上头下了通感的术法吧。”
“不寻到依附对象。想必是不可能罢休了。”
司命说:“你若是不想它缠着你,我也有办法。”
“需要你的一滴精血。”
白茸刺破了指尖,自给了血,司命用拂尘施展咒术后,这鳞片得了血,被她气息笼罩,果然安静温顺了下来,少见性烈的龙鳞这般模样。
“它既被下了咒送上天,眼下虽然消停了,但是它是来上界寻爱人的,寻不到可不会罢休。”司命提醒。
白茸点点头。
借血换命,对于司命星君而言,只是随手而为的拿手好戏。
离开灵玉宫之后,她朝着九重霄西走去。
远远便听得丝竹弦乐之声,歌靡靡之音,白茸唤人后,一袅娜娇媚的仙女聘聘婷婷从宫阙中走出:“妹妹今日怎么来了?”
道蒹是地摩天之主,这一带了,是九重霄最为热闹,欲望最深的地界。
白茸说:“知晓你这边人最多。想将一物给你,让你去给它寻个有缘之人。”
道蒹接了那鳞片。
她饶有兴致,用两根粉软的手指捏起那一片银鳞,反复打量:“是蛇鳞还是龙鳞?”
龙鳞应是不可能的,看起来倒是更似某条白蛇的鳞片。
从前夔龙族还灭绝的时候,要寻到龙心甘情愿给出来的护心鳞也很困难,莫提现在了。
看这鳞片光泽形状,主人品貌修为应也不低。若是能顺着寻到本体,便更佳了。
白茸笑笑:“我也不知,你若是能看上。那便送给你玩了,玩腻了转送别人就好了,不必再告诉我。”
他不是喜欢女人吗,若是可以有更多的女人这般亲密对他的护心鳞,他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好。”道蒹看了看,甚是喜欢,便收了起来。
道蒹不反感兽类,地摩天或许因是位于九重霄底层,生活在此的众仙,和凡人性情也是最为相似的,地摩天夜景和人间繁盛的街道几乎没有二样。
道蒹原本想给她一些报酬。
白茸推辞了,她转身离开了。
这一晚,她果然睡了个安宁觉,再也没有做那样的怪梦了。
白茸翌日便去了外仙界。
如今她开的学堂名气越来越大,外仙界约莫有十之八九的孩子都在这里学识字,见此事落妥得差不多了,白茸便在外仙界自己给他们寻了几个靠得住的妖族夫子上课,自己很少在出手干涉。
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不可能这样管着一辈子。
这一日日头有些大,白茸远远看到学堂门口的那一刻槐树,却见槐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袍的青年,样貌似乎很陌生。
等她走近了,那人原本正透过窗子看着里头正读书的孩子,神情复杂。
他感应很敏锐,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立马反身,白茸发现,他手指已经搭在了腰间的剑上。
互相看清对面后,双方都惊了一下。
那人竟然是华渚。
换虏仪式结束后,按理说,华渚应也早已离开九重霄才对。
“将军何故在此?”白茸淡淡问。
她倒是没有表现出来太大的敌意。
华渚迟疑着说:“数百年前,云梦泽被毁时,我有几位同族流落去了外头,一直下落不明。我听了线索,这里也聚居了一些隼,便过来寻了寻。”
只是外仙界太大,以他的身份,也不方便大张旗鼓地四处打探。
“将军在这里寻到了吗?”
华渚摇头:“他们走失时年龄不大,我也不确定,他们现在是什么模样。”
白茸记得,外仙界确实住着几只水隼。
之前曾给她指路,拿走了一瓶仙露的那个小乞儿,便是一只来自水乡的隼,只是,她也不确定那是否会是华渚的同族。
“将军可否有画像?”白茸说,“我素日常来这边,可以帮你留意。”
华渚似是迟疑了片刻,他眼皮生得很薄,又比她高太多,那双狭长锐利的眼,就这样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她。
像是在检视,想看穿她的动机,又似乎是在考量,她到底有几分值得信任。
那样的眼神,白茸再熟悉不过了。
她说:“既是这般不愿,那便算了。”
“没有。”华渚回过神来,立马否认,“我只是……很意外。”
他是沈长离的心腹,他们几人,都对她身份心知肚明。
也知道,陛下面上的巴掌印是谁打的,那一封将他气到硬生生吐血的信又是谁写的。
这么多年了,以他们陛下那性格,敢这样对他的,天上地下也就这一个了。
他没想到,白姑娘对他竟会这般和颜悦色,温柔好讲话。
华渚给了她三张卷轴,一个男孩两个女孩,看着年龄都不大,那日那只小鸟样子看着和那个男孩有点像,但是过去这么久了,年龄显然对不上。
白茸将卷轴收入了袖中,预备等下次遇到了他仔细问问。
“多谢了。”华渚见她答应下来,也朝她感激笑笑。
他听着里头书声琅琅,又看向远方已经长起来,冒出了一层淡淡绿茬的农田,眸中情绪也很复杂。
家乡被毁之后,他在外流离失所了几百年,居无定所,为了保护族人,什么都做过。
他天赋高,凭借自己本事飞升来九重霄后,终日面对的都是上仙鄙薄的眼神。
那时的他完全没想到,在九重霄,还能开辟出这样一方安宁僻静的土地。
白茸也在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看着她秀雅温婉的面容,华渚组织了一下语言,还是开口问:“神女,你还有再给他一次机会,重新下凡的想法吗?”
他说的很委婉。
他觉得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现在两人孩子都有了,陛下也对她一往情深,便是从前有些令人不快的龃龉,也是可以过去的,她既往不咎,原谅了大家都能舒心些。
白茸笑笑:“沈长离派你来说的?你既都可以来,他为何不自己亲自过来问我?”
她半点面子不留,华渚也许久没听到有人这般直称他们陛下全名了。
沈长离如今是魔躯,如何能上九重霄?
他不清楚白茸是故意的,还是不清楚随口说的,只能说:“许是因为陛下最近太忙,抽不出空来。”
“将军现在婚否?”她却忽然问。
华渚生得很英俊,俊朗锋芒的一张脸,个子也高大挺拔。
华渚摸不着头脑,只能尴尬地摸了摸头:“还未曾。”
这么多年他几乎一直在修炼和打仗,闲下来后心思也放在了安顿族人身上,在这方面没有多少心思。
意料之中,白茸只是瞧着他笑笑。
“以前倒是订过一门亲。”那时他们两都还是小鸟。后来云梦泽遭逢大难,他未婚妻全家都被烧死在了芦苇丛中,这门亲事自然也不了了之。
他年龄轻,又一直跟着沈长离在打仗四处征伐,这么多年,自然也有忍不住去找女人的时候,只是都是你情我愿,基本都是女人主动,他也没有强迫过谁。
他周围,除去刀身的宣阳,他这样的男人很多,大家也都习以为常。
沈长离从没与他们一起过,在外行军时,他也从没带过任何女人在身边。
所以,华渚一直觉得,陛下这么多年,能坚持不娶皇后,只有沈青溯一个孩子,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想到这,他忍不住又想劝她回去。
又委婉说了一通,大致是说,陛下如今身体不佳,以他素来的性情,能做到这一步,给她的,已经是超出任何人的待遇了。
白茸笑笑:“既然华将军如此在意此事,不如给他带回去几句话。”
“若他还想重修旧好,将他后宫遣散,岂不是最起码的要求?”她轻描淡写说。
“这没问题。”华渚来了精神,又忍不住辩解,“其实陛下也没多爱她们,只是……”说到这里,他也自知失言,立马打住了话头。
白茸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还是温温婉婉,不在意的样子。
华渚寻思着,若是为了把她迎回去,暂做此举,陛下自然是愿意的,便说:“陛下定然可以做到。”
“他为妖皇,我是仙界神女,双方身份如此悬殊。”白茸说,“两界矛盾如此之大,之后,怕会受到双方阻碍,不得善终。”
华渚忍不住想反驳。
只要她愿意,以陛下的手段和能耐,她完全不必要担心这样的事情。
“况且,我素来不喜吵闹,不喜人多耳杂。”白茸说,“甚至连住的地方,都不喜欢太大的。”
“他愿若愿上仙界亲自来求我。不要了这位置,寻处僻静地方去隐居。我心情好时,便可以考虑,每年去陪他两月。”
华渚越听越是愕然,如今这么一通听下来,她最开始那要求,甚至可以说是最不离谱的一个了。
她这意思是说。
要陛下放弃他现在的地位权力,遣散所有女人,去荒郊野岭独自终老?
甚至就这样,她还要看心情,而且还只是能每年去陪他两月?
华渚忍不住目瞪口呆。
白茸只是笑笑,她始终是客客气气的:“将军若是没什么想说的了,我就先走了。顺便提醒一下,这里偶尔也会有仙界来客,将军若不想太招摇,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华渚的脸在仙界不陌生。
如今双方尚未休战,他独自出现在这,也算是胆大妄为了。
只是如今她从下界回来这一次后,也不想再上赶着去当仙廷的顺民了。
她的职务是司掌花草,而非督查战事。
华渚朝她拱手,不再多话,腾云而起。
临走前,他瞧到她婀娜的背影消失在了不远处,那一间门前种着槐柳的朴素小院。
白茸今日是来找九郁的。
九郁果然在家,他正在做木工,那一截木头已经能看出雏形了,似乎是一张小桌子,阿墨趴在一旁,下颌放在椅子上,正兴高采烈看着。
阿墨发蒙了,需要一张写字看书的小桌子,九郁亲手在给他做。
白茸远远看着,唇角忍不住蔓起微笑。
九郁见她来了,把牛皮糖一样缠着她的阿墨先打发走了。
他穿着一件灰衣,为了防止头发落下来影响视线,黑发用一根布条紧紧束了起来。
他的唇也紧紧抿着。
白茸知道他目力耳力都远超常人,方才她与华渚对话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因知道外仙界都是些修为低微的小妖,他们也没有刻意设下音障。
九郁怕是已经听到了方才他们的对话。
九郁只是低头在继续做活儿。
她就站在他不远的地方,亭亭玉立,吐息如兰。
他确实喜欢她,从许多年前,他还是一条小蛇时,见她的第一眼便喜欢。
可是如今,过去了许多年。
他开始越发困惑起来,自己这么多年的心意,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们的家园不在仙界,有生之年,他需要带领族人返回阴山故土。
只要他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还能动弹,这就是如同跗骨之蛆的诅咒。
一道晚风从外头卷了进来,吹得人身上生寒。
白茸拿了毛巾,给他擦了擦面容上的汗水。
九郁想避开,但是没能避开。
白茸说:“方才我只是在说谎。”
他没做声,避开的动作缓了下来。
沈长离不是沈桓玉,他不可能答应这荒唐到可笑的要求。
而且,就算万一中的万一,他答应了,她也不可能践约。
这么多年,沈长离骗过她多少次?践过多少约?践踏过多少次她的心意?
她已经记不清了。
让他尝一尝这样的滋味,有什么不好?
九郁眼睛眨了一下,他眼睫毛很长,瞳孔清澈,和从前的少年模样看着便更像了。
白茸看他神态,便已经差不多明白了,他信了她的话。
九郁一直很信任她,这一点从未变过。
“今日,我给你上药吧。”她凑近了一点。
九郁没有仔细与她说,他从下界来九重霄这一路,但是白茸隐约听别人说过,知道这是如何艰难的一路,
九郁沉默着脱下了上衣,露出了伤痕累累的上半身。
他背脊很宽,上头交织着各色伤痕,其中最严重,最触目心惊的,便是他脖颈上那一道巨大的伤疤。
她柔软的手指握着那一块帕子,动作轻而缓。
两人挨得太近了,他垂下眼,身子越发紧绷了。
“我之后迟早也会下界。”他嘶哑着问,“到时候,你会与我……”
白茸继续给他上药,明澈的眼看向她,他却没有把这话说完。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笑了笑,““你忘不了的,是曾经青梅竹马的影子。”
“你与我在云溪村一同居住的那一段日子,我经常听到,你半夜做噩梦,经常在梦中哭起来,说害怕,嘴里一会儿喊着哥哥,一会儿喊着阿玉,说害怕,叫他快来。最开始,我以为你是在叫我,心中暗自高兴,但是后来我发现不对了。”
没人叫过他阿郁。
而且白茸也从没叫过他哥哥。
后来,他才知道了,沈长离的另外一个名字。
甚至还看到了那个少年的小相。
这一幕不知是被谁画下来的。
是一对儿琦年玉貌的少年少女。
少年瞳孔颜色和发色都和他很像,他模样已经很拔尖了,那少年比他更俊,是一种雪水一样的清,笑起来的时却意外的漂亮,他正半揽着怀中少女,唇微微弯着,满眼都是她。少女被他笼住,显然欢喜又羞涩,紧张得浑身都是僵的。
为了让他死心,他父王母后煞费苦心,甚至寻来了这么久远的资料。”我觉得,打从最开始的时候,你便把我看成了是其他人的影子,所以才会那样轻易地接近我。”
她一直在寻找那个影子。
白茸一直沉默。
沈桓玉大,性子又沉稳早熟,早年时,她私下一直是这么叫他,后来不好意思了,或者恼了,就会叫回他阿玉,还得让他好声好气哄着,才叫回来。
只是,后来去了青岚宗,听到楚挽璃张口闭口这般叫他。
之后,她再也没有开口叫过这个词,觉得恶心。
九郁的眉眼,和沈桓玉确实是有几分相似。
“哪里像呢?”
白茸说:“笑起来时眉眼有些像。”
“还有看我的眼神。”
他们眼睛颜色类似,都是很浅的琥珀色。
更重要的是,眼里都只能看到她。
外头风声呼啸,她没有辩解,只是依旧给他上药。
直到他勉强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唇线紧绷着,低声说:“我如今也差不多是个废物了。你若是喜欢……”
他如今家业尽失,身负血海深仇,性格也变了,不再能像是往日那般开朗,而是变得阴沉寡言,他甚至还和别的女人有了一个儿子,还有什么和她在一起的资格。
况且,她自始至终也没有爱过他。
她要是想把他继续当沈桓玉使,他也可以满足。
不然,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一根纤细的手指按在了他唇上,把他的话堵住了。
白茸:“我只是怀念那个时候。”
因为是草木化身,从前她上千年都没有真切体验过多少富余的感情。
下凡作为白茸的十多年,她体验到了人生百味。沈桓玉是让她感受到这些情感中的,最重要的一环。
她不记得自己为他掉过多少眼泪,直到一颗心都流干了,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满腔空洞的恨意。
“我从没把你当成他的替身过。”白茸说。
或许,最开始亲近他确实会受到影响,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他们两人的不一样了。
如今更不用说,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恨,也是最恨的人。碰她一下,她都觉得恶心,怎么还会把九郁看作他的替身。
他面颊微微红了,视线侧过去了一瞬。
白茸知道,他估计还不会信。
一根柔软的白绸蒙上了他的眼。
他眉眼都被盖住了,只露出了高挺的鼻梁和红润的唇。
九郁显然还困惑着,白茸说:“这样,就不像了。”
他们本来只是少年时代眉眼略有些像,到现在,他和沈长离几乎没什么相似的地方了。或许因为多年身居高位,说一不二的生活,他瞧着让人更不好接近,身上几乎没什么人气,少年时代身上便有的清和薄更为明显。
九郁则是一种更为触手可及的,近在眼前的,活色生香的英俊。
是可以让人冰冷的身体立马温暖起来的。
像是冬夜的篝火。
她好冷,冷到几乎难以忍受。
盖掉眼睛之后便更是如此。
九郁愣了一下,低声说:“你不必因为歉意做到这般。”
他是蛇,但是身上一直有种类似狗狗的乖纯。
视线被盖住了,他耳力和嗅觉又都是一等一的灵敏,一切便都被放大了,听得外头的蝉鸣声,隐约的风声和远处到稻田中的蛙声,近处,却是她身上清幽的淡香。
白茸没松开她的手。
若是九郁垂手下来,他就能亲到她的唇了。
“阿墨……”他喉结滚了滚,心结还是没有散开,又想提起阿墨来。
白茸摇头,她低声说:“你可否保证,从此之后,待我一心一意?”
他视野一片漆黑,喉结滑动一下,身体已经先一步点头,答应了她的话。
从认识她以来,他一直对她一心一意,从未有过变化。
随后,他脑子嗡的一下,似是要炸开了。
白茸竟然就这样,将身子贴近了过来。
他嗅到了一股如兰似麝的幽香,随后,唇上贴上了一个极为柔软的物体。
桌上的茶杯被扫了下来,摔到了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可是,两人都彻底无暇顾及了。
他脑子都是空白的,只能感受到唇上一点柔软的触感。
过了不知多久,可能很短,也可能很久。
他手臂环着她的腰,呼吸急促。
白茸柔软的手捧住了他的面容,没有让他离开。
他显然是被动生涩的一个。
她略微出了一口气,又低下了头。
两人身影重合,不知过了多久,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他那一条绣着鸳鸯的手帕也从袖中滑落了出来。
原那是许多年前,他们要成婚时,白茸亲手绣的喜帕。
历经了这么多年,无数风波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他竟然一直还带在身上,还保存得这般好。
“你继续拿着吧。”她笑着说。
九郁死死搂住她的腰,自己耳朵红得不成样子,又在她耳朵上咬了一下。
*
夜雨落在芭蕉上,雨打芭蕉,显得一整座宫阙更为悄寂。
只偶见几盏宫灯的火芒,撕破了这夜色。
白衣的青年公子独自坐在窗前,正安静听着夜雨。
妖皇性格乖张孤僻,很不喜欢热闹,无事的时候,只喜欢独自待着,服侍他久了的宫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沈长离喜欢安静,平时也不喜欢歌舞交游。
与人往来时,他手腕向来强硬,也从来百试不爽。却从不知,该如何放下身段来哄想哄的人。
虽然他看着依旧没什么情绪,但是周围亲近的人都知道,陛下这段时间心情很不错,甚至连他上朝的时候,心情都好了许多。
比起他收到书信后被气吐血那段日子,如今沈长离心情的舒畅,一整座宫中的人都可以清晰感受到,甚至能受惠良多。
昨夜的梦境还没完全消退。
白茸亲口承认了,那一年,在漆灵山的人是她。
其实他早该知道是她。
他用自己的死鳞和活鳞作为媒介,用魂梦引施了术法,保证自己可以与她在梦中想见。
魂梦引可以将他梦中场景禁锢为记忆最美好的回忆。
他没想到,他从小到大最美好的回忆,竟会是和她被一起困在在漆灵山洞窟时。
是他最虚弱狼狈的时候。
他情窦开得晚,又没有情丝,自小的记忆便是独来独往,不曾与任何人亲近过。
那一次,或许是他真正意义上,短暂地品尝到一点点情.爱的快乐。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他睁开眼时,看到是楚挽璃,才会如此恼火。
因为他那时的自大和傲慢,强大又脆弱的自尊。
心愿破灭的羞恼,对自己心思的抗拒,他强迫自己相信,那就是楚挽璃。
他微合上了眼。
痛苦里竟然夹杂着丝丝缕缕酸痛的喜悦。
从前的他只是作茧自缚,又尝到自作自受的苦果。
白茸没有嫌弃过他。
甚至愿意在他最狼狈的时候,陪伴照顾他,亲手触摸他的原身。
自始至终,在他身边的人都是白茸。
他轻轻出了一口气,消瘦苍白的手指按在了湘妃竹椅上。
随后,服下了那一道血红的丸子。
祛魔的方子起效的时间很长。
至少需要连续服用三副之后,方可彻底压制他身上魔气,让他得以进入九重霄。
这丹丸本质是蛊。
用如此多的蛊虫,游走进了他的经络血脉中,在其中游走啃噬,吞掉原本的血肉,再用魔气来生出新的,以此达到消耗。
他原本没有血色的唇更为苍白了,却一直一声不吭。
直到今日这一场结束后,立马有大夫进来,给他把脉。
他白皙的面容少见沁出了一层薄汗。
侍女想给他擦汗,他自己拿了帕子,朝着温泉池的方向走去。
他爱洁,必然是不会这样入睡的。
华渚那边还没有传来新消息,战况一切顺利。
路上,却意外遇到了一个小插曲。
灌木中传来一阵窸窣响声,两人还没发出声音时,沈长离已经看向了他们藏身的那一截灌木,他没抬手,只是淡淡看向了那边。
两个小小的影子已经钻了出来。
竟然是沈青溯和阿唐。
阿唐吓得手足无措,只敢跪下。
沈青溯朝他行礼后,却问:“爹爹,你怎么了?”
他注意到了,沈长离比平日还要苍白一些的面容。
这段时间,因为知道很快要上九重霄去见阿娘了。
沈青溯学习练武都越发卖力。
他藏得住事,这件事情谁都没告诉,甚至连每天一起玩的阿唐都没说。只说了一声,他可能会去九重霄。
阿唐问他怕不怕,他觉得九重霄好恐怖,觉得那些仙人看到他们就会乱抓乱杀。
沈青溯想了一下,觉得没什么好怕的,若是可以,他还很想去人间也看一看。
他天生胆大不怕死,可以说是天不怕地不怕。
加之性格高傲倔强,宁死也不低头认错。便是自己错了也绝不承认。只有沈长离还能管住他,只是他太忙,能管他的时间也有限。清霄一直暗地里说,这孩子长大了,一个没管好,可能迟早也会变成个混世魔星。
沈长离看了儿子一眼,没回答他的话,他说:“明日你去寻清霄,叫他带你去测灵根。”
沈青溯少见愣住了,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之后,甚至怀疑起了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测灵根?
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开始修炼了?
他因为从娘胎中带来的寒毒,从小身子骨不太好,虽然现在都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但是沈长离一直不允许他修炼。
许多比他小的孩子都已经修炼了几年了,天赋特别好的,甚至已经开始试着打根基筑基了。
他却还是没有一点灵力。
因为沈长离的强大,明面上没有针对他的流言蜚语,私下说什么的却都有,说他压根没继承爹爹天赋,就是个无法修炼的废人的,说他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的,说什么的都有。
他性格要强,一个个牢牢记住了这些羞辱他的人的名字,却从没对父皇提起过。
最近真是好事连连,马上要去寻阿娘,他还能开始修炼了。
沈青溯素来也不怎么把表情摆在脸上,眼下这模样,也很少见。
妖界不比人间帝王,血缘继承不那么被重视,更多是看自身的修为能耐。
沈青溯因为身怀寒毒,自小一直无法修炼,加之他生母不详。如不是因为他只有他一个孩子,继承人位置绝对轮不到他坐。
其实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把他过继给镜山赤音。
赤音很喜欢他,愿意认他为亲子,且愿意一辈子不再生产,只担一个名义上的皇后便好。
只是,凡事都有代价。
命运馈赠的礼物,暗中也早早标了价码。
他上一世便是生在帝王家,长于深宫之中。
若不是因为体质特异,被早早送入了青岚宗修道,定然是活不到成年的。
当年在人界时,他刺杀了自己的两个兄弟,用最小的代价止住了皇位之争。
但是,他也因此触犯了修士不能杀凡人的戒律,导致之后被反噬受了雷灾,被封住了五感,困在漆灵山中。间接导致他错过了,亲眼看到那照顾他的人的机会。
……
和陛下道别之后。
阿唐陪着沈青溯回宫休息。
“赤音娘娘,最近被宫中遣出去了。”回去坐会儿,叫小厨房上些夜宵来的时候,阿唐吃着吃着,忽然抽了抽鼻涕。
夜宵都没有从前那么香了。
他有些沮丧,赤音娘娘对他们都特别好,对沈青溯尤其好。
因为脾胃弱,沈青溯素来不吃夜宵,他正在翻一本书,稚气的眉目在月色下显得很冷:“走了也好。”
“为什么?娘娘明明对你很好呀?”
沈青溯笑:“他们若是成婚,父皇有了其他孩子,就也不会要我了呀。”
赤音现在喜欢他,是因为别无选择。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怎么还会多看他一眼呢。他又不是她生的。
他爹爹性情凉薄多变,万一那个时候也不要他了,他怎么办?
他没用了,就会被当垃圾一样扔了。
这么多年,他这么努力,也是为了尽力避免这个结局。或者说在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能尽量多保护自己一点。
他用阿唐能理解的说话方式和他沟通。
他很早熟,他小的时候,沈长离常年在外征战,几乎不回来,更不愿意看见他。
他独自生活在宫中,群狼环伺,若不多长些心眼,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见阿唐似懂非懂样子,他视线停留在书页上:“我想要上仙界看看。”
得知他娘如今在九重霄后,沈青溯寻了很多书籍,翻阅了很多关于九重霄的资料。
看得很是痴迷,甚至可以说是一头扎了进去,他喜欢九重霄上美轮美奂的建筑,喜欢仙人身上漂亮的羽衣,喜欢九重霄上的各种灵物。
“都说是仙凡有别,但是别在哪里呢。”
他指着书页上的画面,对阿唐说:“到时候,有朝一日,等这里都成了我的,我就也带你去玩。”
阿唐懵懵懂懂:“可是这里是天上,看着也没什么好玩的,你要它做什么?”
沈青溯低头看着:“成了我的,就都要听我的话。就没人可以害我,瞧不起我,不要我了。”
阿唐本能觉得他有点奇怪。
但是转眼之间,沈青溯已经恢复了平时模样,瞧着他笑,温和地说:“到时候,你只管去那里继续玩泥巴吧。”
他叫小厮给他又上了一碗酥酪,阿唐便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又开始欢欢喜喜吃了起来。
*
温泉宫中,水汽氤氲。
沈长离微阖着眼,水汽笼住了他清俊的面容。
小厮不知他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迟疑着不敢进来,直到他自己睁了眼,问他:“何事?”
“华渚大人来信了,说是有重要消息,需要联络。”
他压下身上疲乏。
从池中起身,随意披了一件外袍,叫人接通了和华渚联络的水镜。
对面正是满天星斗,华渚见他这模样,也愣了一下,瞧着对面没有妃子,才谨慎开口:“陛下,我昨日见到了白姑娘,和她聊了一次。”
他睁开眼,看向华渚。
华渚复述了一下对话,说将白茸说的那几个条件说了说。
他越说声音越小,尤其说到退位……每年心情好时陪他两个月的时候……越说越慢,还不住瞧着沈长离。见他没有发怒的意思,方才心里有数,敢继续说下去。
沈长离却只是一直默默听着,没出声评价那几个条件。
却仔细问了华渚,她去的地方。
华渚说:“陛下说阴山九郁未死,果然是真的。”
华渚手边,摆着两张画像。
一张是熹真,一张是如今的阴山九郁。
华渚说:“他如今,便应是改名更姓,住在了外仙界。”
阴山部族并未被赶尽杀绝,阴山九郁也没死,这是沈长离早早就知道的事情。
当年,他只是斩掉了他一颗头颅,以儆效尤。
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以后,他还是这般阴魂不散,还出现了她的身边。
见他低眸在思索。
宣阳忍不住问:“陛下当年为何不彻底杀掉那阴山世子?”
当年,他对阴山下手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为何不顺手彻底杀了阴山世子。
“死了的才是最好的。”沈长离说。
若是阴山九郁真死了,她岂不是一辈子都会惦记着。
他怎么会给他制造这种机会呢。
他自然有办法,能让她对那个无能软弱的男人彻底死心。
按他原本的想法,阴山九郁应在第二年的秋天,阴山王身死的时候,就再度出现在她面前了。
到时候白茸也会对阴山九郁心死了,愿意一辈子留在他身边了。
只是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彻底超出了他计划,尤其是她怀上了沈青溯。
这个意外让他心软了,甚至也开始想着,奢望享受正常家庭,正常男人的美满生活。
方才导致了后头的一系列事情。
想到沈青溯,和他们团圆后,一家三口一起生活的场景,他眸光不自觉柔软了。
“他孩子多大了?”沈长离淡淡问。
“十岁左右,也在那学堂中念书。”华渚说。
仙界有他们布下的密探,她做的事情,沈长离都知道。
“真是愚蠢。”他咳嗽了一声,神情是那种惯常的冰冷的讥诮,面容却显得更加苍白,只有一双漂亮的唇嫣红着。
他想过阴山九郁会很快移情别恋,但是没有想过,他竟然会这般愚蠢,竟真的弄出孩子来。
阴山九郁已经彻底出局了。
不过,按他的观念,在这一场角逐中,阴山九郁早就失去了资格,或者说,他也从没正眼把他放在眼里过。
和其他女人生了孩子。
男人眸光清明,鄙薄之情完全遮掩不住。
他至少,没有那么脏。
其实,要得到她很简单。
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变了。
他想要她的心,想要她爱他。
结束联络之后。
蛊虫的反应终于变弱了。
他闭着眼,似在温泉池中睡着了,因为用了蛊,太虚弱,这一晚,妖医禁止他再用梦引入梦。
后日他就要去上仙界见她了,所以,他听话暂时停了药。
那晚的梦里。
她柔软的唇贴在他龙角边,一边和他说话,潮湿的微弱气流和那一股如兰似麝的幽香直冲而来。
强行压抑了太久。
她的唇没贴上来。
他已经一塌糊涂了。
*
服用三次丹药后。
他体内魔气已经遏制住了。
翌日,得知沈长离要带沈青溯上九重霄后。
清霄觉得他终于彻底疯了,自己也要疯了:“你要独自去九重霄,甚至还要带溯溯,你怎么敢的?”
沈长离压根没回答。
清霄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太强势了,沈长离要做的事情,绝不会因为别人说什么而改变半分。
沈青溯和他都用化颜丹变化了模样。
沈青溯倒是不怕,反而显得很是快活,他很有一套对付清霄的手腕,很快把他哄的团团转,清霄又气又担心又难过,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扭头直接走了。
两人轻车简行,什么护卫都没带,去往蓬莱,不周山,取道天堑。
沈青溯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一路显然很是兴奋。
终于抵达天堑时,他显然已经极为疲惫了,但是就是撑着不愿意睡着。
看到天堑通道上还残留着当年灼霜的留下剑气,他从云车车厢外往外看,兴奋到双眼发亮,更不愿睡了。
沈长离没做声,只是伸手,在儿子肩上按了按,过了会儿,他便昏昏睡着了。
男人抱起儿子,方才重新走入了那一道如云似雾的云梯中。
他左手拿着剑,右手抱着儿子,凌厉的剑气破开了过道上的魑魅魍魉。
他的一身剑术依旧还在。
带着没有修为,且是半妖之身的沈青溯,他只能走天堑。
天堑一次只能容许一人通过,沈青溯年幼,又与他有血缘关系,因此,姑且没被算作是另一人。
魑魅之后,便是黄泉冥鬼。
云梯越往上,越陡峭,赤色的彼岸花连绵开放在峭壁上。
他护住孩子,单手持剑,左手被捻碎过的指骨,因为长时间握剑,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他用绷带绑住了自己左手,没做声,只是继续往前开路。
过了约莫十二时辰,又十二时辰。
天堑终于到了尽头。
看到了一点狭长幽微的亮光。
门口今日当值的是两个底层仙兵。
因着最近和妖界打仗,调走了许多仙兵,自然没人管这一次只能走一人的天堑。
“你是剑修?”其中一个瞧着浓雾中走出了一个人影,揉了揉眼,瞧见他模样,方才醒来。
这浓雾中走出的年轻男人一身青衣,乌发及肩,瞧着斯斯文文的,身形竹子一样颀长,他左手持着一柄乌沉的破剑,竟似没有开刃,上头却已经被鲜血染透了,不知到底是谁的血。
不知多少小鬼死在了他剑下。
“嗯。”男人寡言,只应了一声。
“这?”那仙兵方才看清,男人右手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孩子睡着很沉,额心点着一点朱砂,五官轮廓和他竟然很相似。
“这是你……”那·仙兵结结巴巴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带孩子飞升上来的。
男人正在用无尘河水濯剑,一道淅淅沥沥的血水从他左手流淌了下来。
“是我儿子。”他重新抱起了孩子,目光柔和了下来。
“我们来寻他阿娘的。”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窗外风疏雨骤, 亮起一点星子。
九郁比他体温要高,抱她时动作也要温柔许多。
两人挨得很近。
他身体却忽然遽然一颤,在白茸贴近时, 原本拥住她的双手竟然下意识用力, 白茸完全没有提防, 被他这般一搡, 差点从床榻上跌落。
她云鬓微散,一双桃花眼微湿, 亮如星子,胸口起伏着,湿润的唇微微咬住,茫然地看向他。
像是猝然从九重霄跌入了十八重地府。
他乌黑的鬓角已经被汗水润湿,清秀的脸甚至浮现出了几分扭曲, 死死盯着自己,再开口时, 他嗓音都是哑的, 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是我不正常……”
他从前毫无经验,唯二的回忆都是如此惨痛狰狞的记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他勉强露出了一个笑, 却比哭还难看。
和她在一起了, 却也无法拥有她。
和她那个男人比起来, 是不是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白茸已经明白了过来。
她微微合上了衣,坐直了身, 手指抚摸着他的眉眼:“不必介怀。”
“这些事情, 顺其自然便好。”她说,“我愿与你在一起, 也并非为了这些事情。”
九重霄上的仙人原本便寡欲,于他们而言, 情与欲是分开的,情反而更接近人世间的单纯的爱。
来九重霄之后,不知是因为心境变化了,又或许是受到了周边环境影响。心如止水,太上忘情,这些从前求而不得的境界,倒像是开始隐约触碰到边界了。
九郁睫毛一颤。
他不懂,她为何会包容他到这一步。
是因为同情,还是怜悯?
他没合上衣,低着头,急切地来寻她的唇,咬住她唇时更加用力,几乎把她咬痛。
她纤秀的眉下意识皱起,却没有回避,双手轻轻抚在他的背上。
她在他面前从来是宽容的,柔软的,像是一片不见情绪,深不见底的海。
火烛跃动,昨夜风疏雨骤,如今隐约可以听到蛙鸣,这里更像是一片宁和世外桃源,与清冷的九重霄格格不入。
子时过后,白茸已经完全睡了过去。
两人从前在云溪村中时候便有过同宿的经历,只是那时两人都还是少年少女,隔着一扇拉门。
女人肤光如雪,白嫩的脖颈上,却留着一道淡红的吻痕,仔细一看,吻痕之中,有两处细细的孔洞,那是蛇牙注入毒液之后留下的痕迹。
他在她身边呆呆坐了许久,直到坐到浑身发凉。
腾蛇的毒液有催眠作用,也有安神之效。
白茸睡得很深,很沉,之前那段下界的经历于她而言显然也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如今,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
九郁替她把那一床薄薄的被子掖好,又将她乌黑的发丝理顺放好,一如从前在凡间时照顾她的模样,做的十分精细,不厌其烦。
他又亲了亲她的耳朵,手指抚过他毒牙留下的痕迹。方才终于披了一件衣裳起身。
如今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
九郁走了一程,顺着环绕外仙界的河流走出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星河的光亮越发明亮,几只仙萤围绕着河流飞舞着,这一条河道据说是弱水的同根,名唤仙途。
仙途不知发源在何处,却能自下而上倒流,来自下界,却倒流入九重天。
九郁寻到那一颗槐树位置,从袖中拿出玉盒,掐诀。
镜子似的河面水波流转,旋即凝结成了一面巨大的水晶。
透过那一扇水镜,对面出现了一个白衣男人。
他盘腿坐于蒲团之上,面前摆着三炷袅娜轻香。
九郁从袖中拿出了那个汉白玉盒子,盒中蛊虫已经消失了一只。
男人颔首微笑:“不错。”
九郁冷冷道:“你已经再三和我保证过,这蛊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任何损害。”
灵机仙人笑道:“自然不会。雪蠹蛊无色无味,消失之后没有任何痕迹,你大可放心。在诛魔之后,她什么都不会记得,纵然有残存记忆,也不过以为是南柯一梦而已。”
“如今战况焦灼,妖龙野心极大,如若不用这法子,之后怕还有无穷无尽的祸端。况且,你身负不得不报的血海血仇,这些只是你该做的事情罢了。不必为此介怀。”男子嗓音轻缓,宽慰他。
九郁垂下头,他死死抿着唇,收起了玉盒,又问:“那剑现在在何处?你们可否有线索?”
“况且……你们确定,那剑能除去魔头?”他抿一双眼死凝着那男人。
灵机说:“自然可以。”
“此剑是用他的护心所制,加之伏魔阵法,他纵然修为再高,也不可能抵御。”
“他本有剑鬼之后,身怀剑骨,是难得一见的修炼奇才,可惜了。”男人叹息道,“身怀剑骨却不走正途,终究只会落得如此下场。”
过满则盈。
如今已经成了大煞,为了维护三界道气平衡,不得不除。
龙皇在众妖心中地位极高,意义非凡,他陨落了,这一场纷争便也可以结束了。
他双手一翻,那一株绛色莲花竟然徐徐绽放,露出了其中一柄霜白色的长剑:“剑已在此。”
或许因为经历了经年风霜,原本浅色的剑鞘已经开始有些褪色。
男人手指一点,那柄剑从剑鞘中抽出。
九郁呼吸一滞。
长剑剑身修长,剑鐔古朴大气,在月色下流淌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淡银,它静静悬浮在空中,白袍男人也未曾伸手触摸。
“这剑你们是从哪里找来的?”
灵机笑着说:“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三月前,一个姓沈的小剑修意外闯入了几百年前青岚宗的旧址。”
被沈长离沉入湖底后,历经几百年的变迁,青岚宗的废墟重新现世。
那少年是前朝皇室后裔,如今世道大乱,妖魔横行,他去了一个小门派当剑修。
或许因为与沈长离有血缘关系,又身怀青岚宗始祖无泣剑鬼的血脉,那少年误打误撞竟然误入了青岚宗的旧址,找到了被封印在玉匣中的长剑,把玉匣从废墟中带了出来。
除去那个被选中的人,他们都没法触碰,遑论驾驭这柄冰寒的剑。
也看不出这剑到底是何种材质所做,火烧不焦,雷劈不动,用什么办法都没法在剑身上留下痕迹。
他如今以灵机道人的身份,在人间创立了一家道派玄法宗,以符箓仙法立身,如今发展了百年,也算是小有名气。
弟子得知他一直在寻这样一把剑,迅速将消息告诉了他。
一番辗转之后,这剑到了他的手里。
如今,他可以确认无疑,这就是几百年前,沈长离亲手铸造,送给心上人求爱的龙鳞剑。
三界只有一个人可以驱使这把剑。
九郁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一柄放在莲花中的长剑。
他眸底闪过无数情绪,最终都消弭了。
这把剑,可以剔出他的龙骨,剜出他的龙心。
让他死无全尸,永世不得翻生。
九郁暗金色的瞳孔甚至扩大了一瞬。
他说:“既然如此,你也要答应我的要求。”
灵机说:“但说无妨。”
他低着头,几个呼吸后,冷静地吐出这几个字:“事后,我要你消除掉她关于沈长离的所有记忆。”
“从以前到现在的。”
“让这个人,彻底从她的记忆里消失。”
“哦。”对面倒笑了,“如今她不是已经对那个男人恨之入骨,甚至不惜毁掉自己腹中骨肉,也要从他身边离开。让她继续这般恨他,不是很好吗?
九郁垂下眼,冷冷说:“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报应。”
曾深爱过他的女人,如今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却对他视而不见,视之为陌路人。
这不才是最好的报应吗?
对那种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男人,只活该这样的结局。
他不会让沈长离死。
他要让他痛苦地活下来,活在屈辱里,把他曾经遭受过的都体验一遍,才是最好的。
在云溪村时,他见过白茸整理自己的储物戒。
其中有那一丸鲜红的丹丸,服用后可以忘情,可以断情。
只要服下,一切便都结束了。
她一直把丹丸带在身边,随时可以服用。
可是,为什么,一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那男人?
她被那男人百般折辱凌虐,戏谑玩弄,痛不欲生的时候,为什么不选择服药?
既然她没法下定这个决心,他可以帮她做完。
也只有这样,白茸才会完完全全属于他。
他最爱她的天真烂漫和纯洁无瑕。
只有没有沈长离,一切才会圆满,就像是他们最开始见面时的那样。
“可以,只是小事。”灵机颔首,痛快应了下来。
风儿掀开帘子,白茸依旧在睡着,似乎毫无察觉,睡得很是安逸。
已经是天光大亮的时候了,她玉白的面容看起来更为纯洁,漂亮。
九郁沉默着,在她卧榻边坐下,手掌贴上她的面容。
*
白茸醒来之后,身边已经空了,手摸上去,还残存着一点余温。
白茸揉了揉眼,方才终于醒了过来。
她换了衣服,原本以为九郁已经出门了,却没想到,他原来还在家。
仿佛在一夜之间,这屋子换了个模样,变得极为窗明几净。
一张小方桌上,放着几碟精致的小菜和粥。
“醒了,要不要一起用些?”九郁问。
见她披着头发,看起来很是懵懂。
“这是你做的?”她提起筷子,有些难以置信。
九郁竟然还会做菜吗?从前和他一起住在云溪村的时候,一般都是她做菜,九郁完全不会。
“后来学的。”九郁笑了笑。
提起那一段日子,两人都沉默了,不再说话。
虽然都是很简单的家常菜色,但是好在一个清爽利落,吃起来很是爽口,让人胃口大开。
来了仙界之后,白茸已经可以辟谷,吃饭吃得很少。
这一次,陪着九郁一起,她竟然也用完了一碗粥,心里也是暖融融的。
现在是夏日,农田蔓着一层薄绿。
外头战火出乎意料竟然没有波及到这里,如今比起九重霄,外仙界如今反而是更安宁的地方。
唯独这一点,白茸心中对仙帝是感激的。
那一日,她被派遣作为使臣,这般事情,定然是经过了仙帝授意的,包括之后贪狼说的话,他没有直说,可是不等于,她听不出来他的弦外之音。
仙帝在蟠桃宴上维护过她,说绝不会用她去求和。
她想起来时,心中只觉悲凉。
若不是她自己多长了个心眼提前防备,她现在会在哪?
被沈长离锁在宫中,永世不得翻生。
吃完饭后,白茸原本预备收拾桌子,九郁却不让她动,叫她歇着。之后又给她弄了茶,她什么也不做,享受他端茶倒水服侍就好。
“这……”她有些不太适应。
毕竟不是在她宫中,九郁也不是她的仆人,没道理给她做这些。
“我们原本便为夫妻。”男人按住了她的手。
这一句话没说完。
白茸面上微微一红,这么多年后,九郁这一句话倒是点醒了她。
白茸环视了一下周围,只听见门口有些微声响。意识到她在看那边,那个小小的影子很快便消失了。
学堂今日很是热闹。
八卦总是传播最快的。
很快,邻里几乎都知道了,仙子在熹真屋里住下了。
再然后,等阿墨背着书包去学堂学习的时候,他的同窗也都知道了。
“阿墨,你是不是要有新娘亲了?”那几个小孩找他打听。
仙子身份高贵,知书达理,而且长得漂亮,性格温温柔柔的。
能有这个这样的阿娘,他们谁不羡慕阿墨啊?
阿墨也喜滋滋的,又不太相信这等好事能落到他身上来。
仙子出现之后,阴山王对他的态度已经变好了许多,不再那样排斥,或者对他视而不见了。
他一直很喜欢白茸,若是阴山王和她成亲,那么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叫仙子阿娘了。
这一日他都没有怎么看进去书,只是写了几个字,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
他天生单纯,脑子想事的时候很是一根筋,这件事情在脑海中萦绕了整整一日。
他下学回家时,仙子还在,正拿着一本书,和阴山王在院子中商量着什么。
眼下日头还没有完全落下去,他们两人一站一坐,男的英俊,女的漂亮,看起来,倒像是极为登对的一对儿。
光影落在地上。
阿墨低着头,脚尖一直在地上画着圈。
白茸和九郁聊完,就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正长在院门口。
阿墨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阿娘。”
他想了这件事情一整天,这一声竟是脱口而出。
两人都愣住了,九郁正要呵斥儿子,白茸却笑了。
她笑起来很是漂亮,应了一声,唇边露出两个小小的笑涡,随即便叫阿墨过。
之后阿墨一直觉得像是在做梦,她应了他的声?
就是说,真的愿意当他阿娘了?
九郁也沉默着,拉了她的手。
白茸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只是含着笑。
翌日。
她和九郁合计了一下,都是父母双亡的人,从前她也没有任何亲人。若化这段时间又开始神游方外,一直不在仙界。
两人从前昏礼也算是办了,如今形势不好,她身份更是敏感,没必要大操大办。
所以,他们只是简简单单在家中办了一次礼,只宴请了几个亲朋好友,也没有透露给太多的人,便算是续上了上一次的昏礼。
白茸也算是在外仙界扎根了。
除去回灵玉宫处理事务之外,大部分时候都在这里。
如今妖仙二界正在打仗,九重霄武官都很忙碌,宴会歌舞都少了,他们这些文官倒是都乐的清闲。
那一次下界之后,白茸便也开始刻意隔断了消息,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而不再多去主动操心什么。
既然仙界只当她是一个可以随时舍弃,利用的棋子,她又何必自作多情?
和她成婚之后,九郁开始正式恢复了阴山九郁的名字,接手了族务。
外仙界中,原本蛇域便是势力最大的一块儿。
九郁原身如今也有了极大的变化,修为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足以服众。
周围这些妖民私下都都说,仙子来了之后,阴山王像是完全换了个模样,像是有了主心骨。
过了几日,九郁将屋舍翻新了一遍,如今这里是一处两进的院子,他们住在后一进,比起仙界缈然清幽的建筑,这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反而都更像是人间的建筑。但是也是曲径通幽,颇有趣味。
阿墨也正式有了大名,叫做阴山砚,记回了九郁名下。
他现在唤白茸娘亲唤得很是顺口,但是对九郁的害怕倒似乎是刻在了骨子里头一般,甚至不怎么叫他爹爹,叫他族长还多些。
外头妖仙二界正在打仗,但是这一块土地意外的平静。
四个部族如今都在九郁的管理调度之下,土地如今也恢复了生机。
生命的顽强和适应力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这一块原本流落在妖界以外的流民,如今竟然过得如此之好。
*
那剑修只是修整了半日,喝了几口茶,找守卫要了附近舆图,似乎在规划路线。
守卫忙叫住了他:“哎,你这是想去哪里?”
男人抬起那双狭长上挑的凤眼:“上九重霄去。”
“那离这可远了。”守卫说,“如今打仗,上仙把登仙台和九重霄的云梯毁掉了,今儿都上不去。”
“我看你不如在此处落落脚,先修养片刻,寻人给九重霄去托个信,让你娘子过来接你们。”
这男人带着孩子千里迢迢过来寻妻,能从这天堑过来,倒也确实有几分本事。
只是如今路线不通,没有九重霄使者接引,很难再继续往上了。
他正在喝水,淡淡说:“我惹恼了她。她怕是不愿意的。”
这……两守卫面面相觑。
守卫飞升以前,在人间也曾有过妻室,他说:”夫妻哪有隔夜的仇,你们都有小孩了,你长得又这般好,给娘子道个歉,多赔赔笑,置办些礼物讨个好,她哪里还会有舍得和你生怨。”
男人不做声,他只是润了润干涸的唇,便放下了茶盏,不再喝了。
小孩还在睡觉,他拿起舆图,问那守卫:“一路顺着北边走,避开云梯,是否也可以走到九重霄?”
守卫呆了一瞬:“ 你想走冥河的道儿?”
冥河就是仙途,只是在九重霄的地段叫做仙途,仙途发源自旸谷,跨越了整个九重霄。
“嗯。”
“这……”那守卫不知如何该如何说,只能说,“我看你如此年轻,便可以飞升,还是爱惜爱惜自己的命罢,这仙途路上,要路过娑婆仙子的地盘,中游是上仙饲养凶兽的地盘,你还带着孩子,想要过去,怕是难上加难。”
男人看着也不像是会改变主意的样子。
喝完这一盏茶水,涤了剑,他便要走了。
两个守卫看着他的背影,都是叹息。
他们从前不是没见过这样一意孤行的人,只是下场,大抵都不是那样的好,只可惜了这个可爱的孩子。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
沈青溯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终于从这个长长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如今天色已经昏暗了下去。
目前他们所在地是一片广袤的森林,不远处便是泛着金边的层层叠叠的云层,云层交织着,隐约可以看到远处云层之上,美轮美奂的宫阙影子,仙途水宛如从天而落,仙萤正在水面飞舞着,落下点点银光。
漂亮得宛如幻境。
不愧是寰宇仙地。
沈青溯兴奋得眼睛都亮起来了。
他平时性格很庄重,因为怕丢了面子,被人瞧不起,一直强撑摆着架子。
如今这时候,才像一只自由的小鸟,一下活泛过来了。
“这是到了九重霄吗?”
“是。”
“真漂亮。”他喃喃说。
此时,他方才觉得腹中饥饿,沈长离叫他喝水吃饭,他吃的过程中,还不忘问:“阿娘呢?我还要多久能见到阿娘呀?”
他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里头放着阿娘从前给他做的手工。
还有一封他给她写的亲笔信,压在最底下。
“还要再走几日。”沈长离说。
还要几日?他下意识皱了皱鼻子,有些等不及。
吃饱后,沈青溯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在水面找了找,他高高的马尾扎得一丝不苟,面容还有些婴儿肥,沈青溯捏了捏自己的脸蛋,颇有些嫌弃自己形貌丑陋,没有自己本来的模样好看。
“爹爹,见到阿娘了,我们是不是就能恢复原来的模样了?”
他不太习惯现在这样。
沈长离嗯了声。
“阿娘会喜欢我吗?”他有些忐忑。
沈青溯很少这样忐忑。
他爹薄情寡义,但是很惦记他的阿娘,或许是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他不知不觉,也把她当成了自己心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你不是一直想要见她?”沈长离说,“到时,你表现好些,便会。”
沈青溯在他爹面前也不伪装什么了,乖乖应了声好,又背着自己的木剑,他爹爹腿长,他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爹爹,我娘是什么样子的性格呀?”
