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两日的路,那人还在跑。
千秋尔气喘吁吁停下,决定不再追他,一跺脚,跳上河边半人高的岩石。
此时晚风吹面,带了些清凉水息,舒适极了,她喟叹一声躺下,抖开怀中卷轴。
那是个只有掌心大的褐色卷轴,上无一字,却有个剪影似的黑色小人疾跑,随这人影移动,他足下现出曲水、山道、林径...
眼瞅那人影穿过葱郁山林,千秋尔摇头哀嚎,长睫坠着汗珠,汗湿成缕的碎发滑稽贴在鬓角。
“这小子着实能跑,不知在捉什么,姥姥我可要歇歇了。”
千秋尔瞄一眼卷轴,确认这小子围着此处打转,便安心躺倒。
傍晚薄暮,河水潺潺,两岸山林苍翠,忽闻清风中,铃声叮叮作响。
千秋尔循声望去。
一队人石桥上行过,为首的戴着白纱幕篱,摇晃手铃,身后五六名女子素面朝天,年龄各异,老少皆有。
千秋尔觉得好玩,抬起两手。
她左右腕部皆戴有一串小金铃铛,摇晃双手时,铃音敲冰戛玉连连响起。不料这一动,那队伍行径方向竟就有了差异。
一会儿走向她,一会儿又跟着那幕篱人。
幕篱人加剧摇晃手铃,铃声急促叮叮漾开。千秋尔大笑,双手拼力甩动,还激动地跺起脚。
两处铃声你争我赶,那队伍前进又后退,拉扯不休。
“噗通!”
队伍中最小的女孩追随千秋尔铃声,竟翻下桥栏,掉入河中。
千秋尔跳起救人,方至河面,兜头落下一张不断收缩的网,将她与女孩紧缚其中,带力下沉。
她抬头,那幕篱人站在栏杆边望她,一抬手,卷走身后数人消失。
不给她半点反应机会。
束缚二人的网愈发收紧下沉,千秋尔左手一甩,手串上六颗金铃铛飞出,化作星光金点,顶向网格。
“破!”
千秋尔一声怒喝,身上妖气乍泄,铃铛金光锐利暴涨,转瞬破开缚网。
“咳、咳咳。”怀中女孩呛咳醒来。
千秋尔抹了一把她潮湿的脸,托她上岸,正要说话,女孩突然大哭。
“阿娘,娘!我要回家!”
千秋尔被她哭声惊吓,抬手后撤身子:“回呗,我送你,这个点儿还能赶上晚饭...”
话音未落,女孩竟直接哭晕过去。
千秋尔讶然去扶,却有一柄长剑从后破空而来,她只来及侧身,便被戳中肩膀,人随强劲剑势而去,整个被钉上旁侧巨石。
“痛!”千秋尔仰头大喊。
“行上赦令,驱邪卫正。妖魔鬼怪,速速现形!”一道清冷少年音铿锵响起。
千秋尔看去。
只见个如松柏清正的少年,一身黑衣,腰悬檀木罗盘与紫金葫芦,眉宇清冷倨傲,目如寒星看着她。
“是你!”千秋尔大喜。
随卷轴寻他数日,今儿终于见面了。
段凌霄皱眉。
在他方才咒令下,女子已妖相毕露,两只雪白猫耳探出乌发,一条蓬松如云的长尾垂在身后。
“小妖,敢于此处为非作歹!”
“我不是小妖!”
段凌霄抬起罗盘,指针赫然正对她:“罗盘指引妖气自你,还敢不认!”
“我可是大妖!”
“.....”
段凌霄不欲废话,并起两指,眼露凶光——
“我可以问下,你现在是要杀我吗?”千秋尔好奇问道,一双猫眼睁得清蒙滚圆。
他不言语,指尖凝剑气,寒光一闪,刺向她脖颈。
千秋尔偏头躲过,大喊:“若你心愿是要杀我,便对卷轴说——”
“我,江州段世忠后人,段凌霄,心中所愿乃是杀了千秋尔!”
女子清亮的声音回荡,四周寂静片刻。
段凌霄收起剑指,皱眉:“你怎知我是何人?”
千秋尔笑容可掬,捧起卷轴:“恩公请过目。”
“我是代替...替我姥姥来还恩的!”
-
村庄屋舍连绵,乡间土道上,炊烟袅袅。
黑衣少年左手托抱昏迷的女孩,背上扛着一名晕去的女子。
守在门前的妇人疾趋而来,接过女孩:“天师大恩,我找巧儿一天了!”
“职责所在,无需挂怀。”段凌霄疏离颔首,转身离开。
他飞跃林间,绕过蜿蜒山道,来到半山处的一座洞穴。
他的临时住所。
洞内摆设简易,他不想让千秋尔挨床,便铺了个草席,将她放下。
昏迷的千秋尔五官皱起,左肩衣衫被血浸透,嘴中呢喃模糊。
段凌霄垂耳去听。
“烧鸡...吃...都是我的...”
“...”段凌霄眼角跳了跳,深吸一气,微颤着指尖探上她衣领。
女子领口逐渐敞开,方露出肩颈细腻的肌肤,段凌霄停手,偏过头,虚视着地面。
面容仍是冰清的,耳垂却悄染绯红。
“疼...”她喊声清楚些。
段凌霄闭闭眼,咬牙道:“不过一只才开智的妖罢了。”
嗯,莫将她看做寻常人家的女子!