“很傻,经常吃亏,被骗。”
“……”
这么多年了,他其实一直很想她。
因为赤葶毒素的扩散,他的头脑最近很难维持长时间的清明。
白日是他视力最佳,头脑也最清晰的时候,因此,他一般都是白日行路。
沈长离许久没有回过仙界了。
之前他曾在九重霄住过三百年,只是那几百年他为了给白茸求复生之法,几乎只在上界活动,而很少有多少出门闲逛的心思,也从未自下而上过九重霄。
如今他为了防止魔气泄露,封住了自己修为,还带着沈青溯。
原本清霄和宣阳都提出,他可以带几个贴身的死士,一起上九重霄。
都被他否决了。
原因只有一个,那些人过来,也只会徒徒丢掉性命而已。
过了半日。
他们开始步入了娑婆仙子的地界。
他让沈青溯睡着了,用自己灵力覆盖住他,保护他不受幻境控制,随后抱起他。
娑婆仙子居住在南柯之南。
整座南山,都是她的幻境。
他走了一程,不知不觉中,周身已经开始弥漫起了白色雾气,似烟非烟,似水非水。
婆娑仙子的九重幻境他曾经有所耳闻。
随着铃兰轻轻一声晃动,白雾变得更为浓郁。
境中,他一身青衣,背负长剑,黑发束成高高的马尾,俨然还是当年在青岚宗修行的时候的模样。
路过一家茶馆时,他随手寻了个男人问了一声。
原来,此地是人间,承平七年时,他离开上京后的第七年。
他的皇兄顺利登基,年号便是承平。
这一个幻境中,白茸没有来青岚宗寻他,按照计划的那般,她被暗卫消除了记忆。
白行简也没有意外猝死,他将白茸重新许了一户清流人家。
李丹朱是白行简当年科考同期,如今仕途正鼎盛,与白茸定亲的李公子是他的嫡长子。李公子原本是来白家相看她嫡妹的,不料对白茸一见钟情,非她不娶,方才定下了这一门婚事。
他们在承平二年时成婚,恩爱非常,李公子甚至为她遣散了房中侍女,一年不到,白茸便生下了长女,很快又生下了次子。她夫君也在这一年得了官,带着她和子女外放回了南方老家,彻底远离了白家。
她在潮梧生活得平静幸福,日子很是安宁。
他循着路,去了潮梧,找到了他们如今的住所,静静在府邸门口站了一宿。
听到宅内欢声笑语,夫妻恩爱非常。
他把她的夫君,孩子都亲手杀光了。
放了一把火,把他们的院子也烧了个精光。
他把她带回了京城,放在自己身边。
当今圣上宠爱的皇弟,在外修了二十年道,还俗后拒绝娶亲,也不要侍妾,第一件事竟是抢了一个有夫之妇回家,而且对她宠爱非常。
可是,过了一月,她在王府咬舌自尽,死在了他眼前,死不瞑目。
幻境扭曲破灭,碎成了千百片镜子。
第二重幻境里,白茸和现实一般,来了青岚宗寻他,在九死一生终于好不容易捱到青州时,她在客栈中被一只蜘蛛精掳回了老巢,好在千钧一发之时,她被如昇宗一个游历剑修救下了。
蜘蛛毒液侵蚀了她的记忆,从前的事情都她都记不清楚了。
她和剑修日久生情,剑修为了她放弃了成仙,之后两人一起斩妖除魔,游历四方,白头偕老,本来度过幸福的一生——直到沈长离寻到了他们夫妻。
这一重幻境中,她差点一剑刺死了他,此后举薪自焚,为她的夫君殉情了。
第三重幻境里,他和楚挽璃大婚那一夜,白茸穿着从前她给自己织的嫁衣,从青岚宗的最高的悬崖上一跃而下。
她没死成,重伤后被顾寐之救下了,坠崖中,她半边脸被石壁擦伤,受到了严重损伤,顾寐之没有嫌弃她,带着她离开了青岚宗隐居,一直不离不弃,对她悉心照料,直到她恢复,能起床,能走动。
第五年的时候,白茸终于接受了顾寐之,两人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昏礼。
第七年的时候,沈长离终于知道了她没死,寻到了他们隐居的地方。
白茸毫不留情抽了他一耳光,让他滚。
他把隐匿她的顾寐之碎尸万段,随后把她带了回去,囚在了宫中,昼夜不离地看着她。
第二年,她亲手掐死了和他的孩子,自己也死了,流血不止,死状凄惨。
……
原来,顾寐之,李汀竹……都曾是她的有缘之人。
他与她的缘分,并非唯一。
只要没有他的阻挠,每一世,她都会过得非常幸福,与夫君白头偕老,儿孙绕膝,很是美满。
因缘际会,每一世,她的夫君并不一定会一样。
这些男人有文臣,也有武将,有修士,也有凡人。有出身显贵的,也有家世平平的。有面如冠玉美貌过人的,也有生得普通平凡,无甚出彩的。
只是共同点便是,都主动选择了她,爱她珍惜她,对她一心一意。
经历了无数次幻境。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白茸的选择,从来都不止一个他。
只是因为这一世的沈桓玉占了先,早早走进了她心里。
他一直死死守在她身边,像是不动声色的毒蛇守护着自己猎物,驱赶走所有潜在的可能竞争者。
而幻境中原本的他。
纵然大仇得报,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力量,人人都畏惧他,想讨好他。
他可以过上美人绕膝,穷奢极欲的日子。
他却没有一日快乐过。
最后无一例外,下场悲惨,孤身终老,或是死于征伐途中的刀兵战火。
他是一只在畸形的环境里养出的怪物。
许多年前,大胤阴沉乖张的三皇子在宫中遇到了一个爱笑的怯生生的小女孩。
此后很多年里,他性格变得越来越开朗,温和,体贴……成了她喜欢的模样,成了她人人夸奖艳羡的未婚夫婿。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一场相遇是他的幸运。
可是,对于白茸而言,或许是她一生厄运的开端。
白茸已经给了他许多许多的爱和纵容。
她很爱他,心地又纯善,惯于付出,所以愿意百般包容他。
他却对她的爱不屑一顾,也从不信任。
只想着,用各种办法,从她身上榨取出更多的爱来。
用各种办法伤害她,来证明她是爱他的,满足他心中怪物一般膨胀的恶念和被强行压抑的爱欲。
可是,同时,即使在伤害折磨她的时候,他也不能容忍她的世界里出现任何其他的人,不能容忍她将她的感情分给任何其他人,怎么也不愿放手。
梦境循环往复。
他见过许许多多她厌恶,惧怕,抵触,憎恨的眼神,像是看怪物一样。
她说,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
我恨你。
往后,他甚至已经开始习惯了。
看到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只是一次,又一次,看到她伏在夫君尸首上痛哭,自尽随他而去。
幻境破灭了,却又重新开始了下一轮。
巨大的桫椤树下,
青衣男人背脊笔挺,闭着眼。
他眼睁睁看着她和她的夫君白头偕老,什么都不做,不出现在她眼前,不能与她交谈,看着她过着没有他,忘却他的幸福生活。
每一世,她都过得比和他在一起时幸福。
她因他掉过的眼泪,比其他人加起来还多。
于是,他终于通过了最后一重幻境。
夜昙花在林间徐徐绽放,夜来香被北风吹入林中,白雾散了。
男人睁开了眼,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一种诡异的,似玉石一般的暗沉的黑。
随着一阵咳嗽,他袖上溅落了点点血迹。
他如今吐出的血,已是几尽乌黑了。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两人依旧坐于桫椤树之下,沈青溯还在无知无觉睡着,头枕在包袱上,睡得很香甜,桫椤叶子落在了他乌黑的发丝上,他睡得太香甜了,脑袋瓜子上两个小小的银色龙角都钻出来了。
沈长离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给儿子重新施咒封印,随后,把他抱了起来。
离着九重霄还有一段距离。
他抱起沈青溯,继续往前。
离开了婆娑幻境,中游是仙界豢养各种猛兽的园林。
因为他们血脉的缘故,一路倒是走的很是顺利。
三日之后,原本已经可以见到仙途渡口,身后林中却忽然传来一声啸叫。
一头体型巨大,几乎遮天蔽日的凶兽从林内徐徐走出。
饕餮是龙子之一,上古凶兽,在元神陨落后,躯体却仍存活着,成了任由仙界驾驭摆布的凶兽。
熟睡的沈青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因为祖上血脉的关系,纵然有易容,他也一眼看出来了,这是一条尚还年幼的小夔龙,灵根纯净,根骨极佳,对他而言是诱惑力绝佳的滋补美食。
饕餮口中流出了涎水,一阵狂风过后,他已经朝着沈青溯方向扑了过来。
沈长离护住了儿子,用剑格挡住了那一爪。
他一旦化回原身,必然引起仙界注意,因此,只能用人形与他缠斗。
饕餮极为凶煞狡猾,他护住了沈青溯,步伐略慢了一瞬,那饕餮爪子已在他胸前落下了一爪,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沈长离没做声,用剑诀封住了那一道灵脉,继续用身法和他周旋。
饕餮没有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他没了灵智,但是依旧残存着上古的战斗本能,想要与他一直拖下去,耗尽他的体力。
翌日清晨,饕餮剑那个难缠的男人似乎终于露了疲态,右肩竟然没了剑气防护,径直露在了他面前,纵然只是一乘之机,饕餮铜黄色的眼已经敏锐捕捉到了。
他庞大的身躯已经扑了过来,张大了嘴,吞吃下了男人右手。
沈长离抓住了这个间隙,那寒光凝聚而成的剑瞬时出现在了他的左手中。
雪一般清冽的剑气形成了一道半月状的弯芒。
饕餮硕大的头颅,竟然这样被斩了下来,咕噜噜在地上滚动,一直到死前,他还维持着怒目圆睁的姿态。
沈长离将自己的右臂从饕餮嘴中抽出,青衣的袖子已经毁了大半,他的右臂上,覆盖着层层叠叠的银色龙鳞。
饕餮尸首被剑气吞噬,封冻住了,随即彻底破碎了,化成了粉末,飘散在了晨风中。
他安静看了一瞬,心想,比起作为一头没有灵智的畜生,在这里当那些上仙的走狗。这也是个好结局。
同为兽类,他给了他一个解脱。
沈长离将右手灵脉也封住,将剑收回剑鞘,换左手抱起了沈青溯,上了小舟,顺着仙途,往九重霄上走。
或许因为方才消耗过大。
赤葶毒顺着经脉在浑身扩散。
他安静地调息了一瞬,看向远方。
好在,快到了。
琼楼玉宇,仙台阆苑,像是一副妙丽的画卷,随着这一道飘摇在河中的小舟,徐徐展开了。
……
阿墨这一日闹了肚子,人都病恹恹的。
白茸喂了他一些药。
这孩子没什么其他毛病,就是实在是贪吃,或许因为从前过得实在是太苦,总是离不开吃饭。
她也只不好怎么阻止。
这一日清晨,白茸正在院中画画,却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声。
有人敲了她院门。
原是住在对面,一只叫做翠羽的小鸟妖,和她相熟,也处得很好。
“怎么了?”
“似乎有外头的小妖进来这里了。”翠羽咂舌,“满身都是血呢,看起来伤的挺厉害的。”
外头的小妖?
两界开战之后,外仙界便很少再迁入新的妖民。
九郁今日去了上仙界,不在家,白茸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书:“你带我过去看看。”
只过了一座桥,白茸远远看到不少妖民,围了一个小圈子。
被他们围在正中的,竟然是一个小孩。
小孩看起来八九岁的样子,背着一个包袱——浑身血糊糊的。
因为两界打仗,偶尔可以见到一些流落在外的妖民这般找来,但是她还是第一凑看到伤得这般严重的小孩。
“这是怎么了?”她快步走了过去,人群见她来了,都自觉让开了一条道。
一个素来嘴快的妖民说:“仙子,这小孩半夜进的村,被守备发现了,问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哪里来的麻,怎么受的伤,就说要找人,找他阿娘。”
“我们寻思着,要不要先把他关起来,关牢里头去,等族长回来了再处理呢。”
白茸走近了些,以她的眼力,一下看明白了,这小孩应该没受伤,仔细一看,这些血都不是他自己身上的。
小孩本来满脸倔强,听他们说要把他关牢里去,也只是冷笑,显然半点不带怕的,年龄不大,骨头死硬。
见她走近了,看清她的模样,那小孩原本满脸的倔强和提防,都像是雪水遇到了火一样,瞬间消融掉了。
他大大的乌黑的眼死死看着她,唇动了动,发出了两个很轻微的音节,不知道想说什么。
小孩衣袖衣襟上都是血,小小的脸蛋也是脏兮兮,都是泥土,但是看他身上的穿戴和那目无下尘的高傲气质,显然并不像穷苦人家能养出来的。
白茸正准备和他说话,仔细问问。
阿墨方下了学,和一堆小伙伴一起回家,远远看到小桥边上围了一群人,他爱看热闹,还远远看到了他阿娘,自然也钻了过来。
“阿娘,我下学了。”阿墨脆生生叫了她一声。
沈青溯一颗心原本七上八下,他素来敏捷,擅长说话,这时却没想好怎么和自己阿娘说第一句话。
他听到那小孩的声音,转眼看去。
那小孩看起来比他小些,清脆爽利的一张圆脸,肌肤微黑,白茸瞧着他温柔地笑,在他乌黑的发髻上揉了揉,柔软地应了一声。
他如坠冰窟。
脸上神情瞬间就凝固了。
她……真的像是那群宫人传说的那样,抛弃了他和他爹爹,在外头重新有了家,甚至有了新的孩子?
妖皇的发妻,沈青溯的生母,在宫中一直是个不能提及的谜。
沈青溯自小听过无数个传言,有人说,他阿娘生他时难产死了,也有人说,她压根不喜欢在宫中,是抛弃了妖皇陛下和小殿下逃走的。
沈长离是不怎么管这些流言蜚语的,他自己也很少在宫中。
沈青溯大了些之后之后,叫自己侍从把传这些流言蜚语的宫人都打了板子,久而久之,就没人再敢这么说了。
莫非,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沈青溯唇动了动,方才的欢喜都化成了迷茫和僵硬,那原本到了嗓子眼的两个字,像是被棉花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来。
小孩唇咬得死死的,眸中神采都散去了。
白茸很敏感,察觉到了小孩的情绪变化,却摸不出头脑,不知为何。
小孩背脊挺得笔直的,还是维持着自己的骄傲:“仙君大人,可否救救我阿爹。”
“你爹爹?”
周围妖民也掀起了一阵哗然,这他们方才可没有听说过。
“我爹爹意外受伤了。”沈青溯说。
他从包袱中取出了几个锦囊:“这些是医药费。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也愿意。”
锦囊质地轻薄,都是由上好的鲛纱编织而成的。
这鲛纱极为昂贵稀少,在仙廷是南海用作给仙帝的年礼的。
却被这小孩这般奢侈地用来做了装玩具的锦囊,好在这些围观的妖民,都从未见过鲛纱,看不出价值来,倒是没几个人有什么反应。
这鲛纱锦囊竟然是用来储物的,里头别有一番空间。
见他还要要从锦囊中取出宝物,白茸及时摁住了他的手,制止了他。
她半蹲下,视线和他平齐,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不必了,你把这些宝贝收起来,以后不要再在外人面前露出来。”
这孩子出身应是相当不凡,随手便能拿出这种宝贝来。
他年纪小,又没有修为,财不外露,否则招惹上了歹人便不好了。
小孩垂着眼,点了点头,总算没有继续从锦囊中拿东西出来了。
“你爹爹是什么人?为何到了这里,谁伤的他?”
沈青溯抿着唇:“……我爹爹是剑修,从天堑飞升后就来了这里……”
天堑?
如今竟然还有人走那样险恶的通道?
自从两界开战之后,妖界便再没有登仙的了。
她听芙蓉说,如今,人间也恰逢王朝更迭,战乱不休,乱世自然会影响龙脉和道气,因此,这十年里,人间飞升来的修士也是凤毛麟角。
白茸心中惊讶,也对他受伤的原因有了几分数。
“你带我去看看。”她先驱散了周围村民,叫阿墨也回去吃饭。
只剩他们两个之后,小孩显然肉眼可见轻松了不少,方才带着她原路折返。
“对了,你叫什么?”白茸问。
小孩沉默了许久,只是抬眼看着她。
白茸被他看得有些古怪,摸了摸自己脸,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他方才说:“叫小洄。”
“怎么写的呀?”
“……溯洄从之的那个洄。”他小声补充。
白茸笑了:“你读过诗经呀,真不错。阿墨背书总是很难,也不喜欢念诗。”
小孩咬着唇,也不说话。
他抱着包袱,走在她跟前。
黄昏时分,影子被拉的很长,
槐树下有一道修长人影。
男人靠着槐树坐着,穿着青衣,身上满是血迹。
这小孩身上的血,应都是他的,胸口和右臂受伤尤为严重。
他眼眸是阖着的,见他们远远来了,也没有任何动静。
沈青溯已经拔腿朝他跑了过去,回头叫她也快些。
他很焦急,叫她快来的语气竟然也很自然。
白茸怔了一瞬,也还是提步走了过去。
男人和小孩眉眼几分相似,眉宇间神态也有点像,看得出来是父子。
白茸看着他胸口一道狰狞的伤痕,抱着剑的手臂似乎也受了伤。
她问过小孩他们遇袭的地方后,忍不住咂舌。
真是个离谱的人。
这般严重的伤,竟然能强撑着走到这来。
阿娘正在查看爹爹身上伤口,她似乎也没有认出爹爹来。
不过,也很正常。
来九重霄前,清霄反复交待过他许多次,叫他绝对,绝对不能把真实的长相给任何人看到,必须好好戴着千相丝。
千相丝是妖界易容最厉害的宝物,可以完全变化使用者的种族,气息,容貌,声音,毫无破绽。在使用之前,使用者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会被幻化成什么模样。他与爹爹血脉相连,又生得像,因此用千相丝化出的模样也相似。
白茸粗略看了一圈,朝着满脸担忧的小孩笑,宽慰说:“没有大碍,放心吧。”
他方才终于松了口气。
白茸叫来了几个村民,叫他们将男人带回聚落。
听她大致说了一下经过。
翠羽咂舌:“这般厉害。”
都伤成这样了,还能走这么远。
她是鸟妖,很怕修士,只敢远远看了一眼。
“你们先把他带回去。放我隔壁那间空置的院子。”白茸蹲下身,在男人额上探了一下,只觉触手都是滚烫的,像是摸到了炭火一样。
估计是因为伤口感染导致发起了高热。
白茸给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叫那个妖民给他换药。
聚落中的妖医今日出门了,明早才会回来,她如今手头没药,也不好做什么。
“仙子,那这小孩怎么办?”大虎问她。
小孩不吭声,原本用乌落落的大眼睛一直看着他们。
他低着眼:“我就住这,陪爹爹。”
白茸温和地说:“这里太黑了,晚上也没个人,你爹爹醒来估计还需要几日,这几天,你就先跟着我一起住隔壁院子,待你爹爹醒来了,再说之后的事情,好吗?”
他咬着唇,别别扭扭的,过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说话。
白茸一直温和耐心地等着,他方才小声说:“嗯。”
晚上九郁回来了,白茸和他简单说了说白天的事情,九郁没有多在意。
那小孩对他显然很极为戒备,也不做声,九郁见他只是个没有修为的小孩,他近日又忙碌,自然也不会和他多计较什么。
倒是阿墨对他显然很是好奇,围着他问东问西,小孩几乎不做声。
阿墨很活泼,这孩子个性沉静内敛许多。
白茸原本便喜欢孩子。只是,她有些遗憾,这孩子并不亲近她。
他话很少,也安静,但是会帮她料理一下家事。
他出身应该很优渥,看得出来周围一直是有人服侍的,基本什么都不会,但是很乐意学着做事。
只是,那孩子总是显得有些古怪。
翌日他们吃饭时,白茸不见他,原本以为他又是去了他爹爹那。
出门才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端着碗,坐在檐下,在一筷子,一筷子的独自吃饭。
他吃的也不多,吃完后,便呆呆看着外头的雨,木屐和裤腿都被雨水打湿了都不知道。
白茸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你为何不与我们一起?”
小孩没做声,白茸指了指自己嘴巴,又指了指他,递了一块帕子过去,小孩聪明,又要面子,臊得慌,匆忙擦去自己唇边一颗饭粒,见她双眼弯成了月牙,他放了帕子,才说:“我不想打搅你们吃饭。”
她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他们是一家三口。
他是不受欢迎的外人。
她甚至也不记得,她亲自给他取的名字了。
他爹爹一直说,他的名字,溯是她亲口取的。
沈青溯鼻尖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楚,但是又被他忍住了,面上总还能维持住基本的体面。
这小孩看起来倔强又单薄,不知为何,总觉得让她有几分熟稔。
但是仔细看,又实在是从未见过。
白茸心中也不忍:“你进来吃吧。”
这孩子却坚决地摇头。
他迅速吃完,又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
小小年纪,如此要强又倔强。
除去吃饭,甚至连睡觉都算好了钱,绝不欠他们的。
白茸觉得好笑,但是看着他,心尖尖却又总不知为何会泛起一点难受来。
她也没有办法,只能由着他了。
这一日,她原本得空,在给阿墨做衣裳,见那孩子远远站在廊下看着他,她便叫他过来,说顺便给他也一起做了一个玩具,好不好。
她说完又想起,他也是大孩子了,不是三四岁的小孩了,估计不会喜欢。
却没料小孩沉默了许久,小声说了个好,转眼又走了,估计又是去看他爹爹了,然后一整天都没出现。
不过,这个玩具确实缓和了他们的关系,翌日,白茸问他,白日无事的时候,陪阿墨一起去学堂念书,好不好?小孩也点头答应了。
见他在学堂安安静静,和周围孩子关系也不差,她方才放下一半心来。
而那个受伤的剑修,这几日一直在昏睡,高烧不褪。
妖医给他检查了身体,直说古怪,说不似皮肉伤,倒像是中毒的症状。
他也没法治,只能开了些治疗外伤的药。
如今她不便收留这般来路不明的外男,还是把他安排在了隔壁院子。九郁说不打紧,让他先住一会儿,左右也不会停留太久。
她忙的时候,翠羽偶尔也会帮忙过来照顾一下。
第十日的时候,那个男人终于醒来了。
翠羽过来告诉白茸,感慨道:“你别说,那男人长得还怪俊的。”
大部分时候,他都不怎么说话,但是一双眼抬起来看人时,当真俊得很。
白茸见她这段时日跑的很勤:“你喜欢的话,不如去试试?”
翠羽一吐舌:“人家都有儿子了,不知他娘子是死了还是怎么了,估计心里还惦记着呢,我还是算了吧。”
白茸只是笑笑,也没多说。
她离开学堂后,瞅着还有些空,才抬脚去了一下隔壁院子,打算去看一眼那个男人。
这一座院落很是空旷幽静,隐约可以听到淡淡的蝉鸣声。
男人在卧榻上,正半靠在枕上闭目养神,那一柄剑放在窗棂上,他手边。
见她进来,他睁开了眼,看向了她的方向。
夏日午后,一道隐绰修长的影子正俏丽地立于门前,影子被夏日的阳光拉得很长。
微风拂动了发丝,拂在她雪白的颊边。
那样的生动,俏丽。
而不是一具僵硬,发白的尸首。
见那男人正沉默看着她。
白茸也端详着他。
那一日闭着眼时看不分明,如今见他生得一双狭长微挑的凤眼,像是一池清冽冰冷的湖泊。
他不做声,只是一直看着她。
白茸有些不自在。
她觉得这男人看她眼神很奇怪。
好在,他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变换姿势。
“这几日打扰了,你现在住在何处?”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因为受伤,声音微哑。
她原本准备好好问询一下他,倒没想到,被这个强势的男人抢了先机。
白茸嗯了声:“我家在那边,出门往东,学堂边种着槐树的那一家。”
她指着自己屋子方向。
她挽起袖子,把装着药粥的食盒放在他手边:“这是大夫给你开的药,他说你右臂受伤很厉害,需要好好调养,不然怕落下病根。”
男人完全对自己的手不以为意,又开始那样看着她了。
……不恰当的描述,像是要把她生生吞下,拆吃入腹中的眼神,也没有遮掩。
分明是看着那样文雅的一个公子。
白茸浑身不自在。
好在他也没做什么,她把药粥在他手边摆好,又拿了药,叫他换绷带。
男人一直在看着她,却意外的听话配合,似很享受她的照料,明明只是些礼节性的事情。
他给自己换绷带的时候,白茸侧开了眼。
直到动静停歇,方才看回去。
男人大病初愈,靠在枕垫上,刚换了绷带,衣襟没合上,露出大片肌肤喝锁骨。他仍有病容,鸦羽一样的长睫垂下,被阳光染成了淡淡的金。这男人骨架很大,肩背宽阔,腰很细,只是清瘦,或许因为是剑修,身上隐约可见许多刀戈留下的伤痕。
换好绷带后,他坐直了身子:“小孩被我惯坏了,这几日,给你闹了不少事吧。”
沈青溯是他们爱情的见证,白茸和他在一起过的唯一证明。
这些年,他见不到她,对他便越来越宠,惯的他性格无法无天。
白茸想起那孩子,倒是心软:“没有,他很乖,又听话,很惹人爱。”
她忍不住夸奖。
男人唇角似乎含了一丝隐约的笑,眉宇间冷淡散了不少,像是云消雨散。
他问:“你喜欢吗?”
这话问的很是奇怪,白茸觉得有些莫名,还是点了点头。
男人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唇边含着的笑似乎更明朗了些。
白茸问:“你现在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有些口渴。”男人说,“有茶水吗?”
白茸说:“有。我给你去拿些来。”
不多时,她就端着茶盏回来了。
她弯腰放下茶水,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乌发垂落在面颊边。
刹那间,他竟然荒唐地遗憾起来,自己伤势为何不更重一些,否则,她便会像以前那般,亲手喂到他唇边。
沈长离想起上一次他们见面的结果。
只能徐徐图之。
他唇边笑意不自觉渐深,完全没在意自己这一身伤。
白茸放下杯盘,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是我夫君救的你,他现在不在,我今日来给你送药。”
夫君。
他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
过了许久,方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白茸有些不自在,重复了一遍:“明日,待他回来了,我带他来见你。”
是啊,她有夫君了。
这是第几次了?
那么,他算什么?他们的孩子又算什么呢?
窗外,一朵雪白的槐花被风从树梢上卷下。
他侧过了视线,看着那一根腐朽的梁柱,良久,唇竟微微弯了一下:“姑娘,喝完了。”
白茸方才如梦初醒,接过了他手中茶盏。
她方才已经和他说了,她已经成婚。
这男人却不改口,依旧叫她姑娘,不知是没听到,置若罔闻,还是只是不在乎这些虚礼。
白茸接过杯子,只觉得越发别扭。
“我伤势暂时未愈,兼之无处可去,姑娘这段时日,可否暂时收容我们父子?”他乌黑的眼望向她,语气温文,竟似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大海。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白茸思忖之余, 还是回绝了:“这里地方不大,实在没有多余的房间,待你能够行走, 我寻村中的牙侩, 给你另介绍一副住处。”
菱花窗竹影幽幽, 夏日晚风拂过, 榻上男人神清骨秀,或许因为失血过多, 这几日又昏昏睡了这么久,面容像是玉一样白。他受伤虚弱的时候,身上书卷气就会显得极重,瞧着甚至像个书生,丝毫看不出会武。
闻言, 他垂下了薄薄的眼皮,睫毛微动, 面上看不出多少被拒绝的不满:“那在下便多谢姑娘收容。”
“我儿子是否还居住在姑娘家中?”
“早几日是住着的, 只是我见他成日在家乏味,暂时让小洄去了村中学堂和其他孩子一起念书。”白茸说, “他很喜欢上学堂, 每日总是到的最早, 走的最迟。夫子也说他很向学。”
她性子细致,注意到了那孩子。
那孩子似乎也挺喜欢这样上学的生活, 每日天不亮, 便会早早离家去学堂。
他不愿在家中多留。不知为何,小洄与九郁极不投缘, 平日如若不是必要,绝对不会与九郁有半句交谈。即便是九郁与他说话, 他也只是选择最简短的言语回复。
“他是喜欢看些杂书。”男子面容上浮现了一点不明显的笑意。
“只是,夜间他应该早点歇息。”白茸想了想,还是说,“不要看书太晚,他每日寅时刚过便起来了,又歇得迟。年龄小睡不饱,不利于长身体。”
“嗯,都听你的。”他看定她,唇微微一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眉眼已经不自觉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来。平日伪装的温和与骨子里的傲,都像春雪一般消融了。
夏日和光融融,两人聊着孩子的事情,都是些琐事,大部分时候是她在讲,他听。
可是,只有他知道,她已经多久,没有这般与他平顺安静地聊天了。
他疲累时,曾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将她拥入怀中,听她用柔婉的嗓音谈说,那些无聊乏味的日常琐事,经她的口说出来,似乎都要变得有趣许多。
可惜,于他而言,这样的时间过去的太快。
似只是一眨眼,便没有了。
见他喝完了那一碗药,白茸拾掇好装汤药的碗,都收进了篮中,便告辞了。
却不料,没走出几步,又被榻上男人叫住。
“今日,可否劳烦姑娘去传话给小儿,说我醒了。”男人长眸凝着她,很礼貌的请求,“叫他下学后过来见我。”
白茸没顿足,回首朝他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带上了门。
这一声说的蒙昧,若有若无,几乎让人疑惑,是否是幻听。
她婀娜的影子已经消失了。
白茸倒是不后悔答应了他。
毕竟今日他方醒来,小洄这一直担忧父亲,就算这个男人不这么讲,她应也会去找他。
她没在这里待多久,不到一刻钟,便收拾好离开了。
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一点幽幽的香。
他看着白茸离开的地方。
有些想不起来,自己许久没有这样平和,平心气静地和她交谈过了。
室内还弥漫着一股微苦的药香。小轩窗半开着,丝丝凉风并着窗外竹香传来,夏日暖光熏着冷心的竹子,竟然也可蒸得出一种微焦的清香来。
也熏得人醉醺醺,他斜斜倚在榻上,心情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畅快和舒坦。
婆娑幻境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都在眼前破碎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次,他是如何失去她。
一旦打开了笼门,让鸟儿飞走,之后的走向,便是他再也无法控制的了。
千重幻境的经历他依旧记得。
沈长离从来不是喜欢怨天尤人的性子。
他只想趁着现在还来得及,紧紧抓住,他想要拥有的东西。
好在,这一次,他还有弥补的机会。
*
这几日,阿洄都随着阿墨一起去学堂。
这学堂里都是村中年龄肖似的小妖。
阿墨因为出身缘故,性子又绵软懦弱,在玩伴中一直是被排挤的对象,如今因为他回了家认了祖,在学堂中的待遇,比从前好了许多。
沈青溯是新来的,最开始,也没有多少人亲近他,只是他的表现和阿墨大不相同。
阿墨常年坐在最后一排,阿墨一看书就脑袋疼,只想着要出去玩,上课时不是走神就是睡觉。
沈青溯不一样,他虽也是外来户,但是很自然而然,第一日,便坐去了第一排的位置。
沈青溯看不惯阿墨上课睡觉偷懒,过了几日,便强迫阿墨也随着他去坐第一排。
他强迫人的时候从不动粗,甚至还带着笑,温和地和他讲大道理,讲着讲着,就把人绕进去了,弄得阿墨稀里糊涂也随着他坐第一排。之前在宫中时,清霄便常说,他这一点表层温柔的性子许是随了他那个娘。他生来便会用那刚柔并济的法子,用各种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讲台上正在讲学,一旁的小洄垂着眼正在提笔写字。
阿墨困得揉了揉眼,盯着他的侧脸,闷闷地想,他和在家里,在阿娘面前可怜的模样,差别实在是太大,简直完全不像是一个人,他心性单纯,完全看不出来这个比自己没大多少的玩伴的想法。
“我最近有了新名字,叫阴山砚。”阿墨掰了掰手指,“原来,我都是没有姓氏的,如今才回归了阴山氏了。小洄,你姓什么?”
“姓沈。”他说。
他一贯以自己的出身姓氏为傲,这种时候,也不会隐瞒。
同时,在阿墨说出阴山氏这个名字时,他黑漆漆的狭长眼睛盯着他,纵是单纯稚嫩如阿墨,都能看出,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
好在,只是过了一瞬,他又抽回了视线,视线落回了书页上。
阿墨便应了:“哎,你叫沈洄吗。”
他便不说话了。
学堂学的内容无非就是识字,教妖文,课本的内容就很丰富了,有不少人间典籍,也有一些仙界经书,沈青溯最近打通了经脉,在练气,看这些上清宫中典籍只觉得都颇得趣味。
他上课也很认真,什么都不拒绝,诸多杂学都乐意看看。
“多谢你昨日替我做的功课。”一旁一个小男孩趁着夫子不注意,给他偷偷推来了一张纸,纸下压着一块杏仁糖。他反应迟钝些,平日经常挨训。
沈青溯朝抬眸,捏着糖,也那小猪妖一笑。
他却把那糖不动声色推给了阿墨,阿墨很快剥了糖纸,含进了嘴里,满足得直乐。
不过几日功夫,他竟奇妙地成了这学堂的中心人物。这些孩子都觉得他谦虚和气聪明,讲道理,懂得也多。
而且竟然还会武,前几日,他甚至还小露过一手,摔了这学堂原本的老大浩鹄。
大抵大家都是钦慕强者的,那一日之后,大家对他的排斥便彻底没了,换成了追随和拥护。
下一堂课,夫子讲的人界,某个前朝,一个大臣写的策论。
沈青溯读得津津有味。
一直到了下课,阿墨来叫他,他方才把自己的课本收好。
“今日仙子过来了。”一只小鸟妖冲进了教室,兴冲冲说。
原本这学堂最开始是白茸要设的,但是后来,这里收容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先生,专门给他们讲学之后,白茸来这里便少了不少。
这段时间事情多了,白茸便不常来这里,今日她一回来,这些人见着她,都是眼眸发亮。
沈青溯脚步顿了顿。
白茸一眼就瞧见了他。
“阿娘。”阿墨一见她,欢欢喜喜扑了上去。
沈青溯随在他身后,对白茸行礼。
这孩子性格比阿墨文静许多,很有礼貌。
“来。”她朝他招手。
沈青溯乖乖随着她去了后院。
今日,他乌黑的发束成了小髻,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袍,木屐和青布书包,瞧着很是干净顺眼。
竹叶影子落在地面上,似随着风在微微晃动,白茸瞧着他,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稔和天然的亲近。
白茸说:“你爹爹今日醒了,我已经托郎中给他看了,身体应是无碍的。”
他眼眸眨了眨,一双眸子很是清湛,看人时特别专注。
这样的神态,不知为何,也给人似曾相识的感受。
“那太好了,我放心了。”他真情实意笑起来。
“多谢仙子告知……那仙子,今晚若是得空,可否陪与我一起去探视父亲?”他试探着问,“父亲,是为了护我,方才受伤。我……”
他似是觉得很是愧疚,无言独自面对。
白茸思忖了一下,还是婉拒:“今晚我还有事,怕是抽不出空来。”
因为年龄还小,他没遮掩住失望。
这孩子懂事乖巧,毫无攻击性。
白茸想起那一晚,他独自坐在雨中的孤独背影,心溶溶的,瞧着他乌黑的发髻,竟然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也放柔了:“抱歉,只是因为我今晚实是抽不出空来了,我今日方从他那儿回来。他已经好了大半了,为人父母,护犊是常情,你不必自责。”
他狭长的眼睁圆了些。
她今日已经去看过父亲了!
那说明,他们已经见过面了。
想到这一处,他心中愉悦了,那种受伤小兽一样的神情也消失了。
“好,那便下次,等仙子得空了。”
他唇边露出了一个隐约的笑涡,忽然又从自己的青布包中取出了什么递给她。
原是林中方采下的悬铃花,花瓣上还带着些露水,被他选在花开最盛的时候,用灵力细心保存了下来,制成了一束永生花,好像是在花丛中一般栩栩如生,甚至还缀着些许幽香。
白茸很讶异:“这是哪里来的呀?”
“你喜欢吗?”他没回答,抿着唇,过了会儿,方小心翼翼问。
他又想起了,几年前,他给镜山赤音做的那一碗,被放凉了的长寿面。
她声音都放柔和了,眉眼弯弯,“很漂亮,我很喜欢。”
他其实带来了不少宝贝,但是实是觉得金银珠宝都过于庸俗,而且送这些着实怪诞。想来想去,便索性自己去做了这一株花。
他方才松下戒备,那一点笑意便从眼尾扩散到了乌黑的眼里,仰脸朝着她笑:“是我自己采来做的。”
这么多年,他也从未有机会在母亲面前尽孝,待她好,若是有机会,一定要补上来。
白茸略微怔住,想到,怪不得,他近来每日起那般早,晨露未晞的时候,便开始在林中穿行,原是摘花去了。
从前,沈桓玉很喜欢给她送各式各样的时令鲜花。
这么多年后,再也没有人给她送过这样用心保存的花了。
……
那边芙蓉的传令也到了。
今夜仙帝派了使者来外仙界,召她回上仙界觐见。
离预定的时间只剩不到两个时辰。
如今两界战事正酣,大军压境,上仙界也不再复之前靡靡模样,尤其在禄日仙君被妖界捉走之后,众多仙界门阀也终于开始了人人自危,战火的阴霾,方才开始终于蔓延到了他们头上。
仙兵旧日不战,锐气不比经历了数百年战乱的妖兵,况且,仙族大都惜命,并不想将自己无尽的寿数浪费在这些肮脏低贱的妖兵身上。
因这件事情,仙廷每日都在争执不休,旧仙族中,早已习惯了平和靡靡日子的主和派占据了大部分。还有小部分,却依旧把这祸事都归罪在千年前未处理好天阙的残骨之上。这一派自然也知晓甘木神女复苏的事情,解铃还须系铃人,都纷纷向仙帝劝谏,不如再试试,千年前的老路。
仙帝暂时将这些争议都压了下去。
白茸对这些一无所知,她从下界回来之后,便开始彻底当了甩手掌柜,除去依旧料理自己宫殿,做好司花的份内之事,对于战事再也不问。
白茸先回去了一次灵玉宫,洗涤净身,更换衣物。
数个宫婢服侍着她沐浴,宫中有活水,浸之以兰芳,她沐浴完,用一根帕子随意拧干一头乌柔过腰的发,抬步从池中走出。
芙蓉殷勤地跟着她,用帕子,替她拧干发上的水,看向她羊脂玉一般漂亮柔软的身躯,忍不住还是在心中感慨:“从前听闻芍药女仙是仙帝第一美人,如今见过了您,方才知道,什么是漂亮。”
白茸唇角翘了翘,只是无所谓笑了笑。
她从不喜欢别人夸奖她美,甚至觉得,这样一副皮囊,给她带来的只是无穷的祸事和灾难。
从在王府的那一段时日开始,她已经受够了男人看她的目光,甚至他们接近一些,她就会觉得抑制不住的反感恶心。
她居住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宫殿中,也并不快乐。
只是今日宫中热闹,入夜了依旧灯火通明,芙蓉殷勤给她选着簪子和去觐见的衣裳,几个小宫娥也欢声笑语,妙语连珠。
她微笑着看着她们,唇边也浮现了一抹笑意。
只有在这样被人环绕的时候,她那一颗腐朽空荡的心,似乎才可以沾染到一点活气。
如今,到了夜间,她一个人,经常会觉得身子发凉。
还经常会做一些混沌的梦,梦到自己还在妖界,大着肚子,被锁链扣在阴湿的监牢中,她惊醒之后,心中一阵狂跳,随即,便会觉得浑身发冷,冷到牙齿打颤。
这种时候,九郁变也会无言醒来,随后会点燃灯火,将她圈入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坚实,而且从来不会问起,她到底是何如了。
可以有一个能抵足而眠,汲取热量的人,她像是要溺死的人,捉到了一根浮木,便再也不愿意松手。
她轻轻出了一口气,整个人似乎都是从汗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白茸今日不在家,族长也忙,阿墨觉得没趣,便一直追在阿墨背后当跟屁虫。
阿墨紧紧随他身后:“我阿娘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沈青溯不答话。
过了会儿,阿墨见他走路的路径似乎也不太对,又问:“哎,你去哪?”
沈青溯说:“我今日不回去了。”
“我父亲今日醒了,我去见他。”
他要去看他阿爹,也是正常的。
众小孩也都散开了,都不再随着沈青溯。
“你也回去吧,不要再跟着我了。是为了你好。”沈青溯见阿墨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傻乎乎随着他要跨过那一道门。他半垂着薄薄的眼皮,言语也是冷冰冰的,和方才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阿墨畏惧地哦了声,便匆匆走了。
这一间院落坐落在偏翼,和正院隔着一扇小门,沈青溯走过白瓦黑墙的院子,摸出钥匙打开了那一扇校门,踏进了院中。
沈长离已经醒了,正倚坐在榻边,随手翻阅一本书。
他面容稍显苍白,但是看不出有多少不适了。
从前他在外打仗时,受过更严重的伤,沈青溯也见过不少,因此对这一幅场景并不陌生。
不过,虽然他并没露出多少笑意,沈青溯却可以感觉出来,他父皇,现在心情甚好。
沈青溯规规矩矩对他行礼:“父亲,如今身体感觉可还好?”
“已经恢复了大半。”他说。
父子两都不是话多的人,平日交流也不多,都是言简意赅。
沈青溯便规规矩矩与他说了说这几日的事情,包括阿娘已经再嫁,有了新的家。
沈长离阖着眼,这些都是他早早已经听到汇报的事情,他并不意外。
而原本心中压着不快的沈青溯,在看到父亲模样之后,心中方也安定了。
看来,这些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沈长离只有他一个孩子,从小,他与自己强势的父亲关系很是奇特,疏离,但是他又从骨子里信任他父亲。在沈青溯看来,他父亲,他母亲,和他,就是浑然天成的一家,不能缺少一个,也不能多出任何一个。
他父皇的那些妃子,在他眼中,从来都只是过客,他可以维系住表面的客气,但是不会真实将她们视为家人。
沈青溯说:“爹爹,你说阿娘喜欢花,果然没错。”
“今日下午,我将我采的花送给了娘,阿娘很喜欢,还对我笑了。”他眸子亮亮的,这时候,早熟的面具下方才露出了一点属于这个年龄的小少年的顽皮来。
她确实很爱花。
从前神女居住的甘露宫旧址,荟萃了天下奇葩。
白茸也从小喜爱花花草草。
他闭着眼,忽然又想起,那一日他出征时,给她采回的花。
他觉得那一束花很配她。
只是,那一束花没有送出手,而是被他给了韶丹。
后来,他命人在后苑种植了满院的雪融花,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你做的很好。”沈长离说。
沈青溯很少受到自己爹爹褒奖,颇为意外。
“这几日,你在此处,有何想法?”他忽然转移了话题,“看到这些土地,这些妖民。”
“这些都是叛民吧。”沈青溯视线也随即从窗外投出。
外仙界居住着约莫五千妖民。
都是他们治下的叛民。
“依你的想法,想要如何?”沈长离手指未离开书页,他指尖苍白修长,说话时,未曾多看儿子一眼。
“依儿臣看,父皇你待他们,实在太过温良。”沈青溯说。
帝王之术,首在驭民,恩威并施,如今局势如此,依他的想法,这些判民,是最适合拿来杀鸡儆猴的盘中餐。要仙界把这一块土地交出来,处死这些叛徒立威,是最合适的。
沈长离唇边浮现一抹笑意,却没做声。
他翻了一页书:“那你觉得,你娘,和这些叛徒,相处如何?”
“若是杀了这些叛徒,你娘,对你会是什么想法?”
沈青溯愣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试图解释:“我娘……应该可以理解我的想法,我可以与她说理。”
沈青溯不懂,为什么阿娘对这些叛徒这般和颜悦色。
她也不是妖,若是不喜欢妖的话。
沈长离凉薄道:“她为何要听你说理,她与你是一样的立场?对些人的感情与你一致?”
沈青溯语塞。
“那瞒着阿娘便是了。”半晌,他还是舍不得放弃,又说。
沈长离笑了笑:“你还想你阿娘回来吗?”
沈青溯说:“自然是想。”
“那便不要存想这个念头。”
“你是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沈长离说,“不要浪费了这个优势。”
他言语中不乏警示意味。
沈青溯心神剧震,瞬间明白过来了。
过了片刻,他心中安定下来,还是忍不住说:“母亲心软又善良,对儿臣很好。”
沈长离只是笑笑:“你不是一直好奇,从前,我与你娘发生了什么。”
沈青溯没想到,父亲会提及多年前的往事。
他一直不知道,母亲和父亲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只是他隐约听清霄说起过,父亲和母亲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的。
沈青溯看过一些被清霄珍藏的小相,画像上那一对琦年玉貌的少年少女依偎在一起,看着感情很好。
他不知道,如何会闹成这般,父亲甚至无法在母亲面前显露真实身份和容貌。
沈长离不喜欢对别人说起自己的私事,即使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一般。
见他睁大眼,好奇地看着他。
沈长离方说:“从前,她大概……确实是爱我的。”
“只是,因我做错了些事情。”
“让她对我彻底寒心。”
这是沈青溯第一次听到,高傲强势的父皇亲口承认,他做错了事情。
他诧异地睁大了眼。
“只是,好在如今,尚且还有弥补的机会。”
沈青溯何等聪明,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远处万千宫阙似乎隐没在云中,明明灭灭,灵玉宫中似乎亮起了一点灯火,离他们那么近,又那么远。
*
收拾爽利之后,白茸便带着芙蓉和迎春,出宫去见仙帝。
仙帝居住的仙宫在灵山之巅,中间是一条巍峨的雪山宫道,路道两侧都竖着长明灯,点缀着夜明珠,让此间亮如白昼,夜间依旧可以清晰视物。
三人上了鹤车,仙鹤扇动翅膀,便朝着仙宫飞去。
司木神女深居简出,不见任何人,如今忽然这样堂而皇之出现,路上不少仙都对她行注目礼。
她披着玄色鹤鸟纹纱衣,里头是一件雪色百褶,暗赭色束腰,如云黑发只是用一根梅花簪松松挽起。这般对比灿烈的颜色,更显眉目粲然清艳,这么久不见,她身上似多了一道冷酷无尘的厌倦之色,倒让原本的颜色更多了一分。
她即将抬步跨入巍峨仙宫时,身后忽然传来异动。
白茸回眸一看,见到一个披头散发跣足的女人,衣冠不整,整个人都只罩着一件灰色宽袍。
白茸思索了一阵,仔细瞧着,方才认出来,这竟然是沈长离从前宠爱的,那个叫做韶丹的妃子。
当时,她很受沈长离宠爱,她亲自见过他给她赠花。
不知如今为何被遣送回了仙界。
沈长离性子阴晴不定,好恶也只是一念之间,白茸看她如今这般狼狈模样,心中掠过一缕怜悯。
她却不料。
韶丹瞧见她这般模样,竟然朝着她拔足狂奔而来。
芙蓉反应极快,迅速抽了鞭子,拦在了白茸面前:“护卫呢?这是哪里来的疯女人,如何放她到此处出来了。”
她竟然没认出韶丹来。
韶丹被拦住,却依旧看着她,面容怨毒丝毫不改。
“你竟然还有脸出现在这?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白茸,你这贱人。”
她看着她娇美白皙的面容,气得双目发红,话没说完,便又是一阵咳嗽。
身后追着她的人也出现了,竟然是小梅,小梅与韶丹素来交好,她迅速叫人一左一右架住了韶丹,勉强笑着说:“抱歉,今日没看管好她,叫她出来冲撞了花神。”
“这……这是韶丹仙子。”认出她来后,芙蓉震撼了,差点没拿住鞭子。
白茸被骂后,也只是淡然,似乎没有记挂在心中,漠然道她宛如在骂别人。
韶丹回了仙界后,恰遇到上一任花神坐化,她失了仙职,又被囚禁在盛华宫中禁足了十年,十年间,她一直闹着要去见沈长离,竟然越发痴狂疯癫。
“你要寻沈长离,便自寻去。”白茸淡淡说,“莫来烦我,你们的事情,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韶丹鬓发散乱,手指抚着自己腹部,忽然惨笑:“你敢说就完全与你无关?”
“你知道,这里曾有过一个沈长离的孩子吗?”
“因为要给你的孩子让路,让你的子嗣当他唯一的孩子,我的孩子,就这样活生生的没了,都已经成型了。你知道吗,我看到的,生出来的孩子,白白胖胖的,有手有脚的孩子,死的,从我身下流出来……”
白茸瞳孔扩大,脚步顿住,却依旧一言不发。
“从前妖界战乱,他不想暴露狼子野心,暂时不想与仙界撕破脸,把我收入了宫中,百般恩宠。”
“他心中只有权势地位,根本谁都不爱,你迟早也会落到我这样的下场。”
夜间,那素来凉薄的男人对她展露热情,与她夜夜缠绵,甚至说过爱她,许过她一世,让她受了孕。
白日他在万人之上,依旧冷酷无情,对她不冷不热,甚至不允许她近身。
那时,她痴痴地想,或许因为还不到时候,所以不能公开,等到了合适时候,他自然会给她该有的名分。
她怀孕后,欢天喜地想去寻他。
却连沈长离的面都没见到,得到的只是一碗宫人送来的,冰冷的堕胎药。
白茸回眸看向她。
“我很可怜你,只是。”她一字一顿,“冤有头,债有主,我还是想说,请不要再来找我。这些事情,都和我无关。”
“我也没有孩子。”
她哈哈大笑:“是吗,你敢说你没有孩子,白茸,那我诅咒你,若是你有一句谎言。此后,你的孩子都不得好死,下场凄凉。”
她声音越发凄厉,不知身上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小梅的钳制,随后一头撞上了大殿前的玉柱,登时血流如注。她用手指沾着血,最终念念有词,在地面不住绘制符文。
这一幕,实在是过于血腥诡异。
小梅带着几个仙娥,迅速将昏迷的韶丹带走。
护卫也已经赶到,血迹迅速被清扫干净。
“神女……”芙蓉面色发白。
白茸闭了闭眼,声音平稳:“走吧。”
今夜的正事,是去觐见仙帝。
白茸走进宫中时,仙帝已经早早到了。
仙宫正中是一处漂亮清澈的池子,池中清艳的菡萏漂浮在一泓碧水之上,忽开忽合。
仙帝弘澹,便正站在池边,用手指点拨着那那一朵开得最艳的菡萏。
“你来了。”他朝她微笑。
仙帝外形维持在四十上下的壮年男子模样,英武威严,在白茸印象中,千年来,他的外形似乎就没有变化过,一直是这般样子。
白茸行礼后:“不知陛下,寻小仙有何事?”
“近日,你在外仙界过得似不错。”
白茸抿唇,不做声,那种倔强之态又不自觉在她面上浮出来了。
仙帝无可奈何说:“朕没有反对,你在外仙界待着。”
“只是……”他顿了一顿。
“你若是想寻道侣,偌大一个仙界,可以随你挑选。实在没有必要委身于这妖兽。”
仙帝瞧着她的目光很是温和,像是父亲的眼神,温煦宽和。
白茸想起来,她刚化形的时候,似乎也是见过仙帝的。
她满身的刺似乎软化了些许,低声说:“谢谢陛下关心,只是,这不是委身,只是你情我愿。”
“他是个有私生子的叛变妖民,你是仙廷有仙位的女仙,你觉得你请我愿,大家又会如何猜想呢?”仙帝一声长叹,“如今战况严峻,原本便是民心不稳,此事若是扩散来了,大家会作何想法,你那般聪慧,心中应该知晓。”
春江水暖鸭先知。
情况越是紧急,瓜田李下之事,后果便越发严重。
白茸没想到,现在情况竟然这般严重。
“他们大军已经包围了天门。”仙帝说,“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彻底开始总攻。”
白茸不愿意相信,仙界竟然会敌不过他。
“我愿意去前线。”她低低说。
“朕并非此意。”
他一挥袖袍,大殿中矗立的一面水镜上扩散起了涟漪,白茸认出对面景致,竟然是那苍云楔之上的景致,苍云楔已经变了颜色,天是乌沉的——是仙帝的灵力,一直在不断修补复原苍云楔上,被雷雪和陨石击破的地方。
他到底有多强大?可以凭一己之力,支撑起三界穹顶如此之久。
“几千年前的大战之后,仙界便一直在修养生息。”
仙帝说的很是诚挚。
“原本,这天便要塌了。”
“只是,一直在靠朕强行修补。”
她被震撼得说不出来话来。
心中也涌现出了,对仙帝的浓厚的敬意。
“从前,你是不是一直只把朕,当做一个卖女求荣的父亲,或是人间,牺牲公主去和亲的帝王。”他似可以看穿的想法,“你对朕将你送与沈长离心中有怨,一直在心中怨恨朕。”
她没做声,却也无法出言否定。
为君者,或许没有她想的那般简单。
仙帝叹息:“很多时候,做圣人,其实要比做禽兽简单太多。”
妖界之主年富力强,性格聪明残暴,有攻击性。
魔界新王一直在修养生息,保存实力,驻扎在仙魔之途的守卫已经与他修书三封,提及魔主的扩张。
“现在,仙界,都烂掉了。”
仙门世家一派靡靡之音,因为天堑的关闭,人间恰逢战乱,这几百年间,飞升的惊才绝艳的修士越发少。如今,仙界可以派上用场的战士越来越少,战场都是左支右绌。
“若化不赞同我的说法。”仙帝说,“他和我有完全不一样的救世之道。”
若化也早早感应到了危机,为此,一直在用自己的办法,想要拯救九重霄,
他笑着说:“可是,朕实在是无法放手。”
或许,他会一直努力下去,一直到自己彻底油灯枯竭的一日。
他已经活了太久,已经到了灵力的衰弱期。
最近,他的感受越来越明显了,他的天人五衰之刻,马上要到了。
他没有子嗣,也不知在坐化之前,要将自己的一身修为和仙帝之位传给谁。
苍云楔已经濒临破碎,仙帝即将天人五衰,仙界岌岌可危。
这些事情,她从未听任何人说起过,甚至连九郁也相信,战况如今他们是占了上风。
“此事只有你知我知。”仙帝微微一笑。
“陛下不担心……我泄露风声?”她说。
毕竟,她的魂灵到底是否还是纯粹的甘木神女,这件事一直在仙界争执不休,而且,因为和妖皇的流言蜚语,她在仙界地位一直颇为敏感与尴尬。
“我信你。”仙帝说。
“首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白茸默默不言。
“其次,你心地纯善,又重情重义,你,是要做圣人的。”
他一笑:“当一个完美无瑕的道德楷模,确实要比当一个手染鲜血的残酷暴君来的轻松。”
若是可以体面,谁愿意手染鲜血?
“你如今一定要寻阴山九郁当道侣,到底是爱他,还是只是为了成全自己做圣人的想法?”
“孩子,并非每个人,都需要做圣人。做我,才是人生这一程最大的修行目的。”
他的目光慈爱宽和,似乎要把她内心真实的想法,都一一看穿,同时,却也是在告诉她,有私心,有自我,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可以被包容,被原谅。
她鼻尖不知为何,竟有些涩意。
眸中浮现了点点泪光。
她那时,确实是怨恨仙帝的,可是,如今看到他已经尽显疲态的面容和身上已有枯竭之相的灵力。
这一任仙帝为人简朴,不喜奢华享受,在位的时候只取过一位王后,在九重霄,风评一直很好,方才看了那些,她才明白,他确实只是一个为了九重霄殚精竭虑的老人。
“朕,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个心仪的女子。”他忽然喃喃,像是看到了一段久远的回忆。
“她很活泼,善良,聪明,话又很多,水性很好,但是她不喜欢水生花,而是最喜欢陆上的桃花。”他说,“那时,朕还很年轻,每日都随着金乌一起,去给她采最鲜艳漂亮的桃花。”
他眸中尽是怀念,
白茸明白,看他眼神,那个人必然不是如今的王后。
“她后来去了哪里?”她没忍住,问了一句。
他似方才从回忆中清醒,一笑:“后来啊,她回了冰海老家,再也不理朕了。
白茸沉默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无论如何,你和阴山九郁这一桩婚事,朕不答应。”他温和地说,“朕不答应,在仙界的法理上,你们这什么都没有,闹着玩一般的婚事,也是算不得数的。”
仙界昏礼流程极为繁复。
道侣也需要合契仪式。
他们什么都没有,怎么又能算数呢?
“你若是喜欢他,在外仙界待着,当是玩玩,也可以,明面上的婚事却是不可能的。”
白茸心乱如麻,她那时,完全没有考虑到她现在的身份,若她还是白茸,自然是想嫁谁嫁谁,可是如今……仙帝说的话十分有道理。
随着他击掌,后殿走出了一列穿着银甲的仙侍。
这些仙侍瞧着容貌都在二十岁上下,都生得高大俊朗,其中甚至还有一对双生子,面容一模一样。
“这些都是仙界身家干净的世家子,你挑几个,带回去,当是我送你的礼物。“仙帝说。
白茸哑然失笑,莫非,仙帝是觉得她寂寞,需要男人了?
她对情情爱爱并无兴致,此刻心乱如麻,更是没有这种心情:“多谢陛下,只是我不需要……”
“带回去,随便做什么,聊天解乏,看家护院,还是做什么其他的,都可以。”
那一对双生子抬眸看她,不小心撞上她视线,其中一个迅速挪开了视线,面容飞红。
那青年睫毛很长,有种林中小鹿一般的鲜嫩纯洁感,如今,她竟然也可以,一眼望穿别人了,让她心中百感交集。
或许为君者便是如此,她知道,自己再拒绝下去,也没有多少意义。
和她说完这些,白茸原本以为仙帝还有什么要交待她的事情,却不料,他只是叫她坐着喝茶,随后问了问她一些日常生活琐事,像是和女儿话家常的父亲。
过了一个时辰,他方说他有些乏了,叫她也回宫歇息。
“朕想在天人五衰之前,把心里惦记的人,都见一遍。”他叹道,“一万年,回忆起,也似弹指一悠悠。”
离开仙帝宫时,已经是金乌初现的时候了。
白茸靠在鹤车壁上,正在闭目养神,心中确实百感交集。
这一晚的事情实是太多。
她心中翻涌,一时竟然无法消化掉这样多的信息。
韶丹与沈长离有过孩子的事情她倒是不意外,依他的性情,没有早早生出来十多二十个孩子才是意外,从前她在宫中时,其实也奇怪过,为何他一直没有子嗣。
原本以为是他不喜欢小孩,不愿意有。
可是后来。
她怀孕后,她看得出来,沈长离是很喜欢并且期待这个孩子的,光是在她孕期照料她的宫人,不提俸禄,光说哪一日哪个宫人逗她笑了,他随手给加的赏赐,都已经让所有人都眼红不已了。
至于韶丹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那个孩子,她可以确信已经掉了,不死于难产窒息,也会死于寒毒。
莫非是沈长离之后又有了孩子,处于某种目的,将孩子记在了她名下?
她想不通,韶丹的话让她极不舒服,也不欲再想,或许是芙蓉给她点的那一盘安神香终于起了效,她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那一列侍卫都被仙帝送去了她宫中。
那一对兄弟,一个叫做知朝,一叫山源,修为是这些人最高的。
芙蓉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都乐滋滋收下了,又点了这一对最漂亮的兄弟作为首席护卫。
灵玉宫中原本清寂寡淡,常年没有人声,眼下这些侍卫一过来,似乎瞬间就变得喧闹有人气了起来。
白茸叫他们都别别来打扰,她要闭门,在宫中好好睡一觉。
经历了韶丹之事,又从仙帝这里得知了这惊天秘密,况且,婚事的事情她也不知该如何与九郁提起。
白茸疲惫不堪,困到眼睛都睁不开的地步。
芙蓉便吩咐知朝和山源守在她寝殿门口看护。
得知仙帝不承认他们婚事,芙蓉心中乐滋滋的,她原本便极为不愿神女与那九郁扯上什么关系,如今自然是乐见其成。
*
夜间,竹林中飞起点点流萤。
青衣男人正站在竹林间,手持着一个木面具,容貌风流俊美,瞧着竟有几分似夜间狐魅。
他捏碎了手中玉丸,这玉丸被捏碎之后,便也化作了点点流萤,很快,带着他的灵力,汇集进了那一带漂亮的萤火带中,很快扩散在了九重霄。
沈长离远眺着九重霄。
他的玉令中传来了一道男人声音:“陛下,计划一切顺利。”
他敢于孤身上九重霄的真实谋划,如今逐渐清晰了。
幕僚感慨于他的胆大妄为,却也不得不信服。
想要攻下九重霄,最欠缺的,便是内部情报。
如是需要情报,最好的收集者,除去他们对舆图过目不忘,又灵力超绝的陛下,又还有谁?
外仙界地段不大,宣阳已经领兵,暗中包围住了所有人出入口,只需要陛下下令。
要完全控制住这一带,他很有把握。
沈长离没有做声,他眸光又看向了灵玉宫的位置。
他想。
待九重霄拿下后。
他会把白茸带回去,好好一起过日子。
他远眺翻滚的麦浪,想起了那个她曾住过的小村庄。
若是她喜欢这般静谧安宁的田园生活,他之后也可以陪她一起住。
沈青溯那时应也长大了,不讨人喜欢了,没必要再留下和他们一起住,让他一年过来探看一两次便够了。
想到此景,他眸光不自觉柔和了下来,又想起那日她一颦一笑。
胸口绷带上又沁出了血,只是,他不在意。
因为需要养伤,这一对父子暂时在她家偏院住了下来。
小孩年龄尚小,无非添一张嘴,可是。
这样一个郎君,长日留在她家里,就少不得让人说闲话了。
白茸在灵玉宫中住了几日,再度回了外仙界。
九郁今日竟然在家,估摸是在刻意等着她。
她心中难受,将那一日仙帝的话,艰难地朝九郁复述了一遍。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很平静:“我知我如今地位配不上你。”
他握住她一只柔夷:“小木头,我在努力,只要你愿意等我。
“我们现在的婚事不算数……那十年后,五十年后,总会有算数的时候,我要让你到时候风风光光嫁给我。”
“你再等等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重新追求你。”
“无论你与我是什么关系,这里也是你永远的家,你想来便可以来,住多久都没有关系。”
他说的诚恳轻柔。
她心中,一直压着的那一块大石方才落地。
“九郁,谢谢你。”她将自己的手,叠放在他手上,轻轻说。
这件事情,终于说讲开了。
随着吱呀一声,室内两人都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是那个一直宿居此处的受伤郎君。
如今他伤势看起来已经大好,走路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来了这么多日了,九郁自己事多繁忙,一直没抽出空来,眼下,竟然是第一次看到他。
他甫一进屋,第一事便是去寻她,眸光因那一日短暂的交流而生的柔和还没消退——随即,就看到了阴山九郁。
瞬间变了。
那郎君虽然在笑,眸光像是淬了冰和刺,阴沉直接地刺在了他们交叠的双手上。
过了片刻,他缓缓笑着说:“郎君夫人感情甚笃,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舍不得分开一刻。”
白茸已经抽回了手,只觉得这男人莫名其妙,不过是握个手,被他说的像是在行苟且之事。
九郁也笑:“久闻郎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风流俊俏,倒是也怪不得,我家中最近如此招蜂引蝶,大姑娘小媳妇,都一波波来院中寻郎君。”
“那翠羽,被郎君勾引了几日,似都在考虑和郎君私定终身的事情了。”九郁说,“郎君既如此风流,也怪不得,看其他所有人也不端正。”
室内光源充足。
沈长离终于第一次正视了他,一寸寸,用冰冷的目光检视他。
他倏尔笑了:“不端正,又是指什么?某此生,只和我的发妻,我的娘子,有过唯一一个孩子。”
九郁面容刹时苍白。
两个男人对话含沙射影。
白茸低声对九郁说:“不要和他说了。”
她伸出藏在袖内的手,轻轻捏了捏九郁的手,叫他不要与这个男人计较。
九郁心中方定,朝她感激一笑。
这一幕,都被他看到了,尽收眼底。
九郁今日没有用伪装,用的真实模样。
那样一张熟悉的面容。
瘦削分明的清瘦下颌,狭长飞扬的深琥珀色的眼,瞧着总有几分深情,玉白的肤色,红润的唇,乌黑的发。
阴山九郁。
原来,长这般模样。
他忽然就明白过来了,唇竟然慢慢弯了起来,看向她:“原来,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喜欢这般模样的男人。”
既是要寻沈桓玉的替代品,那么,寻他,不是最合适的吗。
为何要去找一个拙劣的赝品?
甚至,还是那般不干不净的赝品。
这一句话意味不明,九郁不解其意,但是听得出不是什么好话。
白茸也不懂,她僵硬地道:“你若是身体好了,应搬出去了。”
男人抬手,扔了一个锦袋在桌上,没束口,其中竟是金子,白茸粗略一看,应是把这屋子买下都够了的数量。
“今日过来,便是想说这个事情,我已寻了牙侩购置了房子。”他淡淡说。
“在你们对面,往后依旧是邻居,到时,请你们多加关照。”
这是明晃晃的故意的吧?这里地方如此之大,他为何就一定要在他们对面买房子。
白茸哑口无言,心中燃起了几分怒火。
只是,她显然也没有阻止别人在哪里购置房产的资格。
男人高挑背影消失了。
白茸方皱眉对九郁说:“我也不知,他性格竟这般差劲,之前给人印象完全不是这样,阿洄父亲怎会是这种性子,与他相差实是太远。”
九郁低声安慰:“无碍,左右他现在搬走了,之后不与他再打交道便是。”
用了午膳,九郁族中有事,被唤去处理了。
白茸出门消食。
今日是百花节,天气又和煦,许多年前姑娘都出来结彩祭拜花神。
白茸刚推开院门出去。
便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站在竹林前,手中持着一杆竹笛,正在吹奏,他生得高挑颀长,只是兀自站在那儿吹笛,自有一种风流清贵公子的气态。不远处,围绕着几个正在听奏的年轻姑娘。
她想起方才九郁说的,招蜂引蝶,心想倒是确实。
她在竹林中种了一处新笋,正准备进去看看笋。
她路过他时,和他擦肩而过,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笛声戛然而止。
白茸弯腰查看笋的时候,没料想,一道高大的身影,从背后缓缓欺身而来。
她在专心劳作,没分半点精力给他。
玉白的鼻尖上挂了一点细细的汗珠,因为弯腰,她对襟领口略微滑落,露除了一弯秀气的锁骨,雪白的肌肤,以及其上——点点红痕。
那里曾是他的专属地。
他爱不释手,反复亲吻,留下自己的咬痕和气息的地方。
被其他男人,名正言顺的采撷。
“你做什么?”她手中小铲掉了,转眸一看,果然又是那个神经病男人。
“凭什么是阴山九郁?”他声音很轻。
“你是不是有病?”白茸真觉得莫名其妙。
看着男人漂亮的脸,她心中浮现了一个可怕又荒谬的猜想,又很快被否决了。
如今两界战事正酣,随着阵亡的仙界士兵越来越多,沈长离已经成为了仙界头号公敌,诸仙都恨不得可以生食其肉。
这种时候,他独自一人来仙界?甚至来的时候还受了重伤,他不要命了?
对着她干净饱满的面容,黑漆漆的眼。日光下,甚至可以看到她绒绒的发丝,是一个活生生的她,一颦一笑都那样鲜活可爱。
他心软了,心中,那一阵方才的没来由的怒火灭了。
他顿了一下,尽量诚恳温柔地说:“你日后随我回去,若是……觉得寂寞,我也可以把阴山九郁留下。”
他可以做一回磊落君子,宽宏大量,包容她这些想法和要求。
毕竟,从前他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
只要她随他回去,留在他身边。
白茸心中咯噔一下,奋力甩开了他的手。
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她背脊却不住发寒,止不住恐惧。
“若是那一次,你在漆灵山就怀孕了,该有多好。”他低声喃喃,“我便会让你一直留在山中,等我将事情都处理好,再回来寻你。”
没等他说完这一句话,她呼吸都骤然变快了。
“你不怕我叫人过来杀了你?”
白茸迅速厘清了情况,若真的是他,他怎么可能这般瞒天过海,来的到底是他的本体,还是只是又一个分身?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都应迅速与仙帝通风报信。
想到这,她用指甲,迅速捏碎了藏于袖中的一颗报信丹丸。
他之前受了伤,实力应比平时不济?
可是,她现在也拿不准,如今,得知他是沈长离之后,她的第一反应,竟是他的伤是装出来的。
“你可以叫。”男人狭长上挑的眼看着她,似没有发现她方才捏碎的丹丸,“我这一次,是来找你的。”
若是怕死,他便不会来了。
“若是我不来九重霄,你一辈子,都不会再愿意见我。”
白茸在心中冷静记数,算着仙兵过来救援的时候。
若来的是他的真身,可以在此处困住他,是最佳选择。
他身上气味变了,是一种清冷苦寒的药香。
沈长离模样确实变了,他左手持着那一张面具,在她面前,恢复了原本的容貌。
竹林外便是村庄入口。
白茸未曾想到,他竟然真的胆大包天到这样的地步,竟然敢独自上九重霄来寻她。
还敢在这里露出真容来。
他清减了许多,气质也变化了太多。
比起从前清俊峭拔的气质,或许是经历了诸多男女情事的灌溉,又或许是因为说如今身有魔气,变得浓滟了太多。
那一袭轻而薄的白衣下,男人坚实宽阔的胸口,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暗金色的印记。
她疲惫地说:“我想问,你到底如何可以放过我。”
“沈长离。你放过我吧,不必再和我互相折磨了。”
“如今的你,只让我觉得恶心。”她想到韶丹额上那一抹刺目的红,心中翻涌。
恶心。
他狭长漂亮的眼看向她,盯着她脖颈上的红痕,似在微笑:“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绒绒,你喜欢阿洄吗?是不是觉得他很熟悉。”
“因为,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和我的儿子。”
“我把我们的孩子独自养大了。”
“他的名字不叫洄,叫溯。”
未等他说完,白茸已经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
男人唇边流下了一道浅浅的血迹,那玉白的肌肤上顷刻留下了一道刺目的手指印,迅速肿了起来。
她胸口还在剧烈起伏,血红着眼,手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动作。
脑中一片蜂鸣,炸得她眼前漆黑,几乎站立不稳。
“你这条疯狗,龌龊,下作的变态。”她浑身都在发颤,搜肠刮肚,恨不得将自己知道的,全世界最肮脏的话来辱骂他。
“是,我是疯狗。”他唇边一点艳红的血还未擦掉,“你不就喜欢疯狗吗。”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白茸被他的话气得浑身哆嗦。
这么多年, 她一直竭力让自己忘掉那个孩子的事情。
当年她自己下的毒药效有多重,她心里有数。甚至为了保妥,她做了双重保险, 一道是堕胎的猛药, 另一道, 便是用寒毒径直毒死自己与腹中胎儿。
可是, 是哪里出了差错?那个孩子竟然还会活着。
还曾活生生出现在她眼前?与她交谈过,而她被蒙在鼓里, 母子不相认,她还滑稽可笑,愚蠢地认为那孩子与自己投缘。
天色已然幽暗,她却依旧觉得一道道光晕从竹林中刺破。
那光刺入眼皮,让她眼前一阵阵发亮发白, 分明是盛夏时节,却像是如坠冰窟。
她恨到极致, 看他半侧玉白的脸都肿了起来, 还只觉一巴掌远远不够,只恨不得可以把面前这男人撕成碎片。
沈长离见她丝毫没有得知自己孩子还活着的欣喜, 反而面白如死人, 纤弱的身躯甚至都在摇晃, 站立不稳。
是,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她那样煞费苦心, 就是为了弄掉腹中他的孩子。
还是在明知, 那极大可能是他和她这辈子唯一孩子的情况下。
他一直记得,他知道这个消息时, 得知自己再一次被她完完全全骗了之后,心中蔓起的弥天怒火。
想起他在误以为她难产去世之后, 度过的那浑浑噩噩的十年。那十年里,他几乎成了一个毫无生念的活死人,把自己糟蹋得不成样子。
那时,他想,她三番五次从他身边逃离,欺骗他,害他变成这般,他定然不会让她好过。
可是,看眼前的她咬紧齿关,不住哆嗦,脸色煞白,唇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模样。
他心中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意,只觉像是冬雪过后的一片白地,空茫的凉。
“你费劲心力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白茸扶着竹子,她脸惨白,一双眸子却是浸染了墨一般的黑,“用来报复我?”
“你赢了。”
他确实成功报复了她,给了她狠狠一击。
天色已经黑了下下去,风声吹过竹影,传来生生泣诉般的啸叫。
影子被拉得许长,他脸色也白。
“他现在在哪?”
“是不是被你藏在竹林里了,刻意安排着来见我?”
“这里太乱,他已经被送回去了。”沈长离说,“只是因他一直想见你,央了我许多年。我这一次,方才带他过来。”
她低着头,脸颊更失了血色,甚至有些站立不稳,
或许是见她模样太可怜,他语气中的火药味也消减了下去。说话不再这样针锋相对的刻薄。
一只宽阔修长的大掌,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让她借着他的力,可以站得更稳当些。
白茸竟没有挣开。
那一只娇小细嫩的手,在他大手中轻微地颤抖着。
沈长离停滞了一瞬。旋即,他的手掌已经笼紧了她,毫不犹豫将她朝自己方向拉过,见她没有反抗,适才那股试探,便瞬时化为了坚实的力道,迫她靠入了他怀中,紧紧贴着。
晚风萧索,她单薄细弱的身躯一直在轻微颤抖着。腕骨伶仃细弱,像是一根漂泊无依的藤。
他把她往自己怀里抵得更紧了些。从袖内取出了一个小小的虎头帽,摊放在掌中。
白茸一眼认出,心神巨震。
她怀孕时,给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做过许多物什,其中便有这个虎头帽。
那时她知道,自己与这孩子,大抵是一辈子都见不到面了,做这些东西,也都是聊以慰藉。
如今,孩子长大了,这虎头帽早早用不了了。陈旧的帽子却被保存得很精心,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破口,也被略显粗糙的针脚精心缝起。
沈长离说:“他一直很宝贝这些,谁都不让碰。这是他自己缝的。”
“我这一次,是来接你回去的。”他手臂略微用力,密不透风笼紧了她,让她面容紧紧贴靠在他心口位置,“我们一家,便可以团圆了。”
男人的心跳一如既往坚实有力。
“回家?团圆?”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一个莫大笑话。
白茸抬头看他,忽然笑了。
他手指收紧了力。
“我不会去见他。”
“以后,你也再也不要来找我,今日的事情,我只当没听过。”
风声吹过竹林。
一切都恢复了静默。
“松手。”她说,“别碰我。”
沈长离一动不动。
“是因为那个小杂种?”风幽幽的,他那双玉石一样的眼也幽幽,“所以,你不要你和我的孩子?”
小杂种?
半晌,她才意识到,他是在说谁。
沈长离自小家教严格,是按照世家公子的规矩养出来的,性格又极度清高自傲。几辈子,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明着使用这样尖刻粗鄙的言语。甚至,还是在形容一个无辜的孩子。
他都看到了。
他们所谓一家三口荒唐可笑的生活,看到了那个小杂种叫她娘,看到了他们三人一场滑稽可笑的家家酒。
沈青溯才是她怀胎十月,亲自生下的孩子。他是她孩子的父亲。
阴山九郁他从未看到眼里过,遑论那一条杂种的蛇。
她用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他:“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他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即使到了现在,依旧这般傲慢?
“这些年间的事情,我已经都知道了。”
“沈桓玉,你从前一心想要报仇。所以,用咒抽了自己的情丝,用感情和与我从小到大的记忆换了修为。”
“你欲登仙,需借青岚宗楚家的势,便与楚挽璃成了亲。”
“你去了妖界,因疆土四分五裂,暂时无法与九重霄抗衡,需要积蓄力量。你也心知肚明韶丹是九重霄的探子,于是,你把她留在身边,给她允诺未来,笼络住与九重霄的关系。”
“你高高在上,肆意践踏旁人心意,心中只有你自己的宏图伟业,不过把她们都当做前行路上的笑话。”
“我,和她们,又有什么不同?”
“你根本就是一头没有心的野兽。”
“我让你作践了那么多年,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什么还不愿意放过我?”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早看透了他。
她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多年前不该愚蠢地飞蛾扑火一样爱上他。
她遭受了这么多折磨,是她活该,因为她蠢笨识人不清,是给从前的自己还债。可是,因为她而受到波及的无辜的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天光黑了下去,这一片竹林,随着她情绪波动,平地卷起唳唳风声,笼在阴影中的草木,竹影,都像是道道索命的幽魂。
两人衣袍和发都被晚风扬起,远远看着,分明是相拥在一起,仙姿玉貌的一对。
内地却已破碎到掩无可掩。
她给他做的那一个白色的香囊也在他袖袋中,是许多年前她给他做的唯一一件贴身用的针线,原本是要送给他的,未完工他们便又吵架了。那个未完工的香囊,被他拿走了,这么多年,一直贴身带着。
他想说,他与那些女人,只是逢场作戏,未有过多少真。
也想说,经历这么多年,他想再和自己过不去了,他愿意承认,他待她,是不一样的。
这些话都像是棉絮,被她那些暴雨一般倾斜出的话沾湿,硬结成了块,堵在了喉口。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在她面前,像条败犬一样去倾诉自己曾经的苦衷。也不允许他开口为自己辩驳解释半句。
沈长离没有松手,他没看她的眼睛,把她往自己怀中圈得更紧许久,嘶哑地说:“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过去的事情,都既往不咎了,好吗?”
他们都不计较了,只当没有发生过以前那些事情。
“我们重新开始。”
她是爱他的。
从前在洞窟中,陪伴他,救他的人也是她。
他身边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她。
他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了,那双漂亮的乌玉样的眼,没了往日的冷情傲慢,竟很像沈桓玉从前看她的眼神。只是还埋着一点,陌生的,压抑隐忍的渴望。渴望被回应。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这样低头。
他从不会低头,这大抵已经是大大破了他自己的例。
她只觉得悲凉、荒谬和好笑。
她低笑:“你说忘了就忘了,说开始就开始,说既往不咎,我就该不记仇,又要欢欢喜喜原谅你,来爱你。”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沈桓玉,从前你仗着我爱你,把我当什么?当一个可以任意揉搓圆扁的面人。一条没有感情和尊严,匍匐在你脚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低贱的狗?”
“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想既往不咎,与我重新开始?”
“这个孩子,对于你而言到底算什么?你到底是真喜欢他,还是只是,又一件用来控制折辱我的工具?”
“像我在上京的朋友,在在青岚宗的同门,在云溪村的亲朋好友。”
“你要用这个孩子做什么?是等下一次用他的性命来威胁我?还是之后要叫他亲眼看着,他亲生父亲是怎么亲手把他娘关进满是臭虫不见天日的监狱?看他父亲是怎么一句话便随手把他娘赏给别人当奴婢的?”
沈长离没有任何反驳,只是更紧把她拥入自己怀中,似乎只要肉,体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便可以抵挡住所有伤人的尖刺。
他一侧玉白的面颊还微肿着,有她刚留下的指印,墨发未挽,披散在肩上,依旧是唇红齿白的俊美,身上却魔气森然。无论她如何又踢又打,手臂都不放开她。
“别碰我,把你的脏手拿开。”她用力甩开他的手。
“是,我是脏。”他低着眼,平静重复。
男人低沉喑哑的声音响起:“只是,若是说,凭你只要陪在我身边,可以减少无谓的流血,救下九重霄无数条性命呢?”
“你们已经错过打赢这一场,除掉我的机会了。”
他笑了笑:“但凡有一丝胜算,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家,怎会可能会愿意屈尊纡贵议和?”
“你发的信号,他们早已经收到了,却没有回复。”
“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没胜算了。”
“仙帝左支右绌,灵力衰竭。他的仙门护阵。”
“给我三月时间,足以破开。”
给他们留下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了。
他身形高大修长。
像一棵乔木,曾经为她遮风挡雨。如今却像是沉重的阴霾,把她所有去路都堵死。
“我与他们议和的第一条,便是要你。要你陪着我,永远陪着我,安心在我身边。”他深色的眼,似漩涡样,幽深又病态。
沈长离很寡言,极少一气说这样多的话。
白茸脸颊那一点适才蔓延起的血色彻底褪去。
她唇动了动:“你活该下炼狱,受遍刀剐火刑,永世不得超生。”
他低垂着眼,死水一般,毫无波澜,似无动于衷。
从小到大,太多人想要他死了,恨他的更是不计其数。想要他好好活着,爱他的人反而是少数。
这样的话,对他而言,是不陌生的。
只是,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罢了。
她像是垂死的人,抬起黑洞一般无神的眼睛看他:“没有你,这些,是不是便都不会发生了。”
“没有了纷争,一切都会恢复平静。”
若是他不存在了。一切问题,便都解决了。
她也不会再痛苦了。
随着她袖中闪出一道寒芒。
竹林之外,远处草丛中层层埋伏的暗卫已经欲起身。
“都别动。”
“随她做什么!”
沈长离的灵力扩散开,无声的传音让那些卫兵脚步瞬间顿住。
因她的本命灵器一直异常,司命后来给她画了图谱,按照鱼肠形制给她打造了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寻了在仙界最好的炼器师打造的,长度比袖里绯略短些。
她一直把这把匕首藏在身上,这还是它第一次出鞘。
沈长离完全卸了防备,没有用灵力防护,甚至依旧保持着拥住她的姿势。
他衣襟未系,隐约可见一弯清瘦的锁骨,缠绕在伤口上的绷带还没取下来,伤口隐约沁出血。白茸想起他昏迷在草丛中的模样,只觉得讽诮,为自己曾对他有过的同情感到可笑。
他怎么可以做到,这样会装,会演,会骗人的?
察觉到他撤下防护的这一瞬,她对他的恨意,瞬间冲到了顶峰,旧仇新恨都在这一瞬爆发。
她眼下发青,眸底血红,纤细的指骨死死捏住那一把银色匕首,朝他心口位置一捅。
草丛被劲风刮过,竹上的点点墨痕像是道道干涸的泪痕。
匕首刺入皮肉,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随着她经络内灵力开始暴动,她黑发末梢开始发青,此地木旺,原本是她的属地,身后草叶都开始疯长。
再往内推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刺穿他的心脏了?
看到这一幕,草丛中一直埋伏着的南翎目眦欲裂,他是沈长离手下暗卫的统领,对他忠心耿耿。周围全是他们的人,只要陛下解开禁令,他们便能在一瞬用涂着剧毒的乱箭射死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陛下对他们下的禁制都衰弱了下去,眼见那女人真要重创他,他再也坐不住了,拼着违背军令,也打算要出去抓了那女人。
他被一只手按住了,宣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鬼魅般出现在了他身后,朝他摇头。
随着大量失血,他体温变得更凉,唇也开始发白。
他的心头血,竟然是银色的,她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她迷茫地想,她从前,是否在哪里见过这样颜色的血?
她握着匕首,一点点,把匕首捅入了他的心口。
白茸握着匕首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
被封印的记忆似乎起了一个松动的口子。
她仿佛灵魂离体,远远看着自己立于长河边,穿着铠甲,身后随着千军万马,将手中长剑,送进了男人的心脏,逼得他化回了原身,龙血像是雨一样,从天上落下。
骤然涌现的巨大情感波动让她头疼欲裂。
因为三番五次回魂,更换躯体,她神魂原本极端虚弱,回了仙界之后,也是一直以温养神魂为主,如何受得了这样的磨损。
她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那一把匕首从手中掉落。
白茸双手抱着头,疼到双唇发白,哆嗦着蜷在地上。
她完全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眼前世界一阵模糊,人都化成了光影,一下远,一下近。
耳边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与人声,随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
白茸这一次出去了许久,直到夜间,都还没有回来。
九郁从族中回家的时候,寻了一圈,不见她。反而见阿墨靠在门廊,睡得迷迷糊糊的,唇边还挂着一抹晶亮的涎水。
“起来。”他皱眉,用脚尖把他一挑。
没有白茸在的时候,他们父子两人之间依旧沟通很少,阿墨很怕他。
阿墨瞬间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原本以为是白茸,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正要叫阿娘的时候,方看清九郁的脸后,吓得一个激灵。
“仙子去哪了?”他问。
阿墨不安摇头:“我不知道。”
他复又小声说:“阿娘和小洄都不在,家里只有我。”
今天阿娘不在,小洄也没来上学,他独自一人在家,无趣得很,在这等他们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
小洄?
那个古怪的小孩与他不投缘,只是他在家谁都不亲近,和白茸沟通也少,九郁便只当是他性情古怪,今日,听他这么一讲,不知为何,他环顾了院子一圈,陡然警觉。
他手指已经压在腰间佩刀上,脚步极轻,侧耳听着风声。
不对劲。
往常这时,村中是很热闹的,田野小路都有不少对话所声音,还有许许多多下学了,正在小路上玩闹的孩童。
九郁把家中几处地方都走了一遍,依旧没有她的踪迹,他心里沉了下去。
蛊虫尚未完全种下,他无法根据蛊虫寻到她。
直到走到那个小孩之前住过的屋子,也是空无一人,笔墨纸砚在案几上摆放得整整齐齐。九郁疾步走到床榻边,用刀尖把被子挑开,也没人,直到看到枕下,闪过淡光的一个物事时,他瞳孔骤然放大。
那是一片银色的细鳞。
九郁自己是蛇,没成年时也经历过蜕皮期,会掉下没用的死鳞。
他细细看过那一片鳞……那显然不是蛇鳞。
他疾步走出房间,拎起阿墨:“那小孩去哪了?”
见他这般凶悍模样,眸底杀气四溢,阿墨吓得双腿发软。
“我,我不知道。”
“爹爹,小洄做了什么错事吗?”阿墨六神无主。
该死。
沈长离有一个孩子,这孩子血统不明朗,不知是他的哪个侍妾生下来的,估计着他生母应是身份不高,不是出自妖界四大贵族部落。只是这也改不了他是沈长离唯一一个孩子的事实。
若是可以活捉到那幼龙,自然是最好的,沈长离再冷酷,对自己唯一的孩子不可能毫不在乎。
他咬牙。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他想起那个诡异的剑修,他们是一对父子……那个男人,与那幼龙是父子。
那他是什么?只可能是什么?
他忽然觉得想笑。为自己的天真愚蠢而笑。
他们竟然在他的眼皮底下,住了这么一段时间,沈长离甚至还是在养伤。
怪不得,他对白茸的态度会那样的奇怪。
沈长离眼睛里,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看到他过?把他当什么?
从前在妖界时,他年幼天真,以为大不了自己什么也不要了,与她远走高飞,一起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
可是,后来,他知道了,两只公兽,看中了同一只雌兽,便只可能有你死我活的一个结局。沈长离比他早太多知道这个道理,并且毫不犹豫地实施了,而他一直到现在,依旧在优柔寡断,天真幼稚。
好啊,他原来打的这个算盘。
谁能想得到,尊贵的妖皇陛下竟然敢亲自来九重霄当先锋探子,不过几日,把这里的地形地势探得一清二楚,顺便还能里应外合,如此心狠手辣,心机深沉,无怪,他可以拿下这么多地方。
紫衣腰间挂着双剑,推开门闯了进来,光洁的额上满是汗水:“族长,不好,中了埋伏,这里怕是很快要失守了。”
“我已经派人给仙廷报信。只是……”紫衣咬着牙,双颊鼓涨起可怕的弧度。
对面早有预谋。
华渚领着的大部队也在同时发起了猛攻。
仙廷压根没有多余的心力来管这里。
九郁凝视着远方,呵道:“走,先出去。”
阴山众修为都不低,天上灵气浓郁,他们在此修炼速度比在妖界更快。
只是,他心中一沉,不知那是否真是沈长离真身。
阿墨还蜷缩在厅堂角落,被这状况吓得一声不吭。
九郁扫过他,又见厅堂角落放着一个大米缸。
“进去,别说话。”九郁揭开盖子,拎起他扔了进去,“谁喊都别出来。”
阿墨吓得僵硬,不敢违拗父亲的话,只能点头说好。
紫衣低声宽慰了他两句,说很快就没事了,随后又在米缸上设了一个保护的禁制。
屋舍外头都是一列列举着火把的妖兵。
火光映在他瞳孔里,九郁咬牙拔了刀,对紫衣说:“你随我出去。去祠堂,把父王母后的牌位和九幽灯都带走。”
那是祖上传下的遗物,不能落在了他们手里。
“好。”紫衣迅速随上他。
九郁手起刀落,很快斩杀了两个士兵,甚至还有一个卫队小头目。
他修为高,刀法也极好,在一群小妖中格外鹤立鸡群,很快引起了来搜查的妖兵的注意。
“九头蛇在这!”
“快来!”
抓了他,赏金定然不可能少。
九郁沉着脸,带着紫衣,一路往祠堂方向杀去。
这些不怕死的妖兵却前赴后继,飞蛾扑火一样,狂热地要来杀他。
“你为何要这般给那那妖龙卖命?”他揪住一个年轻妖兵的领口,他面上全是血,看起来几分狰狞,“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你这仙界的走狗,背叛自己血统的人,有什么资格这样称呼陛下。”那妖兵朝他啐了一口,浑然不怕。
九郁勃然大怒。上古腾蛇血脉原本就凶悍,只是因为他本性柔和,不喜争斗,压制住了这一份凶暴,时间长了,血脉到底也会影响到性情。
“你既这般忠心,你先替他去死吧。”他提起刀。
那妖兵吓得抱住了自己脑袋。
这一刀没落下,被挡住了。
是一个持剑的男人。
那一柄长剑,剑身轻而薄,像是一片月光凝成的寒霜,散发着凛冽的寒气。
云层缓缓移动,露出冷月,这男人个子高大修长,气质清新脱俗,眉眼又生得极俊俏,甚至到有一些女气的美丽,眉目间笼着一点轻纱般的惆怅。”你是谁?”看清这人模样,九郁却像是见了鬼一般,盯着哪一张脸,骤然大喝。
九郁只在数年前见过一面沈长离,那时他随着与父王母后去朝拜,他遥坐高台,只是远远一面,再后来一次,就是那血腥的一夜,他甚至没看到沈长离的真容,头颅便已经掉了下来。
只是虽只一眼,九郁却对那张脸印象极其深刻,断然不会认错。这世上,除了易容术外,竟然还真的会有生的这样相似的两人?
男人没有答话,扬起了剑,他气质沉静,手中剑招却是步步紧逼。
“滚开。”
九郁的刀与他手中长剑对上,那股寒气便蔓延上来,像是附骨之疽。
男人使剑浑然天生,一招一式都像是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涩感,那一把奇特的剑,简直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般。
九郁属火,勉强可以压制住那股寒气。
这个男人修为极高,九郁在仙界,见过的可以与他相比的仙不过一手之数。九郁以前和华渚交过手,都未曾给他这么厉害的压迫感过。
莫非真是沈长离?
他左右一看,从那些妖兵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不对,他们对这男人很恭敬,但是显然不够对沈长离本尊的态度。
莫非是他的分,身?
可是,几个对招下去,他发觉,对方灵力凝练,出剑的力道也完全不是分身能有的修为。
他到底是谁?
九郁从未听过沈长离麾下有这样一个高手,有这样一身能耐,他竟然愿意隐姓埋名,像影子一样活着。
“怎么,都想要我命是吗?”他冷笑,“拿了我一颗头,他给你多少赏钱?”
“是否杀你,由陛下决定。”男人静静望着他。
他额上青筋一跳,出招更加狠辣。
男人游刃有余,却不急不缓,一直这样与他缠斗消耗体力,却始终很有分寸,不伤他。
直到远处林间,忽然响起一阵悠长号角声,声音急促。
连带这个男人,周围妖兵脸色都是悚然一变。
“大人,怎么办?”他的副官传音问。
“走。”
那男人没思索多少,竟然是收了剑。
几个呼吸之间,这些妖兵便都随着他,撤了个干净。
只剩下还在气喘的九郁。
紫衣额上破了一个大口,正在汩汩流血,她嘶哑着问:“族长,现在怎么办?”
“去祠堂。”
九郁擦了一把额上汗水。
如今鏖战了几乎大半夜,天边几乎可以见到一线晨光。远处云层之间,隐约可以听到新一轮的号角声,日光似那样刺眼,他闭了目,几乎可以听到遮天蔽日的,鸟妖扇动翅膀的声音。
……
襄宁是华渚的亲信兼副官,他将军在前线打仗,他随陛下来这一趟,很是兴奋。
他手中持着卷轴,已经按图索骥寻到了将军的族人,那小鸟对他又踢又打,被襄宁反剪了两只翅膀,像是捉鸡一样捉在手里,那小鸟就发出像是被拔毛的鸡一样,发出号角一样悠长尖利的哭,听到他脑袋瓜子都疼。
他要去见陛下,万般不敢叫他再继续这样叫唤,只能给他使了个咒叫他睡了。
南翎正在帐外把守,脸色难看得像是吃了几斤屎,襄宁把鸡放下,悄悄问:“怎么了这是?”
本还想恭喜他一声,这次行动这般顺利。
“陛下受伤了。”
“啊?”襄宁莫不着头脑,“这,谁可以伤到他?”
南翎想起那个该死的女人,什么都不想说,只能把话都憋在心里。
好在那女人自己不行,刺杀到一半,灵力失控,竟然自己晕了,幸而没有酿成大祸。
陛下自己受伤那么严重,都没管,第一件事就是叫他们把她送回妖界去,叫最好的巫医去给她治疗。
两人正说到这,只听得一阵稳重脚步,两个一看,竟是宣阳,都纷纷朝他行礼。
宣阳掀开帐子,走了进去。
沈长离正在帐中,外头淡淡的金色阳光落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唇也是苍白的。
几个妖医正在给他治疗,他胸口那个骇人的创口格外明显,过了这么久,也只是方止了血。
他闭着眼,一言不发,似对自己的伤处漠不关心,随他们如何治。
宣阳走去,低声问:“陛下,此处妖民已经清点完毕,之后如何处理?”
过了几瞬,他苍白的唇动了动:“不要杀,暂时都关押起来。”
南翎和襄宁都极为意外。
宣阳点头,又报:“还有一件事情。”
两个传令兵一左一右架进来了一个小孩,小孩嘴巴被破布堵着,脸上全是眼泪。
宣阳说:“他应与阴山九郁有血缘关系。”
是一个士兵在搜家时发现的。
阴山王族后裔?
南翎和襄平视线都看向他,首先是诧异,看清他模样后,便成了轻蔑。
这孩子瘦小细弱,修为几乎没有,胆子也小,哭成这样。
模样气度,都比他们小殿下不知差哪里去了。
只是,既是阴山王族后裔,按理说,斩草除根,把他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阿墨瑟瑟发抖,看到这个高大的陌生男人。
眼前的高大男人半靠在卧榻上,一身玄袍,似是受了伤,却依旧盖不住气度非凡。他从未见过这个男人,莫名觉得,他身上气息,和小洄有几分相似,神态也很像,都是那样,分明似在看着你,但是仔细一看,眼里压根没有你。
沈长离没多看他,淡淡说:“把他带走,单独关起来,好生看顾。”
“是。”
手下把阿墨带了出去。
“您还不能起来。”
见沈长离竟然也随着站了起来,他身边那妖医吓得慌忙想制止,对上他眼神,却又没敢。
“无事。”
宣阳给他掀开了帐子。襄宁和南翎忙也随在他身后。
沈长离看向外头天光。
天亮了。
九重霄似近在咫尺。
一列列妖民都被反绑了双手,正沉默着低着头,被押解离开。
翠羽也在队列之中,远远望到那个眉眼冷酷的高大男人,立于一群卫兵正中,似有几分苍白,清俊出挑。
他竟是那个传闻中的妖皇?没有传闻中的三头六臂,也不狰狞可怖。
沈长离握着袖中香囊,看向远处重云。
野火还没灭,依旧连绵烧着,田中未成熟的小麦都被焚烧一空,草也焦黑了,只剩下一片黢黑的土地,血污渗透了进去,看着更是森然。妖民都被从屋舍中搜了出来,都被捆了手,被押解离开。偶尔有敢反抗的,也很快没了声。
宣阳谨慎地问:“白姑娘醒后,那边该如何处理?”
她与这一片土地感情极深,待这些叛民都十分亲厚。
昨夜她不知埋伏,显然以为,只有陛下独自到了。若是,被她知道了这些……知道他筹划的这一场。
想到白姑娘昨夜模样,宣阳心中一寒。
沈长离语气里第一次沾染了疲惫:“不要告诉她。”
“瞒着。”
他与白茸之间,要解决的问题实是太多。
他们的关系岌岌可危,已经再经不住任何磕碰。
“好。”
沈长离闭了眼。
他没有想到,白茸竟然会真的捅下那一刀。
沈长离不怕疼,也不是没受过更严重的伤,年少时他曾无数次在生死关头徘徊,这一点伤完全不算什么。
那一把沾了血的银色小刀,刀柄浮雕是合欢花的形状,曾经她送给他的花,也是她下凡,和他结识时原身的模样。
他苍白的手指抚过那浮雕。
一时竟分不清,心口那阵难忍的剧烈的疼痛从何而来。疼的到底是哪,是伤口,还是他那一颗本不该存在的心。
南翎和襄宁都不敢说话。
襄宁心中更是惊涛骇浪。
日光下,他面容一侧微肿的手指印还没消,眉眼都是苍白的。素来强势高傲的陛下这般狼狈模样,他们从前从未见过。
“报。”
“阴山九郁也找到了。”一个传令兵一路小跑,欣喜跑了过来。
“他带着贴身侍卫走了。现在是否要跟上去?”
阴山九郁传承之后修为大涨,况且,他是血统纯正的阴山腾蛇后裔,若是之后想角逐妖皇位置,也是名正言顺。
龙类从未有过和别人分享自己伴侣的先例。
想到她身上刺目的痕迹,阴山九郁对她做过的那些事情。
他面无表情,心中却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以及,随之而来的浓烈杀意。
他想把阴山九郁碎尸万段,魂魄都捏碎。
白茸说的那些话,像是绵密的针,一刺一刺扎在他心上。
他不能再亲手把自己和她之间最后一点可能扼杀。
他睁了眼,缓缓说:“放他走。”
“派人盯着,一辈子不允他再入妖界。”
“他若是再敢出现在白茸面前,我会把他挫骨扬灰。让他半点不剩。”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开始学会试着退让。
“明日把这里火灭了,叛民带回去,杀了四部头领,余下都带回去集中收容,严加看管。”
这一场大捷后。
大雁从恢复了空旷的天空飞过,地面野火灭了。
妖界说书先生正在茶馆神采飞扬说着书,一拍醒木:“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
……
白茸被困在了梦中。
梦中,她又变回了一个小女孩,人正在上京白家的宅邸中。
闷热的夏夜,她独自坐在家门口的槐树下。
眼见一只白色的,生着薄薄的翼的飞蛾,一头冲入了蜘网中。
被丝线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越挣脱,纠缠越紧。
捕食者在一旁蛰伏,观察着自己的猎物。
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交织而成,把她密密麻麻地笼罩住。
用尽任何办法,都逃不脱。
只能等待着被缠绕,被吞吃。
白茸再醒来时,看到的是熟悉的帐幕。
她刚睁开眼,便听到周围一声声欢喜的声音,似都如释重负,开心她终于醒了。
一个侍女端着一盆水,迎上来,用帕子给她细细擦过面容。
她换了一身纯白的寝衣,头发也被散开了。
她很平静,侧目看向那个侍女。
侍女十七八岁的模样,面颊上散落着几点雀斑,不那么漂亮,但是也别有一番清新味道,她转过身忙活时,白茸从窗户看出去,天幕悬挂着两轮血红的月亮。
终究还是又回来了。
侍女手脚麻利,服侍她洗漱好,又换了衣服。
她全程不做声,不说话,很配合。看起来不像是个很难服侍的人,石榴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
这女子是陛下从仙界带回来的。
沈长离在位这么多年,后宫妃子全是各部族塞来的,他自己从没有主动带回来过谁,在宫中时间也极少,没想到这一次出征,竟然从仙界带回来了一个仙子。
石榴想到这,又偷偷打量她,在心中赞叹。
真的很美。
雪肤花貌,乌黑长发像是缎子,清黑的眼。她身上发上,甚至还有若有若无的清新的香,她闻着,只觉得骨头都酥软,这般美人,怪不得陛下会喜欢。
“沈长离在哪?”直到她做完这些,白茸方看向她,冷冷问。
“这……”石榴反应了半会儿,才意识到她在直呼陛下名讳。
石榴慌张地说:“陛下马上就到。”
“是吗?”她似恍然说语气里竟有遗憾,“他还没死?”
她昏迷之前,记得自己是捅了他一刀。
石榴不敢说话。
白茸面无表情,查看了一下自己经脉,果然,她感受不到自己半分的灵力。
而她的储物戒和灵器竟然还在。只是少了那一把匕首
她冷冷想,他如今今非昔比,囚禁人时,给的待遇竟然也可以随之升级是吗?
白茸说:“不用他到。”
“你叫人去告诉他,叫他放我出去,我不愿住这里。”
“这。”石榴瞠目结舌。
沈长离独自坐在正殿上,靠着座椅,正阅读手中持着的一卷文书。
去仙界这一次,他身体受损很厉害。巫医再三警告,说他再这样下去,不把自己命当回事,迟早没几天好活。
沈长离也只是听听,从不在乎,还是按自己的来。
只是回了宫,他到底还是拗不过清霄成日在耳边念叨,不得不表面上养养病。
一个小侍一溜小跑,弯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声音满是喜意。
听闻她醒来了后。
沈长离坐在那里,坐到满身清冷,他思维竟有几分迟缓。
巫医说她灵魂受损,需要温养,他暂时不能过于接近。
于是,回来之后,他一直忍着,只是在外远远看了正睡在卧榻上的她几眼。
他把她的住所安排在了离开他最近的地方。
预备等她身体完全恢复了,他寻个时日,便昭告她的身份,她是溯溯的亲生母亲,也顺便给她办一场正式的昏礼。
他叫人给这小侍重赏。
旋即,搁下了笔和文书:“我去看看。”
那传令的侍卫说话却吞吞吐吐。
“说。”
“她说了什么?”
侍卫方才被吓得,不得不复述了一遍她的原话。
直到过了午后,方才有消息。
石榴正伺候着白茸坐在卧榻上,正缓缓喝一碗参汤,她本来什么也不想吃,但是看这小侍女吓得眼泪汪汪的样子,又想起自己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养身体,早点恢复精力,于是还是喝了。
那小侍卫站在门边,把话传给梨花,梨花方才小心翼翼告诉她:“陛下说,您不能出宫,不喜欢这里,住宫中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
她细嫩纤长的手指慢慢放了勺,用手帕擦了擦唇,良久:“我要去住小岑殿。”
小岑殿位于宫中西南角,是最荒僻狭窄,离沈长离寝宫最远的一处。
它有个别名,叫做冷宫。
曾经她被他扔去做奴隶,每日在园中种花种到直不起腰,见他与韶丹在园中散步调情的地方,便是小岑殿的花园。
“我去了,任何其他人都不允进来。”
“他若是再踏入这里一步,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就立刻死这。”
她面目苍白,像是鬼魅,眼睛却离奇的黑。
门口小侍死死垂着头,石榴和梨花都吓得双腿发软。
过了一日。
沈长离回复到了。
他竟然同意了,她搬家去小岑宫。
只是后续那些未做答复,白茸便只当他答应了。
“抱歉,吓到你们了。”她要求得到了满足,朝着瑟瑟发抖的石榴和梨花温柔一笑。
两人是被派来服侍她的贴身侍女,这几日,她们大气都不敢出,原本以为她性情就是那般偏激乖张。
没想到,只要不提起陛下。她性情温和平顺好相处,和她们讲话都是柔声细语居多,她们偶尔有什么差错,她也不会斥责,很好相处。
白茸神魂不稳,需要温养灵魂,因此,才暂时封住了她的灵脉,这个解释是沈长离派来的大夫与她说的。
白茸唇角挂起了一抹冷笑。她面容苍白,更是衬得眼睛漆黑,唇血异样艳丽的红,她托着腮,只是听,不驳斥,也不赞同。
这个新来的妃子安静。
除去不能听到陛下名讳以外,甚至恶化到了,一听到这个名字,便要砸东西的地步。其他一切都好。
白姑娘睡着后,曾在梦中叫过不同男人名字,只是从未叫过一次陛下。
石榴和梨花知道宫中遍是他的耳目,不敢隐瞒丝毫,只能把这些都一五一十上供上去。
“她都叫了谁?”沈长离问。
梨花不得不一五一十汇报上来。
陛下斜斜倚着坐榻,日光把他浓长的眼睫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金,清淡的风流写意。
他手支着清瘦的下颌,面无表情听着。
“她是在气我。”他低声说。
这句话不知是对宣阳说的,宣阳不做声,心里明白,他只是在倾诉,并不需要他的回应。
又过了几日,沈长离把清霄叫了过来,与他商议更换回原名的事宜。
“为何忽然如此?”清霄不解。
沈长离说:“沈桓玉本也是我名。原本便是父母赐名,如今,只是回归原样而已。”
清霄想了想,倒是也没有继续反对。毕竟,沈桓玉是公主当时给他亲自取的名。
而沈长离是他在青岚宗用的道号。青岚宗如今早早覆灭了,他也不再是仙体,继续用这道号也没有多少意义了,要在这种时候正本清源,更回原样,也是一件好事。
这件事情便这样定妥了。
月明星稀的一夜,他独自回了空旷的寝宫。
只见帘幕翻卷,一派寂寥,毫无人烟。
他看向这个熟悉的名字,想到自己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的经历,忽觉得荒谬可笑得很。
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是自己甘愿的。
妖宫不比人间皇宫,更不比仙廷,没有那般严格的规章制度。
沈长离不比上一任妖皇,上任喜好交游宴饮,落拓不羁,连带宫中氛围也宽松。
沈长离规矩多,他自己不喜享乐交游,性格冷酷苛刻,连年在外征战,从前都是赤音管着宫中大小琐事。自从他带回了那个女子之后,这段时日,宫中氛围更是奇怪,连带着整座宫殿,都不复都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寂寞与萧索。
白茸依旧不愿意见他。
小岑宫大门一直紧闭。
梨花知道,陛下每日都会来,在那梅树下站一个时辰,风雨无阻。
他的衣着也变了些。
从前陛下多着青白这般寡寂颜色,加之他极少笑,格外不近人情。近来,却有些变了,换做了一些更为浓郁的颜色,他原本生得好,又不掩盖自己身上一日比一日浓烈的求偶期气息。宫中宫女这段时日都眉开眼笑,眉目间春意盎然,在他面前行走时,打扮都各自多彩了起来,身姿都婀娜了些。
只是,姑娘从来不看陛下一眼。
沈青溯知道阿娘回了宫。
每日学习完后,他都会来这里绕一圈。
因为知道阿娘闭门不见任何人。
在仙界的时候,他易容去见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发虚,怕被她追究介意。
他给她写了很多信,但是也不敢托人送过去,只能都积压在了自己宫中,很快积了厚厚一摞。
一转眼,便到了深秋,天气越发严寒。
“小殿下,这里露重,不然,您先回去吧。”他的内侍石英劝道。他劝着,眼睛其实盯着站在不远处暮色的陛下。
小殿下每日来这,也是经过了陛下默许的。
母亲总是心疼孩子一些的。陛下是什么意图,石英心里门儿清。
沈青溯抿着唇:“无碍,我再等等。”
因为体内有残余的寒毒,他一直畏寒。
深秋时寒露重,他是从书斋中临时过来的,没穿多少,瓷白的面颊被风刮得有些红。
自从知道娘回来了之后,他便一直想想见娘一眼,只是娘一直在宫中闭门不出,谁都不见。
白茸正拿着一卷书,低眸看着。
她成日缩在这里,不理会外头任何事情,也不与任何人沟通。
偶尔看看杂书,曾感兴趣的医书却也不看了。
有一日,她兴起,在花苑中练了一次剑,沈长离翌日便派人,给她送来了许多名剑。
她看都不看,全扔了出去,从此之后,甚至再也不去院子里了,只是成日待在屋内。
她成日似在过着过着枯槁,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她头还是疼,那一日的幻觉,似乎是一个箱子被打开,泄出了一些画面,之后就再也有了。
这一日,她燃着灯,随意翻阅着一本游记,隐约同到碧纱窗外传来声音。
似是孩子清脆的说话声。
其实之前她也一直听到过,心知肚明到底是谁来了,却始终闭门不出。
白茸翻了一页书,石榴给她端来羹汤,她问:“外头是谁?”
“啊,是小殿下又过来了。”石榴忙说。
说到这,其实小殿下到底是谁的孩子,他们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大概都以为是赤音的孩子,只是后来,见小殿下和赤音也并不亲厚,而且赤音当皇后的事情也不了了之了,镜山与王都的往来也日渐稀少,这个传闻方被慢慢压下去。
如今入了秋,夜露繁重,她记得,那孩子确实畏寒,夏日的时候也是穿着长袍,手足冰凉。
白茸喝了一口羹汤,没说话。
过了一个时辰,已经过了亥时。
寒风声越大,空中阴云密布,开始落下了雨。天色也越发黑沉了下去。
外头也再没了说话声。
白茸以为他走了,却不料,听到一声喷嚏声。
她站起身,从碧纱窗远远望出去,见到梅花树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
这是石英第三次央求他回去了。
沈青溯倔强地,就是不肯走。
沈长离看着儿子苍白的面容,示意侍女给他拿来手炉,他手指贴上儿子背脊,望着那一扇半闭的碧纱窗:“今日,你先回去吧。”
沈青溯感到一阵暖意直涌而上,他靠在父亲宽厚的怀里,还是不愿放弃:“我再等会儿。”
他也习惯了经常到这里来看看阿娘。有时候不需要进去,在外看到那一点灯光,心中也是舒服的。
他们正说着话,那一扇紧闭的门,竟然缓缓打开了。
一大一小,两个几乎同时望向那个方向。
石榴和梨花走在前,都手执宫灯,明亮暖黄的火光在夜色分外显眼。
她看起来也是临睡了,乌黑的发只是随意用一根簪子挽起,只缀了些珍珠。暮山紫的缠枝葡萄纹襦裙,外头裹着一件随手拿来的雪狐斗篷,未施半点粉黛,却依旧端的雪肤花貌,神情依旧是冷冷淡淡。
这一点随意,比起在仙界不染尘埃的样子,却让她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男人的视线,瞬时落在她身上,再也无法挪开分毫。
“娘……”
沈青溯难遮内心的激动,脱口而出。
严格意义上,这算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小殿下打扮得很是庄重,银纹袍,云头履,乌软的发甚至都刻意束了冠。
这孩子眉眼轮廓像极了童年时的沈桓玉,只有略厚的唇和柔和的下颌,可以看出一点她的影子。
她打量着他的五官。
方才喊完娘后,沈青溯立刻回过神来,喊完后,怕惹了她不悦,他立刻盯着她的眼,很像一只警觉性很高的敏感的小动物,似察觉到了什么不对,便会立刻缩回去自己伸出来的触须。
白茸拉起他的手,察觉小孩手心冰凉凉的,或许是因为寒毒带来的影响,又或者是血统的原因,他体温比常人略低。
见白茸似没有多少厌恶抵触的神情,他这才略微放心,又小声欢喜地叫了一声:“阿娘。”
夜雾弥漫。
沈长离没有打扰他们,远远看着自己妻儿。
视线从沈青溯身上,复又回到她身上。
温柔漂亮的妻,乖巧可爱的孩子。
他心中,竟一时蔓起了一点难言的满足。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却在心口蔓延得飞快。
白茸知道他在看,他的目光丝毫不遮掩。
他今日少见的着朱湛色,乌黑的墨发披在肩上。这样浓烈张扬的颜色,他穿的极少,但是可以压得住,反而显出眉眼光艳夺人,加之身量高大修长,那一点因为失血的苍白便弥散了去。比起从前清俊出尘,不染人烟的冷傲,更像一个生活的男人。
见她终于拉过沈青溯的手,要带他进屋时。
他眉眼终于略微一松,望向她,自然地要抬步随儿子身后一起进去。
白茸拉着沈青溯进了门。
那一扇厚重的宫门却在他眼前陡然阖上,把他关在了外头。
石榴和梨花吓得频频回头。
“谁敢开门,明日便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她头也不回。
自始至终,白茸甚至没有看沈长离一眼。
他们陛下并非多好脾气的性子,反而唯我独尊,刚愎自用,独断专行。
宫门外,石英并几个侍卫,也是吓得脸色惨白。
沈长离却竟也没有发作,沉默凝着眼前紧闭的门。
他的随侍迟疑问:“陛下……是否……”是否要破门进去,或者今日先离开?