段凌霄绷着脸,俊面泛红,手上动作僵硬而坚定,褪下她半边衣衫,再用盐水清洗伤口,细致涂药,缠裹纱布。
妖族愈合力强,凡是外伤,如此便可。
待处理完伤口,他立刻起身到洞门边,任晚风吹散脸庞余热。
这又捧起那副卷轴,细细看。
卷轴上只一行言简意赅的内容,右下角签有两人姓名,并盖了段家印章。
【姑苏姒坤,今承恩天师段世忠,来日必报,特此一记。】
奇怪。
祖父生性侠义,素来施恩不记,怎会单单记这一笔呢。
“恩公...”身后响起轻声呼喊。
段凌霄回眸望去,女子长发披散,小脸苍白,不捂伤口反是捂着肚子,眉头紧蹙,左右张望。
“怎么,疼?”段凌霄走过去。
“不疼,饿。”千秋尔咂咂嘴,环顾洞穴,“恩公,你遭遇何事,怎么家徒四壁,颗粒无存?”
瞧她问得诚恳,段凌霄短瞬无语。
他索性直言:“你说还恩,但祖父业已过身,我等晚辈不敢代领,劳你记挂还恩,我在此谢过。待伤养好,你便回罢。”
“不行的!”千秋尔立刻拒绝,“姒...噢,我姥姥说了,恩情顺延后人,让我视你为恩公。”
段凌霄沉默。
忽然,洞内响起清闷的咕噜声。
段凌霄垂眼望去,她捂住肚子,眨着水润眼眸望他,不好意思地笑。
“等着。”段凌霄将卷轴扔给她,迈步离去。
千秋尔喊:“恩公,我要吃...”
“烧鸡。”
“呀,恩公怎知?”千秋尔惊叹道,“你们天师还会读心术?”
段凌霄背身笑出声,摇摇头,御剑离去。
-
千秋尔在洞中左右等不到他回来,展开卷轴,手心一挥,卷轴上文字隐去,再次浮现少年剪影。
只见层叠屋檐上,少年挥剑疾奔,似在追赶什么。
“又去捉妖,一出坏事,就惦记是妖干的。”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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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尔嘟囔起身。
这一路她随卷轴寻他,听闻附近多起妖怪伤人,但无人捉见作乱妖孽。
如今妖与人还算和平,天师捉妖,也只针对那些祸害人族的,可对妖族的偏见仍是不小。
“去寻恩公,顺便吃饭。”千秋尔饿极,敲定念头出门。
片刻后。
千秋尔坐在戏楼中,听着台上婉转铿锵的唱戏声,品着堂中精巧糕点,笑眯眯随周围人鼓掌喝彩。
她入城后,跟卷轴追一会儿,途径此处,被门子一招呼就进来了。
相当随便。
戏台上,那袍带小生白粉敷面,身姿清隽,唱戏声珠圆玉润,清朗不失刚健,再配上他手甩折扇的干脆动作,更是潇洒风流。
堂中听戏的女子将赏钱包入帕子,向台上抛去,千秋尔有样学样,包起几块糕点,也往上砸。
“丢的什么寒酸玩意儿?”立刻有人啐她。
千秋尔叼着糕点,懵懵回视这些人,很是不解。
这般美味的糖糕,怎就寒酸了?
瞧她举止粗野,神情呆傻,周围愈多人指点她。
千秋尔不喜这些打量,打包了糕点,慢吞吞踱步出门,行到门口,又不舍地回头望。
戏台上,那小生粉面星眸,一颦一笑风雅勾人,忽地挑眼,似是无意瞥来她这处,只一眼,千秋尔就被勾了魂。
好漂亮的人。
她吸吸鼻子,伤心地吞两块糕点,走出戏楼,正要对月再抹两滴伤心泪,却闻身后有人追喊。
“姑娘留步!”
千秋尔回眸,一个小厮跑来,喘息停在她身前。
“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你家公子,谁啊?”
“便是方才手持折扇的小生。”
千秋尔眸光大亮:“哇,他找我?!”
“是啊,姑娘请随我来。”
皓月当空,千秋尔随小厮避开锣鼓喧天的正门,绕到位于巷深处的后门,二人左转右拐,一路不见什么人,行至一处僻静独院。
停在屋前,小厮轻叩门,恭谨道:“公子,人带来了。”
说完便向千秋尔躬身垂额,悄然退去。
“怎么不进来?”屋内传出一声慵懒笑音。
千秋尔歪歪头,单手推门,大步迈入。
......
话说回段凌霄这边。
他出行半途遇妖,本要捉到了,不料那狐妖擅易容,逃到人群中又没了影。
段凌霄将罗盘重挂腰间,去街角寻个饭馆打包烧鸡,便御剑赶回山洞。
谁知来到洞中,却不见千秋尔。
许是回家了?
段凌霄盯着地上染血的纱布,放心不下,取出寻踪符,凝了两滴千秋尔的血,按上符纸。
寻踪符烧出一丝青烟,随即飞向天空,微微震颤后,选定一个方向而去。
段凌霄御剑跟上。
“天师大人,我家公子有客,不可打扰!”
戏楼后院,小厮慌忙阻拦道。
段凌霄面沉如水,一个符咒打去,小厮便定了身。
前方,明黄色的寻踪符停在一扇门前,自燃成灰。
这代表,那人已寻到。
夜深人静,竟在戏子屋中?!
段凌霄面色冰冷,一把推开门。
屋内坐着两人。
那俊俏公子含笑靠在圈椅中,凝眸望身前女子,而那女子,左膝压在他腿上,似是不小心跌入怀中的,一手按在他肩头,面容还带些惊慌与羞赧。
听到动静,二人同时看来。
段凌霄扔下油纸袋包裹的烧鸡,冷哼一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