“无碍。”他垂眼淡淡说,“我再等等。”
沈长离身上刀伤还没完全愈合,那时他在仙界受的伤不是假的。昨日又恰好取了血,沈青溯服用的祛毒丹丸,原材料取自他的心头精血。雨水润湿了他墨黑的发,没有愈合的伤口被暴雨一冲,血迹又渗了出来。
夜半天间下了暴雨,雨丝从天空不断坠落,打落在园中芭蕉上,发出扑簌簌响声。
他孤身站在那一棵梅树下。
沉默望着宫中亮起的一点如豆灯光。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外头雨势渐大, 男人高大的身影落在宫阙飞檐的阴影中,那一抹朱湛色,与飞檐沉湛的朱红交织在一起, 沉在夜色中, 远处传来更夫隐约的打更声, 与那摇曳的灯火交织在一起, 更显出这宫殿的孤寂与阴沉。不似玉殿,倒像是一处巨大的坟茔, 仿佛每一个人,都安静沉默地躺在自己的墓穴里。
白茸牵着孩子的手,径直走着,一路没有回头。
倒是沈青溯回头看了好多次,只是看都白茸浅淡的神色, 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就这样, 由着她牵着几步一回头的小孩进了宫中。
那一扇宫门关了, 他们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正厅亮起一点昏黄缥缈的灯。
这冷宫地方偏僻, 又荒废了许多年, 沈长离遣人送来的装饰都被她扔了出去, 不允任何人改动她屋中装饰。
主屋没有丝毫多余装潢,便是靠窗的一张小桌, 两把交椅, 什么多的装饰都没有,只有一个土陶花瓶, 其中插着一簇茉莉。
沈青溯见过不少其他妃子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寝宫,见到这简陋的内室, 心中咯噔了一下,不知他爹爹为何要让阿娘居住在这般简陋荒僻的地方。
白茸看起来倒是丝毫不介意屋中简朴的陈设,那一扇小轩窗半掩着,对面正是从前那一块荒芜的花圃,她被罚做奴隶时,便住在和从前她在冷宫的时候的生活很相似,那时她在冷宫中也经常种花,如今醒来之后,白茸也经常去过花圃中照料花儿。
外头下了一层濛濛细雨,沈青溯发梢和衣裳都被沾湿了,
窗户没有关严实,有一线冷风吹了进来,吹到被雨沾湿的头发和衣衫上,他本又畏寒,没忍住打了个寒颤,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小龙自觉丢了大脸,失了仪态,鼻尖连着脸颊都红了。白茸瞧他低头遮自己发红的鼻尖,遮遮掩掩的样子,没忍住笑了。
这是沈青溯第一次看到阿娘对他笑,笑起来眼睛弯弯,温柔俏丽的样子,和他以前想象过的一模一样。
沈青溯好强且极要面子,若是在他的朋友面前,早翻脸叫他们都滚出去了不准看了,好在是在他娘面前,他又觉得,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他可以做回自己本来的模样。
“你在这等等。”白茸说。
“嗯。”沈青溯坐在胡凳上。
白茸叫小侍女去备了热水,又吩咐石榴:“去将我平日用的那一只手炉拿来,给殿下抱着。”
沈青溯抱着那暖炉,只觉体温一下暖和上来了。
热水好了,白茸吩咐梨花,叫她去内室拿换洗衣物过来,叫他去泡一泡回暖,顺便把湿衣服换了。
沈青溯换了那一身干净衣裳。
那一身窃蓝的衣裳针脚绵密,布料细腻,这浅玉色的蓝很适合这个年龄的孩子,显得脸蛋圆圆,生机勃勃,光鲜亮丽。
石榴笑着说:“真合身,姑娘做的尺寸可真准。”
白茸进宫的身份并未是沈长离的妃子,石榴和梨花也知道她想法,她只想自由,没有半分想当沈长离妃子的想法。因此,私下时,两人依旧还是只称她当姑娘。
“这是阿娘做的?”沈青溯很惊喜,甚至有几分难以置信。
白茸没有否定,她脸上方才的笑影儿还没消褪,残余了些:“左右在这里无事,瞧着有合适的料子,便试着做了做。”
因为太久没有做过,手艺有些生疏,好在他最近看着开始抽条了,这一身衣裳估计也穿不了多久。
“对了,这个,还给你。”
她白皙的掌心中,躺着的是那一只小小的虎头帽,只是他曾笨手笨脚补好的地方都被重新用绵密的针脚再度缝补了一遍。
瞧着那个陈旧的虎头帽。
不知为何,他鼻尖泛起一股酸意,小孩低着头,努力眨着眼,不让她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她知他天生好面子要强,不喜欢在人前示弱,也不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等他平复情绪。
白茸在灯烛下翻阅一本游记,沈青溯坐在她身边的胡凳上,小脑瓜子小心翼翼靠着她:“阿娘,你在看什么?”
“一本游记。”白茸说,“讲的是,在人间的三洲四岛。”
沈青溯生在妖界,长在妖界,出过的唯一一次远门便是随着沈长离上了一次九重霄,从未去过人间,他阅读的书籍中,也很少提及人间的事情。
在沈青溯的印象中,人和妖兽,是完全不同的类别,自从玄天结界被修复好之后,妖界几乎没有了人类,长到这么大,沈青溯从未见过人类。
他很是好奇:“三洲四岛是什么?”
“三洲是划分人间三大国的界限。从前,我在东南的大胤生活过,四岛是传闻中的四座仙山,浮阳、蓬莱和青城。上面有不同的仙门,在仙门修行好的人,便有机会通过飞升,去九重霄……”
沈青溯心驰神往听着。
他瞧着确实像一只小动物,眉目在火烛下熠熠生辉,那虎头帽好好藏在他袖袋内。
直到烛火跳跃了一瞬,窗缝内有寒风吹来。
“阿娘,冬天马上要来了。你这儿侍女太少了,东西也少。”沈青溯顿了顿,“等之后,我长大了,我给你这里多增派几名侍女,换一个大的漂亮的地方住。”
她眉眼弯弯:“今儿确实很冷。”
妖界入冬似乎比人间要早,还在秋天的时候,温度却已经很低了。只是妖兽有自己皮毛,许多不怕冷,所以对这低温也没有多少感受。
沈青溯有半边龙血,但是很畏寒。沈长离半点不畏寒。
为什么会这般?想到这,她心中飞快掠过了一丝阴霾。
沈青溯盯着外头黑黢黢的夜色。
“阿娘,外头又下雨了,爹爹……”他仰脸看着她,小声说,“阿娘,你是因为爹爹让你住在这般狭窄逼仄的地方,所以才不理爹爹,不让爹爹进来的吗?”
当年,他阿爹阿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沈青溯不清楚,他身边的人也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从不提起。宣阳亲口告诫过他,叫他不要问,做好孩子该做的事情便好了。
只是,他本能还是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在一起。
白茸翻了一页书,脸上笑意慢慢褪去了:“是我自愿住这里的。”
“他愿意如何便如何吧。”
这话说的平淡,没有多少阴阳的意思,但是也不热络,更像是平铺直述,在询问一个事实。
沈青溯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敢再多提起父皇的事情。
白茸话少安静,也没多少要问他的意思。
过了会儿,见他眼皮子开始打架,白茸低声吩咐梨花熄灯,送他去歇息。
外头雨势越发大了起来,沈青溯一直睡到了清晨,只觉神清气爽。
母子一起用了早膳,白茸在园圃中开辟出了一片菜畦,早膳便是清粥小菜,拌菜便是用那些小菜做的,吃起来很是爽口,浓淡适宜,沈青溯今日胃口好,兴冲冲吃了两碗。
两人一起用了早膳,有说有笑。
眼见吃完饭了,天色也逐渐亮了,不再那么冷,白茸叫石榴把他昨日披的银狐斗篷拿出来,给他细细裹上,又给他梳好了头发,送他到了大门。
沈青溯恋恋不舍:“阿娘,我下次还可以过来么?”
他现在叫阿娘很是顺口。
“可以。”
如今还正是天光大亮的时候。
梅树下那一道修长的身影,依旧在昨夜位置。
清晨晨雾还未完全消散,他面容比昨日苍白不少,露水浸湿了他乌黑的发和眼睫,连着那漂亮光艳的眉眼,也被笼在薄雾雾霭之中。
雾中,隐约可见她窈窕的身影。
白茸穿着一身居家的蜜合色长裙,披着一件薄外裳,芙蓉木簪半挽着发,甚至没有往他的方向多看一眼。
她完全没有在意,他就这样在树下守了一整夜。
“我要再回去歇会儿。”她有些倦怠,“石榴,你送他出去。”
石榴哎了一声,领着一步几回头的小殿下出了宫门。
男人弯腰,牵过孩子的小手。
他的视线一直看向却是浓雾之中她的影子。白茸丝毫没有看向这边。
沈长离只见那一扇沉重的深赭色门打开,又闭合,旋即像是从未打开一般。
之后,每隔四五日,沈青溯便会过来寻她。
白茸对沈青溯的态度没有特别热络,但是也不冷淡。
她从前便喜欢与小孩相处,即便不算他们的血缘关系,沈青溯聪明灵透体贴,即使不提与她的血缘关系,也是很讨喜的小孩。
她在这里寂寞,沈青溯过来陪她,倒是也不惹人厌。
沈青溯也很喜欢来这里,有一次还把阿唐也带了过来,白茸挺喜欢这憨头憨脑的小老虎,冷宫中也热闹了不少,从外头可以隐约听到里头的喧闹声和笑声。
只是,这些热闹,从来都是和他们陛下无关的。
沈长离五感敏锐,他可以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听到白茸在和沈青溯说话,柔声细语,给他念书哄睡觉。和他曾想象过的画面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如今这个画面,不包括他。
沈青溯对最近的生活很是满意,有阿娘的感觉,比他想象的好多了。
他最近开始修行,练剑越发勤奋,除了练剑就是读书修行。
白茸约莫十日见他一次,只是,白茸从来没有放沈长离进来过。
“阿娘,不可以放爹爹进来一次吗?”沈青溯问过几次,后来,便知道这事情没有回旋余地了,旁的事情,他撒撒娇,阿娘可能会答应他,这件事情却从未有过任何回旋余地。
这段时间军务多,沈长离索性也不回自己寝宫了,常年在大殿通宵处理事务。
他正在读华渚寄回来的密信时,沈青溯回来了,今日是他去见白茸的日子。今日不同的是,他拎着一个小篮子,里头是各色糕点,捏成了栩栩如生的小动物,小龙和小老虎。
沈青溯面容带着笑影:“这是我上回央阿娘给我做的,阿唐还想要呢,被我赶走了。”
这小面点显然花费了许多心思,做的憨态可掬,惟妙惟肖。
沈长离视线从信件上挪开,他将信件随手在一旁烛火上点燃,烧了,看向沈青溯。
父子两视线交汇,沈青溯便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规规矩矩,与父皇汇报今日在娘亲住处的见闻,说的很细致,从她的起居饮食,到她的交际,说的很详细。
沈青溯说的,与他的暗卫说的几乎相同。
男人深邃的眉目被笼在烛光里。
白茸如今被他留在他的宫中,所有的交际,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
她不可能再自尽,不可能再逃跑。
经历了那么多次幻境之后,他对她太过于了解,已经早早有了充足的经验,可以将这些可能都扼杀在摇篮中。
还有就是,她一日比一日亲近沈青溯。
这便是他的机会。
是确保她被系在他身边的一条缆绳。
白茸不愿意见他,他并不急躁,徐徐图之,慢慢将网收紧,迟早会有她见他的一日。
冬日过来来得快,她这样在深宫中蹉跎光阴,不理世事,时间便也过得尤为快。
直到这一日,白茸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石榴和两个小侍女的嬉闹声,她迷迷糊糊,刚坐直了身子,便听到石榴欢喜的声音:“姑娘,今日下雪了。”
下雪了?
两个侍女服侍她穿好衣服,外头果然下雪了,池子都被冻住,远远望去银装素裹,满目都是白。
“姑娘,这么久没出过门了,不然,去看看雪?”梨花给她梳好头。
一阵清新的风儿夹着雪花吹了进来,有草木和雪的香。
她真有些心驰神往了。
今日是妖族冬朝,群臣觐见的日子,沈长离不会来后苑,她大可以出去走走。
眼见白茸没有反对,石榴和梨花都兴奋起来了,两人指挥小侍女,很快给她收拾出来了一身行头穿戴好,她懒洋洋的,眼睛有些没打开,便随着他们摆布了。
梨花举着一把伞,石榴随在她身后,雪地上留下了一行长长的脚印。
她今日情绪好,走了很远,甚至远远看到了清波湖,湖心亭绰约乐见。
“姑娘,要不去那坐坐?”梨花建议。
白茸懒得走那么远,她犹豫了一瞬,忽然意识到了,今儿出来玩的一个最大不对、
她住在这里这么久,竟然没有见到沈长离后宫那些莺莺燕燕的女人,一个都没有,她们都去哪了?
她随口问了一句。
石榴忙说:“陛下子嗣运不好,一直只有小殿下一个孩子,前年卜祀时,星官大人说,是因为如今鸾星冲撞了紫宸,所以,头年陛下就把人都放出去了,后来战事又起来了,便一直没时间再换新人。”
或许因为服侍白茸久了,知她性子,石榴与她说这话也是大着胆子,把自己知道的都抖了出来。
白茸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怪不得。
她唇边浮现一抹冷淡的笑,心想,韶丹曾有过的那一个孩子,不知他可否后悔。
看雪差不多也看够了。
她原本预备叫石榴梨花回去,却没想到,假山后,传来一阵女子脆亮的说话声。
不远处,有一行人的身影走近,走在最前的身影很是醒目。
男人披着玄色大氅,长身玉立,他今日喝了不少酒,薄薄的眼睑泛起了淡淡的微红,狭长的眼没了平日的凌厉清冷,看着人时,倒是多了几分蒙昧奇妙的多情与暧昧。
他身侧随着一个女人。
镜山赤音出落的比从前更为标志,她平日穿红多,这一次,竟然着了一身白,她性属火不畏寒,冬日也穿的少,腰肢只盈盈一握,妆容虽然清淡素雅,依旧眉如远山,唇点丹朱,遮不住的艳丽。
今日是镜山赤音来朝觐的日子。
沈长离宴席喝多了些,她不放心,加之有秘事想上报,便打算送他回寝宫去。
白茸被接回宫中的事情,她早早便知道了。
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那个冷宫中的女人,到底是否是沈青溯的生母?沈长离心里到底又是如何想的?真喜欢,为何要让她住在这般荒僻的地方,他又真打算把这样一个身份这般微妙的人立为皇后?
这么多年,沈长离表面功夫一直做的很好。
他没有像天阙那般,因为专情甘木被诟病。雨露均沾,但是也不沉溺美色,除去子嗣不多,都做的无可指摘。
沈长离今日确实有些失控,宴席上喝的略微多了些,他许多年没有喝过酒了,竟然有些微醺。
他预备去见白茸,嗅到自己身上酒气,眉头已经皱起来了,感觉额角又有些生疼,索性先不走了,在亭子暂且落脚。他问镜山赤音:“你有什么要说的?”
镜山赤音立于他身侧,略微落后一些的位置。
如今正在打仗,镜山家负责后勤和守备,来王都的也日渐频繁。
镜山赤音的父王老镜山王身体抱恙。她继任父王位置,成为下一任的镜山王,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都是最合适的。
她说:“最近,镜山挖出了一块龙泉秘矿,臣父王亲自看过,相当适合练剑,因为灼霜已经化灵。我在想,是否要用这块秘铁,给陛下冶制一柄新剑?”
沈长离从五岁边开始习剑,他嗜好不多,剑便是其中一个。
他从前的本命剑灼霜已经化灵,修成了人形,与他分离的事情,他身旁近臣都知晓。
“不必了。”沈长离说,却没有多加解释为何不必。
镜山赤音顿了片刻,语气中满是遗憾:“陛下不再握剑,真是可惜了。”
她叫侍从端上一个细长的剑匣:“那陛下看看,这柄剑如何?”
“小殿下生辰马上要到了,听闻他最近开蒙,已经修行了,臣父王便专给小殿下冶造了一柄新剑。”
镜山赤音的父亲镜山空野是一流的锻造师,妖界许知名的神兵利刃都是出自他手。
沈青溯最近确实在寻剑,他还不到可以去剑阁寻灵剑的年龄,但是最近已经对武器很感兴趣了。
男人眼尾扫过那剑匣,倒是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似笑非笑说:“你倒是对宫中事情知晓许多。”
因为皮肤白容易上色,他微醺的时候,这双眼撩起,俯看人时,就多了一点含而不露的多情缠绵的味道。
“溯溯最近可还好?”镜山赤音合上剑匣,也笑着说,“前段时间臣家中事情繁多,许久没见他,想念得很。他最近长高了吗?吃饭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挑食?”
一阵夹着雪的冬风旋过,众人眼前似乎都一花,闻到了一点清淡的香。
沈长离睁开了眼,看向不远处,竟见那假山后的雪松下,亭亭立着一个俏丽的人影,他朝思暮想的人。
第一瞬,他几乎以为又是幻觉,白茸怎么会愿意出门来见他?
下一瞬,风雪过去。
白茸远远站在树下站着,看向这边,唇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身姿袅娜纤弱,裹厚厚的银狐裘,雪白的面容,饱满嫣红的唇,乌黑的发被风卷起一缕,吹到了尖俏的脸孔上。
同一时间,镜山赤音也看到了她。
她与从前模样几乎没有变化,只是或许因为拿回了自己的仙骨,更显袅娜妙丽,比起从前模样更美了三分。
沈长离坐直了身子,心下一沉。他没想到,竟恰好在这个不巧的场合遇到了她。
白茸带着侍女,走近了几步,看着那个剑匣,柔和地说:“是把好剑,不如留下让小殿下试试,若是喜欢,便给他用作佩剑吧。”
她对镜山赤音竟然丝毫没有排斥。甚至表现的比待他还要热络几分。
镜山赤音脸色很奇怪。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白茸,她对她这样的态度更是奇怪。
因为现在是仙体,她可以感受到。白茸修为涨了许多,甚至让她有几分摸不透深浅的意思,如今,真要动起手来,她不一定是白茸的对手……不可能再像以前在凡间那般单方面的羞辱。
况且,若是被沈青溯和沈长离知道了……她只能强行忍住厌恶,勉强朝她一笑。
撞上沈长离视线后,镜山赤音很自觉告辞:“那臣先告退了。”
沈长离颔首:“你去。”
他想与白茸一起用膳。
眼下风雪小了,雪色正佳,正是赏雪的好时候,在雪亭中赏雪用膳,也不失为一种趣味。
他视线停留在她娇美的面容上,白茸却没有看他。
她朝着镜山赤音走了几步:“今日,我正巧还未用午膳,镜山姑娘若是也没有用,是否要一起?”
沈长离面容沉了下去,只是,白茸丝毫不退却,只当没看到他的表情。
镜山赤音勉强露了个笑,她心高气傲,在自己地盘上,定不可能退却。
一顿午膳味同嚼蜡,沈长离压根没动筷子,只喝了两盏梅花酿。那双狭长上扬的眼,毫不遮掩地,盯着她。
白茸宛如视而不见。
她换了筷子,亲自给赤音布菜:“这一道糖酥味道不错。”
两人挨得很近。
赤音唇动了动,一道单独传音落入白茸耳中:“从前我毁了你的脸,你若是还记恨,尽管报复我。不要对陛下和小殿下做什么。”
白茸只是静静看着她,她想了半天,才回忆起来,她指的是在狐山的时候,她几乎毁了她半张脸。她倏尔又笑了:“若是真毁了,倒是也不错。”
她很想知道,面对面目狼藉的她,沈长离是否还会有兴致。
是否就可以还她自由了。
“我也不想报复任何人。”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一顿漫长的午膳终于用完了。
镜山赤音告退了。
沈长离屏退了四周侍卫,她净手漱口后,慢条斯理压好裙子,起身要走,全程对他视若无物。
她纤细的手腕被那一只修长的大手扣住:“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将一缕不听话的黑发掖到耳后,平心气静说:“给你们创造一些相处机会。”
“陛下这般寡言傲慢,是没法讨女人喜欢的。”
沈长离狭长的眼看向她,他凌厉而薄的眼皮垂下时,与平日模样更像,他沉默看着她。
他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来弥补方才。”
方才是他不对。
白茸垂了眼,似笑非笑说:“陛下怎么会有错的时候呢?”
察觉到握着手腕的大手力道显然加重,她微微一抿嫣红的唇:“那我若是说,要你杀了她,你舍得吗?”
大殿内似乎都沉寂了下来。
“不愿意杀?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她要甩开他的手。
却没成功。
他凑近了些,朱红冰凉的柱子烙疼了她背脊。
她抬眸便能看到男人浓长的眼睫和乌润的眼。
沈长离的声音响起:“需要一些时间。”
“什么时间?”
他低声解释:“需要待我处理好镜山内务。”
镜山赤音,早早便已经在他预备要杀的名单上了。只是,现在正在双方交战的特殊时候,镜山赤音身份特殊,若是要杀她,定然会带来镜山动乱,需要筹谋。沈青溯如今年幼力弱,他需要提前给他清除这些障碍,把事情都料理好,方才可以放心离去。
因为镜山赤音的身份才不杀她?
白茸唇僵硬弯起:“你与她的情分就这样的浅薄?”
她只觉得背脊发寒。
不过,以他这般凉薄寡情的性格,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我不要之后,我就要现在,立刻,明天。”她笑着说。
他乌润的眼沉沉看着她,眼底似笼回了那一晚的大雾:“白茸,你到底想如何?”
“不杀也可以。”她说,“那陛下便明媒正娶她,与她完婚,让她陪着你吧。”
冬雪又开始轻柔飞旋,越下越大,方才那一点忽然而知的晴天消失了。晴天总是少的,冬日里这样的风雪,隐晦连绵的雨天才是常态。
沈长离说:“你在怨我。”
“白茸,你到底要我如何做,我们才可以回到以前?”
看来他是真的醉了。会觉得自己错了,会用这样的低姿态来恳求。
白茸摇头。
她说:“溯溯若是有个弟弟妹妹,在宫中也不会再那么寂寞,你的压力也不会这么大。”
这段时间,白茸闲着无聊的时候,听石榴说了不少关于沈长离的事情。也约莫知道了一些,沈长离家族的事情,他的家族很古老,和天阙约莫是一样的品种,如今传承传到他的时候,族人都已经陨落了,那么作为最后一个族人,开枝散叶,多多生几条小龙,也是应该的。她还知道,镜山家族确实一直想要把镜山赤音嫁给他,生一个有龙鸾血统的后裔,赤音自己也愿意,那么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确实不像撒气的模样,瞳孔明澈,唇嫣红嫣红的,吐气如兰。
以两人现在这样的姿势,他几乎把她扣在了自己怀里。
沈长离低了眼,那一点酒意似乎发酵开了,让他素来清醒的脑子也发起了昏沉,男人眼底浮现了一点淡淡的笑意,声音也随着变了,低低的,有一点醉酒的哑:“努努力,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想给溯溯添一个弟弟妹妹,现在也不迟,他从前倒是没想过要再要一个孩子。
他倒是很早就知道白茸喜欢小孩。
这样日日不见面,不让他近身半分,他也没有努力的地方。
她笑:“既是如此,你为何不答应娶镜山赤音。”
只听到外头风雪呼啸渐盛的声音。
“陛下谁都可以,镜山赤音既喜欢你,家室地位又都合适,为何不成人之美?”她说。
方才那一点笑意,像是冰一样,在他瞳孔深处凝结,又飞快碎裂。
他彻底清醒了过来。为他方才的自取其辱感到白
他凝着她的眼,“白茸,你在开玩笑?”
会有女人,愿意见到自己夫君娶其他女人?与其他女人孕育孩子?
白茸不做声,只是淡淡看向远方。
风雪呼啸。
他瞳孔浮现了那一道淡淡的血红,一字一顿:“你若是想,我确实可以。”
他唇一扬,也笑:“只是,若是她怀孕了,该怎么办?我与她睡一两次,她或许就怀孕了,她背后有镜山鸾鸟家,生了名正言顺的孩子,溯溯又该怎么办?”
白茸不在意他,她也不在乎她自己唯一的孩子吗?
男人面容犹带着笑,袖下手背上,因为用力,已经鼓起了可怕的青筋。
白茸没有回答,她垂下眼,神情恢复了疏离的淡漠,她转身,毫不犹豫离开了。
……
入冬之后,魔昙地温度也开始降了。
初雪这一日,只见满地银白盖住了赤红的焦土,只是,远目那一座宏伟的宫阙,宫阙前的是一池正在翻腾的岩浆,颜色似血。
一个高挑艳丽的黑衣女人在侍从的陪伴下走了出宫门。
她淡淡看着,侍从将几具新死的,还柔软着,怒目圆睁的尸体投入了翻滚的岩浆之中,面无表情,丝毫没有多少反应。
不远处,风滚起了烟尘,一个男人从荒原赶来。
阴山九郁顿住了脚步,视线落到那一个正在翻滚冒泡的血池之上,又望向那个女人,下意识皱了皱眉。
楚挽璃抬眸看他,笑着说:“第一次真实见面,久仰。”
他不喜欢这女人,只是简单回了个礼。
男人下了马,从包袱中去除了一个剑匣,剑匣中是一柄光华四溢的剑,他拱手说:“道君大人委托之物。今日按约,带来给你过目。”
沉睡了几百年后,剑鞘已经腐朽了,但是其中的神兵利刃丝毫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
楚挽璃眯着眼,伸出一根雪白的手指。
她想去碰那剑。
可是,没等她手指碰上,那一柄剑,剑身竟然发出了微微的光芒。随即,竟然·1像是灼烫一样,在她雪白的手指上留下了一道痕迹,几乎把她半根手指都灼成了焦黑。
阴山九郁提醒:“小心。这会扩散。”
楚挽璃冷笑,她倒是不在意那伤口,索性直接把那一根手指砍了,左右魔躯复生快,没几分钟,她的食指又开始重新生出新的血肉。
阴山九郁屏住了呼吸,纵然早早听说魔族有这样的本事,第一次亲眼所见,到底还是觉得诧异。
当年,姓沈的用一片已经死掉了护心鳞,把她当成傻子一般戏弄。
看完剑,她又盯着阴山九郁看了半晌,倏尔伸出手,掐住阴山九郁的下颌,把他拉近,仔细端详,轻笑着说:“你倒是生得也不错,与他生得有几分像。”
九郁皱眉,打开了她那只手。
他内心极其厌恶别人将他与沈长离放在一起比较,尤其当这评价来自女人时。
“魔君在何处?为何只有你。”九郁问。
楚挽璃已经松手了:“那魔头已被我炼成了傀儡。”
“你是否想看看?”
周围侍从噤若寒蝉,竟然没有任何妖魔敢反驳她的话,阴山九郁早早听说这个女人如今的地位,没想到,现状竟然是比传闻还要夸张、
“倒是你,蛊虫是否已经送到了?”
阴山九郁停顿了一瞬:“时间不够,只送入了一只。”
楚挽璃皱眉。
这玉蠹蛊珍贵且特殊,当完全种入人体时,可以将人腐蚀成一个空壳,之后,她的灵魂便可以用蛊的力量进入躯壳,不留痕迹地,完美融入新躯壳,在不知不觉中取代那个原本的人。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倒是明白了,你们家族是如何被剿灭的。”
他顿住脚步,冷冷说:“你一个以色事人,借此上位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来评价我的家族?”
楚挽璃听了这话,倒是也不生气,只是咯咯一笑。
她顿住了脚步,陡然解开了身上斗篷,黑袍就这样在她眼前褪下。
阴山九郁瞳孔扩大,甚至后退了几步,震惊到瞠目结舌的地步。
那斗篷之下,不是女子白皙曼妙的躯体。
目之所及,都是虫孑,密密麻麻的虫孑,布满了每一寸肌肤,甚至看不出肌肤原本的颜色。
“他用我来炼蛊,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楚挽璃笑,“我命不该绝。”
她原本就是绝对的天才,根骨绝佳,只是从前心思没有用在修炼上。
楚挽璃发现了。
她确实命不当绝,当年,以沈长离的修为,给了她当胸一剑,直接震碎了内丹,甚至还将她尸体焚毁后,她还是活下来了,灵魂在复活为魔。
如今她已是魔躯,这些曾吞噬她血肉的蛊虫,如今都成了她最得心应手的武器,玉蠹蛊,便是她如今掌控的三大蛊虫之一。
见他咬牙沉默了。
她笑着在那血池便站定,欣赏着池内盛况:“不过,与他斗,你失败了,也情有可原。你能保全这些部族,倒是也厉害。”
他胃部一阵翻涌,完全没有听她说话的意愿。
他强忍着胃部恶心,低声而快速地说:“既然蛊虫不全,那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或者换个人……”
不等他说完。
楚挽璃笑着说:“自然也有办法。谁说蛊虫不全便不可以操纵,只是……更麻烦一些罢了。”
“你去告诉道君,事成之后,我要九重霄化露池内那一池荷花,以及……”她声音逐步阴沉,“那条龙的,龙心和龙骨。
剔骨剥皮之恨,也不过如此了。
“荷花?你要化露池荷花做什么?”
楚挽璃一拍手。
供奉在大殿正中那一朵菡萏朝她飞来。
那一朵洁白的莲花中,生着三颗翠绿的莲子,如今上头的神光丝毫没有消退。
她的蛊,对甘木神女放置在摩洛河的莲子毫无用处。
一直到现在,她都无法完全破解,那莲花中到底封印了什么。
阴山九郁正在看着那莲子,掩盖去了神情。
他从莲子上嗅到了一丝熟悉不过的气息,绝对不可能认错。
为何神女会将她的本命法器投入这里?
他心中浮现惊涛骇浪,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
“可以,我会将条件告诉道君。如今战况紧急,还望早日复命。”他朝楚挽璃一拱手,“那某便先走了。”
“还有,剑。留下。”楚挽璃涂着蔻丹的鲜红手指,随意点了点那一柄剑鞘。
“不行。”他迟疑了半晌,拒绝道,“你拿着,也没有半分用处。况且,此事事关重大,我无法做主。”
此剑是沈长离是剑修时所锻,残余着仙灵之气,并且用的他的护心,除去主人之外,旁人根本无法驾驭甚至触碰,遑论魔。
“你未完成约定,将玉蠹蛊完全种入,便已是失职,如今还想与我讨价还价?”她只觉得好笑。
到底是没法做主,还是他自己不想做主,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话没必要说透,她也不是此前那个愚蠢到什么都说出来的小女孩了,这些话,说出来三分敲打便好。
果然,阴山九郁不做声了。
“左右最后还是需要把剑给我。”楚挽璃懒懒说,“你若是怕现在给回去不好交差,我可以给你一把。”
她一击掌,两个高大的侍卫上前,捧出一个剑匣,里头是一柄几乎一模一样的龙鳞剑。
阴山九郁沉默了许久,点头。
他拿起那个剑匣,再度化回了原身,不久,便消失在了雪地中。
大地又恢复了寂寥。
楚挽璃看着周围焦黑的土地和翻滚的岩浆,她喜好热闹与游玩,如今,对这样寂寥的日子,倒也开开始习惯了起来,数百年前,她从未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入这般地步,
她试图用自己的灵力去捕获那一朵荷花,却依旧失败了。
她试过了无数办法,但是依旧无法破解施展在这一朵荷花上的咒缚。她想,最近的局势,对她而言,或许这是一场百年难得的机缘。把握好了,她才可以离开这里报仇。
她心中陡然浮现一道苍老的声音:“许多年前,已有得窥天命者,此番,你不能大意。最好不要信任此人。”
楚挽璃冷笑:“我有自己的判断力和做事方法,当年,我听信你的话,方才落到如此田地,再来一次,你觉得我还会再听你放屁,上一模一样的当吗?”
那声音坚持:“当时,我的话并没有错,只是不巧选错了人而已。”
不应选白茸,而应选另外的人替代她祭祀。
他们没想到,白茸死后,沈长离行为竟然会癫狂至此,从而直接改写了无数人的命运。
他们也没想到,一个看似平凡的小女修,背后竟然会有这样复杂的因果。
……
妖宫中。
返魂香一燃起,周围场景亦真亦幻,又变化了,倒像是起了一遭湿润润雾气,周围场景不住变化。
沈长离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彻底依赖上返魂香的。
那一日白茸离开后,他召了宣阳,与他一起喝完了几坛酒,一直到酩酊大醉的程度。
返魂香是他受到了婆娑幻境的启发,让巫医用桫椤木,兼多种药物调制出来的幻香,
那一日后,他白日喝过几次酒,用酒与政务麻痹自己。夜间,却开始不知不觉,用返魂香越发频繁。
臣子没有任何人发觉他的异常,只觉得他依旧是英明神武,勤勉聪慧的妖主。
与九重霄的战事正在稳步推进,捷报频传,妖界境内治理也欣欣向荣。
只有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宣阳,察觉到了他衰弱的身体与精神。
沈长离站定后,一看周围环境。
这是数百前,在凡尘的青岚宗。
他看到自己一身青衣,胸口绘制着青岚宗的徽章,灼霜依旧好好插在剑鞘之中。
那时,他还是青岚宗的剑修。
那时,一切都没有发生。
沈长离记忆力很好,他记得,白茸那会儿住在丹阳峰。
只是那时候,他从未下过葭月台,去丹阳峰见过她。
想到这里,他已经御剑下了山。
远远便见一圈人,不知在吵闹什么。
他心忽然一沉,看到了这个梦境的她。
入门不久,可怜兮兮的她,正花着一张脸,穿着破旧的弟子服,周围几个大弟子满脸嘲讽,其中一个拎着一把长剑,在她面前晃动,笑嘻嘻说,说她能行的话就自己来抢回来,说她不配那么好的剑,不行就叫声哥哥,他可以考虑把剑给她。
青岚宗是个实力为尊的地方,只凭实力说话,弟子之间,除去楚挽璃那般的修仙世家,俗家身份都不算什么,大弟子欺压小弟子,都是常事。
被人群环绕的白茸也看到了他,她看向他的时候,眼里含着眼泪,还是倔强地偏过脸不看他,想强撑着站起来。
这样的眼神,他实在是太熟悉。几百年里。他见过太多次,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沈师兄?”那几个小弟子见到他,都毕恭毕敬,迅速换了一张脸孔。
他们不知道沈师兄怎么在这种时候下了葭月台,还来了丹阳峰。
白茸见到是他,强忍着眼泪,她抹了一把眼泪,偏过脸去。
漆灵山之后,他莫名其妙,便一直装作不认识她,她委屈又难过,也只能认了,再也不对任何说起他们的关系。
周身几个的弟子已经被他周身漾起的剑气波及,沈长离没抽剑,那方才说话的弟子撞见他冰冷的瞳孔,想起上一次,那一只死在沈长离手中,血管中的血都结了冰的妖,吓得几乎尿裤子,一头撞在了一旁石头上,把自己撞落了几颗牙齿,满脸是血的道歉。
“够,够了。”她被吓了一跳。
他抽掉了她怀中的剑,用暗劲拿了那人一只手,打横抱起她,走了。
白茸含着眼泪,睁大了眼:“我的剑……”
“破铜烂铁。”他说,“不适合你。”
他耐心说:“等等,我给你寻一把合适的。”
“你……”她被他这样抱着,憋红了脸,不知道到底该叫他阿玉还是沈长离。
所以,他之前,是在装不记得欺负她吗?
沈长离好似明白她心中在想什么事情一般。
“我不是在装,是确实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他说,“以后,你叫我沈长离这个名字便好。”
她憋红了脸,低低哦了一声:“谢谢你,只是,我还要回去。”
“明日开始,你不住这里了,东西都扔了。我给你重新买。”
“那我住哪?”
“葭月台。”
白茸说:“我才不要跟你住。”
她抹了一把眼泪:“你去找你的小师妹去。你不是都已经不认识我了?我以为你在外受苦,但是你在这里过得这样好,还在外头藏了一个那样漂亮的小师妹。”
这算什么?她一直以为,她是他在心里唯一的一个,走到哪里都是唯一的。
“漆灵山之事你是否忘了?”他静静看了她几秒。
那件事情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过,按理说,之后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娶她。
“我需要为你化气,否则,你迟早会爆体而亡。”
白茸脸通红,又开始发热,想起那件事情后,她不再那样抗拒了。
沈长离重新牵着她的手,然后再也没松开了。
白茸搬去了葭月台,楚挽璃知道后,大吵大闹了几次,只是毫无效果,他给葭月台设了禁令,楚挽璃再也无法靠近。
他把之前那个弟子的手扔给了楚挽璃,清楚明白地告诉她,若是她再接近白茸,之后下一个或许就会是她。
过了一段时日,那场记忆里的花灯会也如约而至。
沈长离问她,是否觉得无聊,要下山玩玩。
这段时间,他们已经飞速熟悉了起来,白茸已经对他恢复了大半曾经的依赖和信任。
白茸眼睛亮亮的,像个小动物一样,立马点头:“我想去。”
两人都换了凡间的衣物,沈长离带她逛灯会。她第一次下山来,看哪里都新鲜雀跃。
一切都按照记忆中,他想要的方向在发展,他做出了完全不一样的选择。
一路上,他的眼睛没从她身上挪开。
还才十八岁的白茸,双颊还残余着婴儿肥,经常会偷偷看他,抬头撞上他眼神的时候,因为男人不曾移开,过于赤裸直接的眼神,她瓷白的面颊上便会泛起两朵红晕,不好意思又害臊地低头。
沈长离想,从前,她就一直是跟在他身后,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的吗?
白茸很快地原谅,并且不计较他在漆灵山遇见时不记得她的事情了。
因为得知他失忆,他坦诚地告诉她,失忆是不得为之,他有暂时不能说的理由,等他之后处理好了这件事,会再告诉她失忆的原因。他和楚挽璃只是师兄妹的。
白茸显而易见很难受,只是思考了几日后,她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选择了相信他。
毕竟,她不记打,只记吃,又爱他。
十八岁的白茸实在是很好哄,也很容易原谅他,说几句好听的话,她笑意就从弯弯的眉眼一直渗透到双颊的酒窝里。
花灯会人很多,他袖下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指洁白细腻,像是一尾鱼,被他握在手里时就要滑走,最终,却还是被稳稳捏住了。
若是,在青州的时候,一切可以按照这样的轨道发展下去。他若是可以少几分傲慢,多一些坦诚。
可是,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他给她赢了最大最漂亮的那盏兔子花灯。吃了元宵,吃了凉饮,又买了一对新的傩面。
他给她做好一切,也掌控她的一切,心甘情愿,乐此不疲。
“我只有过你,从来没有别人。你也不要再把我推给别人,好吗?”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低声喃喃说。
“绒绒,嫁给我吧,与我在一起一辈子。”在焰火爆炸的最后一瞬,白茸听到他声音。
“好。”
她已经被他抱起,抵在了一旁的红墙上,揭开她的面具。
沈桓玉从前怎么不这么做呢。或许怕吓到了她,或觉得来日方长,不缺这一点时候。
都是那样年轻气盛的年龄,沈府后院,白家的帐幕中……还有许多地方,发生过什么他都不记得,有时候想想这些画面,可以将他折磨得痛苦不堪,只是,无论如何,他脑中记忆都是一片空白。那些回忆永远丢失了,再也不可能恢复了,沈桓玉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幻境实在太幸福,分明知道是幻境,他却依旧任由心魔滋长,一直沉溺在这个明知是虚幻的世界里。
现实的她。
虚幻的她。
现实见到冷淡如冰的她,和梦中对他满是爱意的她,两者合二为一,反复告诉着他,是曾经的他,亲手,一点点,完全葬送了她对他全部的爱。
破除迷障,只有一个办法。
“哥哥,你要杀我吗?”她眼中满是泪水。
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扣在她纤细雪腻的脖颈上,只要这双手稍微用力,便可以掐死,或者更干脆一些,便可以彻底拧断她的脖颈。
只是,他做不到。
沈长离心中也很清楚,他做不到,几百年前便是如此。
他像是被施展了某种奇怪的咒,最开始,他怀疑自己被下了蛊,他始终无法做到下手杀她。
他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很小的时候就杀人如麻,死在他剑下的亡魂无数,有坏人,自然也有无数枉死的冤魂。
那一柱子香终于燃尽了。
卧榻上的男人重新睁开了眼。身边依旧是一片萧索的清冷。
*
过了几日,白茸第一次,竟然主动去了他的寝宫寻他。
白茸从未来过正殿,完全不认识路,只能问了问大殿门口的守卫,那守卫叫了内侍,沈长离身边的内侍自然认识她,立马忙不迭把她请了进去。
分明是正午时分,殿内悄寂无声。
光线昏暗,盘龙柱上的朱漆竟也似一种暗沉的血色。
她走进去时,甚至有种错觉,觉得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坟茔。
那男人独自端坐在高台上,正在翻阅折子。
白茸走到他身侧时,他的手臂顿了顿,方才停下。
“沈青溯身上的寒毒时因我而起。”她说。
一饮一啄,都是因果。
之前她想杀了这孩子,却没想到,会在他身上残余这样的毒,这是她最后一桩放不下的心事,若是不解决,她不会心安。
“我已经给他调配了解药。”男人眼睫低垂,没看他。
“是那种溯溯一月一喝的药吗?”白茸说。
“有无根治办法?”
他手臂顿了一瞬,说:“若是你与我再有孩子。用他同胞兄弟的心头血,可以跟治。”
白茸垂下眼。
沈长离对她的态度也没有意外。
“还有一法,需要一株传说中的仙草。”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寻,却一直没有找到。
一旁侍从迅速从书架上取过一本书,翻到一页,指给白茸看。
她认真看了那一张图,又阅读完下面的小字:“我会想办法,去给他寻此草。”
仙莨草。
她默默在心中记住那方子和图。只是,以沈长离的能耐和权势,这么多年都没有寻到,她和他心里都知道,没必要对这草抱太大希望。
沈长离方才终于停了笔。
很少见,他坐着,白茸站着,她用这样俯视的视角看他。
“沈长离,这么多年,是你一直在给溯溯取血做药吗?”白茸问。
他胸膛宽阔坚实,胸口那一道伤口很是明显,是一直被钝器反复割开留下的一直未曾愈合的创口,沈长离从未对她提起过这件事情。
“我问过药膳房,溯溯吃的药方,需要的原料是什么。”
已经没有其他夔龙了。
沈长离见她看了他身上伤痕,方才嗯了一声,并未继续多说。他不习惯谈论自己的事情,他似乎从未对她提起,或是抱怨过自己的伤痛或是苦衷。
白茸恍然想起,自己似乎许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
沈长离比起从前变化了太多,骨架更加高大舒展了,眉目比起此前,也更为英俊成熟。人却消瘦了太多。
大殿青烟袅娜,分明还是白日,光晕却透不进来,男人披散着墨发,案几是没看完的折子,他那一身白衣,只是松松系了一道墨竹腰带,露着结实的胸口,以及胸口那一道深深的伤痕。从侧面看过去,他下颌清瘦,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比从前多了许多不同情绪。竟然有种糜艳堕落的漂亮。
从前的他,对自己要求严苛,凡事要做到尽善尽美,从来都是衣冠严整,何曾有过这般放浪形骸的时候。
白茸扫过那一道伤口,抿着唇,声音很轻:“我们早不可能了,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让这一切都结束吧,沈长离。”
“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怎么可能。”他回眸看她,淡薄的唇勾了一个淡淡的笑。
“白茸,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互相钦慕,有过婚约。漆灵山那一次前,都从未有过别人。”
“如今,我们已经成了婚。”
“有一个孩子。”
当这些完全没有刚发生,可能吗?
他凝着她,忽然又问:“白茸,你从前爱的真的是我吗?“
“是不是,你其实只是把我当成幻想,当成一个替身,一直在对着我,给别的男人哭坟呢?”他声音越发的轻。
不管是天阙,还是沈桓玉,白茸对他,真的有过任何感情吗?
“阴山九郁也是,也只是一个你寻找的拙劣的替代品吧。”
“我和他,又有什么不一样?”
他的状态明显不对。白茸抿唇,走近了几分,手指扣在他手腕上,想去听他的脉搏,只是,男人大手翻过,已经扣住了她的手拎起,没让她碰到他的脉搏。
白茸静静看了他几秒:“沈长离,你若是想做什么,便做吧,你满意了,就放我走。”
他也看着她,倏然低声说:“我不会再强迫你。”
他所谓的不强迫,只是指,不再对她使用暴力,或者说,不再把她当成一件玩物。而是开始把她当成一个有自主意识的人来对待了吗?
她说:“那便放我走。”
沈长离许久没有回话。
白茸不急不躁,只是安静跪坐在他眼前。
他们多久没有这样安宁坐在一起,好好看过对方了。
“你若是想回去云溪村看看,也可以。”他握住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若是想离开宫中,也可以,我叫溯溯陪你一起出去。”
因为知道白茸不喜他一起出行,他没提及自己。
云溪村那些小妖,他其实并没杀,而是把他们都留在了村中。这么多年,他偶尔会带沈青溯回去住住。
听到沈长离提及云溪村,那些久远模糊的记忆,开始在她脑海中翻腾。
她脸色开始泛白,一阵阵觉得胸口难受,都被强行压抑住,勉强维持住了表情。
“从前,其实我也一直是这样。”他说,“只是,你以为的沈桓玉,就真的是他从前的样子吗?”
“白茸,我确实失忆了。”
“只是,却从未服用过改变性情的药物。我,还是我。一直便是如此。”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可以模拟出自己的想法。
他既爱她,想要她开心,那自然会扮演出她喜欢的模样,很自觉地将自己不断往她喜欢的性子上塑造,因此,才早就了那样的沈桓玉。
或许,真实的沈桓玉只是一个不存在的虚幻的影子。
他说话极端残忍,想要彻底毁掉她心中,对这一份感情最后的眷恋。
不知从哪个缝隙吹入的风,吹动他墨黑的发和白色衣裳,像是一副沉寂幽暗的水墨画,他确实生一副顶尖的皮囊,随着神态变化,将冷漠傲慢和风流多情结合得天衣无缝。
那些千变万化的样子,都是他真实的面孔。
她既然爱曾经的沈桓玉,为何不能爱真实的他?
或许因为奇特的成长环境,她觉得他更像是一只浑身长满了尖刺,某种未开人伦的野兽,只有一颗野兽的心,完全不会卸下防御,与人亲密。
就像沈长离无法理解,她与亲朋好友的感情。只会讲这些作为拿捏她的话柄。
真实的他便是如此,冷漠嶙峋,满身是刺,完全不会爱人。
“你如何可以放我走?”她最后一次问这个问题,语气很轻,“我说的,是放我自由。”而不是再安排铺天盖地监视的探子。
长久的沉寂后。
沈长离说:“你不能再像是这样,与我一直分居。”
“若是你愿意,与我重新在一起。”
“我可以接受,你暂时离开。”
“我可以放你走。”
她安静坐着,眉目笼着一层雾。
“好。”她轻声说。
男人瞳孔略微扩大,竟似乎怀疑起了自己耳朵。
旋即,他身体比思维快,已经伸手将她笼入了怀中,唇贴得很近,提醒说:“白茸,你懂我的意思吗?”
做他妻子的意思。
怀中女人身躯温软,她没有反抗,竟然乖顺,主动朝他张开了唇。
沈长离先是一怔,他浑身血液似乎都涌动了起来,男人坚实的双臂用力,将她揉入怀中。他的唇已迅速贴了上去。
这么多年,竟是他第一次,真实体会到了灵肉结合的快乐,而非单方面的强迫与受生理的驱使。没过多久,他袖内一截修长小臂上已经不自觉浮现了银鳞,自然而然弥漫的幽淡气息,已经开始在殿内弥漫。
沈长离的右手修长宽大,因为常年握剑,生着硬硬的茧子,摩在肌肤上有些异样的感受。她眼睫眨了眨,问他:“你不用剑了?”
他方松开她,嗯了声:“我已经放了灼霜自由。”
“这种关键情报,可以告诉我?”白茸说。
沈长离显然不觉得有什么不行。他已经再度俯首。
奏折和军书都被他从案几上掀了下去,洒乱了一地,他甚至都没有在意。
这样的感受对白茸也陌生,沈长离从前从未这样吻过她。不过,也不是沈桓玉对她的态度,要更强势主动。
一直过了许久,他的唇方才离开,只是手指还停留在她的双颊上,露了一个很轻而好看的笑,转瞬即逝,很快便消失了。
男人将她更深地抱在自己怀中:“亲一下,最多只能换两月。”
目前,两月是他可以接受的极限了。
见她没有反对,他心神不自觉一漾,又把她抱紧。白茸顿了顿,竟然伸出了柔软的手臂,也试着环住了他窄瘦的腰。
乱无可乱。
他没有继续,只是把她抱在怀里,靠亲吻缓解,强行压抑自己。
白茸有些不解,仰脸看着他。
“第一次,算了。”他捏了捏她圆润的耳朵,声音还有些哑,“我不想你走那么久。
毕竟,是要拿她离开他的时间换的。
白茸低垂了眼,一句话也没说。
时过境迁,她心中的第一反应,竟是他竟然还会有尊重她的意志,遵守与她的约定的时候?
这样的反应,让她从心底感受到荒谬可笑。
白茸依偎在他怀中,帮他捡起了方才没有看完的折子,他下颌抵在她乌黑柔软的发顶。
这一刻,他竟感受到了圆满,安稳宁静,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爱恨情仇,在这一瞬,仿佛都得到了释怀。甚至有一瞬,想到了未来。
白茸眉眼很安静。从前他用她,用其他女人发泄时,也可以很亲密。但是下了榻后,他绝少会与人这样用这样亲密的姿态相处。等明日,平息之后,再是如何,她也不想再管。
从前沈桓玉很喜欢抱她,少年在外时,看起来早熟冷傲矜持,独处时,他却喜欢用耳鬓厮磨的姿态来表示亲近,亲近而不狎昵的距离,只是很单纯的彰显亲密的肌肤接触,他都喜欢。
放开她的唇后,他抱着她,在她耳垂不轻不重咬了一下,留下了一个齿痕。克制着想用印记,在她全身每一个角落,彰显他对自己配偶的所有权的本能。
待他终于平复之后。
白茸在他怀中,仰起脸,静静看着他。
她瞳孔像是漆黑的明珠,唇被润泽得通红,呼吸却依旧如常,甚至没有乱一分。
不似活人,不是从前那个会脸红会嫉妒会雀跃的,鲜活的恋人。更像一具没有人气与灵魂的人偶,或是神女祠堂中高悬的,悲悯慈悲的神像。
她淡淡问:“够了吗?”
“我要回人间去。沈长离,放我走。”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白茸要回人间。
人间。这个词对他们而言, 都已经很是陌生了,恍如隔世。
“太远了。“沈长离拥着她,对她冷淡的眼神和抗拒的身体视而不见。
仿佛两人之间的感情从来都没有过裂缝。依旧是一对新婚的恩爱夫妇。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又问。
这句话, 让她依稀想起许多年前, 每一次他走的时候。似乎都是她在眼巴巴问, 你要走多久, 什么时候可以回来,记得要给我写信呀。
白茸说:“不知道。”
说这句话时, 她没有回避沈长离的眼神。也没有什么好回避的。
“两个月?”过了片刻,他低声说,“到时候,我带溯溯去接你。”
白茸无动于衷。
她瞳孔很黑,从前鹿一般纯净的乌黑, 现在,她的眼神像是一汪不再流动的死水, 死气沉沉, 读不出任何情绪。
“半年?”他的唇线绷直,缓缓说。
沈长离握住了她的手指。他的手长而有力, 用力收紧时, 指腹那一层熟悉的硬茧, 会磨得她细嫩的手指些许生疼。
“一年。”
一年已经是他可以忍受的极限了。
沈长离没想到,孩子都有了, 他竟头一次体会到了这样异样的感觉。每一日, 都迫切地想要见她,想要她陪在身边。
白茸依旧没有回答。
她维持着跪坐的姿势。风吹过空旷的大殿, 呼啸声如泣如诉。
“若是你不愿意让我走,也可以。”她无波无澜说。
沈长离想要她留下, 她就留下。
他想要她的身体,他已经成功了。她跑不掉,用任何办法,终究都无法翻出他的掌心。
况且,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生生死死。她也已经累了,不想再抗争下去了,沈长离愿意如何,就如何吧。
沈长离双臂收拢,将她圈在怀中,下颌抵在了她乌黑的发顶上。
白茸说要去人间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沈长离不再提,白茸也不再提。
翌日,他便叫人来给她换了住处。叫她搬去紫宸殿,与他住在一起。
白茸不拒绝,不抵抗,安安静静,任由摆布。
只是,自那一日开始,她再也不开口说话了。
她不出门,不说话,也不用膳。
膳食房换了许多次食谱,她依旧什么也不吃。左右她已辟谷,不用膳,也死不了。
她对一切事情都已经失去了兴趣,曾经她喜欢阅读游记,做一做手工,现在也都不做了。
沈长离记得她喜欢花和草药,他在宫中给她专辟了园子,园内满是奇珍异草,各色仙葩,他甚至还在宫中引水,专为她开辟出了一个池子,与仙界的化露池一模一样,里面甚至都种满了露莲。露莲极为娇贵。只有在九重霄的无尘水中才可以生长。
他依着她的喜好,将宫殿从头到尾重新装潢了一遍,一切都按她曾在九重霄的住处来。
沈长离邀她去赏荷。
可是,她甚至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沈长离每日都会来与她说话。
他原本也不是话多的人,很寡言。很多时候,可以说的话无非就是自己今日做了什么。大部分时候,话题都会绕回沈青溯身上。他很少说到自己的事情,大抵也是知道她不爱听。
无论他说什么,白茸从不回复,只是安静听着。
她低垂着眉目,晚风吹过纱帐,帷幕翻卷,她清丽的眉眼若隐若现。
沈长离想起了曾在青州见过的神女祠,她此时神态,竟奇异地与独坐高台之上的神女重合。
他这一生很少后悔,也从不畏惧什么。可是,这一瞬,心中竟然沉了一瞬。
有一刻,他竟然开始奇异地希望,她可以像从前那般恨他。
至少,那时她的眼里是有他的。
白茸过得像是活死人,一具行尸走肉。
沈长离对她的□□做什么,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拒绝与他有任何精神与情绪上的交流。
时间就这样缓缓过去,冬去春来。
云霞遍天的一晚。
白茸察觉到他又来了,她依旧闭着眼。
她比起从前清减了太多,长长的黑发披到了脚踝,不施粉黛,只穿着一身白裳,浑身上下只有黑白二色,瞧着游离于世界之外。
沈长离将一物放在了她的卧榻上。
她缓缓睁了眼。
沈长离带来的,竟然是一只燕子纸鸢,竹篾架子打得漂亮扎实,鹅蛋青的丝绢面子,似曾相识。
她儿时,喜欢与姐妹一起在园子中放纸鸢,那时她最心爱的,就是一只手工制作的燕子纸鸢。
沈长离握住了她的左手,收在自己掌心。
“我从前一直以为,只要把这一根线牢牢握在手里。它去了哪里,无论飞多高,多远,都有回来的时候。”
这是他们曾约定过的暗语。
纸鸢飞出去再远,线依旧会在另一人的手里,永远纠缠,不止不休。
沈长离为什么会知道这陈年的暗语?
只是,一切都已经迟了。
她已经不再是那只纸鸢了,联系他们的那一条红线,已经早早断了,化为了灰烬,再也无法挽回。
她的手掌从他的手中滑落。
沈长离用视线描摹过她的面容,一点一点。
他不明白,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降落了。
他似是站起来了,声音嘶哑:“溯溯很想你,走之前,可以去见一次他吗?”
她的影子投射到地上,清辉满地。
沈青溯许久没有见过阿娘了,沈长离不允许他进紫宸宫,说是阿娘身体抱恙,不能见人,他一直担忧,甚至想办法去求医问药,叫石英给紫宸殿送去了好几个方子,只是也都是杳无音讯。
今夜石英却忽然匆忙赶来,叫他去收拾准备,晚上和阿娘一起用膳。
他第一反应就是惊喜,随后就是担忧,阿娘身体调养好了吗?
石英说是已经大好了,他方才放下大半颗心。
没等沈青溯高兴。
“她要走了。这是最后一顿饭。”男人清冷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他所有的想象,宛如半天云里一炸雷,炸得沈青溯头昏脑涨。
沈长离竟然也来了。
他爹爹的脸色完全看不出心情,沈长离也从不会安慰开导他。
沈青溯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低低嗯了声。
随着石英回了宫去收拾,准备晚膳。
他心情复杂地去赴宴,却没想到,这一顿宴席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他想,阿娘回宫那么久,他和阿爹阿娘,似乎还是第一次坐在一起用膳。沈青溯一会儿看看阿爹,一会儿看看阿娘。
他又想,阿娘清减了好多啊。
他就坐在白茸身边。
白茸没有吃多少,只是象征性动了动筷子,用茶润湿了唇。随后便安静地停了著,只是看着沈青溯吃。
一顿晚膳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再也拖无可拖。
侍者鱼贯而入,收拾好了宴席。
沈青溯不愿意走,还依偎在她身边。
白茸没有赶他走,她只是抬了眼,看向另一侧男人。
沈长离知道她的意思,这段时间,他看过太多她这样的眼神。
他沉默起身,也带走了侍从,将这偌大的宫殿留给了他们母子。
“阿娘,你还能原谅爹爹吗?”孩子的手很软,很干燥,说话也是软软,慢慢的。
沈青溯聪明早慧,这么久了,他心里也隐约知道,以前阿爹阿娘之间应发生过什么矛盾,方才闹到这般田地。
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旁敲侧击,问过宣阳,问过清霄,但是没有一个人告诉他,都说小孩不要管这些事情,他们自己会解决。
白茸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髻,轻轻摇头。
沈青溯长高得很快,小孩没有踏入过纷扰俗世,瞳孔很干净,还没有沾染过凡俗。
“那你可以不走吗?”他又小声问,又退了一步。
白茸将他搂在了怀中,半晌,方才柔声说:“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要过得快乐,平安。”
她说:“可以自由地飞,飞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这是她对他最大的期望。
希望他长大后,可以自由,快乐。
世上只有她会对他有这样的期待。
他也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祝愿。不要求他的优秀,拔群,而只是朴素地希望他幸福,快乐。
不知什么时候,沈青溯瞳孔已经积满了泪水,他咬着唇,强行压抑住自己的眼泪,不让阿娘看到。
为什么想要一个完整的家为什么会这么难。
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有阿娘的日子,虽然能见到她的日子不多,但是到底是个念想。每一次到了时候,爹爹都会亲自掌灯,送他去阿娘宫中,然后一直在外等到他出来,听他细细说,他们今日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零嘴,阿娘是如何考他学习,看他剑术的,爹爹虽然不说,但是这时心情总是很愉悦的。
这短短的一段时候,也是他心情最好,最快乐的时光。
“阿娘,你还会回来吗?”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男孩深琥珀色的漂亮眼睛里盈满了一层透明的水雾,泪珠挂在睫毛上,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用手背擦着眼。
她心中也弥漫起酸和痛苦的涩,将他抱在怀中:“你想哭便哭吧。”
不用在她面前逞强。
沈青溯知道,她已经不可能再改变主意了。
不多时,他的眼泪,已经把她衣襟都沾湿了。
*
白茸出发去人间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白茸醒得很早。
石榴和梨花也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原本她们见她搬去了紫宸殿,很为她高兴,却不料,只是过了短短数月,她竟然要被陛下打发出宫了。
这大概还是第一个被公然送出宫去的妃子。
作为她的侍女,两人心情都很惶恐,石榴给她梳头时,不小心手抖把簪子掉到了地上,那一根珍贵的珊瑚簪子就这样摔成了两截。吓得石榴立马跪下了。
“无碍的,这些都只是身外之物。”白茸扶她起来。
她声音很悦耳:“这一年,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我马上要走了,我妆奁中,那些饰品宝石都留给你们吧。你们打扮起来定然很漂亮。”
都是年轻的小姑娘,正是爱美的时候。
“这……这些太贵重了。”
她那样漂亮,但是从不打扮,从来都不施粉黛,那些珍贵的首饰她也从没有动过。
石榴拼命摇头,无功不受禄,她们哪里敢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直到她视线余光看到大殿门边,那一道修长的影子时,石榴打了个激灵,瞬间不敢再反驳,而是乖顺地谢赏。
沈长离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他一直默默站在那里,看着她。
看她温柔地朝着那两个侍女笑,再一次听到她轻言慢语的柔和音色。
已经过去多久了?她对他露出这般笑脸。
他心中甚至弥漫起某种扭曲阴骘的情绪。
为什么?
对这样卑贱的宫女,她都可以露出这般温柔甜蜜的微笑?
随着她离开的日子越近,他的情绪又开始日渐趋于不稳。那些曾经疯狂,可怖,扭曲,被他强行压制下去的念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已经开始重新变得越发扭曲而阴沉,浓云一般积压在他心中。
白茸略微一顿。
他今日竟然穿了一身胭脂虫红的长袍,墨黑的发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宛如用胭脂染出来的红,配上他玉白的肤色,越发显得眸光灿烈,眉目清辉,随着他完全成熟了,这已经是一张无可挑剔,英俊又冷漠的脸庞。
简直像是新郎的装束。
她本以为,沈长离不会那么简单放她走。
或是会极为不悦。
却不料,他如此大方而正常。
“走吧。”他说。
男人拉她上云舟,叫她坐在他身边。
天马速度很快。
从妖王宫出发,到通往人间的倒悬翠,一共花了三天。
白茸依旧安静沉默。
沈长离也不再像往日那般,找她说话,他恢复了往日的沉默。
在云舟上时,也只是简单拥着她,让她靠在他怀里,用他的灵力给她祛除高空的严寒。
飞马速度明显满了下来。
白茸掀开云舟的帘子,从窗口远目望去,远山云遮雾绕,离得越近,便能越发清晰地看到一抹苍翠。
“还有一个时辰,便到倒悬翠了。”沈长离说。
这个名字白茸记得。
好几百年前,九郁说要带她从这里回人间,只是最后不了了之。
她没想到,最后竟会是沈长离与她一起回到这里。
果然,过了一个时辰,云舟停了下来。
白茸先下了云舟。
她察觉到沈长离一直在看她,把视线忽略了过去、
得知沈长离来了。
掌管倒悬翠的城主木吉带着一干下属都赶来了,将这一处围绕得水泄不通。
“倒悬翠隘口一月一开。”城主很激动,脸上肥肉似乎都在一跳一跳,“本要等这月十五才能重开,既是陛下需要。臣用秘法,排除万难,也要在今日再打开一次碍口。”
沈长离在妖界是个不折不扣的传奇,他们这些武力不足的兽裔,谁不在心中暗中倾慕他。
他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忽然亲自造访倒悬翠。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龙皇,果不其然,只觉英气中夹着贵气,真正的让人难以逼视。
沈长离顿了许久,笑了笑,看向白茸:“好。”
“回头有重赏。”
城主激动得满面通红。
白茸站在不远处,神情宁静,只是看着远方藏在雾气中的山脉,似乎完全没有在乎他们的对话。
木吉本体是一只木妖,他果然卖力,不惜剜出自己的心头血,重新提前打开了倒悬翠。
那苍翠的树心吸饱了他的血,光晕大作,随着木吉施诀,那一道狭长的甬道,再一次被打开。
“去吧。”沈长离淡淡说。
她也不会对他有什么留恋,更不会有什么告别。
白茸站在隘口,却没有走。
他着看向她,不确定她的意思,眸光却逐渐变了。
“沈长离。”她说。
她叫了他的名字。
他已经几步上前,坚实的手臂拥住了她,将她紧紧带入怀中。
白茸低声说:“沈长离,你放过那只木妖吧。”
“他没做错什么。”
这城主只是想献个殷勤而已,谁知道会弄巧成拙,让他失去多挽留她几日的借口呢?待她走了,沈长离定然不会放过他。
沈长离的性格是极难揣测的,阴晴不定,又心口不一。伴君如伴虎,她很怜悯他身边的人。
他手臂一顿。
“嗯。”
他可以不杀那木妖。
他问:“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声音很低,说的很快。
“再见?”她缓了一瞬。
除此之外,她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对沈长离说的。
男人手臂似乎松了些力气。
再见。
这一个词,对他而言,似是一根救命稻草。
像是她对他的一个承诺。说明,她还会有回来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
“我要走了。”她说。
通道马上要关闭了,再不走就迟了。
她手心忽然被塞了冰冰凉凉的一物。
是一面袖珍的铜镜,只有巴掌大,手柄上满是繁复的夔状花纹。
“随身带着。”
他说:“你若是想见我,想与我说话,随时可以用这面镜子找到我。”
“我等你回来。”
她方才的举动,又勾起了他心中残存的一丝幻想。
琅嬛镜是成对的,另外一面镜子,在他手中。
除去对话外,琅嬛镜还有一个功效,手持对镜的情人,无论相隔多远,都可以感应到对方。
原本他不必用上琅嬛镜,龙类给伴侣的护心鳞,完全可以发挥这样的作用,让他时刻知晓她在何处,有没有危险,时刻可以与她心灵相通。可是,他已经没有可以给她的护心了。
她还没有离开,他症状已经又开始隐约发作了。夔龙很需要伴侣陪伴,上百年了,他一直强行压抑自己的本能欲望,在某些缺失得厉害的时候,他甚至会有种可怕的冲动,想化会原身,将她一口吞下,吃入腹中,融入骨血,用这般极致占有的方式。
白茸没有拒绝这面镜子,也知道自己拒绝不了。
她颔首:“好,我会的。”
眼见她这般答应,他眉眼漾开了淡淡的笑,低头,毫无顾忌地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当着所有人的面。
白茸将铜镜揣入了袖袋中。
她走了。
很快,纤秀的背影消失在了光界之中。
晨风猎猎,扬起了男人墨黑的发,朱色衣袂翻飞,仿佛一幅画卷,诸多护卫侍从都恭敬垂手而立,站在后方。
她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回头。
*
甬道长而寒冷。
沈长离方才一直用自己的灵力给她驱寒,因此她都没察觉到,春寒竟这般厉害。
白茸一直在御剑飞行,甬道内云遮雾绕,白茫茫一片,几乎没有多少光亮,冷风迎面吹来,只吹得她的面容都有些麻木,直到过了一段,随着云雾逐渐散开,眼前终于开始出现了微弱的亮光。
终于,循着那一点微光,她御剑冲出了洞窟,一阵夹杂着微雨的湿润气流扑面而来。
春寒料峭,淡淡的月色静谧洒在河川之上,落下金色的辉波。
仿若一副广袤的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天与地近在眼前,一轮弯月高悬天间。
她御剑行飞驰在云中,越冲越快,风刀几乎割破了面容,她却浑然不觉。
这是人间。
四百年了,她终于又回来了。
御剑飞行了一段时间后,天色逐渐变了,稀疏的星子慢慢不见了,天边浮现了一抹鱼肚白,天光亮了。
不远处,似乎隐约可见城池轮廓。
她催动剑在河道边降落。
站定之后,她解了头发,用布带将一头黑亮的长发扎起,换了白袍黑靴,将装着盘缠的包袱背好,细剑入鞘,悬在腰边。
她的气质瞬间变了,变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剑客。
白茸从袖袋中掏出了那一面铜镜,看都没看,毫不犹豫,抬手将镜子扔进了小河中。
随着噗通一声闷响,水花平息后,镜子消失了。
这时天色也已经亮了起来。
白茸眯着眼,迎着日光看向了城门,敏感察觉到了,似乎有些不对。
一座马车在她身边路过,拉着粮草,拉车的马匹瘦骨嶙峋,马夫似乎是个兵士。
白茸没有度牒,她掐了个隐身诀,跃上了马车。
她步伐轻盈,车夫感觉有些不对,回眸一看,见什么都没有,便也不再多想,而是继续驱赶马车往前。
城门刻着名字,凌阳。
白茸没有听过这个地名,不知这到底是在哪个方位。
进城之后,她便跳下了马车。
方才在路上,她考虑好了目的地,她想先回一次青州,去一次青岚宗。
她想给沈青溯找仙莨草。
找到后,她就再也不剩任何牵挂,彻底自由了。
白茸依稀记得,自己在青岚宗时,曾在藏书阁中见到过一本医典,罗列了人间凡境仙境所有灵草,医治温濯的金合欢叶便也是她在这本书中翻到的。
并且,青州城中有专面对修士的拍卖会,她也想去打听打听,是否有人知道仙莨草的线索。
也不知道温濯和明决他们现在如何了,是否还活着。
修士修为越高,寿命也会越长,筑基之后再冲两境,活到两百岁不成问题。
许多高阶修士可以活到五百岁以上,只是还是避免不了容颜衰老,因此,那么多修士方才前赴后继想要飞升成仙,去往九重霄之上,真实实现与天同寿,容颜不老不朽,在九重霄享受极乐。
她想起李汀竹他们,按他们从前的天赋和青岚宗的底蕴,或许,还真有故人活着。
这么想好了,她便预备去寻个客栈歇脚。
白茸四周看了看,眉头慢慢锁了起来。
这城池看起来规模不小,街道上却人丁凋零,不见多少摊贩,伶仃几个行人都是行色匆匆,面黄肌瘦,家家户户大门几乎都是紧闭着的。
为何变成了这般?
白茸记忆中的大胤朝,正是鼎盛时候,那几年风调雨顺,兼之圣上贤明,国库充盈。无论是上京还是青州,城池都是人烟鼎盛,车水马龙的气象。
只是,好在这一座凌阳城规模还算大。
白茸远远看到路边一座钱庄,淡红色的旌旗歪斜挂在门口。
她包袱中放了十锭金子。
她打算去这钱庄,用金子换些碎银和银票。
她衣裳干净,眉目清雅秀丽,一出手还是一锭金子。钱庄伙计看她眼神都不一般。
换好钱后,白茸找钱庄伙计打听了客栈位置。
她刚走出钱庄,路边忽然有什么东西蹿了过去,是一只白毛狗,浑身毛发又长又脏,都打结了。它身后跟着的竟然是个一个乞儿,白茸定睛一看,才发现小狗嘴中叼着一个脏兮兮的馒头,那乞儿,竟然是在和小狗争那口中的馒头!
周围行人无人侧目,甚至包括方才的钱庄伙计,都对这一幕无动于衷,似是司空见惯。
她心中震撼。
四百年,这世道竟已经艰难到了这般地步?
乞儿已经从她面前掠过,在她肩上撞了一下。追着那小狗去了。
“站住。”街角,一道寒光闪过。
冰凉的剑锋架在了他脖颈上,乞儿吓得瑟瑟发抖。
那拔剑的青衣少年朝白茸位置一努嘴:“把钱还她。”
他脏兮兮的手里,死死抓着她方才换来的一角碎银。
“大侠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少年看向白茸,她俯身拿回了那一角碎银,对少年道谢:“多谢。”
她去路边馒头店买了一兜子馒头,递给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小乞儿,看着他不住道谢,和那小狗狼吞虎咽分吃着馒头。
她旋即又给了他一吊钱,温声说:“省着点用,下次不要这样了。”
见乞儿对她千恩万谢,抱着小狗消失后。
“你方才其实看出来了吧。”一直旁观的青衣少年冷问,“何故不阻拦?”
白茸只是笑笑:“我并未反应过来。”
“你真是个怪人。”少年端详她,显然不信,冷哼,“你也是修士?剑修?”
她纤细的腰边悬着一柄细剑。
白茸没想到,自己运气这般好,这么快,便能在大街上撞到一个修士。
她如今是仙体,好在她的化气修炼得不错,把自己修为伪装了,看起来约莫就是个筑基期修士的水平。
显然,这个小修也没发现不对。
想到这,她唇角浮现了一抹冷笑,如今她修为高了,回看过去,方才有许多不同体验。
她认识沈长离的时候,他的修为其实应早早已是半步登仙了,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过雷劫,并且将自己修为压制,伪装成了渡劫期。他抽掉情丝的收益确实很高,能在这般岁数便修练到这样的修为。
“多谢帮忙,我请你用顿便饭?”
这少年说他是灵机道人创办的无问剑宗弟子。
这个道人名号和这个门派白茸都没听说过。
少年问她出身时,白茸便借了从前戴墨云的名号,说她是西南一家小器宗出身,练的野路子修剑。因她看起来就是筑基修士水平,与她描述的也差不多,近来龙气外泄,世道大乱,修真界也不平静,门派林立,沈樾也没怀疑。
“你要去青州?”听闻白茸目的地,他似是意外。
“嗯?”
“巧了,我也打算去青州。”
“一年前我刚去过一次青州办事。”少年说,“近来接了师命,又要过去青州一次。你若是想,可以与我同行一段,也恰好省些差旅盘缠。”
“那真是太好了。”她眉眼一弯。
她初来乍到,哪里都不熟悉,要是可以有个熟门熟路的伙伴同行,能省下太多力气。
少年也在打量她。
这姑娘修为虽然不高,但是难得灵力柔和纯净,气质也特别,似空谷幽兰,亭亭玉立。
“我叫沈樾。”少年说。
他看起来也就二十上下的模样,眉目端秀,清而冷,俊俏中却带着一点若隐若现的风流。
两人用完膳后,沈樾已经在客栈投宿,便领着她往客栈走。
天色暗了下来后。整座城池更显死气沉沉,偶尔可以听到一两声乌鸦叫声。路边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睡着的乞丐,见到他们的时候度眼放光芒,看到他们腰间的剑,那光芒便又暗淡了下去。
白茸低声说:“凌阳情况,竟然已经坏到了这般地步吗?”
沈樾冷笑:“何止凌阳,此处甚至算是很好的境况了。”
“如今妖魔邪肆横行,风雨不调,连年旱灾洪涝,圣上办事也昏聩……凌阳这算什么,各地卖身葬亲,易子而食的事情都屡见不鲜。”
他看向天空暗淡的紫宸星。
“我看这江山,马上应也要易主了。”沈樾说,“大胤江山,龙脉已尽。”
白茸没想到他这么敢讲,还是提醒:“小心隔墙有耳。”
他不在乎:“就现在这世道,官府自顾不暇,哪里还有这闲工夫来抓我?况且,我已是化外之人,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他说的也有道理。
况且,以沈樾的修为,能奈何他的人确实不多。
两人同路,一路往青州走。
路上,白茸了解了不少新情报。
沈樾的师父,灵机道人,是十年前救世的大道,问剑总也是他亲手创立的宗门,如今已经是十大宗门之一,现在因为妖魔横行,修道之人比起从前只多不少。
沈樾去年去青州,意外发现了一把奇特的剑。这一次,是听师命故地重游。
白茸听他说起十大宗门,竟然没有提及青岚宗。
莫非这四百年,青岚宗衰败至此?
不过,她一路走着,心情越发沉重。
沈樾大抵说的都没错。
明明她已经献祭,修补好了玄天结界,为何如今人间依旧有这样多的妖邪,妖气外泄,甚至比起四百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路上,她亲眼见到了妖魔横行,见到饿殍满地,也亲眼见识到了沈樾口中的易子而食。
她默默陆续将金子都换成了粮食,能帮多少便帮多少。
沈樾最开始不理解,劝过她。后来,知道劝她没有效果,便也不说了。
*
白茸走了。
她离开了妖界,离开了他的视线,随后,就像是一滴水,重新回到了大海。
沈长离回了寝宫。
那一个燕子纸鸢正摆在他的案几上,连着一根断线。
纸鸢的归宿终究是天空。
他从袖中拿出了那一面琅嬛镜,手指摩挲过冰凉的铜镜。镜面依旧是模糊的,照不出任何人影。
一日,两日,三日……一个月。
镜子毫无动静。
最开始,他安静等着,本本分分,想着她走之前说的话。
日复一日等着,可是,什么都没有。
每一次,看向这一面镜子的时候,似乎都会将他一次次从顶峰抛到谷底。从满怀期待到再度失望。
镜子从未泛起过任何波澜。
他只觉得这园子说不出的空,心也说不出的空,像是少了很大的一块。
夜间他经常醒来,习惯性去看身边。
只有空荡荡的月光。
沈长离终于没有忍住,他试着用法诀催动镜子。毫无反应。
对面,是水,一望无尽的水波。
镜子在水里。
或许是情绪提到了极致,他眉目反而平静。
白茸又一次失约了。
这般难吗?
他只是想要听到她声音,想听她说一句平安,到了何处,没有其他要求。
白茸再一次骗了他。
大殿空荡荡。
他发现,曾经拥有过,再失去,比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更加可怕。
随着时间流逝,沈长离表面竟然变得愈发超然,平静,情绪波动甚至都越来越少。
白茸离开后,最开始,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活得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多出一口。
可是,他什么都没做,反而越发平静,甚至可以平静提及这些事情,说起她离开多久了。
然而这样的平静却并不让人欢欣,反而透着一种风雨欲来前的压抑,宫中沉闷的气氛蔓延,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这一日,他正在水镜面前,听军事会议。
“陛下,红月马上要到了,是否要借这个机会冲破九重霄的寂灭护阵?”
华渚看不出他现在修为到底几何。
沈长离成魔后,已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有能耐冲破九重霄护阵的,唯有他。
这护阵在九重霄传承了上万年,如今仙帝尚未坐化,由他作为阵眼,想要正面攻破十分困难,目前谋士主要一间分成了两边,一边对沈长离的能耐极度信任,主张正面强攻。一边则想等仙帝天人五衰之后,没有了强力阵眼,寂灭护阵的威力自然会大打折扣。
两拨人马吵得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了谁。
“陛下如今是魔躯,据说那寂灭阵法专诛魔,若是对陛下身体有损害,要如何弥补?”
“你这是不信任陛下的能耐是吗?区区阵法,算个什么?”
“那仙帝天人五衰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非要等到那时候,到时候可以带我孙子一起上阵了,黄花菜都凉了。”
众妖将都极兴奋,九重霄近在咫尺。
若是成了……这是他们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伟业。
从此之后,他们便彻底翻身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仙裔,将成为他们脚下可以肆意蹂躏的玩物,他们的地位会颠倒,从前数万年的屈辱,都可以重新改写。
这一切,都要感谢沈长离。
比起千年前的天阙,他更加年轻、卓越、甚至也有恰到好处的冷血和残忍。
“安静,安静。”华渚忍不住咳嗽。
沈长离一直一言未发,不知是否在听。
见他似在走神,华渚还是提醒了一句:“陛下,还是得您拿个主意,到底怎么办?”
华渚认识沈长离这么多年,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模样。
更是第一次见到他在议论正事时候走神。
“好。”
“对了,灼霜送俘回来了。”华渚说,“今日应到了。”
“等。”他薄薄的唇微微一动。
“他天人五衰,只在三月以内。”
场面寂静了,众妖将面面相觑。
没人会怀疑沈长离说的话,既他这般说了,就说明,仙帝天人五衰,真的近在眼前。
沈长离已经离席。
“灼霜回来了。”他的暗卫来报。
“叫他来。”
夜色深深,不远处,隐约可以听到宫中的打更声,由远而近,衬得夜色更为清冷寂寞。
他就这样,独自坐在一派葱茏中。
身侧便是那一泓清池,池中满是美丽的菡萏,形似仙界的化露池。
他一身白衣,独坐池畔,正在独酌。
沈长离有一段时间未曾见过灼霜了。
阴山九郁带人逃跑后,那一带的治理和剿灭残党的任务都交给了灼霜。
沈长离抬眸:“辛苦了。”
灼霜说:“本分而已。”
“灼霜,你有什么没有什么想满足的愿望?”他说,“我今日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灼霜跟了他那么多年,陪伴着他从男孩到少年到成年,再到如今,他知道,他心情很不好。沈长离很少笑,但是约是这般展颜而笑时,反而说明他心情极端的差。
这么多年,灼霜一直是他手边一道最好的利刃,也是这个世界上,极为稀少的,他信任的人。
灼霜沉默了半晌:“臣想求一个人。”
“谁?”
“九重霄,前任花神的司花女使。”
“韶丹?”沈长离记忆力很好。或许是因为有些醉了,他发现已经自己想不太起来韶丹的面容了。
灼霜单膝跪下:“是,臣想要她。”
灼霜是剑灵,没有情感,没有欲望,从前一直是攀附沈长离而活。是一柄最好用的利刃。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对沈长离提出要求,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化灵之后,没有修得自己的肉身,一直用着从前沈长离的形貌。兼之性子孤僻,也不爱与人交往。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是作为他的影子替身存在。
沈长离没有追问原因,也没有犹豫:“可以。”
灼霜没有想过,他会答应得这般利落。
他想起,她看向他时盈盈含水的目光,盛满了显而易见的爱意,想起她躺在他怀中时满是喜悦,笑着叫他的名字时的模样。
他手指不自觉收拢:“陛下,莫非就半分没有爱过她吗?”
爱?
沈长离视线看向那一池菡萏。
露莲只生活在九重霄,他用自己灵力覆盖了整座宫殿,做出了九重霄的无尘水。
它们独自盛开在夜色里,开得那般皎洁淡秀,却始终等不到,欣赏它们的那个人。甚至等不到她的半分目光。
他展颜一笑:“怎么没有爱过?”
他说:“我爱过许多女人,也娶过许多女人。哪一个,应都是爱过的。还有谁不知道吗?”
灼霜轻轻说:“您醉了。”
沈长离谁都没有带,世界又恢复了寂静,满天星斗,唯独只剩他一人。
他不愿意回寝宫,就这样,荡着小舟,半边衣袂落在了池中,被沾得透湿。
他的侍从已经搬来一坛酒,兼一包色泽丹朱,香味馥郁的丹丸。
是文鳐族给他专供的丹丸,需要用上好的酒水化开服用。
清霄来找他的时候,没见人。只见碧波中荡漾着一艘小舟。
一旁美艳侍女的纤纤玉指捏着一粒丹丸,想喂入他唇中。
“出去。”没等她手指伸来,沈长离已经睁眼,“谁让你进来的?”
这句话不知是对谁说的。
他衣衫甚至都没有完全笼上,露着大片白皙清瘦的肌肤。眉眼还泛着红,给本来清俊的眉目增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妖艳。
清霄看清他那瓷瓶中剩余的丹丸,气得发抖:“孽障。”
“这丹丸是你能吃的?”
他做梦都想不到。沈长离竟然会收下文其昌给他进贡的红丸。
从前的幻香他还可以忍受,勉强说服自己,是用来治病,毕竟,骨毒发作实在是太疼,那种可怕的疼痛,用幻香来缓解是正常的。
可是,这红丸,便是彻头彻尾的毁人的药了。
红丸是一种在妖兽贵族中相当流行的药,可以麻痹神经,让人短暂忘却痛苦,有飘飘极乐之感。
沈桓玉自小性格坚韧独立,从不好享乐,更是从未服用过这般药物。
他如今竟然自甘堕落到服用红丸的地步?
男人唇边浮现了一抹不在意的笑:“无所谓,大家都在吃。”
妖界贵族生活奢靡放纵,原先都知他不爱这些,因此很少叫他去做什么。如今,他融入这些贵族子弟极好。
近两月,文其昌经常陪伴带他一起参与交游,声色犬马的场合,可以麻痹大脑,让他忘记许多。
“成天是饮酒,弦乐,女色,你怎么变成今天这般的?”清霄大怒,“你没有处理好和阴山的关系,镜山赤音被你气走。”
“是因为白茸?”
他笑意消失了大半:“与她无关。”
清霄见他这模样,想起从前的沈桓玉,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不懂,那抽掉的情丝到底有什么意义?事情最终还是走上了相同的轨道。
清霄从怀中抽出了一封信,朝他一掷。
沈长离原本没有接。
瞥到信封一角,他瞳孔骤然清明。
他捏住信封,缓了一瞬,旋即,方才拆开。
淡色的素简,字迹很是娟秀。
只有草草两行字。
说她已经平安到了人间,勿念。
望安,茸。
他视线扫过,看了三四遍,最终,停留在望安两字上。
“她从何处寄过来的?”沈长离问。
清霄没好气说:“不知道。”
那女人也挺聪明,也有几分本事,她这信走的倒悬翠,而且竟然是直接寄给他而非沈长离的,历过人间,倒悬翠,这么多段路,到底是哪里寄出来的都查不清楚,别说是她好极大概率已经走了,离开了那里。
沈长离没做声,将信纸收回了信封,装好。
这一日,他没有服用红丸,那一封信用镇纸压住,放在了他卧榻边的案几上。
夜间,他忽然睁开了双眼。
白茸从前给他写信时,绝不会落款这个茸字,结尾更是从未使用过望安。
现在的她更不会叫他阿玉。她许久许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因为已经完全不会再把他当作过去的爱人。
夜色深湛,没有了红丸麻痹的作用,骨毒发作,疼得他咬紧了牙关,如今,骨毒已经扩散到了他全身,因为不加节制使用灵力,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疼痛,深入骨髓的疼,甚至可以赶得上当初被前行换骨的疼,男人大手手背上浮现了可怕的青筋。
这一轮发作结束后,他整个人都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唇被自己咬破,红的厉害。
他闭了眼,他满脑子,依旧都是她。
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后悔放手,后悔给她自由。
若是这样,从此听不到她的半分消息,天涯不见。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
白茸和沈樾结伴而行,走了差不多两月,走走停停,两人终于进入青州地界了。
可以让她聊以慰藉的是,青州城中灾荒没有西南那般严重,不至于到饿殍满地的情况。
白茸自然是想去青州十二峰。
却没想到,沈樾的去处,竟然也是那。
“你到底想去哪?”沈樾眼见她方向越走越不对。
白茸想了想,干脆决定也不隐瞒了:“实不相瞒,我来此处,是来寻访故友的。”
“故友?他们住在哪?”
两人都在御剑,风有点儿大。
白茸一手将被吹乱的黑发抿后,都束在耳后,也扯着嗓子与他说话。
“丹阳峰。就在前面不远。”
她记得,祝明决和温濯曾是住在丹阳峰的,虽然他们说要去青州开药馆儿,但是住处还是在丹阳峰。
“你确定?”沈樾声音有些奇怪。
“怎么了?”
话音未落,这一句话,已经卡在了她的喉口。
看清眼前这一幕时,白茸脑中空白了一瞬,瞳孔甚至都瞬间放大。
开什么玩笑?
青州峰呢?去哪里了?
她应该没记错吧,为何从前青州十二峰的位置,从前青岚宗在的位置,会变成这般。
目之所及,是一片巨大的,不见边际的宽泓,水波是碧绿色,恬淡辽远。
莫非,似她记错位置了?难不成,祝明决,温濯他们,还可以在水中生活?莫非都变成了鱼?
白茸下了剑,看着那一个巨大的湖,脑中依旧是一片空白。
沈樾看她模样,愣了一瞬。
白茸在他印象中,一直是波澜不惊,稳重温柔的性子。
一起行了这一段路,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失态的样子。
白茸跪坐下来,手在地面上抓了一抔黄土,黄土很散,带有淡淡的红色丹砂。
和从前,她印象中,青州峰的土质一模一样。
她迷茫地说:“青州十二峰呢?”
……
沈樾摇头:“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青岚宗呢?”她唇动了动。
“青岚宗?十二峰……”沈樾眉毛一动,神情忽然变化了。
他看向白茸模样,似乎有些艰难地说:“这里就是青州十二峰,只是,是山沉之后的样子。”
“山沉?”
“你不知道吗?”沈樾说,“四百年前,妖祭之后,青岚宗飞升了一个魔头,魔头修炼邪魔外道,飞升后走火入魔,图灭满门,甚至将整座青州峰沉入了湖底。”
“便是这里,现在。这个湖泊,叫做十二湖。”
天地倒悬,日月无光,都是因为那个魔头出世。
如今的天地异象,沈樾天赋很高——冥冥之中,他总觉得,也与那魔头脱不了干系。如今已经过去了四百年,他感应敏锐,甚至还可以隐约感受到他残余的灵力,让他既感慨又有些畏惧,那时他年龄不过二十余岁。这般惊艳绝伦的修炼天赋和对灵力的操纵能力,是他从未见过,甚至难以相信的。
白茸瞳孔扩大了一瞬。
似乎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
四百年前。妖祭之后。飞升的魔头。
看着那一片浩瀚无边的湖。
她唇哆嗦了片刻,想自己在假死阶段,听到过的评书,那时她只当那只是一个荒唐的玩笑,可是如今,这么大一片湖泊,摆在她眼前的时候,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魔头。
这两个字,以及所代表的寓意,清晰而血淋淋地摆在了她的眼前。
不是她的青梅竹马沈桓玉,也不是曾经青岚宗的天才剑仙沈长离。
而是,一个嗜血,残忍,手中捏着无数条性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头。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沈樾没想到, 她看到这一片湖泊反应会如此大。毕竟,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下去的,青州人都对这一带的景观习以为常了。尤其她若是也出身仙门, 怎会不知道这种事情呢?
沈樾眉心一跳——忽然想起白茸说, 她要来这里找朋友。
这里能找到什么朋友?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这一次还需要进湖泽取物。你若是身体不适, 我寻人送你回青城。”沈樾说。
白茸唇色泛着白, 或许是因情绪冲击过大,有一瞬, 她甚至止不住想要呕吐。
听到沈樾说话,意识到身侧还有人,她翻涌的胃部方才逐渐缓和下来。
她嘶哑着声音问:“你打算如何下水?”
这片湖看起来这般深,从前青岚宗的废墟都被埋藏在水下了,沈樾不是水灵根, 如何可以下去?
沈樾说:“我带了师父给的避水珠,可以潜泳下去。”
“你……”他迟疑了片刻, “你不然此处等等我?至多两个时辰我便回来了。到时候我送你回青州城。”
青州一带妖魔横行, 以她现在这样精神恍惚的样子,他有点不放心。
日光正盛的时候, 白茸坐在岸边, 细瘦的背脊对着水面, 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远目望向远方湖光, 整个人都像是一具雕像:“……你若是潜下去了,可否帮我带一件东西?”
“什么?”沈樾已经在脱衣服了。
白茸回忆青岚宗从前的地图………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清楚。她用笔给沈樾画了一幅简易地图, 将从前楚家宗祠的位置表了出来。
“牌位?”沈樾挑眉,几分意外。
没想到,她要他带回来的东西竟是这个,一个已死之人的牌位。
“我尽量帮你看看。”
沈樾脱了上衣,含着避水珠跳下了水。
这般时候,这般强烈的日光竟然也没有给水升温,他下水后,依旧被感受到了一股刺骨的寒凉,被水温刺得极为不适,只能用自己的灵力再给自己加护了一层。
那魔头修为确实可说登峰造极,过了几百年了,这里竟还可以残余下他的灵力。
几年前,他被一只水妖追逐,意外落了湖,没想到,不但没淹死,反而误打误撞在水下找到了一柄剑。他从前在宫中也不是没有见过好剑,但是这柄剑,他自始至终没有研究明白,甚至连是什么材质都没弄明白,
后来,他把那一柄剑带回去了宗门,师父看到后,似很是喜欢,现在又刻意派他回来拿剑鞘。
沈樾水性很好,找到剑鞘之后,他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牌位。
天色逐渐昏暗,白茸坐在岸边,姿势都没有变化,直到她地上的影子变了好几次方位,湖边终于有了动静,水面冒出了一个湿漉漉的人头。
沈樾满身是水,背着一个浅金色的包袱,其中似装着一个细长形状的硬物。
见白茸还在岸边,他喘了一口气,给自己施了个诀弄干了身上的水,又给自己套了一套干净衣裳:“都拿到了,我送你回城。”
没料及,他朝白茸伸手的时候。
他背后包袱骤然光芒大作,那剑鞘在盒中作乱,他可以感受到,在疯狂乱撞,想要冲出去,冲往她的方向。沈樾他就知道这剑匣有古怪,无法收入储物戒中,只能用符咒封印这样背着——竟然还没压下去?
白茸平静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件邪物。”沈樾不想把这事情扩散出去,他飞快从储物戒里拿出了两张新符,是灵机亲手所画,并指施咒,方才终于压制下去了几分匣子的暴动。
好在白茸看起来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日光落了下去,黄昏中,她清丽的面容显出几分冷感来。
“你看看,你要的是不是这个?”
牌位很重,用的厚重不常见的紫檀木,上用小篆刻着楚飞光三字。
白茸静静看了许久,双掌合十,对着排位认真一拜。
“谢谢你,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她对沈樾说,把楚飞光的牌位抱在怀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她一直记挂着此事。当年他们有缘遇见的那一段日子,他算是她唯一的精神慰藉,只可惜,这辈子,终究没有办法在现实相逢了,袖里绯现在也应是重新回到了剑阁中沉睡,或许,也已经找到了新的主人。
白茸现在回忆起,那一段在青州的日子,简直恍如隔世。
那时她总觉得悲伤,难过……只是,她想,和之后的日子比起来,或许那已经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
那时她天真,单纯,还想着之后有机会,是否可以复活师父。
后来,随着她修为精进,回了九重霄后。她才知道,死在他手下的人,是不可能再有复生机会的。楚飞光可以剩下一点灵魂碎片,已是不易。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沈樾忍不住问,“我要先回青州城,不然给你去找个郎中看看。”
见她面色苍白,双颊和唇却红的异常,站起身来的时候,甚至还有些不稳,看起来不太妙。
“我没事,郎中不必了。”她婉拒,“之后……我打算,出去走走,四处去看看。等看够了,再选个地方定居。”
“不错,修士不该囿于一方天地。”
“不过,只有你一个人吗?”沈樾忍不住问。
按照白茸的本事,虽不至于应付不来路上危险,只是修士修行,大部分也都是结伴而行的,
这段时间同行之后,他越发对她好奇,只觉得身上谜团简直数不胜数,两人认识这么久,他也从未听过她提起家人。他旁敲侧击过她的婚娶情况,每次都被她淡淡带过不提,她对男人态度大抵也都是如此,不亲近不抗拒,但是显然丝毫不感兴趣,弄得他越发好奇。
两人一起回了青州城,白茸说不必了,沈樾还是给她寻了个郎中来看了看,郎中只说身体没有问题,只是因为常年情绪不佳,郁结于心,大喜大悲又过甚,方才导致气血不足,时有晕聩昏沉感。
白茸只是笑笑,也不在乎。沈樾叫人给她开了药方,都给她放在了客栈里,叫她熬着吃。
过了几日,沈樾对她说:“我必须要先回一次宗门,这个给你,你可以用它来随时联络我,等我办完事再来找你。”
沈樾给了她一个联络用的玉佩。
白茸原本没怎么在意,准备放入袖袋,直到她看清白玉上的龙纹和其上一个小小的樾字,手指顿了一下:“太贵重了,不必了。”
沈樾笑:“都是俗物而已,何必在意这些。”
白茸轻轻摇头。
看她态度坚定,没有回旋余地。
沈樾说:“你不是说欠了我一个人情吗,现在我要你还这个人情,收下这块玉佩。”
白茸抿了抿唇:“好。”
沈樾没想到她答应也如此快,倒是有些意外,只觉得她瞧着年纪轻轻,不知为何,气质很奇妙,甚至有种阅尽千帆后的沉淡,但是并非是因为阅历导致的成熟,而是一种对凡事都已不太在意的心死。
她对旁人的态度似都是如此,沈樾以前曾被老师说过,只有小爱,心无大爱,可是,如今的白茸倒像是反过来的,沈樾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只觉得越发好奇和新奇。
三日后,沈樾调整好了,预备离开青州城回宗了。
两人在青州城门分手,一左一右,各奔东西。
沈樾回宗花了半月,一路艰辛暂且不表。
灵机从来多是闲云野鹤,踪迹难寻。不过,他带着剑匣匆匆赶回来时,师父竟然正巧在宗。
灵机道人样貌非常年轻,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
沈樾将剑匣给他,这剑匣竟是用上好的南海珊瑚所制,材料无比珍贵,雕工又尚城,整体呈现一种如烟似霞的幻梦般的绯红,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光华没有褪色半分,是为了那一支剑量身定制的。
沈樾盯着看……总觉得有种奇怪的想法,觉得这剑匣没有任何杀气,瞧着不像是剑匣,倒像是给女儿家的聘礼,包括他寻到的那一柄剑,从剑身宽度和剑鐔制式来看,也更像是给女剑修专做的。
想到这,沈樾想起自己的器修师兄曾对他说,他寻到的那一柄剑,大有玄机,只可惜,现在已经不在宗门了,被人带走了。他说的时候满是遗憾,恨不能再多研究研究那一柄剑,沈樾想到这,心中燃起不少疑问。
他们无问宗便是剑宗,门下弟子也都爱剑,师父为何要将这种好剑送走?
又是送去哪了?即使如此,为何还要让他再去寻剑匣。
“辛苦你了。”灵机颔首,他揭开了剑匣上的符咒——果然,师父修为深厚,沈樾不懂他施了什么诀,只看到剑匣的异状迅速消失了,其上微光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沈樾忽然就想起了之前这剑匣在白茸面前的异状。
“怎么了?”灵机非常敏锐,一双黑白分明的棋子一样的眼看向了他。
沈樾犹豫了一瞬,还是说:“弟子在去青州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姑娘……”
他把遇到白茸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对灵机说了。
灵机颔首微笑,他问:“这姑娘可有告诉过你姓名家世?”
沈樾说:“她说她是潮梧人士,叫戚白。只是,弟子觉得,大概率不是真名。”
沈樾估摸着,应是个化名。现在这个世道,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行走,用化名很正常。
灵机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缓缓说:“出门在外,广结善缘,说不定,之后还有缘分。”
“是。”沈樾恭敬地说。
他与师父说话,从来也会保留三分。
关于剑和剑匣的疑问,他也保留了下来。
沈樾离开之后,灵机检查了一遍剑匣。
没错。
确实是与那柄银剑匹配的,也是一份没有送出的礼物。
他想起沈樾方才的话,以及他对那姑娘的描述。
戚白。
她来人间了,想必,也应该亲眼目睹了,生灵涂炭的青岚宗,这自然是最好的发展。
*
与沈樾分开之后去,白茸独自南下去了潮梧。
一路上,遇到了许许多多人和事,她的钱很快就用光了,剩下一些奇珍异宝,白茸不愿意拿去典当,也不想再看到任何和他相关的事情,便将整个包袱一起送给了一户贫困的农家,之后把剑也扔了,用自己护卫赚的钱买了一柄新剑。
她剑法精纯,修为也高,一路有惊无险,没有遇到过什么棘手到无法处理的问题。
就这样,四年很快过去了。
她走遍了几乎大半大陆,足迹从南到北,从东往西,亲眼完整见到了这个世界。从王公贵族觥筹交错,到路边冻骨尸横遍野,什么都见过了。
也见到许许多多祠堂,见到许许多多虔诚祷告,祈祷上苍有眼,恳求风调雨顺,希望有人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她没法做更多,只能默默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用降雨符降雨,用自己的剑保护想保护的人,她学到的一身医术也更加醇熟,放下剑后,也可以耐心救治伤者。
第五年的时候,她走的有些疲惫了,便回了青州。
就在曾经的青州十二峰对面的枫丘落了脚,这里离青州城不远,往来很是方便。曾经——她想起,这里也曾是祝明决想要开医馆的选地之一。
白茸在峰顶,搭建起了一个小院落,过起了平静日子。
她在后院修葺了一个墓园,后院种了不少湘妃竹,郁郁葱葱,形状纤长挺拔,苍翠的竹杆上洒落着斑斑泪痕,竹林中有数座小小的坟包,连绵在一起,都是空坟,是她给李汀竹他们修建的。
楚飞光的牌位被她供在了佛堂,她每日念经时便正对着。
白茸养了一只小猫,一只小狗,就这样过着。
那一日的痛苦,随着她日益麻痹自己,似乎也开始变成一阵阵钝痛。
她本来不预备开医馆,只自从她救了一个被鼠妖毒素伤了的猎户后,就开始逐渐陆陆续续有山脚村民过来找她求医问药。因为现在世道太乱,大家都穷,医药更加昂贵,许多人病了只能在家生生等死。
来的人多了,白茸便开辟了一块小药田,自己开始培育一些常用的药草。
白茸很耐心地给每一个病人治疗,也不收诊金。山民过意不去,便将自家种的新鲜果蔬。养的鸡鸭鱼肉,熏的腊味,在山里猎的野猪挖的鲜笋野生菌子……都成堆成堆送。
她的那一间小库房经常是满满当当的,压根吃不动。
她偶尔自己做做素斋,请山民来吃饭,经常都被一抢而空。她年轻美丽,又独身一人,
最开始,还有不少热心山民想给她作伐,想把村中最端正的年轻猎户介绍给她。被她笑着婉拒,说没有任何成亲的想法。后来,见几年过去了,戚大夫容貌竟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加之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
——戚大夫眉眼和神女祠中的供奉的神女像有几分相似,不知是谁先发现的。然后越看越像,大家都觉得像,山民都觉得,这是遇到真的仙子了。
住在她枫丘下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他们发现,枫丘周围的妖物比起外头明显少许多,而且山上住着医仙,灵丹妙药都是不收钱的,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很多人都搬家来了她住的小山峰附近,只想求个荫庇。毕竟,在这样的乱世中活下来,实在是艰难。
只是白茸从来不收留任何人在山上过夜。
夜色落下后,便又只剩下她一人了,孤独地坐在佛堂中。
对着楚飞光的牌位,旁是袖里绯曾用过的一个剑坠。
她孤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安静地打坐,一整夜,就这样过去了。
这一日,白茸刚醒来,给猫儿狗儿喂了食,忽然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她直起身,是个高大的男人。
沈樾来了,发上还带着一点晨露,看得出是急匆匆赶来的。
她刚在枫丘定居不久,沈樾便寻过来了。她和沈樾一直还有联络,只是因为她走得太快,两人很少到一处地方。后来她定居下来之后,沈樾就经常过来拜访了。他说这里像是一个小小的落脚处,是乱世之中,难得可以让人放松惬意。
离他们认识也有八年了,和从前模样比起来,他也成熟了不少。
“怎么这么早跑来了?”白茸见他摘下斗笠,气都还没喘匀。
“有一件好事。”沈樾一笑,“等我坐下与你细说。”
白茸在院子里放了一张小方桌配着竹椅,她给沈樾沏了茶水,他一气喝干了半杯,方才说:“近来上京有一场拍卖会,据说来了不少珍奇玩意儿,我便去看了一次。”
“没成想,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
“一株高品质的仙莨草。”
见她似乎没有特别动容的模样,沈樾也有些失望,他转动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还是继续说道:“我记得,你我最开始认识的时候。你不是就说,一直在寻这仙莨草吗?我当时还与你说,从没有听过,大概率是寻不到了。”
“没料及,有只小犬妖不知走了什么运气,在蓬莱意外捡到了一株仙莨草,还真给那畜生带出来了,七弯八拐被放来了拍卖会当压轴。”
白茸抿着唇。
最开始,她确实是给沈青溯找仙莨草祛除寒毒。
这些年,她想起的最多的人就是沈青溯。
会想起还是婴儿的他,想起她离开时,小孩强忍的眼泪。
只是,想到沈青溯身上还有属于他的半边血脉,这些时刻的温情就是消失大半,变成彻骨的严寒。
于是后来,她想去找仙莨草的情绪便也慢慢淡了,这几年,更是一直在彻底强迫自己放下。
沈樾很敏感,察觉到她情绪不对,他慢条斯理夹了一筷子她腌制的小草,夸奖:“你这里的酸笋和苋菜都是一绝。”
这八年过去了,她容貌竟然一点也没有改变。
沈樾便慢慢知道,她或许真的不是人了。
但是她身上也感受不到半分妖气。
沈樾觉得很好奇,而且她似乎什么都会一些,会剑法,医术,女红不错,甚至连烹调也会,还有什么不会的。
白茸笑笑:”你若是喜欢,可以拿一些回去。”
“好。”不料他真说,“拿我拿这个和你换。”
他掏出一个小玉盒,推了过去。
打开之后,里头寒意十足,雾气中遮掩的,竟然真的是一株婀娜仙气的药草。
真的是那传闻中的仙莨草。
得来竟然这样不费工夫。
白茸笑意缓缓消失了,勉强笑着说:“我腌的菜哪来的这么贵。”
“没花一分钱。”沈樾打了个响指,“这药草原本便是小畜生在蓬莱偷出来的,我家中正巧有些……关系,便顺利拿下没收了,没让这药草上拍卖。”
沈樾出身应该很高,他也没有在她面前遮掩过多少。
白茸对他的身份其实已经猜出了大半。
见她一直不为所动,沈樾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你每日在这里给人看诊,哪天去熬一锅汤分了,也不错,当是为民了。”沈樾说。
“或者,你要是不想,拿去扔了也行。”
他给出的东西绝不可能再拿回去。
“我明日还要回去上京,先走了,怕赶不及。”
“沈樾,谢谢你。”白茸没有动那盒子,对着篱笆初的背影,轻轻说了一声。
“当是我给他们付诊金了。”他声音也轻松起来,回眸朝她一笑。
桌上摆着那一只玉盒。
寻了这么久的东西,就这样放在眼前了,按理说,应该很开心才对。
她只需要寻一只小妖,叫它去妖界随便一个驿站,给沈长离报一个口信。或是寄送过去,这个玉匣不到十日便可以出现在妖王宫。然后可以给沈青溯熬药。
只是,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她已经又开始难受,头颅甚至都开始闷闷发疼。
沈青溯的血管中,有他一半的血液。
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白茸手指微微发抖,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搬家之后,她很少再有这样的窒息感了,可是如今,只是看到这个玉匣,想到他,她就开始这般。
白茸实在无法做到面对他。
她深呼吸了几口,口中开始念诵静心诀,让自己暂且平复住情绪。
白茸将这来之不易的仙草封回玉匣,放入了自己库房的最深处。
*
八年足以发生许多事情。
那一年,白茸走后,过了三月,沈长离亲赴了九重霄破阵。
然后,他败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沈长离没有成功破开九重霄的护阵。
这么多年,从他飞升成熟后,他从未遭逢过败绩,一路势如破竹,仙界与他有交手的仙将也都不得不承认,如今三界之内,无人能敌他。他有一身曾作为剑仙精纯正统的修为,又有堕魔后越发强悍的夔龙之躯为本体。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破开阵法。
甚至因为反噬,受了伤。
阵法前。
沈长离面无表情收回了手掌。
周围妖臣面面相觑,无人敢说一词。
九重霄的护阵既冲不开,华渚也无法,只能带部队开始回撤。
仙兵士气大涨,他不得不带着部队退出了仙界,退回了冥河,双方开始相持,逐渐在冥河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双方都不逾越,冥河之盟也是在这时开始形成。
沈长离回了妖界。
自然没有任何人敢指责他。就就算是暂时没有破开九重霄的护阵,他的战绩和威望也依旧都无人能敌。
只是。
沈长离开始变了。
他开始将自己禁锢在深宫中,彻底闭门不出,甚至不再召见任何臣子,只有一两个心腹可以见到他。
他不立后,也没有按照众望所归的想法娶镜山赤音。
第四年,局势渐平,发生了一件事情,灼霜入宫,找他请旨。
冥河之战里,他们俘虏了一个几乎没有战斗力的小虾米仙子,是个自称韶丹的疯女人,被关去狱中后,还在不住叫骂陛下和小殿下,疯疯癫癫,说陛下是他夫婿,小殿下是她的儿子,叫他们快把她放出去,听得守卫吓得半死,不敢隐瞒,都报告了上去。
陛下没说什么。灼霜将军倒是来了,沉默看了她许久,之后竟然脱,把她带回了自家,放在了自己身边亲自照顾。
过了几年,见局势逐渐稳定了,灼霜过来亲自拜见陛下。
他随着宣阳进紫宸殿的时候,禁不住都愣了一瞬。
分明是正午时候,大殿几乎暗不见光,云雾缭绕中,他闻到一点奇异的淡香,像是婆娑调和了麝香,糜艳腐烂的香。
他真的病了……
这么多年,灼霜一直跟在他身边,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这是第一次。
“陛下……臣想来求一道离京的旨。”
“你去多久?”沈长离问,他没有回头。
灼霜顿了一顿:“韶丹说,不愿再在这里住了,想去外头走走。”
灼霜跟了沈长离几百年,他成灵很早,在沈长离还是少年时便在剑阁选中了他,之后又化了实体,他知道无数秘密,修为能力都是一流,堪称沈长离的左膀右臂。而且他还有个特殊的用处,他最开始的化身形貌几乎和沈长离几乎一模一样,可以充当他浑然天成的替身影卫。
这样一个人,想与一个仙界弃子一起离开去隐居?
灼霜透出这个意思时,这件事情就在沈长离的幕僚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没有任何人同意,也没任何人觉得沈长离会同意。
烟雾缭绕中,沈长离回眸看了他一眼。他的侧脸消瘦英俊,神情却很平静,并无半分怒意。
“她……近来状态好了不少。”灼霜低声说,“臣也觉得,臣从前太过繁忙,没有多的陪她,呵护她的时间。”
灼霜少言寡语,韶丹的打骂也都受着,一直默默地对她好,从前那些事情,他也不知该如何对韶丹解释,只能始终如一守在她身边,过了几年,韶丹态度开始逐渐软化。
“你去吧。”沈长离说,“不必再回来了。”
他音色淡淡,听不分明喜怒。
“谢陛下。”
他单膝跪下,对着那个高台之上,孤独峭拔的背影,恭敬地给他最后一次行了大礼。
殿中只剩下了他。
沈长离目睹过韶丹最开始对灼霜的抵触和厌恶,前段时日,灼霜偶尔出了一次远门办事,去了一月,她甚至开始打探,他去了哪。这一次,他想要离开妖界,去隐居,必然是经过了韶丹的默许。
如此变化。
其实,按照他从前的性格,他必然不可能这般放走灼霜。
沈长离重新闭了眼。
他又何尝不是,想借着别人的圆满,来达成自己精神上的慰藉。
若是他也可以。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灼霜带着韶丹离开了。
没有惊动任何人。
沈长离如今几乎不与任何人见面,由宣阳出面,暂代他与外界联系。
关于陛下身体欠安,沉迷□□物的流言蜚语也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只是没人可以见到他真容,若说他沉湎酒色,服药只是为了助兴。宫中剩下的妃子,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沈长离了,都在宫中守活寡,她们都没有接近紫宸殿的资格,全被宣阳礼貌拦在了外头。
沈长离沉迷在婆娑香给他编织出的幻境中。
他不但想要白茸在他身边,还想要她像以前那样爱他。
在幻境中,他体验到了,甚至开始沉迷。
他已经开始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和沈桓玉的区别了。
有个邪修给他进献了个法子。
他的情丝连带和她的记忆都被净火烧毁,神仙都找不回来了。但是,他另有办法可以让陛下回复记忆,这个邪修从前是器修,他有一套自己研究的功法,可以用曾见证过回忆的物件上提取出器灵,温养在宿主的灵府中,从而提取出记忆。
只是,因为年载太久,这样提取出来的记忆都是失真,模糊且不连续的。对灵体损伤极大,很容易走火入魔。
沈长离重赏了那个邪修。只可惜,他们之间剩下的信物已经不多了,多年的信件被他亲自烧了,她给他亲手画的画,退了。面具,手帕,都扔了。
他派了人去三界搜寻,用这样的办法,试图把记忆提取出来,模模糊糊开始拼凑观看他们的从前。
冬日。
园中雪地,一前一后奔来两个少年,手里都持着长弓。
前面的白袍少年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箭袖长袍,锦衣玉带,窄腰劲瘦有力。
他虚眯着眼,出手速度极快,以肉眼看不清楚的速度,拉弓射箭一气呵成,那梅花鹿一声都没叫出来,喉管便已经被箭矢射穿,倒在了血泊之中。
成功了,他下意识挑了一下眉,脸蛋白皙如玉,鲜妍的五官和眼角眉梢天生的清冷傲气融合极好,是个让人见之忘俗的美少年。
他身后跟着的是个蓝袍少年,一个容貌也不差,但是钝重感强烈。
眼见沈青溯已经出箭了,他忙也随着射了一箭,偏了,梅花鹿受惊跑了。
“你拉弓时,抬手要高一些。”沈青溯说,比划了一个动作,“要快。”
“嗯。”阴山砚点头,再射了一箭,中了,沈青溯方才满意。
他修为进步很快,加上一身骑射本领和醇熟精妙的剑术,在妖王都一干贵族子弟中,也是极为出类拔萃的。
阴山砚总是跟在他身后,他是叛徒的弃子,原本应该过得凄惨卑微,只可惜莫名其妙得了太子殿下垂青,愿意屈尊纡贵把他带在身边庇护,也没人敢欺负他。
眼见天色玩了下来,阴山砚肚子饿了,咕咕叫了两声。
沈青溯把弓和箭袋递还给下人,问石英:“晚膳备好了吧。”
石英忙说:“自是备好了。今儿过节呢。”
今日确实是妖界的花灯节。
沈青溯问:“陛下来不来?”
石英沉默了片刻,摇头。
“陛下在紫宸殿闭关修行。”他声音越来越小,怕触怒了小殿下。
近年来,他和沈长离关系越来越差,见面的时候也很少。
尤其这两年,他长大了,懂事了,也看出来了一些事实,知道了,大抵是——母亲压根不爱父皇。
母亲不是父皇的妻子,甚至——镜山赤音告诉了他真相,他们从未举行过昏礼,甚至,连父皇的妃子都不是。
那一日,他浑浑噩噩了一整天,如遭雷击。
从前,父皇与他说的,他和阿娘两情相悦的甜蜜,都是编造的。
从前他问起过,父皇说他们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了,从前他在外修行时,靠信件联系,也告诉过他,从前娘是如何在雪地里的驿站等他归来的。他听得很欢喜,觉得母亲现在不能陪在他身边,定然是因为自己不能控制的原因。
这些都是假的?
阿娘没有对父皇露出过一个笑容,
甚至——她被困在宫中的时候,她不快乐,她一定要走。
当年他不解,现在,全想明白了,母亲或许根本就不爱父皇。
阿娘走后,沈长离也开始闭关,几乎不见他。
沈青溯孤身一人长大,他最孤独的时候,甚至会对父皇升起一股扭曲微妙的恨怨,要是没有他,母亲是不是就不会走?是他把他一个完整的家弄得分崩离析。
他擦了一把额上汗水:“石英,我现在的水平,比起父皇当年如何?”
石英是冰海老人,以前便服侍沈长离。
石英说:“陛下天生剑骨,修行开始得早,在这个年龄的时候,剑法已经大成,可以有劈山分海之能。”
石英想到他被活生生从身体内抽走的剑骨,还是忍不住扼腕叹息。只可惜,小殿下没有遗传到这一身剑骨。
沈青溯面容刷的一下就沉了下去。
他性子好强争尖,妖王都的同龄人都远远赶不上他,因此他自然地把自己目标设置成了父皇,却每每不遂人意。
他继承了母亲的灵根,却是水木双灵根,并没有继承那男人的冰灵根,虽然也算是绝佳的天分了,却没有当年沈长离少年时被人人夸赞的惊才绝艳。
“听闻父皇最近身体不适。”沈青溯慢慢说。
“孤是否也应去探望探望?”他说,“父皇不愿意见孤,孤便去见父皇。”
石英不敢多说,知道说了也没用。
这对父子性情都强势且刚愎自用,骨子里一模一样。
阴山砚听到了这一段对话,也不敢多说什么。
沈青溯偶尔会和他提起他的娘亲,言语之中很是亲厚怀念,如今他也不敢再攀高叫她阿娘了,也只能把童年那一段温暖的回忆默默藏在心中。
紫宸殿里终年透不入光。
“父皇,儿臣今夜请您去赴宴。”
沈青溯一直记得娘亲温暖柔软的手,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娘抱着他,眼泪滴答滴答到他颈窝的模样。她也哭了,她舍不得他。
可是,因为他,阿娘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甚至一走这么久,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阿娘不会其实是恨他的吧?
他们怎么会生下他的?沈青溯想不明白。
沈长离没有做声。
“丽妃、莺妃、萍妃也都已经到了,在等您赴宴。”沈青溯又说,看似恭敬地提醒。
“滚出去。”沈长离说,他从重重帘幕后站起了身。
男人眉眼和他极像,身量却较他高,更加挺拔高大,肩背宽阔,气质却天生较他内敛许多。
沈青溯自然没有滚出去。
两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退缩。
沈青溯柔和的唇和下颌形状隐约还能看出一点白茸的影子,小时候更明显一点,但是随着他长大,和他长得越来越像了,甚至已经看不出多少白茸的影子了,性格也不像他,让他看着越发厌烦。沈青溯和白茸最像的时候,就是他最爱他的时候。
“母亲走了八年了,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沈青溯说。
沈长离不语。
这么多年,沈青溯不是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回答过。
眼见父皇不回答,又要把这事儿冷处理,看他这般模样,沈青溯压抑以久的情绪彻底崩了:“母后其实压根就没有爱过您吧!所以,她到现在都不愿回来。”
这与沈长离这么多年对他说的完全不一样。
沈长离缓缓看着他。
有一瞬,对上视线的时候,沈青溯几乎有种死到临头的恐慌。
父皇会真的杀了他吗?
这么多年,都在说他身体欠佳,因为沉迷酒色和受伤已经不如从前了。
可是,在他面前,他发现了,父皇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强悍,沈青溯甚至第一次感受到了从前他从未对他表现出过的压迫感。
年青想要攫取力量的小狼,在成年狼王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我再说一遍,沈青溯,滚出去。”男人声音低沉,一字一顿,“你今日说的屁话,我可以当没听见。”
沈青溯咬着牙,手指发颤,转身便走了。
因为屈辱和气愤,浑身都在发颤。
沈青溯走了。
殿中只剩下他一人。
他咳嗽了几声,看到掌中有几点乌黑的鲜血。
他身上骨毒发作越发厉害了,疼痛对他而言不陌生,只是他不想让自己再失控,他需要对自己百分之百的把控权,不再重蹈过去的覆辙。
“陛下,您破阵的时候,也是因为这一点顾虑吧。”宣阳低声说。
所以没有发挥出来全力,甚至——他觉得陛下心中是有迷惘的。
沈长离没回答。
他淡淡说:“宣阳。你说,这辈子,我还会有再见到她的时候吗?”
“那时,她还会记得我吗?”
白姑娘走了八年了,杳无音讯,什么都扔了。
陛下第一次试着放手,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也是意料之中的结局。没有奇迹发生,这个世界上,原本便不存在奇迹,有的都只是意料之中,以及忽如其来的灾祸。
入夜之后,他在帐中入眠。
帐子弥漫着糜艳浓郁的麝香。
他入梦了。
这一次,却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女人。
是白茸。穿着一身喜服,如云黑发高高盘成发髻。
“滚出去。”在女人柔软的手臂即将抱上来时,他睁开了眼。
“几百年过去了,你还是这般。”女人咯咯笑了起来,“哥哥,你是如何一眼认出来的?对她已经这般熟悉了吗?看来,我错过了许多好戏啊。”
她说这话时,眼里却满是怨毒,毫无笑意。
楚挽璃问:“沈长离,你从前,就真的没有爱过我半分吗?”
沈长离没有与她多话的兴致,眼都未抬。
他灵力强大,楚挽璃借助外力,至多可以在他梦中停留一炷香的时间,如今,已经过去一半了。
“你喜欢白茸也没关系,等过段时日,她的身躯就是我的了,到时候,我用她的身体来陪夫君,好不好?”她语气放得天真,恶意却不加掩饰。
他睁了眼,狭长的眼看向她:“你在魔界,并非在三界之外,若是想再死一次,神魂俱灭,尽可以试试。”
语气很平静。
他没有半点悔意,对于几百年前杀了她这件事情。
他甚至可以再杀她一次。
楚挽璃骤然仰天大笑起来。
他那样冷心冷性一个男人,从小到大,从他刚来青岚宗的时候就是如此,全部的感情都只给了一个人,只有那个人,才可以得到他宝贵的感情波动。他经常给她写信,准备礼物,后来订婚了,更是毫不遮掩,被师兄弟打趣他在家的小妻子时,他那样内敛保守的性情,却从没有阻拦过。
即使他失忆了,没有情丝了,也是这样。
即使他失忆了,与她成婚,想要诓骗她替白茸去死的时候,他也不愿意让她碰一根手指,还想给谁立贞节牌坊?
她这一生有过许多裙下之臣,可是,直到现在,沈长离依旧是她心中一团最浓重的阴影,让她一提起便能恨到眼睛滴血。
楚挽璃说:“哥哥,都这样了,你不会还在做梦,期待你还能和白茸在一起吧?”
他冰冷的眼终于望向她。
楚挽璃越说越兴奋,他那样的眼神,简直让她双颊晕红:“我好心提醒一下,哥哥,你和她压根就不是一类人,命中无缘,注定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逆天而行,非要强求,只会适得其反,弄得两人都遍体鳞伤。”
沈长离毫不犹豫扼住了她的脖颈,扼上这具身体纤细的脖颈。
沈长离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容,和当年青州的负雪剑仙,气质甚至样貌都有了不小的变化。只是她依旧喜欢,喜欢到想撕碎他,也想在他脚下臣服。她就喜欢他和清俊守礼的外表完全不一样,骨子里的狂悖无端和肆意妄为。
“逆天而行?”他唇弯了一下,眸底毫无笑意,“谁说的?你的天理说的?”
他和白茸在一起,便是天理不容?
他从小便只信自己,天理不容,就把天理翻了。
楚挽璃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就在这时,心音低呵了一声:“走。”
入梦之法断绝了。
这个梦境到此结束。
这是这段时间,他第一次,这般清晰地看到她。
沈长离睁了眼。
九年了。
几乎每一日,他都是这般过来的。
在清寂无人的大殿中,日复一日。
琅嬛镜放在他的卧榻边,男人苍白瘦长的手指拿起了那面镜子,镜面有一道淡淡的裂缝,是第三年的时候,他砸了一直没有半点消息的镜子,只是过了几日,他想,若是白茸在这几日,寻他通信,错过了怎么办,于是,他又把镜子修补了起来,依旧放在卧榻边。
一日一日过着,又过去了六年,白茸依旧杳无音讯。
*
入冬了,今年年景不好,许多人家的冬粮没有储存够。
白茸打开了自己仓库,放了好几次粮给山民。
这一日,天空飘着小雪。
白茸发现家中许多日用品不够了,便去了一趟青州城采买,她去的时候坐了一个叫周顺的村民的牛车,回来的时候雪下大了,牛车不好走了,白茸不愿叫他继续送,叫他先回去,周顺不答应,说一定要送医仙到家,白茸只能委婉说自己还要去见朋友,朋友就住山坳这。好说歹说,才把周顺劝回去了。
她带着头巾,挎着满满当当的篮子,走了几步。
刚在雪地中走了几步。
她脑子忽然一胀,头开始一扯一扯的疼,视野都开始模糊了,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
白茸踉跄了一下,她身体如今很不错,这种天气,对她压根造不成多少影响,只可能是其他原因。
白茸不是对自己状况毫无知觉的傻子,从她刚复生的时候,在仙界,她就开始察觉到不对了,似乎有人想要对她动手,最开始下手的就是她的本命法器,可是,那法器一直是若化在仙界保存,按理说不可能有问题。
她想不明白,但是后来也没有用过了,之后把自己本命法器留在了仙界。
再后来,她在九重霄时,食物也被动过几次手脚,被下了不干净的药,因为她感应敏锐,几次都被查出来了,那些药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毒药,毒性毒不死她,也没有其他特殊效果,与其说想要这毒发挥效果,更像是一种试探,在看能否成功。
可是,她还是不懂,到底是谁动的手?
头疼开始越发剧烈,灵府甚至都有晃动之感。
白茸走路摇摇晃晃,看到眼前,有一处打开的祠堂,她想都没想,推门撞了进去。
看清室内陈设之后,她愣住了。
竟然恰好,又是一处神女祠,香火竟出乎意料的鼎旺。这般荒年,甚至还可以有没有燃尽的香和干净的果碟。
白茸在蒲团上坐下,灵符的疼痛还没有消退。
她盘腿而坐,开始念诵法诀,运行灵脉。
她修为今非昔比,对自己灵气调动手法也比从前精纯许多。
外头雪逐渐大了。
白茸在人间过得非常低调,她封印了自己的仙身,用普通修士身份活着,只是,不解开 仙身毫无办法。
刚解开封印,她经络内流淌的灵力瞬间崩腾,几乎是瞬间从涓涓细流变为了崩腾的大海。
她检查了自己的灵府,竟然真的,发现了一团黑色的污垢、
这是,未长成的蛊?
她体内如何会有蛊?她今日头疼,便是因为它吗?
白茸皱眉,用灵力包围住了这一团蛊,开始试着把它排除出去。
她灵府中,有一处是一直被封印的,白茸知道,那应是被多年前的甘木神女亲手封住的,也是因此,她一直看不到关于天阙的回忆。
白茸很耐心,祛除净化过程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后。
她背后的神女像,忽然发出了浅淡的微芒。
那一道模模糊糊的白影伸出了手,温柔覆在她额上,叹息:“你做得很好,超出意料的好。”
“是你吗?”她没有睁眼,感受到了那一缕温柔的触感。
“你告诉我。我现在,到底该如何是好?”
她现在白日看着正常,但是晚上经常整宿不能合眼,一合眼,就常做噩梦,经常梦到往事,那些血肉模糊,生灵涂炭的地狱景象。那些她熟悉的,活生生的人的痛嚎惨呼,在耳畔回响。
她用义诊来赎罪,来麻痹自己,却只是一时,无法长久。
她知道,过去的甘木把自己的躯壳,神位,法力,都留给了她,是想让她做一些什么。
只是,她现在还无力做出最后的选择。
“沈长离几百前做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神女声音很温柔,“确切的说,应是在发现你祭祀之后,他彻底失控了。”
失控。
她想起了沉没的青岚宗,只觉胃部一阵痉挛。
她不会觉得有多愉快,不觉得被感动,只觉得想要呕吐,要被强烈的负罪感和厌恶感淹没。
在与另外一个女人昏礼洞房花烛后,再用其他无辜的人的性命来彰显对她的爱?
她有时候也会想,若是她生下来就被掐死,早点死了就好了。或者一辈子没有遇到过那个人,该有多好。
神女声音很温柔: “你有想过,回去九重霄吗?”
“没有。”
她不愿意待在妖界,但也不愿意回九重霄。她对九重霄没有归属感,对那些尸位素餐的仙官,也已经彻底失望。
在人间,维持这个摇摇欲坠的平衡,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
那声音叹息: “我尊重你的选择。”
白茸和她终究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她不喜欢九重霄,也情有可缘。
“其实,事情本也不该是如此发展。我让你下凡,也不是为了此事。沈桓玉原本的姻缘不该是你。“
这只是一抹她残余在神女祠中的过去残魂,原本记忆也已模糊:“他,当年被封印前,告诉我……”
天阙死前,对她说过一段话,说他下一世的姻缘已定,爱的另有其人,再也不会喜欢她了,也不会与她再有有任何瓜葛。
她欠他的,他不要她用爱情还,但想要她陪他一起转世,出现在他下一世的身边。
她没有应承,只是默默听着。
封印天阙后,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于是便将自己魂魄放予了合欢神木,送下了凡尘。
她始终不放心天阙,对他骨子里的狂悖、自我、没有任何道德和规矩能束缚他。这样一头野兽,失去控制是很可怕的。
她却没想到,这一举动,后来会带来这样的连锁反应。如今,这些责任,都沉甸甸压在了白茸身上。几乎要把她压垮。
沈长离和天阙不一样,他身上那一半人类的血液,让他变得更加偏执而疯狂,极端危险。
没说完,神女残魂应也是到了极限,消失了。
白茸睁开了眼。
应是因为特殊的环境,加之此处香火鼎盛,方才得以让她与从前的神女有了短暂交流的机会。
头疼已经平息了,白茸呼吸暂时平定,跨上篮子,开始重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
妖王都,宣阳拿着密信,冒着雪,深夜朝着紫宸殿走去。
他很沉稳,素来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
“陛下,白姑娘有消息了。”
从三年前开始,已经到了他可以忍耐的极限,沈长离往三界派出了探子。
白茸在人间的青州有了踪迹。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依旧被他们部署在青州的探子发现了,
那探子不敢延误半分,立马写了加急信,几个时辰后,信件就到了宣阳手中。
……
冬雪封山了,好在她采买及时。
枫丘就住了几户人家。
马上要过年了,这几户人家都知道她孤身一人,都纷纷邀请她去他们家过年。
山民人都很好,却被白茸婉拒了,她现在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走得很近,避免给别人带来灭顶之灾,她已经承受不住了。
只是没想到,大年夜这一次。
她摆好贡品,又擦干净了楚飞光牌位,给家中做了一次大扫除。
门口忽然探出了几个脸蛋红红的小脑瓜子。
石头说:“医仙姐姐,阿娘叫我们给你送菜来在,这是我家自己做的”
小翠说:“仙女姐姐,我阿爹说叫我给你送我们自家酿的松花酒。”
“还有俺家的熏鹿腿。”
“还有还有……”
这些小不点手里都拎着篮子,不住往外掏。
她看着他们,鼻尖忽然有些泛酸。
把他们都抱在了自己怀里,身上似乎恢复了点点暖意。
……
主管青州的妖使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妖皇,大妖现在都不怎么来人间了,都在妖界或者随着妖皇一起去九重霄了,所以,青州这块肥地儿也轮到他这种修为不高的小妖管了。
他们在同一座云舟上,毕轩紧张得呼吸都局促了。
妖皇陛下倒是读不出多少情绪。
他瞧着很年轻,有一张英俊的面孔,成熟而英俊,只是身上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病气,虽然有这点病气,或许因为常年身居高位,他身上积威很重,看得出,是和传闻中一样,掌控欲很强的强势当权者。
毕轩想起妖都满天飞的传闻,说妖皇陛下现在日日服药沉湎酒色,不理朝政。
心想,看起来完全不像。
至少,这庞大的情报网,他操纵起来依旧得心应手,甚至可以随意伸手到人间来。
以陛下的手段,要清除这点流言蜚语,岂不是易如反掌。
难道是真的?还是他完全不在乎自己声名?世界上有这种人吗?
云舟上悬挂的灯笼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大年夜,这点热烈的红,落在男人玉白消瘦的脸上,竟然显出了几分无端的清寂。
“陛下,到了。”毕轩毕恭毕敬。
他身侧随着另外一个黑衣男人,应就是传闻中的宣阳了,他问:“没去打扰她吧?”
毕轩迅速摇头:“陛下不是早交待过吗,我们只派了两个机灵的守备在山坳外头守着,看着是否有人进出,其他绝对没有。”
沈长离远远看到山巅那一处小小的院落,亮着一点亮光。
里头有小孩子清脆的说话声和笑声,她很喜欢小孩子,在变小术法逗他们玩儿,即使他们毫无血缘关系。
从前,沈长离很厌恶她的博爱,那时他傲慢绝顶,看不起她对他有瑕疵的爱,甚至不屑一顾。
而现在,他想,为什么他不可以成为,她爱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大年夜,白茸睡得很好,或许因为这些可爱的孩子,她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过了几日,雪停了,竟然迎来了一个大晴天,冬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白茸拿扫帚在门口扫雪,扫了几下,忽然停住了扫帚。
有人来了。
是个男人。
就在篱笆前。
白茸手指收紧。她不意外,知道这只是迟早的事情。她一直逃避做最后的决定,可是,终究要有个结果。
可是,沈长离没有对她如何。
只是静静站在笆外,看着篱笆内的院子。
看到她拿着扫帚,屋檐下并排放着斗笠,药锄,箩筐……像是一处平凡的农家。
白茸打扮得很是素雅,通身没有多少多余的颜色。只是,或许因为过年,她用了一根朱红的丝绦,将黑发束了起来,一身白裙,肤白如雪,纤腰一握,那一点乌发上的雪里红,让整个人洁净素雅的眉眼瞬间鲜妍妩媚了起来。
一只黄色的小土狗正在围着她撒欢儿。
白茸微微笑着,摸了摸小狗脑袋,她也养了猫,猫儿正盘在屋檐下的蒲团上睡觉。
一切都很好很平静,直到她发现了他。
他病的更加厉害了,苍白的肌肤毫无血色。
外形看不出多少异样,她一眼觉得,他病的很厉害。
身上没有任何生气。已经完全是魔身了。
沈长离没有进来。
只是安静站在篱笆外。
还是被找到了。
她手指握紧了扫帚。
可以摆脱他这么多年,已经超出她的想象了。
“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沈长离说。
他没有推门进来。
男人身形高大,肩背宽阔笔挺,出落比九年前更加成熟英俊,在外人眼里,比起高傲清冷刚步入青年时的模样,如今他甚至多了一点为人夫为人父的温和沉稳。
“白茸,你为什么不逃得更远,藏得更好些呢,让我永远找不到你。或者变得足够强,强到见面足以一剑杀了我,就可以结束这种折磨了。”他喃喃说,“被我这样找到了,你知道我会做什么吗?你会被我带回去,关起来弄死,到再也跑不动了,离不开我为止。”
他瘦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竹篱上,没有推门,日光在那张俊美病态的面容落下阴霾,平静望着她。
天光暗了下去,云霞被遮住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
放手,不行。
不放手,也不行。
他已经试尽办法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了。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这一年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一些。
天色忽然变了, 明明方才还是艳阳高照的天气,这时竟陡然下起了小雪。
沈长离也在看她的家。
这里是个静谧安稳的小院,每一处地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充满着生活气息。
她像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 被风散到哪里, 都可以安安稳稳生存下来。
有一瞬, 他竟有些怔忪了。
从很早的时候开始,白茸离开了他, 也可以过得很好。
或者说,大部分时候,他才是那个给她带来灾厄的源头。
原本,这里也应是他的家,有他和孩子的一份子。
白茸搭放在篱笆上的纤细手指在慢慢收紧, 身体也开始紧绷,像是一张已经暗中拉满的弓。
她的剑被收在了袖中, 随时可以出鞘。她对沈长离没有胜算, 但是如今也不是他可以随意强迫带走的了。只是,这是下下之策, 她不愿意再在这里闹出太大的动静打扰山民的平静日子。
做好最坏的准备后。
白茸心里像是过了海, 镜子一样平静, 适才那一点点波澜也消除了。
可是,沈长离没有跨过这一道界限。
他只是这样安静站在篱笆前, 神情晦莫不明。
雪越下越大。
风吹过来时, 白茸嗅到了一点熟悉的伽楠香,混在浓重的麝香里, 甚至,她隐约嗅到了一点, 从前没有闻到过的桫椤叶的味道。
她怀孕意外流产之后,沈长离再也没用过熏香了,她嗅着风儿送过来的浓重的香味,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她没想到,沈长离竟然没有强行进来她的院子,没有带兵士来毁掉她的家。
沈长离唇色略微泛着白,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也消瘦了许多。或许因为已经久不再握剑,瞧着竟不似剑修的手。
两人的手都落在篱笆上,隔着一段距离,谁都没有接近的意思。
高挑,披着鹤氅的男人背脊微弯,吞下了几声没有压下去的咳嗽。他先开口,声音微哑:“这么多年,你可否已经找到了仙莨草线索?”
她离开太久,已经久到,沈青溯长大。
他记得很清楚,最开始的时候,她说过,要去给溯溯寻找解寒毒的药。
静默了许久。
“已经早早寻到了。”白茸说,“只是。”
“——我不愿再与这件事情有任何瓜葛。”
他话音止住。
空气似乎都停住了流动。
“因为,我一旦想起,他是你的孩子。”白茸说,“体内流着你一半的血——”
她声音不大,音色清润,却宛如击金碎玉。
一声声,击碎了一切。
因为。
她一想起这件事情。
想起那孩子的父亲,亲手造下过的罪孽。
想起那孩子体内,流淌着他一半的血液。
她就控制不住,内心的反感和厌恶。
控制不住她的恨意啊。
所以,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去找仙莨草,怎么可能还会去主动给他送药呢?
那毒,不是沈长离该得的报应吗?
报应在他的子孙后代上。
风雪越浓,隔着一道篱笆,白茸可以清晰看到落在他厚重的玄色鹤氅上的积雪,他是匆匆出来的,没有带发冠,也没有束发,一头墨黑的发就这样披散在肩上。
眼睛也乌黑,像是两丸玉石,衬得面容更似没有血色的白,不似活人。
像是一只清艳的鬼。
已经过去了十年。
她性格向来柔软,包容,不记仇,不与人结怨。
良久后。
他嘶声说:“他不像我……”
“他很像沈桓玉。”
而且,沈青溯喜欢亲近的,一贯是她。
白茸可以把他当成,是她和从前心爱的男人的孩子。
或者,也可以把他当成爱人的替身。
他可以完美扮演她从前的恋人。
这一句,是他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把尊严完全扔掉,只是试着抓住最后一丝机会,来挽回她。
这或许,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机会了,
寒风呼啸,雪迷人眼。
冰冷彻骨。
他分明没有情丝,可是如今,内心涌出来的巨大的,山呼海啸一般的情绪,几乎要如潮水一样把他吞没。
他没说话,又是一阵低咳。
他感觉自己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翻涌。再挪开手时,满掌已经都是血迹。
白茸回了院子。
她打理完药田后,又喂完了自己养的小鸡。天太冷,她回屋后,燃了炉子,简简单单用了清粥小菜作午膳,打扫完屋子后,给自己煨了一壶茶。这茶叶也是山民自己采摘晒干送她的,说不上名字,更说不上名贵,但是自有一股清香。
雪下的很大,石头爹上山来找戚大夫时,意外在篱笆外撞见一个陌生面孔的男人。这男人气度非凡不似普通人,只是就这样孤身一人站在戚大夫园子外,脸色白得不像人,简直像鬼。石头爹瞅他一眼,就觉得心中发毛。
“戚大夫,您在家吗?”他站在篱笆前,小心避开这男人,朝着屋内敞声喊道。
虽不知道这男人与戚大夫是什么关系,还是绕开了他。
不多时,屋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个曼妙的女子身影走出了屋子:“外头冷,你进来说吧。”
屋内到底燃了炉子。
石头爹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开口。
石头娘又怀了孕,如今已经有六个月了,肚子已经很大了,加之进来天寒地坼,时不时下雪封路,今儿她一早腹部就隐隐作痛。
“这月份又大了,瞧着怪怕人的,孩他娘不要我来,俺想着,还是不放心,想问神医您来求一副安胎药。”
白茸耐心听他颠三倒四说完,她拿了药箱,耐心地说:“我先去看看吧。”
“哎,真是太谢谢您了戚大夫。”
白茸披好雪笠,随着石头爹一起下山。
这一去便去了一下午。
她给把脉,告诉他们无碍,只是孕期正常反应,这孩子有可能会早些出来,叫他们做好准备。又给她专门调配了一剂方子,用的都是一些不贵的草药,石头爹欢喜无尽,非要留她吃晚饭,白茸推脱不掉,一直到华灯初上的时候,石头爹才再送她回山上。
看到自家小院篱笆时,她下意识眯了眯眼,雪已经停了,迷了眼。
篱笆前空荡荡的,已经不见人影。
那一大滩银色的血迹,早早干涸了,和雪融合在一起,竟也看不出多少不同。
沈长离走了。
“之前,那一位……公子,是戚大夫您熟人啊?”放下了心事,石头爹也想起了之前那男人,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白茸说:“见过几面,不熟悉。”
“哦哦,瞧着,还挺怕人的。”石头爹是个憨厚老实的庄稼人,一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隔壁县城,没见过这样的贵人,戚大夫虽然瞧着也不是一般人,但是她天生有一股亲和力,温柔可亲,大家都喜欢她。仰慕戚大夫的人不少,只是她虽然观之可亲,却显然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这男人莫非也是追求者?不过看着也太不像。
听他话里话外都是好奇,白茸也只是笑笑,不再提起。
送走石头爹后。白茸进屋检查了一番,屋内陈设一切如旧,她的猫儿狗儿也都还安好。
小猫跳到她膝上,白茸手指轻轻拂过猫儿背毛。
把面颊贴在了猫儿毛茸茸温暖的皮毛上。
她屋子里没多少旧物,一个孩子玩的陈旧小老虎陈放在了竹榻边,
她没有点灯,室内一片漆黑,在这样的暗淡的光景里,她反而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心与平静。
沈长离竟然放过了她。
翌日,她睡到了自然醒,日子照旧。在那之后,沈长离再也没有出现过在她眼前过。
那一日,她在篱笆前,看到的似乎只是一场幻象了。
*
那一日
陛下去枫丘见她之后,吃去了半日便回来了,回来后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再提起此事。
毕轩给他们在青州城安排了一座大宅,妖族势力在青州很隐蔽,毕竟青州是曾经的三大门派青岚宗鼎立的地方。如今离道门也近,有许多修士出没,人间如今也不剩多少大妖,只剩下小妖,大家行事难免低调。
沈长离只带了几个护卫。
从枫丘回来之后,他便开始在屋舍中闭门不出。毕轩等不敢接近了,只敢在外围布置护卫。
过了几日,又是一日月圆日子。
宣阳带着一个年迈妖医,打开了门。
室内昏暗,没有一丝光线。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桫椤香,甜腻中,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辣。
“去吧。”宣阳说。
那个背着药箱的大夫便毕恭毕敬靠近了帘子,说声打扰了。
这大夫是宣阳从妖界带来的人,他不信任外界的大夫,也不能让这些人知道沈长离的身体状况。
卧榻上罩着深一层浅一层的帘帐。卢大夫掀开帘子,卧榻上有个男人。
男人青筋隆起的小臂上,锁着一道碗口粗的链子,上头贴着符箓。口中塞着防止咬舌自尽的金珠,整个人都被紧紧束缚在这一张榻上。
卢大夫见怪不怪,他拿出一个锦盒,从中数出四颗红丸,从他唇中拿出明珠,给他喂下药。喂完药。卢大夫又用一把匕首割开了他手臂经脉放血,放了约莫一刻钟,血液颜色方才恢复正常的龙血颜色。
他用了十根银针,刺在他几大穴位上,用来镇灵。
这男人一直没有做声,面容苍白,毫无血色,
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
只有当喉结滑动,吞下药丸后,他的身躯,方才能有些本能的生理反应。
一个时辰后,房门打开了,卢大夫背着药箱出来了。
“陛下这回情况如何?”宣阳低声问。
卢大夫迟疑了一瞬,瞧了一眼帘子,摇头:“放血疗法没多少效果。”
宣阳示意他不要做声,拉着他走远了一些。
宣阳设下禁制,方才朝卢大夫颔首。
卢大夫说:“将军,您劝劝陛下吧,不要再过于依赖这些致幻的药物,对身体和精神损害都太大。他现在已是魔身,这般下去,离发作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魔身原本比起仙身更不稳定,魔道之所以被称之为邪修,概是因为这些功法大部分消耗会消耗灵肉,无论是宿主还是外界的,到底不是正途。而仙身却是从自然五行中汲取力量,道法自然,仙修虽然没有魔修快,但是胜在稳定,可控。
沈长离自小修行的其实是正道仙法,强行转为魔修后,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尤其是精神方面带来的污染更严重。
宣阳不做声。
赤葶毒早早就扩散,爬满了他全身骨架,难舍难分,再也不可能分开了。近几年,发作也越来越频繁。
最开始,沈长离服药,其实是为了止痛。
这疼痛实在太可怕,足以把任何人逼疯。
赤葶毒后期发作的折磨,那种痛,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让人想要拆掉自己骨头,钢铁的意志也顶不住。
这毒不会致死,甚至对身体没多少害处,只是会折磨人,让人感受到生不如死的疼痛,随后,待毒素彻底控制大脑,宿主也就彻底疯了。
巫医说,其实原本能治,在他换骨之初,赤葶毒其实几乎已经被压制消弭。
若是好好修行仙法,保持情绪稳定,压制下去是没问题的。他锁骨上的守宫砂,也是为了不动情,压制赤葶毒而下。可惜事与愿违,闹到现在这般,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宣阳知道。
这毒是沈长离出生就带着的,就像是太子殿下娘胎里带来的寒毒一样,不过因为沈长离做的药,这些年,太子殿下没有因为这毒受过多少苦,只是修炼开始得晚些而已。
只是那时,宣阳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发作成这种样子。如今活着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种折磨,□□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巫医给他的红丸和桫椤,原本也都是为了镇痛,可以让他舒适些。
却没想到,这药瘾这般可怕,难戒,他后来竟然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沈长离的身体状况,一直是现在是被严密封锁的,只有几个他最信赖的心腹知道。
妖界、仙界、人间,多方实力盘根错节,一旦他的状况被扩散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在青州有一处落脚点,与人间帝王家尚有联系。
三界有天道辖制,无论是仙、魔、妖还是有身怀修为的修士,都不被允许,直接插手人间事务,否则会遭受严重的反噬。
因此,想要入局,只能假手棋子。
自上一次,沈长离突破仙阵失败后,妖界在人间的据点,便又开始运作了。
他们想要找出,人间下一条龙脉的所在地。
卢大夫离开之后,宣阳悄悄进了屋。
沈长离刚醒来没多久。
他出了不少汗,鬓角都是汗水,对体温比常人低许多的他而言很罕见,宣阳知道他爱洁,不多时,仆佣过来,给他解开了锁链,又送了两大桶水和衣裳进来。
……
“下次发作,我再这样失控,你便寻个人,把我的手脚筋都挑掉。”沈长离声音还透着嘶哑。
这一次他做了个梦,梦回了自己刚换骨的时候,便也是在冰海,被这样毫无尊严,像是对待畜生一样,锁住观察他身上的异变。
他不觉得这样的做法有多少问题,对待一头随时可能变异发狂的野兽,当然也只能如此。
宣阳一愣:“这……”
每次沈长离骨毒发作过后,其实情绪都不太好。
但是,他还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陛下,您是开玩笑吗?”
“若是这般,往后正常行走生活都很困难。”宣阳说。
纵然他是魔身,但是也不可能修炼得百毒不侵,刀枪不入,还是肉身。
“不会减损我破阵需要的修为。”男人苍白修长的手指略微一动。
他指尖泛着淡淡的青白色,像是玉石一样,和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配在一起,让见者人心惊。
他如今不握剑了。
待他吞噬人间龙脉后。纵然没了手脚,只剩躯壳头颅,成为个活死人,也不影响他破阵。
——至于正常生活。
他唇一弯。
他已经永远不可能过上正常生活了。
他曾憧憬过,想要实现的,作为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男人,有妻有子,能过上安稳平安的生活的愿望,早就已经彻底灰飞烟灭。
宣阳知道,他设的禁制对他没用,沈长离听到了方才他们的对话。
“陛下,您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白姑娘吗?”宣阳忍不住问。
那一日,陛下去见白姑娘,回来后,他似乎一直就是这种样子了,无喜无悲,似乎什么也不在意了。
“陛下,不然,您把白姑娘带回来吧。把她带回来,身边有个人陪着,到底还是好些。”
他来人间,不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吗。
他笑了笑:“带她回来吗?”
他想到那一日,见到她的时候。
想到白茸对他说那句话的神情。
心口泛起一阵陌生的感受。
他已经把所有可以用的办法都用尽了。
还是无法缓解这样的痛苦。
甚至比骨毒发作时,还要让他痛苦。
沈长离说:“往后,你们都不要再插手这件事情。”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的气质性情也没变。
宣阳鞠了一躬:“知道了。”
*
春日来的很快。
枫丘上,白茸屋舍后的竹林种了一片桃林,山上桃花总是要开的早些,白茸这一日早晨起来做活,意外看到一抹绯色,她擦了一把汗,方才看清那是一朵新开的桃花。
山寺桃花灼灼,正是春日好时候。
纵然人间饿殍满地,流年灾殃,也不影响无情的春去秋来,桃花自然而开。
白茸依旧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那一日沈长离的出现,像是一场噩梦。
随后了无痕迹。
石头娘给他生了一个妹妹,叫村中唯一一个秀才给取了名儿,叫质妍,一家子都宠得和眼珠子似的,世道虽乱,但是这一点乱还没波及到这般荒僻的地方来,山民藏在山中,男耕女织,日子就这样流水一样过去了。
大胤朝龙脉断了,老朝廷被推翻了。这件事情,还是白茸听进山的沈樾说的。
沈樾这一晚情绪很差。他第一次在这待了一宿,喝醉了,说了许多许多胡话。
白茸只是安静听着,给他斟了几次酒,只当全无听见这些胡话。
翌日。
沈樾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原本趴方桌上,瞧见她,忽然说:“其实,你根本不叫这个名字吧,戚这个姓是不是也是假的……”
“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一个名字都不行?”他喝醉的时候,有点耍赖的孩子气。
白茸只是笑笑,温声说:”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名字不过一个代号而已。”
戚是她凡世母亲的姓氏,近来,她经常梦见她。
虽然戚绣只是陪伴了她短短几年,她在仙界无父无母,受点化而生,但她却一直奇妙地记得。
“我师父想见你一面。”沈樾说,他手指拨弄着水碗边缘,像是无意识一样,忽然说。
“你师父?”
“是,我师父名灵真人,问剑宗开宗立派的老祖。”沈樾说,“他听我说起你,对你十分看好,你要不要这次和我一起回门中去,近来世道不好,四处都是死于刀兵的冤死百姓。“
修士一方面要度化这些成千上万的冤魂,近来趁着乱世,来人世趁火打劫的妖兽也越来越多,他们门中急缺弟子。
若是她愿意随他一起回门中——沈樾越想越兴奋。
白茸顿了一瞬,真挚地说:“你们很厉害。”
“不是我们,你也一样。”沈樾说,“你修为比我们更高。但凡你愿意出世,加入我们。”
“有这般本事,你真的就甘愿这样放任自己隐居乡野?”他说。
“你在山上,看得到的人只有这么多,帮了眼前的人,看不到的人村中的人如何办?哀嚎会因为你看不到,便不存在吗?”他挥手,声音越来越高,“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能力不止如此。”
白茸手指收紧。
她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
“没关系,你再考虑考虑。”
沈樾说:“我近段时日一直在青州城,你若是想好了,想要答复我,随时可以去青州城找我。”
沈樾离开后,才四五日。枫丘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枫丘村遇妖了,好在白茸那一日还未睡,察觉到山脚的惶惶妖气,她御剑下山,正兜头遇到那妖怪。
妖怪人身是个美艳的三十余岁少妇,面容风情万种,怀中抱着一个襁褓,襁褓中裹着一个正在呼呼大睡的婴孩——她方从石头家离开,那婴孩竟然是还才几个月的质妍。
偷到孩子之后,白衣少妇背后生出了两只巨大灰白翅膀。
这妖物原身,很可能是传闻中子母鸟,子母鸟由难产而死的孕妇怨念与鸟妖结合而生,人面鸟身,似妖非妖,似鬼非鬼。
这种大妖怎么会出现在人间?
白茸皱着眉。
赶在子母鸟起飞之前,她已经迅速出剑。
雪白的剑光闪过,几乎劈开了夜色。
白茸没有用全力,那子母鸟抱着的襁褓掉了下来,她伸出一支藤蔓接住了孩子。
她现如今对自己的灵力运用早已炉火纯青。
石头一家人此时已经都被动静惊醒了,白茸将孩子递给了石头娘,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子母鸟,眼前见到白茸提剑与被激怒的子母鸟缠斗的样子,石头一家都吓得面无人色。
这恶妖。
白茸许久没有遇到过这样欺人太甚的张狂妖兽了。
倒是也被激发出了几分血性,出招更快。
这子母鸟也知道几分深浅,过了几招之后,她心里就明白了,这是她不可能打得过的对手。
子母鸟诈出一招,已经振翅飞起。
白茸取出两道符箓,扔给石头:“拿着,保护好你家人。”
她之前无事的时候,教过石头符箓的用法。
来不及多说什么,她已经迅速御剑,在夜色里追着子母鸟身影飞走。
这妖物非同一般妖物,破坏性太强,她不能这样放置不管。
子母鸟飞得极快。
白茸一直紧随其后,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夜风将她黑发高高扬起。
白茸没想到,它跑去的是青州城的方向。青州城,现在不是已经几乎无妖了?
夜间的青州,灯火通明,
那子母鸟目的倒是明确,她飞往那一处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楼中,竟然一头从窗中撞了进去。窗中隐约可以听到悠扬的丝竹声,竟然是曲哀伤自怜的潮梧小调,青州为何会有这样奇异的调子?
那窗子设了禁制。
她发现,那禁制竟然是针对人类,而非妖邪。
子母鸟闯入之后,楼内竟然没有惊叫声,反而异样的平和。
白茸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妖气,不似子母鸟可以发出的。
她思忖片刻,最终,还是没有闯入,而是在夜色中落地。
这楼正面有个牌匾,上书邀月楼三字,倒是个颇为雅致的名。不过,从外头看,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是做什么的。
门口有一左一右四个守卫把守。
守卫彬彬有礼,但是态度很坚决:“此处只接待有楼内腰牌的贵客。”
“腰牌?”
她想起了沈樾。
沈樾出身非富即贵,人现在又在青州。
她没多犹豫,用玉佩联系了沈樾。
沈樾回话很快。
白茸大概描述了一下情况。
“你在原地等我一刻钟,我在安乐坊。”沈樾说。
不到一刻钟,沈樾就到了。
白茸简单说了说,那子母鸟的事情。
不料,沈樾倒是对子母鸟闯入了月华楼的事情不那么惊讶。
“你想进这楼去看看?”沈樾说,“你可知,这邀月楼是经营什么营生的?”
“什么?”她想起楼中那若有若无的妖气。
沈樾唇边含着一丝笑意,又有一点不屑:“是妖奴待的地方。”
妖奴。
白茸自是知道的,李疏月曾经便是被作为妖奴贩卖过。
只是,如今玄天结界已建,大妖几乎都回了妖界,人间已经不剩下多少妖物了,竟然还能有做这事儿的地方。
“确实如此。妖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沈樾说,“如今人间不剩多少妖了,剩下的就越发珍贵了,只是坐在这,给你唱支歌儿曲儿,跳个舞,一掷千金都不够。”
他话只说了一半,总之就是现在剩下的妖都是大爷,卖艺不卖身,而且只有青州城的达官显贵,方才有资格进入邀月楼一品妖伶风采。
妖物人形模样确实都十分好看。
白茸想起,那子母鸟人形面容,确实也是人间很难见到的妖艳标志。
只是,子母鸟这样的妖物必须要处理掉,至少也要封住妖力,否则后患无穷。
“我领你进去。”沈樾点头,也赞同白茸的意见,“只是封住妖力,楼主应也不会多加怪罪。”
“我帮了你这忙,你是否就应答应,陪我去见师父了?”沈樾说这话半开玩笑半认真。
白茸只是笑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只是,你这样进去,怕是有些扎眼。”沈樾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半个时辰后,两人顺利进了邀月楼。
楼内装潢极雅,妖气更为严重。
楼内人流比白茸想的要多许多,人人个个都衣冠楚楚。女客多一些,无不是镶金戴玉,白茸想起人世苦难,再抬眼一见此处歌舞生平,几乎以为是幻象。
“这些人都喜欢妖。”沈樾说,“沉溺于此,流连忘返。”
白茸低着眼,没说什么。
沈樾笑:“无非,是喜欢他们一张好皮囊,工夫好。”
从前蓄养妖奴风气之盛,不也就在这点新奇体验上。
白茸低着眼,什么也没说。
见两人穿戴不一般,腰间系的又是最高等的金玉令。两个侍者热情接待了他们。
白茸方在子母鸟身上留了徽印,应是在二楼。她不喜欢楼内氛围,敷衍了几句,便和沈樾分开,要侍者带她去二楼。
方才入耳,便听到一阵古琴音。
破阵曲。
竟然会有人在这种场合演奏这样的乐曲。音色虽清冽,却掩不住琴音中浓烈的金戈铁马杀伐之气。
白茸脚步略微顿了一顿,她略一抬头。
奏乐者是一个男人,或者说,是一只妖。
看清男人面容时,有一瞬,白茸怀疑起了自己眼睛。
沈长离极少,在她面前露出属于妖族的特征。
从前作为沈桓玉的时候,他也藏的非常好,和人类少年没有任何区别。后来他被知道了身份后,也是一直如此。
甚至大部分时候,她会忘记他非人的身份。
男人墨黑的发流淌在那一截窄瘦的腰上,苍白指尖泛青的手指,正在拨弄古琴的丝弦。
沈桓玉会用乐器,礼乐骑射无一不精,只是并无多喜爱,都是适可而止。沈桓玉小时候便很不喜欢在众人面前奏琴,长大后,他就彻底藏琴,只愿意给她一个人独奏了。
她沉默不语。
那一次见面,不是做梦,沈长离确实来过。
他来了人间,并且一直留在了青州。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侍者见她在看奏乐者,会心一笑:“您很有眼光。”
“您要点这一位乐者吗?”
白茸拒绝的话到了嘴边。
男人却站起身,指尖流泻而出的琴音戛然而止。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涵养一贯好,近十年来更是极少动怒,很多时候,她甚至都觉得自己已经修成了神功,不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
此刻,却掩盖不住被三番五次打搅的烦躁。
白茸不愿意把自己牵扯进麻烦中,她只想捉了那子母鸟,便离开这是非之地。
“那男人确实不错,年轻,身子骨也不错。”他说,“剑术天分很高。”
白茸意识到沈长离在说什么后,瞳孔一缩。
她淡淡说:“你若是再对他做什么,我是不可能放过你的。”
“我为何要动他?”他笑,“他年轻,活泼,招人喜欢,不是很正常?”
沈长离已经过了那一段毛头小子的时期了,他那一段日子,大部分时候,都陷落在了等待中,回忆起来,几百年混混沌沌的日子,真开心颜时,少之又少。
“是否需要我与你作伐,让你改嫁?”他眸底浮现一丝异色。
“或者,把他也带回去?”他说。
他不善于言,可以把那男人带回去,做个乐子。在他不在的时,陪着她,满足她。
那样不也很好?
要是可以让他们可以一家团圆。
疯子。
白茸忍不住冷笑,笑得讥诮:“带回去,哪一日早上,再给暴毙的他收尸?”
这么多年,她早明白了,无论是沈桓玉还是沈长离,都绝不会可能允许她身边存在任何其他男人。
他早早已经只给她剩下了唯一的选择。就是他。
只是现在,即使只剩下了唯一选择,她也不想要。
被戳破显而易见的谎言后,沈长离毫无愧色,甚至没有半分不满。
白茸说:“我如今是自由身,不曾嫁人,也不需要你多事。”
“让我走。”周围人太多,白茸设了个禁制,忍不住一呵。
她不想节外生枝,在这里再闹出什么事情来。
沈长离长相很惹人注意。许多路过的客人都在若有若无看这一处。
销金楼向来荤素不忌,因为公兽性格更暴烈攻击性更强,温顺的少。这销金窟中,男妖,尤其皮相好的男妖,物以稀为贵,更受一众贵客欢迎。
许多人只当她是来楼中消遣的女客。有几个女客过身的时候,甚至多看了他好多眼,眼神很明显,把妖都当做货物审视。邀月楼妖伶众多,都花枝招展,只是这些妖水准不够,只是占了皮相的好,舞文弄墨一窍不通,奏乐也多是瞎谈瞎按。模样气质比起他差太多。
只是沈长离也不在乎,他拎了一壶酒,一手拿了绿玉杯,正在一杯接一杯的饮酒。
几杯酒下肚,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出了从前从未显露过的妖相。
他白衣袖下紧实的手臂,面颊,都在浮现银色的鳞,但是那剔透的银色中,泛着丝丝缕缕不祥的血色。五官也略有变化,眉目都变得更狭长,眸底泛起淡淡的金,发色颜色也在迅速变化,
清艳冷冽的眉眼,银发金瞳,不似妖物,倒更像堕仙。
看到他小臂上的银鳞,白茸记起漆灵山洞窟中的银龙。
银龙龙身漂亮皎洁,头上生着两支峥嵘龙角,触感宛如雪玉一样冰凉,但是却不完全光滑,她抚摸他的龙角时,他分明安静,但是满身的鳞片在微微的张合翕动,呼吸很重,身躯一动不动,那鳞片的热度,却暗自泛起。
据说兽类这般,是对择定的伴侣表示忠诚和臣服的姿态。
白茸漠然想起方才沈樾给她恶补的课程,只觉得这些字眼都很是可笑。
“让开。”白茸说。
对他为何在这里,以及要做什么,都毫无兴趣。
她身上的刺是软的,但是,一旦立起来,也可以扎得人鲜血淋漓。
“对了,你从前给我的那些东西,我都扔了,在九重霄收到的那一枚,被我送人了。”
眼见他今日似乎稍微能说通一些理,她索性直接把话说完,“之后,你也别再给我送任何东西了,我不需要。”
“好。”半晌,他笑着说。
琴弦将他指尖勒出了血,他也浑然不在乎。
“那东西脏,不值钱,也没多少意义。”他说,“扔了也好。”
“我会把从前的事情,一桩一桩,都还给你。”
“你想要把我卖给谁,都可以。”他说,“或者,送给谁做奴婢。”
“你愿意买吗?”男人瞳孔是淡淡的金,“只要一文钱。”他以前也卖过自己,比一文钱贵,有很多人愿意要。若是白茸,他可以只要一文钱,甚至更少。
白茸也应该买他。
是白茸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也是他认定的伴侣,按照夔龙传统。她应该不离不弃,永远陪着他,陪着他,一直到死。
像她从前允诺的一样。
他已经彻底疯了。
这个念头在白茸脑中一闪而过。
“我们早两清了,此后,只当是陌路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也不需要你还什么。”
打破了的镜子怎么可能还能原样修复?
她觉得所谓的还也很可笑。
你打我一拳,刺我一剑,然后说,让你打回去就完了,从前的伤口就不存在了,世界上有这样可笑的事情吗。
沈长离不语。
他站起身,忽然拿了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
男人着一身月白衣裳,衣襟很低,一条绣满了雪竹叶的腰封勒住了瘦窄的腰。
沈长离把她的手按在了他的锁骨上。
他有一段薄而漂亮的肌理,锁骨上交错着很多伤,有的是从练剑时留下的,有这些年征伐留下的,有上一次,被仙阵反噬留下的伤痕,也有这么多年,反复给沈青溯取心头血时留下的伤。那些交错的伤痕中,点着一点丹朱色的美人痣。
她细嫩的手指盖在他的肌肤上。
沈长离没做声,他混沌的脑海,刹时清明了片刻,享受着来自恋人的疼惜。
可是,这样的享受没有持续多久,白茸已经厌恶抽回了手指。
不愿意再多碰他一下。
沈长离不意外。
他状态不太对,白茸和他接触的时候就发现了。
显然他身边小厮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迅速给拿了药瓶,从药瓶倒出了几颗丸子。
沈长离服用后,方才略微平息,只是瞳孔轻微的涣散还没复原。让这一幕,显得更加堕落而诡艳。
白茸精通药理,只是稍微观察了一番,便明白了。
她皱眉:“你为什么要吃这种东西?”
这种不堪的样子,也被她看到了。
不过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以后或许还有更多,他需要提前习惯。
“自是为了享受。”他浓郁的长睫毛翕动了一瞬,无声地笑,“你不知道吗?服下后,有多快乐。”
白茸不再开口,
她眸底一派清明的漠然。
她不爱他了。
自然不会在乎,他吃什么药,做什么事。
“你死后,我在妖界流浪了许多年,什么都做过。”他说。
那时,他确实也没有活下去的想法了。
得知她没有死,只是回到了九重霄之后,他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欣喜很快盖掉了被欺骗后的愤怒,他没有情丝,但是那时,已经承认了,她对他的意义,想要她回来。
“你不想要我们,也正常。”
“毕竟,你生了一个卑贱的妖奴的孩子。”他说,“你不喜欢,厌恶,自然也是正常的吧。”
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想要打掉,甚至不惜死遁。
也不愿意要他们。
从前他想着,他还有孩子做底牌,可以让她回心转意。
所以独自带着沈青溯,想等着她回心转意,等他与她说明白,一家团圆。
现在,他已经不作什么想法了。
孩子不能让白茸爱他,也不能让她回到他的身边。
不过,他唯一的作用是,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是他和她骨血的结合,不可消抹。
就这一点上,他是爱这个孩子的。
沈长离不再说话,开始重新奏琴,药力和酒力都上来。
周围人声鼎沸,许多人在看,在笑着议论什么。
他也不在意,毫不在乎。
像是一只艳鬼,已经到了最后一舞。
曾经如玉如琢,干净清傲的少年。
变成了这般模样。
她不明白。
事情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样的?
或许,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今日的事情实在是太莫名其妙,白茸惦记着那子母鸟,不愿再在这里逗留。
她转身时。
琴音开始变了。
他们小时闹矛盾,他寡言性子又别扭要强,总是要她主动,她后来不愿意了,他开始会默默弹琴来道歉,求她原谅。
她闭上眼,微微仰起脸,不愿再再去辨别那熟悉的曲调。
……
子母鸟没有远走,就在二楼。
白茸下手利落,没有多拖延,便用符箓封住了她的灵脉。
她已经设下了禁制,仙障这小妖如何有办法打开。
子母鸟眼见跑不掉了,她化回了人形,跪倒在地上,求她饶命:“都是女人,何苦互相为难。侠女,您就放小女子一命吧。”
“我不杀你,只是封住你的法力。”白茸温和地说,她从储物戒中拿出了墨笔,正在撰符箓。
被封住之后。就再也无法去偷别人的小孩了。
子母鸟眼见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了,白茸封住她灵脉的前一瞬,她竟然开始不要命的,发狂地反抗,白茸用藤蔓把她捆了起来,女人披头散发,眼底流下两行血泪,大哭道:“你也是有孩子的女人,你说,你就不想你的孩子吗?你为何要让我们母子分离,你我的孩子啊,刚出生才不到一岁,刚学会叫娘的时候……。”
她抱着孩子走在道旁,被官兵乱马撞到,孩子从怀中落下,就这样,被乱马踏死了。
就这样没了。
没过多久,她就也死了,怨灵附在了一只鸟妖身上。
白茸认真听着她的话,手下却没乱,已经给子母鸟设好了灵封:“你抢走别人孩子,有没有想过,这些孩子,也有娘,也有亲人呢。”
子母鸟的咒骂声还在持续,质问她咒你,和你孩子永世骨肉分离,再也不得相见
“已经再也见不到了。”白茸抽出了剑,平平静静说,“我这样说,你会好受些吗?”
子母鸟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女人黑发被晚风扬起,迎着一轮澄澈的月,那样清冷,皎洁,像月中仙子一般。
白茸御剑而去。
怎么可能不想呢。
不想她唯一的亲人,她十月怀胎,骨肉相连的孩子。
“怎么这般迟?”沈樾早早等她了,“事情办妥没?”
“嗯。”她说,“十日后,你来枫丘寻我。”
沈樾原本没反应过来,明白过来后,眼睛迅速亮了。
“白茸,你愿意与我一起去宗门了?”
“你等我,我一定准时。”
……
白茸走了。
就这样毫无留恋的走了。
不愿意花一文钱买下他。
揽月楼恢复了寂静。
沈长离依旧在一杯又一杯喝酒,只是不再奏琴。
周围客人,没多少人敢接近他,除去方才那个公然给他甩脸的女贵客。
“人找到了。”
“三楼。”沈长离说,他似还没药力中回神,声音依旧嘶哑。
楼中尖叫声和血腥味都迅速被掩盖。
邀月楼是他们在此处建立的重要据点,为了寻找人皇龙脉,沈长离亲自过来,在这里守着好几日。
他们的妖皇陛下,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简直让人闻所未闻。
“陛下。”
“我已经寻到那人了。”一列穿着银色铠甲的妖兵从二楼跑下。
其中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压着一个三十余岁的华服男人,男人生得粗野高大,依旧处于暴怒中。
“你是什么东西?”男人目眦欲裂,“你们是怎么敢抓我的?”
“你又是什么?这里的小倌?敢……”
他看定面前的白衣男人,话还没说完。
“你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们陛下说话。”那士兵在腿窝踢了一脚,那男人迅速跪了下来。他被人打昏,五花大绑带走了。
宣阳皱眉说:“这一代的紫宸星宿主,素质真低。”
沈长离说:“无妨。”
只要有了紫宸星,通过卜算,寻到人间龙脉,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他没有扔掉酒杯,用血肉模糊的手指,拿着杯子,一杯杯喝着,杯中酒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他浑然不觉。
借用紫宸龙脉,可以彻底弥补他缺少一半龙血的缺陷。可以彻底驾驭体内的龙骨。
“宣阳,等我吸收龙脉后,你试着把我手脚都砍断吧。”他放下酒杯,对宣阳喃喃说,“或者,只留个头颅。”
“这样,我或许就可以放过白茸了。”他喃喃说。
只剩下一颗头颅了,他还有办法,再去继续纠缠伤害她吗?
他死不了,而且就算肉身死了,还有灵魂,可以转世,下一世,她终究还是逃不脱他。
*
沈樾与师父回了话,说白茸愿意去宗门了。
“只是,师父。那一柄剑如何是好?”他犹豫了半晌,还是说。
灵机说:“无妨。给阴山九郁的只是一个赝品。”
“什么?”
阴山九郁给魔主的自然也是赝品,这样重要的物品,自然不可能将真品给他们。
阴山九郁自己也明白。这是他们的一场交易。
他胆子很大,竟敢带着赝品,独自去寻魔主。
沈樾瞠目结舌,他没想到,师父竟然有这般城府。
“其实,这也是在圆她与阴山九郁的一段孽缘。”灵机说。
白茸与阴山九郁的纠葛,也算是在这里划上了一个句号。
解开了因果,她从此也不欠阴山九郁什么了。
“那柄剑,真的有传闻中那样神奇吗?”沈樾忍不住问。
“是。只有她一个让可以驱使。”
随着灵机道人的讲述,沈樾越听越惊疑不定。
他是沈云逸一支的后人,之前隐约有听说过,他们祖上,曾经有过一支成功飞升的先例,只是后来,史书中关于那人的记载不详。
他完全没想过,背后还会有这些隐情。
*
白茸回了家中。
一切都与之前一样,她去祭拜了楚飞光,打扫完安静的屋子。
夜间,她做了一个神奇的梦境,梦境中,见到了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影,似隔着一道水,与她遥遥相望。
“是师父吗?”白茸说。
若化下凡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见过他了。
男人颔首:“许久不见。”
“师父可是有所嘱托?”
若化说:“只是,想来与你说几句话。”
“绒绒,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若化说。
上天给予你的力量,你若不去使用,反而会招致灾厄降临。
一直抗拒这一份力量,迟早会遭受力量反噬。
想要放弃是不可能的。
“因为夔龙族裔的事情,他,你可以叫他沈桓玉,也可以叫他沈长离,一直对我们充满了仇恨。”
“原本便有预言,天阙会复活,魔骨无法消灭,终究会回来。”
“其实,早在沈长离降生的一百年前,夔龙族内生下了另外一个孩子。”
“夔龙族裔不愿意交出那个刚降生的孩子,事态扩大,最后,演变成了那一场叛乱。”
原本,一切都被扼杀了。却没想到,夔龙最后一个公主竟然会和人间帝皇生下一个混血的孩子。
“沈桓玉,对九重霄,对仙裔,甚至包括对他自己的族群,都怀着刻骨的仇恨。”
“他破阵失败之后,是不可能就这样轻易放弃的。”
“无情道对他自身功法而言,也大有裨益。”若化说,“对沈桓玉来说,这是一件一石二鸟的事情,他不可能不做。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自己之后的复仇计划。”
“他一路付出了许多许多。”
“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若化说,“魔骨在他体内一时,他绝不会放下心中执念。”
逃避是不可能的,他们注定了只会纠缠到死。
“师父,徒弟都明白。”隔着水雾,她朝着师父方向,鞠躬,“白茸谢谢师傅点化和抚育的恩情。”
翌日,白茸开始重新练剑了。
她来枫丘以后,许久没有再拿起过剑了。这一柄剑是她自己重新在凡间买的,质地自然比不过她从前用的好剑。
只是,这一柄剑回到了主人手中一样。激动得甚至开始战栗,她挽了一个剑花,觉得动作说不出的轻灵妙丽。
练完了一圈剑后,白茸召出了自己的法器莲花。
从此之后,她不愿按照命运活,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白茸一直在练剑。
也开始试着驱使自己的莲花。
这一日,她习惯性练习完,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楚飞光牌位上的字颜色似乎变了。
白茸供奉了这牌位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牌位上有这般异变。
她迅速走了过去。
原本以为是昨日落了雨,打湿了牌位,却没想到,她擦了擦,牌位却毫无变化。
楚飞光三字,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白茸在蒲团上跪坐下来:“师父,您还在吗?若是还在,出来见见弟子吧。”
牌位毫无反应。
白茸想了半天,想起此前楚飞光教过她的师门剑诀。
她咬破手指,放出了一滴血。
那一滴血被金色的光芒温柔包裹。
旋即,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
牌位中,竟然跃出了一点金色的火种。
白茸屏住了呼吸。
楚飞光是火灵根,白茸一直记得——她从那一簇火焰中,感受到了一点楚飞光温暖的气息。
她怔怔的,忍不住伸手接住了那一簇火焰。
一点也不烫,不灼人。
旋即,随着白茸的手指覆盖上的时候,她心中默念起了楚飞光教过她的剑诀,过了那么多年,像是印在心中的一般。
火种迅速钻入了她的手指尖。旋即归入她的灵府。
灵火认主了。
这是楚飞光跨越了几百年,给自己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弟子,留下的最后一份礼物。
她视野忍不住有些模糊。这是楚飞光给她留下的本命火种。
“小徒儿,恭喜你,终于记起了我说过的话,为自己拿起了剑,师父没有多少可以留给你的东西,渡厄火算是其中最宝贵的东西,你带着它,或许,在今后,可以与你有些帮助。祝未来平安喜乐。”
白茸视野忍不住模糊。
这一晚,她将莲花放在了自己卧榻边,入眠相当之快。
果然,入夜之后,她的梦境中,陡然笼入一团黑影。
“你出来吧。我并不愿意与你争斗。”白茸轻轻说。
从最开始便不愿。
“你撒谎。”那黑影露出了面容,面目扭曲。
白茸说:“你很有天赋,也一直很努力,可是,为什么,要走上这样的路?”
“你是在可怜我是吗?”
楚挽璃面容扭曲。
白茸没再与她多说。
九郁在她身上留了蛊虫,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没有想过,这蛊虫主人,竟然会是楚挽璃。
师父给了她渡厄炎,或许,也就是在冥冥中保护她,叫她处理完这件事情。
“为何会没用?”
楚挽璃试图催动蛊虫,想来控制白茸,可惜毫无效果,被反噬之后,吐出了一一大口鲜血。
她迷惑了。
按照天道设置的剧本。
她原本可以通过蛊虫进入白茸身体,随后夺舍她。
可是,一切似乎都变了了,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掌心燃起了一道金色的纯洁火焰。
白茸原本属木,很畏惧火,但是在这火焰的庇佑下,她丝毫不觉得畏惧。
火焰升起,越烧越烈。
将她整个人都包围其中,那一点点剩下的,黑色蛊虫,都无处遁形,在这火焰中被燃烧殆尽。
“你怎么会有渡厄炎?”
“凭什么?”认出白茸身上的火焰之后,她目眦欲裂。
楚飞光原本是她的机缘,他的渡厄炎,原本也是该留给她的,只是,一切都没了。
“我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你抢什么。”
她其实也不是不争抢不抢,只是,在她心里,一份感情,一个男人,从需要她去争抢开始,一切便都结束了。
白茸说:“以后,不要再用这种办法害人了。”
“为什么?”楚挽璃说,“你为什么不恨我?
白茸摇头。
她其实很少恨别人,大部分人,其实都不会留在她心中多久。甚至,若不是还要要完成的事情,楚挽璃要夺舍她的身体,她也可以不在意。
“你其实,还爱他吧。”她忽然说。
楚挽璃目眦欲裂:“你在找我炫耀?”
白茸摇头。这些事情,再明显不过了,只要爱,才会附带这样浓烈的恨,真不在意了,眼里也不会有这人了。
移魂大法极为耗费体能。
楚挽璃受到了严重的反伤,她吐了一口血,被那烈焰灼伤。
“白茸,你最好不要得意太久,我有个秘密一直想告诉你。你永远也别想如愿以偿……”
她声音忽然开始变得扭曲,撕裂……那二字没有说出口。
她梦境之中,楚挽璃的身体,忽然开始了骇人的融化。融化成了一滩脓水。
楚挽璃消失之后,不知是否还是受了她灵力的影响,她又做了一个梦。
白茸已经早早习惯了纷繁的梦境。
灵力大涨后,她经常开始做一些模糊、碎片化的灵梦——神女从前有卜算的灵能,她的灵梦,和现实隐约对上的概率越来愈大。
这一晚的后半段,她梦到了新的一幕。
圆月,悄寂无声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活物。血海尸山之上,坐着一个银袍男人,他半身是人,松松披着衣物,露出大片结实的肌理。另外半身,却是一条巨大冰冷的银色龙尾,男人没有一丝杂质的银发垂到了腰,瞳孔是冰冷暗沉的金,他朝她一笑。听不到声音。
白茸却看明白了他的口型,他说:我回来了。
白茸惊醒。
天正好亮了。
她面颊贴着莲花,将剑也收归剑鞘,心还在不住地扑通扑通直跳。
池子被搅乱后,每个人都无法独善其身,更莫说处于风暴正中的人。
她只能走完自己的路。
白茸坐在夕阳中,心里发沉,未来的道路,似乎都因为这个扭曲可怖的梦境而罩上了一层不详的轻烟。
她擦拭着剑,一遍一遍,直到黄昏,到沈樾来接她的时候了。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白茸提前用玉佩联络了沈樾。
好在沈樾也还没有离开青州, 两人见面之后,很快便启程,一起去寻沈樾的师父。
沈樾师门叫作问剑宗, 是这些年新发展起来的一个宗门。青岚宗消失后——三大仙门原本便是利益交互, 势力盘根错节, 另外两府也受到了青岚宗波及, 实力消退很快。此消彼长,这几年世道乱起来后, 新的宗门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
问剑宗便是其中的翘楚。
一路上白茸听沈樾说了不少师门的事情,听起来大抵还是个和谐友爱的宗门。
她现在回忆起来,对曾在青岚宗的岁月感情依旧复杂。
只是,往事如烟,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两人星夜兼程, 只花了五天,便到了北宸地界。
问剑宗竟在北宸地界, 离上京不远。就藏在北宸山脉的一处洞府里。
沈樾解释, 是因为龙脉关系,北宸是如今灵气最为充足的地带。宗门设置在此处, 更有利于小弟子修行, 只是如今灵气衰竭, 且九重霄战乱,自断了飞升通道, 因此, 极少再有修士能从凡间飞升而上了。
“有记载的最后一个飞升的修士,已经是几百年前了。”说到这, 沈樾顿住了话头。
他没说出这个名字,但是白茸知道。
指的应是沈长离。
沈樾轻微叹息了一声:“其实, 若是可以让我遇到他,我还是很想与他切磋切磋剑术。”
传闻中,那最后一位飞升的剑修,是个剑术天才,剑法博取百家之长,早在十几岁时就在九州剑比中打败了一众成名高手。不算他之后做出的那些欺师灭祖、丧心病狂的事情,他是很想与他切磋比较的。
只是,他也不懂,那样的少年天才,前途光明坦荡的剑仙,为何会做出自愿堕入魔道的疯狂事情来。血债是需要血还的,从他选择沉下青岚宗开始,等于就是选择了一条不可逆转的堕魔之道。
仔细一想,白茸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沈长离拿剑了。
魔修与剑修的修行法门自然不一样。
她想到,在花楼中,见到的那个放荡颓唐的男人。与几百年前,青岚宗的沈长离,青州冷漠傲慢负雪剑仙。
竟然是同一人。
短短几百年,改变竟然可以如此之大?
白茸也几分恍然。
他是如何,一步步,将自己作践到这一步的?
到现在,她已经无所谓爱恨了。
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唏嘘。
他一直过得也不怎么快乐。她看得出来。
白茸说:“你若是见了,也会失望。”
沈樾其实很想问问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为何师尊说,只有白茸,可以操纵这一柄剑。
但是想了想,他还是把这问题烂在肚子里了。
其实到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都是过去了。
白茸一路和沈樾一起,翻山越岭,终于到了北宸。
她随着沈樾一起登上了无尽山,问剑宗藏在无尽山中的一处屏障中,用了障眼法,入口处的迷魂阵,若是没有宗内人领着怕是永远找不到入口。
“师兄,你回来了。”沈樾在问剑宗显然很有名气,他领着白茸一进门,便有数个弟子簇拥过来,每一个面容都带着笑领口,再看到他一侧的白茸时,目光便都转为了好奇。
这女子生得貌美,身姿曼妙绰约,腰间别着剑,但是瞧着也不似剑修,虽说偶尔对上视线时,她神情温柔可亲,会给人递一个笑,但却并不会给人好相处感受,反而有些神仙似的凛然不可侵的气质。
沈樾与那些小弟子打过招呼。
“我带你先去见师父。”他对白茸说, “我们宗门在山中,师父平日云游四方,在宗门的日子少,这段时间恰恰好没有外出,倒是运气好了,不然想要见个面,还得要等上一年半载了。”
问剑宗很有些仙府气概。
修建在山中幻境里,护阵用的路数与九重霄的大阵有些相似,而且进来之后,观屋舍建造风格,与九重霄也隐有相似之处。
灵机道人。便是她这一次要见的人,也是邀请她来问剑宗的人。
沈樾带着她往里走,外头明明是盛夏,但是洞窟中一点不觉得炎热。
道路曲折回环,走了约莫一刻钟,雾气浓了。
撩开洞窟前垂下的藤萝,里头别有洞天,是一处宽敞幽寂的小院,随即,在一处倒悬的小瀑布前,端坐着一个正在入定的白袍男人。
他面容看不出具体年岁,不算特别漂亮,但是意外很有神性。银色的长发用一根柔软的紫色缎带束起,一直垂落到了腰间,身上道袍也是纯白色的,只在领口,腰间点缀着隐约的鹤纹。
“我把人带过来了……”沈樾作揖,低声对白茸说,“这便是我师父,灵机道人。”
“我该叫你什么好?”男人睁开了眼,“戚姑娘……还是,白姑娘?”
他眸色很浅,甚至浅到了有些异常,泛着浅浅的银色的地步。
“无妨,随意。”白茸说,“名字只是个代号,左右都是我。”
“请坐。”灵机微微一笑。
有两个小道童已经给他们沏好了香茗。
沈樾恭敬地负手而立,站在灵机身后。
白茸啜了一口茶水,再度观察了他一番。
他执杯的手细长干净,但是有些过软,也没有任何茧结,并不似剑修的手。
问剑宗的创始人,竟然会不是剑修?
其次,他的气质很特别。
看起来和曾经的沈长离有些像,只是,他从来是与周边格格不入,能把自己和别人都刺得鲜血淋漓的坚冰。灵机气质可以说是淡如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他唇角一直挂着的淡淡笑意也是如此,温暖和煦,不染任何颜色。
沈樾也是个有些傲气的人,可以让他这般心悦诚服,倒是也可以从侧面看出灵机道人的本事来。
白茸发现,自己竟然看不透灵机道人的修为。
这件事很反常,她现在是仙身,而且继承了甘木从前的修为。
虽然来了人间之后修为天然被压制了,但是,人间这些尚未修得仙身的修士,在她面前很难不露底细。
灵机洞府像是雪洞一样,几乎没有多少陈设,十分简朴。
只有在最明显的地方,悬搁了一个剑架,却是空荡荡的。
“你去把剑匣拿来。”眼见茶水喝得差不多了,灵机吩咐茶童。
不多时,小童便捧着剑匣来了。
“这剑匣也是用寒玉所制。”灵机说,“我在上头设了灵封。”
灵机用拂尘解开了封印,露出了剑匣原本颜色。
他解开封印符箓后,那剑匣上的凛冽寒意和煞气,瞬间溢出,在整个洞窟中都极为明显,弥漫开后,便化作一种朦胧的白色雾气。
剑匣是一种剔透的纯白,其上竟然有繁复的浮雕——竟然都是赤色的莲花,都是八瓣重莲,花瓣叶尖都是一种如火如血的赤色,八瓣重莲在九重霄中有焚尽邪祟,涤荡清气的寓意,与在化露池中的露莲一阴一阳,阴阳调和,是相依而生的并蒂莲。因为这妖异的赤色,与冥河畔的彼岸花形貌竟然有几分相似。
“这一次,我叫你过来,便主要是想让你看一看这柄剑。”灵机笑着说。
“这是小樾在数年前,在青岚宗的废墟中意外发现的一柄剑。”灵机道人说,“当年,它被封在了剑匣中,小樾的血,意外破开了剑匣的封印。”
“沈樾的血?”
灵机颔首:“你这般聪慧,其实,也早早注意到了吧。”
“沈樾是大胤皇室后代,身上有纯正的皇室血脉,所以,阴差阳错,他用他的血打开了剑匣封印。”灵机说。
“当年,他与我说了这剑的事情,此剑被封印多年,与主体已经失去联系了,力量正在衰竭,又误打误撞中了他的血煞,竟被他就这样带回了我问剑宗。”
沈长离当年用血咒将此剑封印在青岚宗,大抵也是想让它就此永远沉寂,与她殉葬。
毕竟,夔龙已经族灭,不会再有其他血裔。
他没想到的是,沈家,多年后,竟然会出现一个修炼天赋极高的少年,并且还恰好受伤误入了青岚宗遗址,遇到了这一支剑匣。
灵机勘明此剑来历后,便迅速叫沈樾回青岚宗,寻回了封印用的剑匣。
此后,便将剑匣与剑,一起保存在了问剑宗。
白茸不语。
沈樾与前朝皇室有关系,她大概早早猜到了。从他不凡的谈吐,盘纸错节的关系网,还有他的名字。
只是,她没料到,这把剑与沈樾竟然还有这样的因果。
有时候,她不愿信命,但是冥冥之中,人生轨道似乎都是早已决定好了的,就和天上的星辰一般,早早有定数,或许这个东西就叫做宿命吧。
“这是把好剑,假以时日,或许也可以修出剑灵。”灵机赞叹,“只是,我们宗门中,无人可以使这把剑。”
“你从前可见过此剑?”他问。
白茸垂眸,看着那个熟悉的剑匣:“或许见过。但是,是否是那一把故剑,便不确定了。”毕竟已经又过了这么多年。
灵机说:“你试试来打开剑匣。”
白茸走进了一步,垂眸看着那剑匣。
白茸手指抚上的时候,只觉那浮雕是微凉的。
她略一用力,没想到这般轻易的打开了剑匣。
剑匣中也弥漫着白色的冷雾,冷雾逐渐消散之后,露出了其中一并修长的细剑,那把剑通体是淡淡的银色,宛如雪色一般剔透,剑鐔颜色更是特别。白茸凝神看了一瞬——伸手,握住了剑柄。
这柄剑,是有生命的。
握住了剑,不知为何,让她有了一种这样的错觉。
甚至感受到了剑身细微的颤抖。
剑鐔上,似有细密的鳞纹,在那一瞬浮现,像是荡漾的水波,只是很快,便消失了,又重新恢复了一池毫无波澜的清水。
白茸握剑的事情,沈樾和灵机都看在了眼里,沈樾在心中暗自惊讶。
许多人试过了,都从未在没有封印的情况下,能这般容易的靠近这柄剑,并且丝毫不遇到反抗。
沈樾更是想到了一个词——物归原主。
明明那魔头与此剑已经失去感应了,它竟然还能抱有认主的意识。
他想,她与那个魔头,到底有过怎么样的渊源。
白茸把剑从剑匣中拿出,握在了手中。
很有分量的一柄剑。
她试着挽了一个剑花,很是顺手,似乎天生就该是她的武器一般。
她印象里,霍彦曾给过她一把奇异的剑,但是这柄剑,和她印象中有些不一样。或许和埋在海底这么多年有关。此剑更有杀气,更凛冽。是饮过血,狂性大发,彻底解开了束缚的剑。
她试着走了一套剑诀,是曾在楚飞光处学到的剑法。
这把大开大合,非刺客,而是剑修的正统剑术,从前用袖里绯有些短了,用此剑正好。
白茸舞剑的时候,两人正在一边静悄悄看着,什么都没说。
只听得耳边风声不止。
一套剑法走了下来,她乌黑的鬓边,浸透了几点晶亮的汗水,眸子乌亮亮的,吐息却丝毫未乱。
“好,好。”倒是沈樾在一边鼓掌,眼神甚至燃起了几分兴奋,“流风回雪,清逸洒脱,没想到,你竟有这般精湛的剑术,你从前都从未与我提起过,不然,改日我们也切磋切磋?”
白茸婉拒了:“献丑了,我的剑术,还不到可以与人切磋的地步。”
其实是因为,她现在,没有多少与人切磋的心思。
“剑,也在寻找适合自己的主人,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寻到有缘人。”灵机微笑,“这么看,此剑算是很幸运了,只是在海底埋没了几百年,便等到了自己的有缘人。”
白茸转向灵机:“此剑,是贵宗发现的宝物,这般珍贵,不是可以随意与人的宝物。师尊,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提前明说。”
她也不是个喜欢卖关子绕弯子的性格。
来这里原本也是为了这件事情。
不如打开窗户说亮话。
“好。”灵机说,“既你如此直爽,我便也不再卖关子。”
他道:“你与小樾来北宸这一路,想必,也已经见到了人间如今的惨状。”
“三界原本有属于自身的平衡,此消彼长,循环往复。”灵机说,“谁都不可打破。”
沈长离是强行打破这一切的人。
玄天结界的崩塌,到如今三界支柱苍云楔的崩塌,都与一个人脱不开干系。
沈长离造下的杀孽不可饶恕,背负的因果累累。
天塌地坼,人间生灵涂炭,都是沈长离造出来的孽,放任不管,只会贻害无穷。
“他死了,一切才可以恢复正常。”
甚至包括九重霄与妖界的纠葛,魔头死了,自然也会平息。
白茸垂眸不语。
三界平衡确实是被他打破的,她在他身边那么久,知道他身上魔气有多严重。
如今的沈长离,对她而言很陌生。
甚至像是一个,只有皮囊相同的陌生人。
“上个周期中,这个影响因子是天阙。这一次,是那个身怀龙骨,曾经飞升的魔头。”
难道不凑巧吗?他们光芒最盛时,都恰好是三界最为动荡不安的时候。
白茸低垂着眼:“你想要如何做?”
“传闻中,此剑,是那孽龙以其护心所锻。”
若说曾经只是传闻,现在看到它对白茸的反应,可以基本坐实这件事情了。
龙类有强大的□□,坚硬的鳞甲,旺盛的生命力,但是也有他们唯一的弱点。
白茸凝着手中剑,半晌没有说话,良久,她轻轻摇了摇头。
灵机问:“你莫非,是因为还对他有余情,所以不愿意下手?”
夔龙只会把护心给自己选定的爱人。
白茸是见到他给她留下的剑,因而心软了?不愿杀掉情郎?
“因缘际会,我略微知晓一些你们的因果。”灵机说,“你放心,我无意传播此事。”
“只是,如今面对大是大非,你断然不该……”
灵机话没说完。
白茸低垂着眼,纤细手指摩挲过剑鐔,打断了他的话:“只用这种办法,恐怕很难杀掉他。”
沈长离体质很特别。
他是人与妖兽的混血,以人身修仙,后来又以仙身堕魔,也并非纯粹的夔龙,光想着靠这把剑,要彻底杀死他,十分困难,她最明白不过。
这一段对话信息含量实在太高,沈樾听到白茸这一句回答,嘴巴微张,甚至都没有合上。
白茸并不是一个喜欢杀戮的人。也不觉得,杀戮是解决事情的好办法。
若是还有其他办法可选,她不会选择这种法子。
灵机神色变化,那双泛着银色的眼,第一次,这般仔细落在她身上,似乎要仔仔细细打量清楚,去考证她的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假,几分可信。
灵机眸光微微一动:“若是可以与九重霄合作。”
——他果然与九重霄有联系,不知是哪个仙官的凡体。
白茸笑了笑:“我在九重霄危急时刻,擅自离开了灵玉宫,久日不归,仙帝可否有处罚我?”
灵机道:“他并非如此苛刻之人。”
“若是我不愿意呢。”白茸说。
“我不想让这件事情,再与九重霄有任何牵扯。”她说。
那柄剑似乎可以感受到她的情绪,它显然不如方才那般昂扬,只是安静蛰伏在她掌心。她握住剑柄,纤细的手指抚过那透明的剑鐔,剑鐔上张开的细密鳞片,忽然倒立起来,轻轻扎了她手指一下,白茸感受到,指尖传来一阵酥麻的痛,她的指尖破了,流下了一滴鲜红温暖的血,流淌在了银色的剑鐔上,细鳞之间,很快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白茸收在戒子囊中的莲花,忽然异动了。
解决完蛊虫的问题之后,这段时间,她芥子囊中露莲一直很安静。
“白小友的戒子囊中,似乎有一灵物在躁动?”灵机感应十分敏锐。他暂且回避了九重霄的事情,径直问白茸。
白茸想了想,也没有多隐瞒,径直从戒子囊中放出了露莲。
露莲被放出来后,似挣脱了束缚,一气从巴掌大小扩大了三四倍,静静悬浮在半空中。
沈樾从未见过这般美丽洁净法器,也是八瓣重莲,但是花瓣非剑匣上的赤莲,忍不住一直盯着看,他从前见过人间最好的器修炼出的法宝,但是却没有一个比得过此物的巧夺天工、浑然天成、灵气充沛。
露莲散发出碧绿色的微光。
它在看着那柄剑。
白茸略微怔住。
它看起来并不像是遇到了什么危险的样子,也不似被邪祟入侵了,那是为什么?是在提醒她什么吗?”她怎么了?”沈樾一直看着这边情况,看到白茸持剑之后,似乎开始有些不对劲了。
露莲滴落了一滴淡绿色的灵露。
这是露莲灵露,有治愈万物的疗效,是九重霄的至宝。
那一点灵露,滴落在了剑鐔,方才渗透了白茸鲜血的地方,也瞬间被吸收了。
白茸眉心,灵府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识海中,那一处从未被触碰过,一直被封印的区域,竟似在这种时候,产生了异变。她感到一阵眩晕,竟然有些站立不稳,不得不用手中的剑支撑着地面,方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别动,别打搅她。”灵机拦住了正欲上前的沈樾。
他一瞬不瞬盯着她,眼眸中,竟似涌出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狂热来。
*
这是哪?
白茸再睁开眼的时候,有些迷茫。
直到她低眸看了看自己的穿着,看到了自己身上白纱衣,瞬间明白了自己此时的身份——按理说,她现在身边应是。
白茸扭头,看到了一个男人。
她眸光复杂。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起这段被封印的记忆。
也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亲眼见到他——天阙。
她从许许多多人的嘴里听到过,各种各样的天阙,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回忆里的他。
不太像传闻中喜好杀戮,残忍暴戾的魔头。
男人眉骨笔挺,锋利优美,有张英气,充满攻击性的高傲面孔。
神态和沈长离有某种很肖似的地方。但是,她也能一眼区分出二者的不同来。
这里是哪里?
似乎是在一个温泉池中。
宫殿宽阔空旷,只有他们二人,很是静谧,只能听得饕餮出水口中的潺潺流水声。
她似乎是要走了,被男人从身后揽住了腰,拉回了怀里。
“别走。”他在她身后说,“没几日了,你多陪陪我。”
天阙竟然是这般与她沟通的吗?
听起来没多强硬,更不似传闻中那个嗜血残暴,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头。
天阙抱着她,他在外人面前很冷傲。抱着她的时候,倒是还习惯像野兽一样,把她圈在自己怀里,让自己气息包裹她。
他一直想和她当真正的伴侣爱人,结成真正的夫妻,生生世世相守。
至此,他已经放弃挣扎,承认他栽在她手里了。
只是,她的冰冷不是伪装出来的。
她从内到外都是冷的,压根不懂情爱。
也不爱他。
他怀里很热,不知是他身体的温度,还是温泉水的温度。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我想要你为我哭。”天阙宽阔的手掌覆在她面颊上,包裹住了,他说:“我死了,你会为我流,哪怕一滴眼泪吗?”
下辈子,他要是不是兽了,她能爱上他吗?
他想当人,能修炼成仙,名正言顺站在她身边。
看她为他心动,为他流泪。
甘木记得他这个奇怪的要求。
在她心里,他是很奇怪的人。
场景在这时消失了,极速变换,很快到了冥河之畔。
白茸长睫微微翕动,她侧眸,看了一眼天阙。
果然,是那一幕。
神女最后镇压天阙的地方。
可是,与上一次,甘木的残魂与她讲述的不太一样。
天阙什么都没说。
甘木却很认真,她说:“你放心,我答应你。”
“我会还你一生的眼泪。”
“真的?”他说。
“嗯。”她说,“为你流泪,为你伤心。”
她是恩怨分明的人,她觉得自己欠了天阙一条命。满足他一个小小的愿望,很合理。
他想要她哭,折磨报复她,也很正常,她可以受着。
他薄而锋锐的唇扬了起来,笑了笑:“好,我记住了。”
“你不要违背诺言。”
看向这里的眼睛太多,他最后本想抱她一下,再亲她一次。
想到自己往后也护不了她,只会给她带来麻烦,还是克制住了。
他想要她为他哭,但是也舍不得,她哭太多了。
他想,下辈子,再见到她,他不会让她哭,哭一两次够了,他会让她很幸福。
白茸完整看完了那些被封印的记忆。
这是所有记忆中,最后一幕。
像是一片破碎的镜子,终于有了最后一片拼图,从而得以圆满。
她想起,曾经无数次,因为那个男人,感受到过的情感。
原来,这是她曾答应过的事情?
她心中一瞬,竟有些明白了。
为什么,那时的她,独独选择封印住了自己曾与天阙的这一段回忆。
她捂住自己的心,那一阵阵,残余的欢聚痛似乎还历历在目。
他践约了,做到了让她日日流泪。
她也践约了,做到了为他流干了眼泪。
她确实,做到了。
无数个夜晚,为他流尽了眼泪。
是什么时候彻底心死的,她甚至都已经记不清了。
当莲花与他的剑再相逢时,她看到了这一段回忆,便说明,到了一切将要结束的时候了。
她再睁开眼的时候。
看到沈樾盘腿坐在她榻边,手肘支着下颌,正在打瞌睡,见白茸醒了,他精神为之一振:“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白茸摇头。
她头已经完全不疼了。
“灵机师尊在何处?”
“我去叫他过来。”那伺候的小弟子立马说。
灵机来的很快,他银色的双眸似乎散发着愉悦的光彩,聚精会神看着她:“是因为恢复记忆,导致的头疼?”
“你记起什么来了?”
那一朵莲花中,果然封印了东西,只是他从前没想到过,解开这一段记忆的封印,竟然会与沈长离的剑有关系。
白茸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碎片。”
她容色原本生得秀丽,笑起来时,是温婉柔和可亲的样貌,但是,一旦冷着脸的时候,却会显出一点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这一点,在她恢复从前的记忆越多,越明显。
从前——甘木,一直是作为九重霄的冷美人出名。
作为天生没有心的草木,无情似也是应该的。
她与天阙那一段。
只能算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她抿着唇:“你们筹备了什么计划?”
“阵法。”
“你只要用剑,让他半个时辰无法行动便可。”灵机说。
半个时辰。
只是限制行动半个时辰。
或许可以做到。
“你们的阵法,会是什么效果?”她抬眸,静静看向他。
“当然,最好的是斩草除根。”灵机说,“若是效果不够,也足以将他永镇九重霄,再也无法挣脱。”
她眸光极清,像是一汪停泊处的干净湖水,她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自己明白了,不再说话。
“今日也不早了,你早早休息,保重好身体。”瞧见外头霞光遍野,灵机说。
“师尊。”
“什么?”
“我还有最后一个想问的问题。”白茸说。
“你问。”
“沈桓玉与天阙……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与你与甘木的关系,大抵是差不多的吧。”灵机说。
“准确的说,他体内,有天阙的一部分。”灵机说,“他继承了天阙的龙骨,因而承载了他的执念和部分记忆。”
龙骨。
如今他堕魔,与那能让人失控的龙骨也有很大关系。
白茸沉默了一瞬:“若是他那时不接受龙骨,会如何?”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灵机说。
夔龙族裔想要复仇,沈桓玉就是为此生下的孩子,他们不可能允许,他能有不要龙骨的选择,必然提前留下了足以拿捏他的把柄。沈桓玉之后对自己族裔怀有这般深仇大恨,可见这把柄必然也极为恶毒。
“这一切都是注定的。”他微笑,“他就是天阙龙骨命中注定的载体。
“为什么?”白茸问。
“因为你。”灵机双目幽深,直直看着她。
“若不是这样,你又怎么会到他身边呢?”
她顿住了。
凡人白茸的躯壳是神女专门用合欢木捏出的,承载了她的魂魄碎片,为的是去下界,给天阙还泪。若是沈桓玉与天阙没有因果,她怎么可能会到沈桓玉身边去?
他喜欢她,把她装在心里,自小对她呵护备至,也是命中注定的。
“况且,沈桓玉与白茸没有夫妻缘,沈桓玉的妻子不应是她。”
“这话不新鲜了。”白茸抬起眉眼,她漆黑的眼,像是一汪静静流淌的水波,“我听过太多次了。”
她活祭之后,在幽冥的说书馆中,便听到过了。
“那,白茸十七岁生辰时,其实,寿元便应尽了。应回到天上来了,这件事情,你可否有听过?”
她略微一怔:“那为什么?”
她记得,自己活到了二十岁之后,死在了妖祭中。
“因为,被某种外力强行改变了命格。”灵机说。
因为她没有早夭,引发了一系列效应,后面的情况,也一并发生了变化。
她若是死了,祭妖的人选,便是楚挽璃了,沈长离会迎娶楚挽璃,随后因为妻子祭妖而发狂入魔。一切都很完美。
“什么外力?”她抿着唇。
灵机摇头:“我也不知。”
“后来,沈桓玉用禁术抽掉了自己的情丝,拿掉了和白茸的记忆。”灵机说,“也与他接受的龙骨脱不开关系。”
白茸没说话。
从前,她在青岚宗的引魂灯中亲眼见过这一幕,若化也与她说过。
那时,她因为他选择了修为,而放弃了她,痛苦了许久。
只是,如今想来,除了他自己,谁都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动机。
现在她既不想,也没有再去考究这种事情的意义了。
窗外日光正好。
她似乎彻底释然了,像是前路渺茫的旅者,终于走到了一眼甘泉之中。
往事如烟,都已经化作茫茫。
现在债既已经还清,世间只余陌路人了。
已经彻底两清了。
她这一趟人间之行,原本,也只是为了给他还情。
她现在很平静,连带那些不堪的记忆,浓烈的恨意,也都消退了。
“他现在回了妖界。”灵机说,“上一次,他想要冲击九重霄的大阵失败,受了一些伤。”
依沈长离的性格,他不可能停手。
他们在妖界布下的探子,报告回来的信息,也说明了这一点。
他现在已经是妖界之主,风光一时无两,九重霄也愿意议和。
沈长离却还是不愿停手——若说只是为了复仇,灵机隐约觉得不对。他对夔龙族裔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况且,在几百年前,他飞升后,便已经一把火烧掉了九重霄的龙冢,了解这件事情了。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在谋求某种,位于三界之上的东西。
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疯狂……从未有人做过,甚至未曾有人想过。
他身上孽力扩散,对三界的影响,沈长离不可能不清楚。
——只是他不在乎。
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流再多的血,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不在乎。
如同当年,他与楚挽璃成婚,让她去代替白茸祭祀。
在白茸死后,彻底发狂,陆沉了整个青岚宗一模一样。
他未曾有过改变。
此等心性,是天生的魔头。
好在……还有白茸。
“这几日,你可以再适应适应此剑。关于剑法,若是有想问的都可以来问我,我会倾其所能来教你。”灵机说。
这几日,她便暂时留在了问剑宗。
那一柄剑放在窗台上。
霞光落下的时候了,她穿着一身松栖鹤的道袍,乌黑的长发蜿蜒垂落到纤细的腰,正在沉思,窗页外落入的霞光照明了她半边细腻的侧脸。腰肢纤细,身姿曲线分明。
把女人的美艳和九重霄仙体的轻灵洁净完美的融合到了一起。
沈樾站在门卫,静静看着室内。
那魔头对她执迷,有时候,他也大概可以理解。
对这样看似柔弱似莬丝花,内底却像是匪石一样刚强难移,倔强不服软的女人,无论是想要保护,还是想要伤害,他都可以理解。
“站门口做什么?”白茸说。
她朝他笑了笑。逆着光,纤长的睫羽被照成了浓郁的金色。
沈樾摸了摸头,脸意外有些发烫。
他在卧榻边,寻了一把胡凳坐下,神情复杂:“没想到。你经历这么复杂?而且,还与我有这渊源。”
“什么渊源?”
“我算是你……那人的,世世世世孙?”他神情很复杂。
他原本想说是你前夫,后来想起来觉得不太合适,还是含糊用那人替代了。
他是沈云逸的直系后代。
白茸只是笑笑,也不太在意。
“我们长得像吗?”沈樾问。
其实他对那魔头也是很好奇的,家族中对他也是讳莫如深,宫闱中,关于他的记载和画像都被销毁了。
白茸摇头。
长相是不怎么相似的。
“不像,那我该说是失望呢,还是开心呢?”沈樾摸着自己下巴。
若说他对她此前完全没有这样想法,也是假的,但是现在,这想法平定下去绝大半了,谁知道,她辈分会这么高。外貌看上去,甚至比现在的他看着还小。
况且,是九重霄上的仙子啊。
他们这些凡人,怎么可能有非分之想。
瞧着她的脸蛋,他莫名其妙,想起了神女祠中,带着面纱的神女像,他还是个少年时,也曾去神女祠中祭拜过,神女祠在人间香火鼎旺,许多人都去参拜过。那时,沈樾只是赞叹于她的美丽圣洁,觉得想见到她面纱后的面容的想法都是一种亵渎。
哪里想过,会有今天这样一日。
仙子本人倒是没有太多这样的想法。
白茸压根没有意识到他在想什么,她刚回顾了一下剑诀。
“吃吗?”她正在剥一个枇杷,剥得笨手笨脚的,顺便给他也剥了一个,放在了果盘中。
虽然是,纤纤玉指,但是对着那被剥得稀烂的枇杷果肉,沈樾还是有些不忍直视。
“多谢。”
“哦,对了,我也有个东西要给你。”沈樾说。
他从袖袋中拿出了一面小铜镜。
“这是我在凌阳城的线人给我的,说是渔民在合众捞到的,上头有你的仙息。这般珍宝,在人间很罕见。”沈樾说,“这是你遗失的吗?”
他记得,他和白茸遇到,就是在凌阳。
他不太认得这镜子,只知道,约莫是一件很珍贵的法器。
这镜子雕花繁复,只是,镜面是暗淡的,他输入灵力,没法催动这镜子。镜面依旧灰蒙蒙的。
白茸接过,仔细一看,竟是那一日,她在护城河扔掉的那面琅嬛镜。
白茸哭笑不得。
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这般荒唐可笑。
想要的东西,丢掉了,费尽心力也找不回来。
到了已经不想要的时候,扔了,也能被莫名其妙送回来。
她接过这镜子:“多谢,确实是我不小心掉的。”
沈樾在这说了会儿话,天色越发玩了,这才恋恋不舍离开了。
白茸靠在软枕上,看着窗外的月亮。
心情淡如水。
或许是因为月色太好。
她今日心情很平静。
她想问沈长离一句话。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仇恨就那样重要?
白茸刚拿起那面镜子,镜面漾起了一圈水一样的波澜,随即,立刻变得清透无比。
这是她第一次用琅嬛镜,没料想,效果竟然如此好。
与他们常用的通讯玉令效果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他们相隔万里,甚至很有可能不在一个位面,竟然也可以这般快地联络上。
也无怪这般珍惜。
很快。
对面显出了人影。
不是沈长离。
深夜时分,两个不认识的陌生女人,似乎是一只娇媚的狐女,穿着赤衣,妆容浓烈,发丝间矗立着一对儿毛茸茸的耳朵。
女人很漂亮,涂着蔻丹的手指点在镜面上,似乎觉得很新奇的样子,面容凑得很近,正在把玩这镜子。镜角有一片,白色衣袖,应就是他了。
毕竟,镜子只有主人灵力可以催动,至少说明,他人就在附近。
白茸愣了一瞬,她想起那日沈长离浪荡子的模样。索性随手扔掉了那面镜子。
他不是天阙,也不是沈桓玉,而是死性不改的沈长离。
*
一行人回了妖界。
沈长离去人间这一趟,发生了什么,同行人员都讳莫如深。
炼化龙骨前,沈长离去了一趟魔界,只带了华渚和宣阳。
魔界依旧是那般,千里荒芜景。
魔宫中一片死寂。
华渚说:“她还在。”
一双白色云靴,踏上了脏污的地毯。
她还在地毯上,正在竭力呼吸,只是因为灼伤,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刀子在割破。
宣阳有几分不忍。
他性格慈柔,见不得这样的景象。
楚挽璃蜷缩在地毯上,细瘦的背脊还在发颤,她察觉到了身后来了人,并且从脚步声中,迅速明白了,是谁。
沈长离和从前变化了许多,尤其气质,变化了太多。
可是,他怎么会来这里?
按照心音的提示,她本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通过夺舍白茸,离开魔界,重新回到九重霄。
只是,她再度浪费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别看我。”她背对着那一双云靴,尖叫出声。
沈长离看她的眼神,和从前她最美时的眼神也没有区别。
“我想夺舍白茸,给她下了……最,最毒的蛊虫。”
“她魂魄本来就不全,被噬魂蛊吞了之后,就,就彻底,消散在三界之间了。”
“是吗?”男人说,那双琥珀色的眼,微微眯了起来。
漂亮又危险。
和从前气质不一样。
楚挽璃朝他挪近了几步,他无动于衷。
“只可惜,都赖阴山九郁那头畜生。”她声音陡然尖利。
她被阴山九郁出卖了。他没有把蛊虫下全。
凭什么?
连那样一个低贱卑微的畜生,都敢背叛欺骗她?
楚挽璃说,她似乎平息了不少,断断续续说,脸上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意,“夫君,你是不是也在遗憾,我没有成功——她不爱你了,我若是夺舍了她。你不是也可以如愿了?”
按照天道的安排,她原本是气运之女,沈长离为之疯狂的对象。
她白茸只是作为一个死了、年少夭折的初恋。
可是,白茸没有死在十六岁,因此,带动了一串蝴蝶效应,她代替了楚挽璃祭妖,也代替她成了沈长离的心上人。
而她,沦落到了这样狼狈的地步。
他没听到她说完,缓缓蹲下了身体。
真是漂亮艳丽的一张脸,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她后来在魔界,寻过许多与他长得像的来玩,却始终觉得差了哪里。
沈长离不在乎她的靠近,甚至不在乎,她将满是虫孑的手臂,恶意去触碰他的面颊和嘴唇。
楚挽璃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她的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黑色,红色,在地上蔓延开。
沈长离抽回了手。那是一只白皙修长,骨节优美的手。
足以徒手捏碎魔的心脏的手。
很多年了。
他不想再随便造杀孽。
不想做白茸不喜欢的事情。
或许他潜意识里,最后还是不愿放弃,想要尽力挽回,修补他在她心中的形象。
所以,他给阴山九郁留了一条生路,没有对楚挽璃赶尽杀绝。
如今看来,他这些隐秘的奢望,不过是笑话。
这就是天道庇佑的,气运之女的心?
看起来,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随手扔掉了那一颗血淋淋的心。
*
沈长离一行人,去人间,明面上的目的是为了龙脉,这件事情,似乎圆满完成了。
只是,沈长离什么时候炼化龙脉,时候还未定,几个妖臣就这件事看法不一致,有的认为,他伤势还未完全恢复,要等身体好了,才好,有人认为,宜早不宜迟,龙脉与妖界灵气不合,存放久了容易生出事端来,不如趁早,选就近的满月夜,早早炼化。
沈长离似乎在听着,又似乎没在听。
他半靠在美人靠上,一身简单的白衣,墨发披散着,正在瞧着远处碧波荡漾的一泓清池,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剥一粒葡萄,剥开后,他似才回了神,环视了一圈众人,将那一颗葡萄径直扔进了湖中,神情依旧淡淡的,不知道听到了方才大臣的议论没有。
“我累了,等下次朝会再商议吧。”他说。
众妖猜不透他心思,只能暂时停会,下次再议。
沈长离没带侍卫,独自在园中走了走。
夏日惠风和畅,这园中景色很是漂亮。
灼霜离开后,后宫那些被送来的妃嫔,都早早都被遣散回了原籍。
宫中安静了许多,倒是符合他的喜好。
他安静走了一程,摸了摸袖袋。
袖袋内的硬物,雕花触手冰冷,依旧一动不动。
他出了宫。
街道上灯火通明,这一日,正巧是妖界的盂兰盆节,街道上摩肩擦踵,意外的热闹,随处可见花灯,比起十年前要热闹许多。
他寻了个酒肆,叫老板上了几斤雕花,看着人来人往,独自喝酒。
月牙儿爬上了柳梢。
他站起身,袖内依旧安静。
走到街道上时,一对儿艳丽的狐女,手挽手过身时,朝他飞了一记眼波儿。
他视力已经开始一阵阵模糊了,头疾和酒意又发作了。
狐女似乎在与他说什么。
“喜欢吗?”他问。
这男人绝顶的俊,生着一双狭长的凤眼,颜色又浅,不笑时冷冰冰的,显得薄情寡义。这样微醺时笑起来,又有点对谁都深情的十分撩人意味。
狐女一愣,用手掩着唇,朝他笑。
“好。”他说。
他从袖内拿出了镜子,抛了出去,“都给你们。”
那一面,他贴身不离,日夜带了十年的琅嬛镜。
残余着一丝他的体温,已经被熏染上了浅浅的旃檀香味。
狐女眼光很辣,一眼看出,是不可多得的宝贝灵器。
朝他一飞吻。
白茸离开的十年,他带着这一面镜子,等着她,回头看他一眼。
他愿意放下一切尊严,再度求她原谅,与她解释,求她回他身边。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仙莨草。
早在五年前前,他便已经寻到了两株仙莨草。
只是,他一直选择了继续用心头血给沈青溯用药,然后,他叫人,把那另一株仙莨草送去了人间的拍卖会,并且放出了消息,叫白茸的朋友知道了这消息。那人也确实拍下了这一株草,并且去送给了她。
他等着,等着镜子亮起来。
白茸与他说,找到给溯溯用的药草了。
只可惜,终究事与愿违。
什么都没有。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背影彻底消失在了人流中,只剩下两个狐女,站在光怪陆离的灯影下,还觉得方才是一场不太真实的梦境。
她们刚吃完一碗小圆子,正在好奇地摆弄那一面镜子的时候。
那个男人又回来了。
酒似乎醒了不少。
脸上笑意和多情的眼神都消失了,她们被他冻死人的眼神和脸色吓到。
这世上,怎么能有人变脸那么快的?
男人扬手,扔下了几锭金子。
旋即,她们方才发现,手中的镜子已经不见了。
……
宫中冷寂安静。
沈长离带着镜子回了寝宫,叫人清洗了三遍镜子,终于把上头狐味清洗干净。他嗅觉很灵敏,换了衣裳,酒气还没散,骨毒的痛又弥漫上来了。
“我就是个畜生。”他对黑暗中的她说。
镜子对面毫无回音。
“你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我。”他低声说,“是不是。”
所以,与他做了什么没关系。
只是白茸自始至终没有爱过他而已。
太疼了。
他想有个人在身边,用温暖的身体拥住他,陪他说话,驱散寒冷。
对了,他把那些侍妾都遣散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以为这么做了,白茸便能回来吗?
他哪里做得不对。
从哪一步开始错的?
沈长离曾以为,有许多东西比她重要,以为,她对他只是一件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她只是个因为意外,和他有过一次的平凡、怯懦、无趣的女人。
他做事需要理由。
他不爱白茸,所以,他不会为她放弃想做的事情。
那些见到她时,克制不住的异样的情绪,奇怪的举动,不过是因为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有她在的时候,他会被吸引,目光落在她身上,也不过是因为族裔习性。
习惯了,她也就不重要了。
他怎么会可能爱她?
他不明白,他看她为他难过时,心中那一点升腾起的扭曲情绪到底是什么?是满足,还是怜惜心疼?
也不明白,他见到别的男人和她一起时,为什么他说话会那么难听刻薄。
他有什么身份立场这样做?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直到她死了。
他不愿意相信她死了。
更不愿相信,她是被他刺激得心如死灰,愿意成全他和楚挽璃而死的。
多可笑,每一次,都是他亲手送她上的路。
*
炼化龙脉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
他叫人把仙莨草熬药,送与沈青溯喝了,然后,将他送出了妖王都,十年之内不允许回来。
与他从前炼化龙骨一样,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豪赌。
他想要冲破九重霄的大阵,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
祭坛外被卫兵团团围住,巫师正在准备祭祀活动。
华渚和宣阳把守在了祭坛外头,两人都很紧张,一句话不敢多说。
暴雨入注的幽暗夜晚。
男人正在趺坐,白衣,墨黑的发,与太极图一般的设色。
那一面铜镜,放在他的手边。
离祭祀开始还有半个时辰。
开始了,就没有回头路。
酉时,天空只剩一线暗金色的晚霞,藏在降下暴雨的黑云之中。
他化回了原身,一条巨大的,遮天蔽日的银龙。
吞噬了位于祭坛中的紫雾。
紫雾极为浓郁,若隐若现,隐约可见,凝为龙形。
将龙脉归纳入丹田后,炼化方可开始,需要持续半个月的时间。
沈长离走出祭坛时,面容似乎如常,与往日没有任何区别。
巫咸问:“感受如何?”
他刻意指了指头颅:“还清醒吗?”
沈长离精神状态一直很让他担心,这一次,他最怕的,也是他无法驾驭这股力量,陷入精神错乱。
沈长离浅浅一笑:“无事,很清醒。”
他瞳孔颜色似乎比平时更浅些,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与进祭坛之前。
华渚笑:“同根同源,定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想的很乐观。
宣阳瞧着沈长离模样,眸底压下几分担忧,与心事重重的巫咸对视了一眼。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炼化第一晚,是最重要的一晚。
沈长离独坐于寝宫中。
未等他正式开始炼化。
男人似感应到了什么,墨黑的睫毛敛起,睁眼,意识瞬间清明了过来。
那一面小小的镜子,亮了起来。
竟然在这时候亮了起来。
沈长离看着那一面镜子,竟有些难以置信,不该摆出什么反应来。
十年的悄寂后。
她竟然用了这一对镜子。
上次见面时,她为何不提起?
他修长消瘦的手指,捏着那一面镜子,少见的,竟然有些犹豫与迟疑。
随着他灵力的浸透,镜面亮了起来。
他清晰看到——
镜子对面。
一对青年男女坐在一起,正在说话。
她在给那个男人笨手笨脚剥枇杷皮。
沈长离看着,血一分分凉了下去,只是,他没有移开视线,似无动于衷。
从前白茸不会剥果皮,她脸皮薄好面子,也不喜欢被侍女服侍,都是要他剥好,有时候要喂到她嘴边来。
两人腰间都配着玉佩,一对的龙纹玉佩。
白茸也看到了他,没料想,这一次竟然寻到了他单独的时候。
她放下果子,净了手。
沈长离面容苍白,几乎没有血色,披散着墨黑的发,浅色像是琉璃的眼,似乎有些罕见的,微微的湿润,消瘦的脸颊英俊干净。比起那一日在花楼放荡的样子,倒似恢复了几分从前清朗君子模样。
她什么也没说,听到对面传来男人清凉淡薄的声音。
“为何不让他喂你?”他说,“像从前的我那般?嗯?抱在怀里,哄着喂。”
她不是很喜欢吗?脸蛋红红的,他那时候,就很想把她按在怀中,从内到外亲一轮。
这疯子。
沈樾原本正在沏茶,闻言有些诧异地四尺逡巡,想看看是谁在说话。
她切断了镜子,低声与沈樾说了几句话,他点头,便先退出去了,白茸方才又拿了镜子。
沈长离扬眸朝她一笑。
似乎对她方才的话置若罔闻: “怎么,怕他听到了?这是那日你在花楼中一起的人吧。”
不知从哪一个时间点开始,或许是从她上次逃跑开始,他终于懒得装了,不再低声下气伪装,而是彻底恢复了疯子本性。
“一起逛花楼,怕被他发现我?你待他倒是真不错。”他唇边勾起一抹笑,“白茸,你们在一起时,对他有对我那样多的要求吗?”
不然,对他多不公平。
他和她一起的时候,不允许他逛花楼,不允许他有妾室。
疯子。有病。
从头到尾,沈长离似乎都一直把她理所当然视为一件他的私人所有物,她身边不能存在任何一个异性,否则就要承受他这样的羞辱。
多可笑。
“沈长离,你迷途知返吧。”她声音略微变化了,“你退兵吧,不要再错下去了。”
“化露池可以涤荡魔气,若是你即时悔悟,卸下所有修为。去九重霄,定期用化露池水浸泡,用你的余生来忏悔赎罪,或许还有得救的希望。”
她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想起,神女祠堂中,香火笼罩里,那一樽悲悯的神像。
这样高高在上,博爱众生,与己无关的悲悯。
明月高悬,他想把她拉下,据为己有,让她与他一起,永远陷在泥淖之中,一起腐烂。
“赎罪、迷途知返,那要如何收场?”他低低地笑,“卸掉这么多年修炼的修为,九重霄此后,会如何对付我?对付我的子民?”
“还是说,你是想叫我像天阙那般,再一次那样愚蠢无用地死在你剑下?”
“至于退兵,白茸,你用什么作为交换?若是你允诺,此后你回宫中,安心来当我的女人,当溯溯的母亲,永生不得离开,我便可以考虑。”
……白茸沉默了许久:“那便没什么好商量的了。”
“你知道吗?这琅嬛镜是专给情人用的。”男人轻轻一笑,那双上挑清凌的凤眼看向她,“白茸,你很怕方才那男人听到我吗?”
“我不怕你让我看到他。”他朝她笑,“你可以给我们匀出不一样的时间。”
这镜子委实太清晰,他笑容里,那一点糜艳颓废的魔气分外清晰,男人锁骨上那一点清晰朱砂痣,都那样清晰明显。
“你真的变了。”她最后说,无喜无悲,“变太多了。”
无论是与天阙还是沈桓玉。
镜面已经被切断了。
沈长离捏着镜子。
他低垂着眼睫,长久地看着那一面已经平息的镜子,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不了解您的身体。”宣阳低声说。
已经来不及了。
沈长离身上不止是魔气的问题,已经深入骨髓的骨毒,残余的药物,未炼化的龙脉。
九重天也不可能允许废掉全身修为的他,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既已走到这一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暴雨越下越大。沈长离记起,他们方才腰间挂着的那一对玉佩。
分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可能是通讯玉令,就就像是他与她的琅嬛镜一样。
却是这一次,最刺痛他的地方。
“我的玉佩呢,拿过来。”他哑声说。
宫人端着那一只朱漆匣子,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他打开了那个匣子。
里头,静静躺着一支寒玉簪,一对儿玉佩。
都是是他亲手雕刻的,给他们订婚用的聘礼。
匣底贴着一封信。
“绒绒,自此一别。祝平安顺遂,一世无虞,玉。”
他掰断了这簪子,把玉佩也砸破了。
很快,就成了一堆玉碎。
他低着头,眼睛看不太清晰,索性手指把这些笼在了一起,手指被割破,出血了,他没注意。
他变了吗?
或许,是变了吧。
他对自己性格的劣根性,阴暗卑劣极端了解。只是因为从前,那些年,有她在身边,他享受着她源源不断的,丰厚,慷慨,充裕的情感上的回馈与滋养,方才可以维持住表面上那一层知书达理的贵公子的皮。
暴雨越下越大,他头很疼,混乱的记忆,情感,甚至思绪。
这一瞬间,剧烈的让人难以承受情感,让他的视线陡然一黑。
似乎来了许许多多人,在叫他。
只是他也听不太清。
剑修的手极稳。
曾经,他的手握杯盏的时候,酒面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别喝了。”宣阳抢走了他手中酒杯。
“有药吗?”
宣阳轻轻摇了摇头。
许多人围了过来。
有大夫,有巫师,还有臣子。
他站起了身,看不清了,也暂时失去了灵视,似是撞上了什么地方,他也没在意。
似乎有很多人,在说什么。
他似乎在找什么,很急,甚至有些失控的失态,一直在找,一间房接着一间房找。
宣阳拉了他袖口,随了一路,终于还是轻轻说:“陛下,白姑娘不在这里,您是找不到的,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第90章 第九十章
忙碌准备的时间似乎过得总是要格外快一些。
这一日山中好容易落了雨。
白茸看着外头阴云笼罩的天幕, 她恢复仙体后,能清晰看到空间中炁的流动,这一段时日空中流淌的炁比从前更凌乱, 令她忍不住蹙眉。
站在北宸妙法山巅, 从峡谷中远远眺望过去, 只觉得世界都是悄寂无声的。
清晨又起了雾, 像是一滴墨滴入了浓白的画卷里,再弥漫开来, 山山水水都被笼在这一层薄纱似的雾气里,飘忽得不似真实,让人分不清幻景与真实。
“这是什么?这里怎么会来那么多鸟儿?”她身旁一个唤作小枣的小弟子笑着说。
浓雾中传来翅膀扑簌簌的声音,黑压压的一群,越来越近, 朝着他们的方向来了。
北宸很少有乌鸦,更莫提是在这样青天白日的时候出没在北宸山。
“别动, 后退。”白茸低声说, 护住了身后弟子。
话音未落,她指尖一点, 已经发出一道清凛剑芒, 准确无误刺入了为首的乌鸦头颅内, 那鸦应声而落。
白茸捏起那只乌鸦尸体,随在她身后的年轻女弟子凑过来一看, 只见那乌鸦被她捏在两本雪白细嫩的手指中, 形容丑陋,头颅畸形外凸, 双侧竟然各生着三排眼睛,鸟喙中竟然呲出数根獠牙, 不由吓得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这是魔鸦。”白茸说。
她召出了净火,将那魔鸦尸体焚烧殆尽。
小枣还是第一次见到魔物。
“和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厌恶地后退了几步。
要更可怕,更扭曲狰狞,令人厌恶。
只是一只这样小的魔物,接近后已经让她感受到极端不舒服了。魔气似乎能腐蚀修士的灵气,带着能浸透进骨子里的阴寒,让她浑身血液,丹田中的灵气,流淌似乎都变得慢而僵化了。
白茸未曾去过魔界,但透过化露莲的记忆,她对那里的景象很是清楚。
便是千里荒芜的炼狱之景。
这群魔鸦,估计是从魔界缝隙中过来的。
如今三界混乱,人间也受了严重波及,天地异象突变,炁脉凌乱,绝非好兆头。
白茸用净火将那一群魔鸦都焚烧尽了。
现在境况已经够难了,流年也不利,极端天气越发频繁。人间妖魔群魔乱舞,却因为缺少灵炁的关系,修士越来越少。
这段时日正巧遭逢上京洪涝,她带着问剑宗弟子出门,一起去除妖赈灾。妖邪越来越多,赈灾的粮食总是不够的。她与沈樾来着一路,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见多了这样景象,却还是抑制不住心情的低郁。
她无法用仙力强行干涉人间太多,三界俱有因果,无论是人间的修士还是九重霄上仙,用身神力强行干涉因果,只会遭逢反噬,坠入魔道,这是九重霄所有上仙从诞生的时候就知道的准则。
“仙子,师尊说,今天九重霄的使者过来了,想与您见面议事。”小枣中午的时候过来寻她。
“使者?”她原本正在练剑,闻言放了剑,用绢布擦了擦额上细汗。
九重霄正在布诛魔阵法,等待时机,白茸知道,灵机与九重霄一直有联络。只是,这还是九重霄第一次派仙使过来。
那仙使已经到了灵机的霞练洞天,背对着她,正在喝茶。
白茸远远看到一个背影,透着几分熟悉。
她没想到,那个仙使竟会是他。
阴山九郁比从前的样子变化了许多,穿着一身绿袍,容色有些苍白,衬着一双绿幽幽的蛇瞳更为鲜绿,像是一汪幽暗的湖水。
她能感受到九郁修为的涨幅。他早早已经过了渡劫期了,比起从前,炼气更加凝练,体格也略有变化。白茸神情略有诧异,九郁在九重霄这么久,竟然没有淬炼出多少仙气,反而——她心中一沉,她甚至在他身上感应到了一点浑浊的魔气。
“你们和这一位仙使,曾是故友?”灵机瞧着两人模样。
白茸朝他点头,轻轻一笑:“许久不见。”
她大大方方,倒是没有避讳和遮掩的意思。
九郁压着眉眼,没有多瞧她。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应是在九重霄混乱的那一晚。
那日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了,似是已经过了十余年了。
白茸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衣裙,简简单单挽了一个发髻,眉眼灵秀温润,依旧让人挪不开视线。
九郁来人间,是为了伏魔阵的事情。
沈长离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只是九重霄并不敢放松守备。
因着灵机与问剑宗的几位长老都还在场。九郁说的话也多是打官腔,说些表面上的事情,关心他们在人间伏魔的进展。白茸默默听着。
九郁却并没有直接离开。
都知道他们是故友相逢,仙使还有私下要说的话。众长老很会看眼色,都早早走了,把地方留给了两人叙旧。
白茸依旧坐在自己位置上,安安静静的,抬眸看了九郁一眼。
“他,近来光景不那么好。”九郁说,“想在天人五衰以前,最后见你一面。”
沉默了许久后,九郁终于说话了。
仙帝即将天人五衰的事情,在九重霄内部早早封锁了消息,尤其在这种时候——沈长离年纪很轻,正是战力最强的时候。仙帝作为九重霄的定海神针,却即将迎来天人五衰。若是在这种时候,这消息被传出去了,会引起多大波澜可想而之。
白茸微微抿着唇。
一是诧异于,这一日竟然来的这样的快。
另一事则是诧异,如今的九郁,竟然会有得知这种级别消息的权限。
“还有多久?”
“至多十日了。”
这样快,虽然一直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
她低垂的眉眼似漾过一丝波澜,没有追问:“我知道了。”
“你与我一起走?”她问。
九郁摇头:“我不会再回九重霄了。”
“这一次,我来人间的时候,意外在泽鹭寻到了一处沼地秘境,或许是从前哪位大能留下的,那里和阴山环境很像,很合适生存。”
来人间,是个比一直寄居九重霄要好的选择。
如今他们在妖界是众叛亲离的叛徒,已经不可能回去了。
思来想去,只剩人间这个合适的选择。秘境能阻隔与外界的交流,有九郁护着,不至于再有修士闯入,这个秘境,足以让剩下的阴山族人繁衍生息,与人相安无事,平顺生活。
“你族人现在在何处?九重霄答应了你们离开吗?”白茸问。
“已经都落妥当了。”九郁说,“我已经……想办法,将剩余的族人,已经都搬去了泽鹭。”
对于他而言,这是个很好的结局,之后,若是三界遭逢大难,生活在遗世独立的小秘境里,或许也有躲过这一场浩劫的机会。
只是,她心思细腻,明白见他这样,应该是早早做了准备,要与九重霄不告而别了。
“你放心去吧。”白茸低声说,“不用担心九重霄追究。”
他们能在人间秘境安居乐业,对于九重霄而言,是个双赢的结局。
她会尽力促成。
他设想过许多白茸的反应,但是没想过,她会竟然可以做到这样毫无芥蒂。
九郁唇略微发白,手指收了一下,他说: “我也马上要去了,待秘境封印设好,应该……不会再离开了。”
他会一直守护着族人。
白茸点了点头,唇边露出一点微笑。
话已说完,九郁却没有动弹。
他这样一直坐着,手指圈住茶杯,唇动了动,但是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白茸先看出他的想法了,温和地问。
“那一日,我扔下了你。”他似乎很是艰难,从唇齿之间拽出了这样一句话。
白茸说:“无事,不必介怀。”
那一夜情况混乱,他有族人需要护着,况且,沈长离亲自去了九重霄,在这种情况下,便是仙帝在场,也不可能有把握百分百能保下她来。
时光并未在她容颜上留下多少印记。
她那张观音白玉一样的脸上,没有对他的愤恨。
望着依旧柔美,温暖,像是一块温煦的暖玉,不会有任何刺伤人的地方,那样包容温和,叫人可以让人放心大胆地与她倾诉一切。
年少时,白茸也生得很美,只是和现在不一样,第一眼看过去,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美,而是她的气质——那一道眉眼间总是萦绕着的,挥之不去的,轻烟般的忧郁愁思。她极少与人说自己的心事,倾诉自己的不快,总是在笑。
但是他一直觉得,即使是笑的时候,她其实并非真正开心。
只是现在,在看她,那些忧郁和愁思似乎都消失不见了,化作了千帆过尽的平稳。
他其实没有见她开怀的笑过,一次也没有。
“蛊的事情,你不想问问我吗?”他垂着眼,手指紧绷,忽然问。
蛊?
她坐在窗棂前,夕阳透过茜草色的窗格照了进来,那一点橘色的夕阳,落在她身上,把她也映得那样暖。
温暖,光和热,对冷血动物的吸引力是那样的强。
像是飞蛾一样,永远抗拒不了,对火的追求。
九郁涩声说:“其实,你都知道吧,知道,那一段时间,我趁着你睡着的时候,将楚挽璃的蛊放到了你身体里。”
可是她没有责怪他,甚至白日的时候,依旧和往日一样陪着阿墨,陪着他,丝毫看不出任何怨怼。
“那蛊我可以处理,对我身体不会造成多大影响。”白茸细腻的手指握着杯子,看着自己在杯中茶面的倒影,平静说,“况且,那么长时间,你一共便只放了一只,若是再多,我不会让你继续的。”
“她那时,答应了我一个条件。”九郁手盖住自己面容,怔怔地说,“答应将魔心给我。”
他接受传承之后,本体晋阶需要巨大的能量。魔心是最适合不过的。所以,他才与楚挽璃做了交易。
那一段时间他实在是太痛苦。不甘屈居人之下,想要带着族群复仇。
痛苦与报复欲即将把他撕碎。
白茸不怪他,往事都过去了。
很多东西不用再说下去,再多说,也没有多少用处。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放弃的东西。
他出身世家大族,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享受尽了家族的恩惠,父母的宠爱,年少时生活在花团锦簇中,万事顺意,是不问世事的小少爷,因为她遭逢了大难,家族变故,后半辈子把从前没吃过的苦都吃了一个遍。
她原本是无根之木,无父无母,在人间这么几百年了,也没有一个算得上是家的地方,知晓九郁最后可以带着族人隐居,对她来说,也是个告慰了。
她是真的不怪他。瞳孔中没有丝毫怨怼之色。
没有想象中激烈的质问,没有被爱人背叛的痛苦。
“我能再抱抱你吗?”分别之前,他问。
白茸送他到了洞门,没有拒绝。
九郁就在那门格落下的阴影中站了许久,站了许久,伸手,重重笼住了她。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此后余生,再也不会见面了。
他不知自己该是怎么样一种心情。
“你为什么不怪我?”
他想说,想责备她,甚至将蛊放进她体内的时候,他在梦想,她能醒过来,用失望,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可是,什么都没有。
对她这样的人而言,究竟什么人,可以让她恨得起来?
什么样的人,才能出现在她眼里?她眼里有看到过其他人吗?
有一点冰凉的液体,浸湿了她的衣领,顺着她的脖颈滑了下去。
他在哭了。
九郁竟然哭了。
白茸这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在她眼前这样流泪。
蛇是冷血动物,便连他的眼泪,也是冰凉的,滑落在她皮肤上,感受很奇妙。
九郁性情很脆弱,需要呵护。他们之间,其实占主导,被依赖的一直是她。
他像是一艘破碎小船,被卷入了风浪中,被裹挟着,被迫往前走,一步,一步,一直走到了这一步。
她完全可以理解这样的选择。
白茸轻轻拍着他的背脊,他用力更大,将她死死扣入了自己怀中,白茸抚了抚他乌黑的头发,由着他抱着。他的泪水流入了她的嘴里,咸咸的,像是一个将死之人,被判处死刑前最后的一次挣扎。
载着九郁的云舟远去了,消失在了云间,再也不见影子。
她温声说:“祝你一切顺利,往后平平安安,一世无虞。”
*
白茸没有延误时间,与九郁分别之后,又与还在外地除妖沈樾修书一封,交接完手头事务,便启程回九重霄了。
她解开修为后,御剑行路也快捷了许多。
近来她用的是一把沈樾与她找来的,名唤白虹的新剑。
那一柄龙鳞剑,或许是因为知道它的来历,她并不太欢喜用,剑常年被她收在了剑匣里,设了封印悉心保管着,能不碰便不碰。那剑似乎也是知道些什么,光华一日比一日暗淡了下去。
九重霄氛围似乎比从前轻松些,仙帝早早知晓她要来,一路畅行无阻,她甚至没回自己的灵玉宫,便径直朝仙宁宫去了。
仙后与她说了会儿话。白茸上一次见她还是在蟠桃宴的时候了。
如今仙帝即将天人五衰,但是她脸上并不见得多少哀容,与她说话时不疾不徐,与平时并无太多差别。
他们分明也是几千年的道侣。
她自小生在九重霄,在仙界见过的道侣中,其实这般是常态。仙人多寡欲薄情,道法自然,讲究看淡生死轮回,爱恨更是其中不值一提的事情。道侣坐化,也并非多值得哀愁的事情。
“你去见他吧。”仙后说,“我有些乏了,便不陪你一起去。”
白茸叩拜后,随着侍女进了内殿。
仙宁宫大而寂静,莲香满溢在空中,常年聚居的白鹤倒是不见了大半。重重帘幕后,隐约可见卧榻上一个微微佝偻着背脊的身影。
仙侍上前禀报:“司木神女回来了。”
一只白鹤掀开帘子,两人目光相接。
她某种怔忪被他捉住了。
“起来吧。没想过,我会变成这般模样吧。”仙帝咳嗽了一声,笑着说。
仙帝活了成千上万年,从白茸被点化,有记忆开始,印象里的他,便一直维持着壮年男子,器宇轩昂的外貌。
如今他看着,像是老了二十岁一般,头上已是华发遍生。
白茸在他对面坐下,犹豫了一瞬,她有许多想说的,但是真到了嘴边,却又仿佛无法开口了。
“所有生命,无论是凡、妖、还是仙,都会有终结的一日。”仙帝微笑着说。
万事都有终结的一日,这一日的到来,他也不意外。
也没什么值得悲痛的,消弭之后,与天地万物同在,未尝不是一种快乐与逍遥。
或许是仙帝的态度感染了她,白茸沉重的心似乎也变得轻松了一瞬。
仙帝与她在宫院中走了一圈,散了散步。
风中弥漫着淡淡的荷香,耳边是熟悉的仙乐,这是她出生,长大的九重霄。
那些久远模糊的记忆,在这样一刻,似乎才终于有了实感。
白茸才发现仙帝已经衰弱到了这种程度,她搀扶着他走路的时候,甚至觉得他的身子已经轻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这么多年,他是仙廷的定海神针。虽然私下与他也有过龃龉,心中也曾对他有过不满,对她而言,他一直是如父如君的存在。
她搀扶着他,低声问:“是因为沈长离吗?”
仙帝没有否认,只是笑了下。
那两次与沈长离的直接交手,表面上看,沈长离受了伤,没占多少便宜。事实上,他损伤更大,那两次极大加快折损了他的寿元。
白茸心中滋味难言。
“这几年,你过得如何?”仙帝示意她在他身边坐下,与他详聊这几年的经历。
白茸没有提及自己在妖界那几年。只是简单说了说,她后十年在人间的见闻。
九重霄无法干涉太多人间,负责便会遭逢反噬,这是法则。
讲到连年洪涝旱灾,最近甚至开始出现了魔物时。
仙帝微微咳嗽了一声:“这般天地异变,或许,与人间的龙脉被取走了有关。”
“龙脉?”她听着很熟悉,但是却不太明白龙脉到底是什么。
“龙脉,是紫宸星在人间的投影,未来一百年的帝星灵脉所聚。”
龙脉,影响帝星动向,帝星,又与人间流年息息相关。
上一代王朝的龙脉早已枯竭,新的龙脉又被强行取走炼化,也是造成此景的重要原因。
“沈长离原身是夔龙,只是,他血脉不纯。”仙帝说,“即便有了天阙的龙骨,也没净化掉那一半的血脉,这也是桎梏他修行的最大障碍。”
“若是能成功炼化龙脉,摆脱掉那那一半血脉。他或许能到一个更新的境界。”
她的唇有些枯竭,端茶喝了一口:“我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
以他现在的修为,三界内,能与他抗衡的人早不过那寥寥无几,仙帝天人五衰之后,便更少了,她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就那样的贪婪吗?
仙帝笑着摇头。
他忽然话锋一转:“你知道,冥冥中一直有一种力量,在制衡三界的运转吗。”仙帝说,“那力量就藏在九重霄之巅,制约三界平衡,维持着三界的稳定,给玄天结界与苍云楔提供无穷的力量,或者说,它还有一个梗通俗易懂的名字,叫做天道。”
约莫每隔一百年,便会有天道之子和天道之女被赐予至宝下凡,收集足够的因果气运后,再回到天上,化作对天道的滋养。
天道和三界俱为一体。
天道在冥冥中控制着所有人命运的走向,是三界至高无上的秩序之书。也是靠这样的因果循环,滋养维持着三界秩序。
白茸久久不能平静。
短短几句话,信息含量实在是太高。
她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只能努力让自己平定下来,消化理顺这些庞大的信息流。
“而这一次的天道之女,再度死在了沈长离的手里。这个人,你也认识。”
已经彻底陨落,感应不到任何气息了。
“楚挽璃?”她心性灵透,仙帝只是一点,她便很快猜到了人选。
他含笑,点了点头。
楚挽璃是天道之女,白茸心下虽然略有震撼,但是她联想起楚挽璃修行中一路的神奇机缘,以及她活祭后,在茶馆里听到的那一场评书,顿时也觉得合理。”这一次的天道之女没有完成任务。甚至被传承者以外的人,她在人间的丈夫,哦——就是你那条龙,借机发现了她身上天道的秘密。”
白茸一言未发。
从最开始的玄天结界崩塌,到如今苍云楔也开始崩溃,邪魔外道在人间作祟,都与天道这些年的力量衰竭离不开关系。
三界内出现了一个不稳定的因素,他足够离经叛道,足够聪明,不但跳出了天道给的命运,甚至还发现了天道的秘密。而且,他也足够冷血,冷血到毫不在乎三界秩序的崩溃,不在乎万千生灵的死活。
仙帝也不清楚,如今的沈长离现在到底知道了多少关于天道的秘密。
杀死天道之女必然会被反噬,引来一串连锁反应。
沈长离不怕报复,他杀她,和杀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一般,丝毫没有手软。
楚挽璃在他面前实在是露出过太多破绽,他可以确信,天道的线索便是从楚挽璃那里被透出端倪的。她被爱情迷了眼,在被利用完,失去最后一点价值后,便被毫不犹豫地扔了。
沈长离真的爱过楚挽璃吗?
在他们那个盛大,曾让她心酸又嫉妒的昏礼时,沈长离在想什么呢?
在得知他二度毫不留情地杀了楚挽璃,可能根本没有爱过她后,她不觉得痛快,只觉得有点悲凉。
沈长离无情到了这种地步,他不把别人当人,也同样不把自己当人。
甚至觉得,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感情,也不过都是为了达成目的,可以随意利用的工具。他明明白白清楚楚挽璃爱他,也利用得得心应手。在她身上拿到了天道的秘密,让她上了活祭的名单。
她早不讨厌楚挽璃了,到了现在这地步,她心中对楚挽璃怜悯更多。怜悯她爱上了一个不值得爱的人渣,满腔真情错付。
关于天道的秘密,是每一任仙帝之间口耳相传的秘密。
天道到底位之九重霄何方,如何可以触摸到,也从来只有仙帝明白。
“陛下,我以为,人的命运应该是掌控在自己手里的。”白茸看向远方翻涌的云海,忽然说,“为什么,大家都要活在天道的制约里呢?”
她素来乖巧,竟然会问出这般叛逆的问题。
仙帝却也不意外,温和地笑:“秋日要结果,春日便要种植。绒绒,你听说过,只有回报,而没有付出的道理吗?”
天道供养着三界,那三界,便必然要受到天道的制约。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否则,她在人间见识到的生灵涂炭便是结果。
白茸咬着唇,不再辩驳。
“历骅殿下现在知道这个秘密吗?”她没有再继续探寻,转换了话题问他。
历骅是仙帝的独子,也是仙界的出名的战将,按理说,他会是继任的下一任仙帝。
“我还未曾告诉他。”仙帝咳道,“他性情绵软,修为虚浮,自幼被保护太好了,到底没有经历过真实磨炼。”
万年前,鸿蒙未开,三界打得不可开交。人,妖,仙也没多少尊卑之分,混战成一团,谁也不服谁,都靠自己本事。最早一批仙将都是战火里磨砺出来的,不似现在,都在白玉堂中养烂了,老骨头都一个个坐化了,新人都是扶不起的烂泥。所以,千年前天阙横空出世时,才会惹出这般大的乱子。
沈长离经历其实很特别,虽然也出身在锦绣富贵堆里,但是因为身世特别,自小吃过的苦都是真实的。
他有时候也想,若是他可以有一个沈长离这般心性的继承人,便也不用操心后事了。历骅年龄与沈长离相仿,出生就在云端里,享受仙门父辈的庇佑,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和他都相差太远。
白茸沉默不语。仙帝将这样重要的秘密告诉了她,而非历骅,意味不言而喻。
仙帝说:“其实,当年,你神魂下凡历练这件事情,本也是经过我首肯。”
“却没想过,会耽搁如此久,惹出这样多的因果来。”
“早年,你下凡既定的命数只有不到十七年,是沈桓玉去药王谷求药,把自己的寿元分给你,强行把你留在了人间。”
仙帝其实也没想到,那个冷血的魔头,对她的执念会如此之深,甚至深到了化身也能保存下来这样的执念。从前天阙在化露池边对甘木一见钟情,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见色起意,喜欢美人,后来却没想到,他哪能坚持那么久。
分寿元……
她没想到,她那一场重病,竟结束于这样的缘由。
她还清楚记得她醒来那一日,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还在卧榻边,眼一瞬不瞬盯着她,似乎生怕少看了一眼她就会消失一样。
他还没名分,是偷偷进来的,也不知待了多久,握着她的手,脸是白得像雪,黑眼圈浓重,头发甚至都没来得及梳好,是他没有过的狼狈的样子。
看到她睁眼的那一瞬,少年那双漂亮的琉璃眼,瞬间就亮了。
她被他搂在怀里,一直抱着,抱着,一句话都不说。
沈桓玉甚至把她从榻上打横抱了起来,叫她面颊贴在他坚实有力的胸口,他的心窝上:“绒绒,你别再离开我了,好吗?”
他感情素来内敛,这句话已经是相当直接了。那时候她只当就是普通的一场病,也不懂他为什么这般奇怪,只能也回抱住他软软的安慰,什么都答应了。她想她能走到哪去,过会儿不是还要嫁他吗。嫁他了,他那霸道性格,哪里还会允许她跑哪去。
少女脑瓜子软塌塌搁在他宽阔的肩上,没睡醒,忍不住还打了几个哈欠。他就又笑了,把她抱得更稳更紧:“我再看会儿你,你继续睡。”
再回忆起这样的画面时,她也有了一种奇怪的剥离感,似在旁观别人甜蜜的过去。
“陛下现在与我说这些,是希望我有什么反应呢?”她说,“陛下明明知道,我的情债已经还完,与他不可能再有任何纠葛了。”
“你方才不是一直在问我,沈长离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这些,便是想告诉你,他想做什么。”仙帝咳嗽了一声。
“他想要毁了天道。”仙帝说,“或者说,想要得到,进而操纵天道。”
他很了解那条龙。酷烈冷血,疯狂偏激的性情。
想攻占九重霄复仇,想重振妖族,都只是幌子。
他不在乎臣民,不在乎同族,甚至连他自己也不那么在乎。
天道力量是超乎想象的,甚至可以逆转时光,改写无数人的命运。
这对于他这种一生只为复仇的野心家而言,是个多么绝顶的诱惑,一旦拿到了,按照自己的意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操纵世人命运,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白茸瞳孔蓦然收缩了一瞬。
她知道沈长离性情素来狂悖大胆,但是却从未想过,他会有这般可怕的想法。
天道支撑着三界运行。
而沈长离不会管三界生灵的死活,有这样的想法,对他而言也很正常。
她唇动了动:“若是可以劝说他放弃这计划,自觉废掉修为,再用化露池水净化……”
“你做不到的。”仙帝说,手抚过她发顶,“你的力量是有限的。”
“他身上的赤葶毒素早已积重难返,已经彻底失控,堕入魔道了。不可能再有任何被净化的机会。”
多年来,他造下了无数杀孽,加之身上毒素深重,积重难返。
他吞噬龙脉后,天道力量更加衰竭,三界平衡被彻底打破了,往后,随着他失控越来越严重,事态只会更加难以收拾。玄天结界和苍云楔再度彻底崩塌是迟早的事情。
赤葶毒。
白茸以前在书本上读到过,知道那是一种阴森可怖的草毒,会腐蚀人的大脑和精神。发作时疼痛难忍,到晚期,因为无法忍耐疼痛变成疯子。
沈长离是什么时候中赤葶毒的?他从没有对她提起过,她沉默不语,发现其实从前他们最浓情蜜意的时候,沈长离也很少对她提及他自己的事情。
“这是除掉他最好的时机。”仙帝叹,“ 你应是知道,养虎为患这个道理,若是再拖延下去,待龙脉被他彻底吸收,悔之晚矣……”
沈长离自己也无法控制这力量。
赤葶毒无药可解,待毒素入脑,彻底发作后,一切都晚了。
或许不等天道崩溃,三界便被发狂的他屠完了大半。
白茸低着头:“伏魔阵有效,便不必一定要杀他,只要将他永久封印。”
仙帝一笑,没再继续与她争辩:“理论上,是这样的。”
“那柄剑,你带过来了吗?”仙帝问。
白茸从芥子中拿出了那个剑匣。
仙帝也是第一次见到龙类的护心剑,看到那一柄漂亮的,波光粼粼的剑,眸中露出一丝惊艳,他年轻时也很喜欢剑。几千年前,夔龙族裔被屠尽了,这样漂亮的龙鳞剑便也随之消失了。
白茸解开了灵封。
适才垂垂老矣的老人,眸中却忽然蕴起了光华。
他单手抚过那柄剑,剑身上,荡漾起一点水波一样的波纹,他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可以凭借修为,短暂压制住这柄剑的人。
剑开始剧烈的反抗。
白茸伸出手掌,贴在了剑锋上——若是它再挣扎,便要割破她的掌心了。
果然,它不动了。
待仙帝再拿开手掌时,原本银色的剑身上,多出了淡金色的藤蔓状花纹,似淡金色的锁链,将剑身紧紧地锁住了。那剑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哀鸣,随后便安静了,再也没有任何声息了。
白茸轻轻触了一下剑柄,剑毫无动静。
从前这剑很通人性,也很敏锐聪明——龙类的护心与原身的通感很敏锐,甚至比直接触碰还要敏感许多。她一直不愿意碰这柄剑,也是因为总在怀疑,这剑是否和沈长离还有通感。
不过现下,再触上去,感受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仙帝说:“我已给此剑设下了灵封。”
“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他端详着,再度感慨。
锻造看得出花费了不少心思,工艺上乘,甚至连剑鐔都完美无瑕,光艳漂亮。
加之原材料是妖皇护心,妖鬼看到了,大部分都会直接退散,用此剑行走三界,不必有任何安全顾虑。
白茸说:“我其实并不想用这柄剑。”
这剑是沈长离给爱人的礼物。对夔龙而言,是代表他们选定了配偶的定情信物。
这剑最开始是霍彦送给她,如今回想起来,必然是沈长离授意霍彦送的。
从前她不知道,被骗着囫囵收下了。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便已经不想再要了。碰都不想再碰一下。
有伏魔阵,她用白虹也是一样的。
她现在修为比从前更加精进,虽说不太可能赢过沈长离,但是拼尽全力,在伏魔阵结好前,牵制拖延住他,还是有希望的。
她之前一直没说,是因为都到这种时候了,她觉得自己还在惦念这种事情,显得未免有些矫情。
只是用这把剑,尤其用这剑去伤沈长离,会让她心里很不适。
和感情没关系,是她作为一个人基本的道德修养。
仙帝没有斥责她的幼稚。
他看着她,反而慢慢笑了,目光慈和:“我一直很偏爱你。是因为,看到你,便像是看到了从前以前的我。”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本体,是一株菩提仙木。
他年轻时也是如此。
都是那样的优柔多情,多情又无情。
有着自己的小坚持,自己心中不可动摇的标准。
“来,伸手。”这话是对她说的。
白茸不察他要做什么,递了自己的手。她细嫩的手躺在他温暖的大手里。
掌心暖融融的。
他竟是要选择把他剩余的法力传承给她?
她的丹田飞速运转,已经开始自动汲取起了那雄厚纯净的灵力。
她心一沉,就要断开连接,甩开仙帝的手。
“拿着吧。”他没让她抽开。
“我不想要。”白茸说,“你收回去。”
她想原样把他的灵力传回去,她能感受到,仙帝在不断外溢的灵力和神魂。感受到,他生命的不断流逝。
“别说这样孩气的话了。”他忍不住笑了,“收回去也晚了。”
“满月日是妖魔力量最盛的时候,沈长离若是已经炼化龙脉成功,想要突破玄古大阵,便只可能选择满月日。”他缓缓说,“伏魔阵的驱动,也就是在这十日以内了。”
白茸默默在心里算了算日子。
下一个满月日是十五日后。
作最快的打算,那便只剩十五日了。
事情进程,比她想的要快许多。已经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我撑不到那时候了。”
老人望着她:“这传承,便算是我最后给你的一份大礼吧。”
他们都是木身,这样的传承,也再适合不过了。
白茸眼眸微微有些湿润。
“其实我年轻时,完全不是现在这样的性情。”他朝她一眨眼。
他很活泼,活泼又多情。
只是经过了上万年的淬炼,在九重天过着日复一日的无聊日子,被迫将自己磨炼成了如今这样,无喜无悲的性情。
他付出了许多,但是,能护住九重霄上万年的和平,也算是未曾有过遗憾。
*
南天门外,护阵前的妖族兵士越来越多。
白茸登上云梯远眺时,可以见到空中遮天蔽日的鸟妖。
大军已经严阵以待,只待破阵那一天。
仙帝坐化的消息被严密封锁,如今领军的将军便是历骅。
仙兵都对她非常客气。
仙帝即将坐化,却在这种关键时候,召她回了九重霄,持续几日接见了她,是什么意味不言而喻。
她是若化上仙唯一的弟子。
兼之她与妖皇那一点早已经被传得满天飞的桃色关系,甚至有疯狂的谣言说,他们孩子都有了,妖皇独子便是她生的。
现在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了,大家少不得都要为自己未来做打算。
“过几日,辛苦你了。”历骅说。
她接替他,给阵眼供了好几日灵力了。
给阵眼供灵力不是个多轻松的事情,还需要提防妖族的偷袭,他坚持了一个月,已经开始觉得灵力枯竭,困乏不堪了,好在她及时来了。
白茸淡淡点了点头。
从前甘木性情也是淡得很,少言寡语,与她说几句,能有一句回应也算多了。
她换回了在仙界时常穿的那一身鲛纱白衣,过腰的海藻一般微卷的黑色长发里,簪着几点颜色鲜亮的木樨花。腰肢很细,身上线条却柔美曼妙,比起从前寡淡的清纯,却多了一丝难言的美艳。
历骅眼神落在她纤细的腰上,丝丝缕缕的。
“其实,最开始,我一直以为你会是我未来的道侣。“历骅笑着说。
甘木与他算是疏远的青梅竹马,互相眼熟,却没有过多少交集。她常年跟在自己师父后头,印象里还是个小丫头的样子,又安静内向,历骅从前一直没多注意过他。
后来,天阙看上了她,追求得轰轰烈烈。他才发现,她出落得那么美了,只是他也不想去触天阙的霉头,那一点点因为她美貌动的淡淡心思便也消失了。
白茸笑了笑。
到了现在这境况,他竟然还能匀得出心思说这样的话。
或许,这便也是仙帝不放心把位置交给他的原因吧。
她瞧着外头飘飞的黑金色旗帜,提醒:“殿下,平日注意多看着些,若是有偷袭,便不好说了。”
周围这么多仙官看着,被她这样不软不硬顶了回来。
历骅觉得面上无光,还是嘴硬了句,笑着说:“怕甚么偷袭,不可能有人攻得破这阵法。”
“那妖龙竟然妄想吞噬龙脉,说不定,其实早早已经被反噬,死无全尸了,只是对面瞒着而已。”
“是啊。””说不定已经早早死了,都已经曝尸荒野了,只剩龙骨了。”
“况且,这玄古护阵都有上万年的底蕴,光凭他怎么可能破的开。那妖龙未免过于狂悖了些。”
他们都厌恶他。
想贬低他,言语之中却又盖不住对他的畏惧和害怕。
她忽然觉得厌倦。
沈长离纵然是个人渣,却到底算个不伪善,也从不伪装的真实人渣。
九重霄上这些个披着一张人皮的东西又算什么呢。
白茸站在云梯上,毫无畏惧地远远往向这那一层黑压压的大军,她身姿笔挺,那双标志的桃花眼清亮亮的,不顾狂风怒号,乌云密布,狭长的眼睫上沾了一点雨水。
当真是个绝顶标致的美人。
她的衣袍被风吹得作响,长发飞扬,更凸显出了五官的美,像是一朵沾了露水,不蔓不枝,纤细美艳的木樨。
远处,华渚锐利的眼远远看到那一点白,在心中叹息:“今日先撤回去。”
本来只有历骅一人守备,那一点白,出现在赤色边上,就显得分外扎眼。
伤到了她,他也交不了差。
不料,他身边那妖侍先单膝跪了下去。
华渚感觉自己后腰一松。
一双苍白的大手,从他后腰揭走了那一张隼弓。
又从箭筒掂走了一支箭。
身披黑袍的男人,手中持着那一张长弓,结实的小臂上肌肉紧绷,他引弓射箭的动作还未收回,那箭矢已经破空呼啸而出。沈长离放了弓,似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嗤。
“您出关了?”周围人跪了一地,华渚惊讶中透着极端的惊喜。
沈长离成功炼化龙脉了?
那箭矢呼啸而出,上头裹挟着的气劲,竟然突破了玄古大阵的封锁。
径直朝着云梯呼啸而去。
身侧白茸眉都没动,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被吓呆了,忽然只当没看见那支箭一样,也不怕上到了自己,站那一动不动。
那箭擦着她过去了,没挨到——竟是冲着他来的。
历骅吓得惨无人色,在那箭矢的威压下,平日练习出来的十八般武艺竟然都差不多忘了个干净,什么都不记得了。
“殿下小心。”还是他身旁一个仙兵反应快,用长枪抵挡,那箭矢上蕴含的气劲太足,外头裹挟着魔气,仙兵吐了一口血,也只是稍微改变了箭矢的方向。
那箭矢刺穿了他的袍子,钉在了他脐下三寸的地方。
众仙悄无声息,他脸上血色还没涨回来。
白茸没做声,默默看了一眼那一根箭矢来的地方。
浓雾中什么也没有,什么也都再看不清楚,不见任何动静。
*
沈长离炼化了龙脉。这件天大的喜事,让整个妖宫都沉浸在欢喜里。
那几日,他状态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差点倒了彻底失去理智的边缘。
宣阳化回了原身,时刻守着,若是他真的彻底失控,化回了野兽,便按他提前说的那样做。
好在最后都忍了过来。
妖宫中,黑金织袍的男人坐于榻中,不像平时那样笔挺,只是斜斜靠着,有几分慵懒。,
“楚挽璃尸身内,什么也没找到。”宣阳汇报,“魔宫也已经寻遍了,什么都没有。”
他眉锋一挑,但是并不意外。
那力量只能为楚挽璃所用,并且是有限制的,不能完全操纵人的具体行动,只能影响大的方向,是他早早试验出的结果。
在楚挽璃离魂的那一瞬间,那力量,应该是早早归复天道了。
“陛下若是不那么早杀她,或许还能再多套出一些情报。”宣阳说。
“嗯,是。”他喝了一口烈酒,语气不无讥诮,“去魔宫中当她男宠,服侍她满意了,或许能再多说些。”
这不是他一直擅长的吗。
沈长离最近迷上了牵丝傀儡戏。
夜里睡不着时,他经常会叫人来演傀儡戏给他看。
沈长离从前从来不看这些东西。他从前公务繁忙,也从不屑于看这些没有意义,编造的虚假故事。
其中,有一支傀儡轮廓竟然莫名和白茸有些像,他很喜欢,每次都要看许久,目光只落在那一只小傀儡上。再后来,他自己亲手做了另外一支傀儡,放了进去,宣阳一看便知道,那是他按照自己模样做的。
傀儡戏有许多折,大抵都是以圆满的结尾结束的。
他看那两个傀儡小人甜蜜圆满拥在一起,唇边不自觉,漾出了一点的淡淡的笑。
他最近对于记忆珠中窥到的,沈桓玉从前与白茸的回忆态度变化了,不再那样抵触,偶尔看着,甚至会心有所感,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来。
待他掌控了天道。
他和白茸青梅竹马的下一世,便按照这张折子这般发展,也不错。
“宣阳,你说,我做错了什么吗?”他喝了一口烈酒。
他偶尔会这样与他聊天,宣阳这种时候一般都保持沉默,他心里也明白,沈长离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抒发自己情绪而已。
果然,他自语:“我有其他选择吗?”
宣阳低声打断:“陛下,炼化龙骨后,今日赤葶疼痛好些了吗?”
“好些了。”他说。
炼化了龙脉后。赤葶毒发作,总算没有那么疼了。
被酒精,□□,赤葶毒麻痹的大脑,倒是似乎短暂清醒了回来。也不会再做出什么不体面的举动。
“嗯。”宣阳说,“能少受些疼,也是好事。”
他也不是铁打的人,每次发作后,浑身衣袍都会被汗湿透。
有一次,他手指甚至硬生生掰断了一根床柱,被木刺刺得鲜血淋漓。
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没说话。
他很习惯忍耐疼痛。记忆里,从幼年练剑开始,也没多少时候是没伤疼的,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了,甚至长时间不受疼,还会觉得有些不习惯。
他少年时叛出族群,在青岚宗被抚育长大,被利用过,也利用过别人,被伤害过,也伤害过许多人,走到如今这一步,亲朋散尽,尽负恩师,什么都不剩。
到底是哪里错了?
或许,这一切,从最开始,他被龙姬生下时就注定了。
一切美好的东西,他都不配拥有,无论是爱情,友情还是亲情。
*
伏魔阵还剩三日。
白茸回了一次凡间。
她并不清楚自己能否活过这一次大战。
她回了一趟以前戚绣一直心心念念的老家潮梧,寻到了祖坟,给她上了一次坟。
也算是了解了“白茸”在凡间的最后一点痕迹、
让她意外的是,在潮梧,司木神女祠香火竟然十分鼎盛,四处都可以见到祠堂。
神仙透过仙祠影响凡间是被允许,不会受到反噬的方式。
或许也是因为她近年修为提升太快,也愿意匀出一部分仙力放置于祠堂。有她仙祠所在的地方,邪魔妖物数量要少许多。
白茸在外走了一日,顺手捕了几只妖。
黄昏时候又下起了雨,几个面黄肌瘦的小乞儿纷纷抱着脑袋跑去神女祠躲雨。其中,有一个小孩,和与她分别时沈青溯的岁数很接近,模样似乎也隐约有点像,很机灵的样子。她不自觉盯着看了许久,拿了一箱子馒头和几把伞,去匀给了那几个小乞儿。
“仙女姐姐,你和神女好像。”
"你是神仙吗?”
她半弯着身子,与他们说话,乌黑的发垂到瓷白的面颊边,温柔美丽,简直就是仙子这个词的真实写照。
白茸只是笑笑,摸了摸小孩脑袋,声音都不自觉放柔了:“慢点吃,别呛着了。”
荒原之中,狐火幽幽。
成群的魔蝠与乌鸦扑扇翅膀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分外可怖。
一道穿着白衣的高大人影从雨幕中走来,涉水而过,手中提着一盏盈黄的灯笼。
一个似魔非魔的鬼物。生得再貌如谪仙,也是从尸山血海中缓步走来。
男人脸上带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银色罗刹鬼面,极为可怖,狰狞凶煞,乞儿看到便吓哭了。
白茸不动声色将乞儿护在了身后,低声哄着,叫他们别害怕。
男人看着她,半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轻轻的笑:“若是有孩子,你应也是个很好的娘吧。”声音清润动听,是年轻男人的音色。
白茸哄了哄乞儿,便迅速叫他们都离开。
她浑身都是紧绷的。
好在男人只是袖手旁观,并无阻止。
祠堂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那一株刚点燃不久的降真香味在祠中氤氲开,吸到鼻子里,浓郁得让人昏头。
“溯溯现在在何处?还好吗?”她问。
他微笑着说:“好,不好。死了,活了,又有什么干系?
“那是你被强迫怀上的孩子,是耻辱的见证。”
他身上没有任何熏香味道,有的,只有雨水潮湿润泽的味道。
那一道狰狞的面具盖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一部分高挺的鼻梁和浓淡适宜的唇。
男人墨黑的长发披散在一道窄瘦的腰边,那一道淡金色的奴印显在敞开的坚实胸口上,宛如一道夜间来索魂的艳鬼。
他在她耳边说:“白茸,我替你抹去了这个耻辱,你会感谢我吗?”
他得知她怀孕了,意外后,便是十分的惊喜。他也一直很期待成为父亲和丈夫,来养育他与她的孩子。
可是,只有两个相爱的人爱情的结晶,才配得上孩子这个词。
否则,生下的不过是一团烂肉而已,算什么孩子。
白茸面容那一点血色褪尽了。
虎毒尚不食子。
只是,这个男人,从来不能用正常人的想法去忖度。
他抛掉了前段时间,那些一点不适合他的卑微的伪装,又变回了那个冷漠傲慢的男人。
与最开始在漆灵山时的遇到的沈长离很像。
这或许,才是最适合他的最舒服的姿态,是他最真实的面目吧。
化露莲中的那一团净火,似是感应到了威胁,在莲花中若隐若现。
男人狭长的眼看定了那一团净火。
莲花中的净火似是感受到了他的逼近,光焰较平时闹腾。
他手指一点,将拿净火隔空抽了过来,手指随意捏了捏。
火焰避开他冰冷的手指。
“是楚飞光给你的传承?”他说,“我记得他。千年前,他死在了我手里。哦,或者说,是死在了天阙的手里。”
“你一直很喜欢,也很信任依赖他吧。”他一笑。
从还在宗门的时候,他那会儿就发现了楚飞光的存在。
白茸压在白虹剑鞘上的手动了。
白虹已经出鞘,一道虹练般的剑芒朝他劈砍过去。
她唇瓣有些干涩:“沈长离,你根本不配提起师父的名字。”
楚飞光是那么正直,心灵纯净的修士,是她见过的,最配得上剑修这个身份的人。
沈长离竟然丝毫没躲,甚至朝那剑气迎了上去。
那一道剑气朝着他的面庞劈砍而去,那一道傩面应声而碎,露出了其下的清俊面容,她的剑气在他右脸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银色的血从创口中流了下来。登时显得那样诡艳又可怖。
“嗯,是,我是魔头,是一头滥.交的畜生。”他任由那鲜血直流,“必然是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也不配和你当夫妻。”
他手指捏住了白茸的下颌,将她雪白的脸孔转了过来,轻笑:“从前,你对我求饶时,心里又在想什么呢。白茸?神女,觉得被畜生玷污了吗?”
他们背后,便是那神龛中,面笼轻纱的神女像。
那双面纱后的妙目,不带一丝感情,悲悯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一双年轻的男女。
他面颊纱上,那一道伤口即已经愈合了,被新的皮肉覆盖,伤口很快开始结痂,掉落——白茸看得毛骨悚然,这一具身体,已经完全是魔躯了。
“你想起了楚飞光的事情,所以,你都知道了?”他垂眼,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也记起来了天阙和甘木从前的事情?”
继承天阙的龙骨后,他被迫一次次在梦中重温,被她抛弃、亲手斩杀的记忆。
那梦境实在是太真切,纵然他告诉自己,那不是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也很难不受那梦境的影响。
白茸终于也看到了?她看到那些记忆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是觉得很爽吗?
“记不记得与你无关。无论你是谁,我都已经不欠你的了。”白茸说,“这场荒唐的闹剧也到此为止。”
“这一世,我本是为了给你还情而来。”白茸说,“是以前答应过的事情。”
“白茸的身体,是合欢木所做,天生多情,也是为了可以更好地把这段情还给你。”
“情既然已经还完了,此后,也不必再纠缠了。“她说。
合欢又名绒花树,是司掌情缘的神木,因此,当年,为了可以让她顺利还情给他,甘木选择了最多情的合欢木。
他眼里那一点笑意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什么意思?
“你想说什么?”他唇扬了扬,僵硬地说,“说你根本没爱过我,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也太荒诞了些。
白茸垂下眼,没有回答。纵然是因为还情,她为他掉的那些眼泪,因为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被牵动的心神,被爱人抛弃羞辱,感受到的撕裂心扉的痛苦,也都是真实体验过的。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其实也已经分也不清楚了。
白茸惊讶地察觉。
沈长离的手指在发抖。
平时拉弓握剑那样稳当的手指,居然抖成了这样。
她要把她给过的爱,全部一点不剩地都收回去。
甚至不给他一点回味沉醉旧梦的念想。给过他的真情和眼泪。都要通通收回去。
为什么,她甚至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纵容犯错的阴山九郁。
却不能原谅他一次,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
“陛下,陛下。”宣阳弯着腰,对他轻声说,“醒醒,你又陷入幻觉了。”
沈长离再睁开眼时,眼前只余一柱残香,暴雨如注,祠堂内,只剩那巨大的神女像,秀目无情冰冷地俯视着他。
他跌跌撞撞,站起身,冲入了雨里,风卷起他墨黑的发,雨幕里,什么都没有。
怀中,甚至连那一点残香都不剩。
他揪住那乞儿:“她人呢?”
乞儿被那浓黑的眼睛这样盯着,吓得瑟瑟发抖:“仙子姐姐吗?她,她,我们走后,她就也走了,踩着一把漂亮的白色长剑走了。”
“她……”他说,声音有几分茫然,“最后,与我说什么了吗?”
他没法控制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陷入幻觉的。
那一句话之后,白茸后悔了吗?与他道歉,说那只是气话了吗?
扣住那乞儿肩膀的手指用力太大,捏得他生疼。
乞儿被吓得瑟瑟发抖。这男人长那么漂亮竟然是个疯子吗?姐姐有没有与他说话,他们怎么会知道。
他拼命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宣阳轻轻掀开了他的手,放那可怜的乞儿离开了。
他看到,白茸走了,一次也没有回头,走的毫无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