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没哭
    大屏幕高悬于丁字路口,访谈循环播报,外放钻入耳膜,避无可避。

    祁家长子祁鼎书十八岁生日即将到来,祁父宣布将在他生日过后,将其送入蓝星银邦(银河联邦)军校学习,此举相当于直接敲定他祁家继承人的地位。

    祁夫人和他一同出镜,一身高定银白碎钻西装套,长发盘起,谈吐优雅、伉俪情深的模样,叫不少人都驻足仰望。

    当主持人问到,前段时间疯疯癫癫跑到祁家的女人,声称祁家次子祁洛是她的儿子,并据此索要钱财,此言是否属实时,男人神色自然地否认:

    “并没有这种事,我和她素不相识,也觉得奇怪。不过,事后查到了她有精神病史,和我的关系只是她的妄想。这是毫无疑问的碰瓷,但考虑到她的精神状态,我最终决定不予起诉,并将其送进了精神病院。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我会负担她的一部分医疗费用,衷心希望她能尽快好起来。”

    记者又问:“祁上将,您认为祁洛的失踪和她有关吗?”

    祁父沉思片刻:“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我已经报警,正在等待警方的结论。结果出来之前,我不会对此事发表任何看法。”

    祁洛定定地望着大屏幕,脸上的表情一瞬都空了,眼神涣散,一时间不知道该落在何方。

    从心肺努力挤压出氧气,可还是徒劳无功。

    他难堪地深呼吸。

    对妈妈索要钱财的举动,他毫不意外。

    养在她身边的那段时间,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等你长大一些,我就带你去见你亲爹,你要好好表现,今后咱俩才能过上好日子!”

    说话时,女人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展现出了少有的温情。

    可这样温情的举动,永远和利用挂钩。

    女人毫不掩饰意图的话语,让年幼得尚且不能理解妈妈为什么不爱他的祁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只有有价值的人,才不会被抛弃。

    只有为妈妈争取到爸爸的爱,才会被妈妈爱。

    小小的祁洛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在被送入祁家后,尽管不被允许和妈妈见面,他还是一丝不苟地践行着小时候的标准。

    他努力讨好祁父,记住他的每一个喜好。

    祁父喜欢钓鱼,他就努力去背鱼类图鉴,去背各种鱼竿和钓线的材质,学打窝,学甩竿,学挂饵,陪祁父钓鱼,一陪就是一个下午。

    但没有人知道,他其实非常害怕看到鱼钩扎进鱼嘴的样子。

    他有着不轻的尖锐物体恐惧症,只是掩饰得很好。

    他不能有一丝瑕疵。

    不能有任何理由,让祁父给他扣分。

    随着他的长久陪伴,和一次次拿回家的优秀成绩单,祁父渐渐地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开始对他展露笑颜,极少数的时候,还会摸着他的脑袋感叹,他要是妻子亲生的就好了。

    另一名家庭成员,哥哥祁鼎书,对他不冷不热。

    他知道二人今后的尴尬地位,为了不让祁父难做,在有祁鼎书在的情况下,都会有意收敛锋芒。

    他讨好祁家人,关心管家和保姆,甚至是门卫、清洁工和园丁,和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努力打好关系。

    他几乎做到了能力范围内的最好,把自己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卑微样子,换来了一张来自祁父的黑卡,和蓝星最好的军校入校资格。

    唯一没有搞定的人是祁夫人。

    祁夫人看着端庄华贵,很符合外人对豪门主母的印象,但接触久了,敏锐的祁洛就发现,她其实是有点天真在身上的。

    具体体现在,对于爱情的要求。

    她出生在豪门,却还是像任何一个还处在幻想期中的小女孩一样,想要一段没有瑕疵、毫无保留的婚姻,和一个忠诚完美、永不背叛的爱人。

    她要把自己的婚姻和家庭,打造得像童话里的城堡一样华丽梦幻,坚不可摧。

    这怎么可能啊。

    至少祁洛阅遍上流社会,都没有见过。

    就算有,也都是演的。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爱,很难掩饰,不爱,也不难看穿。

    瞒不过小孩子的眼睛。

    祁父的背叛,对祁夫人来说,无异于是将她精心打造的城堡摧毁的一记重锤,她抗争过,崩溃过,争吵过,最后归于沉寂。

    祁父满意了。

    祁夫人则在沉寂过后,背着祁父吃抗抑郁药。

    某次被祁洛撞见时,她面无表情地将他叫到自己面前,指着那些药告诉他:

    “看到了吗?这是你妈妈犯下的罪孽。”

    九岁的他跪在她面前,泣不成声。

    他毫无办法。

    事情的起因和过错都不在他,症结却像打结的毛线缠住他的手脚,叫他无从下手。

    他仅仅是存在,就是令祁夫人辗转难眠的错误。

    他已经很努力了。

    可还是不行啊。

    ……

    长久的恍惚后,祁洛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了刚才的那个电话。

    是管家接的,语气有些意外。

    他让管家派人过来时,没有意识到,管家的回答不是“是,专属飞行器将在X小时后赶到”,而是长久的沉默。

    甚至挂电话之前,还颇为委婉地提醒他:

    “您多加件衣服。青山市现在应该很冷。”

    何止是很冷。

    简直冷到了心里。

    祁洛终于明白。

    没有人会来接他。

    父亲放弃了他。

    他忍他母亲很久了。

    冰凉的触感突兀落在他鼻尖。

    他仰头,雪花铺天盖地,纷纷扬扬,横亘在他与父亲端正威严的面容之间。

    呵出一口热气,白雾蒸腾,又消逝在贫民窟渐趋昏蒙的夜色中。

    真的。

    好冷啊。

    ……

    无端想起母亲将他送入祁家的那一天,反常地没有反复叮嘱他,“你要让爸爸喜欢你”、“你要听话”、“你不要忘了妈妈,记得寄钱过来”……

    那天妈妈说了什么?

    她说:“是妈妈对不起你。你要活得开心,想开一点。”

    这一句过去从未出现在她口中的台词,饱含一个母亲对儿子所能表达的最深歉疚。

    可当时的祁洛,只当她在祁父面前作秀,将一句敷衍的关心,拿来粉饰出一个关心儿子的温柔母亲的角色。

    当时只道是寻常呢。

    现在想来,竟有种穿越时空,正中他眉心的宿命感——

    祁洛想,也许自己就此“死去”,对所有人都好。

    他努力了这么多年,却依然被毫不犹豫地抛弃了。

    这与狗屁的心理承受能力无关。

    他只是累了。

    妈妈,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十三岁的祁洛,垂眸看向缩在墙角陪他一起等人的女孩。

    不可能会有人来了。

    林星的睫毛上落了雪,又被体温捂化,湿漉漉地挂在卷翘睫毛上,晶莹剔透,要掉不掉的样子。

    她昨晚一夜没睡,没精打采的,脑子嗡嗡响,想闭眼,又被冻得睡不安稳,没注意大屏幕上在放什么。

    祁洛踩着嘎吱嘎吱的积雪,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拉过她冻得僵硬的手,摘下灰色厚兔毛手套,替她套上。

    手套太大,挂在她手上,五指前端还有一小截顶不到头。

    里面暖融融的,还带着他的温度。

    林星茫然:

    “你做什么?”

    他低头替她抚平手套上的褶皱,郑重得好像在做这辈子最后一件事:

    “我身上没有钱。这个手套,抵你的医药费。别讨价还价,多了也没有了。”

    真是讽刺,不久前才允诺过五百万星币的阔少,如今摸遍全身上下,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一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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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套了。

    他做完这一切,要起身的那一刻,被林星一把拉住胳膊,拽得不由弯下腰去。

    她一扫刚才的昏昏欲睡,抬眼认真打量着他,神情和他刚才一样专注。

    半晌,才问:

    “你哭什么?”

    祁洛指了指她睫毛上融化的雪:

    “那你哭什么?”

    “……”林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摘下一只手套,又给他套上,“这儿晚上更冷,你套上,轮流戴,至少明早不会冻到截肢。”

    祁洛没见过这种戴法,即使心情低落,也不免感到好笑:“这么好心?怎么还给自己留了一只?”

    “你给我了,就是我的。现在是我好心分你一半,叫你没那么凄惨。”林星接受得相当坦然,又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今晚接你的人看样子不会来了,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回南北通风的桥洞底下?”

    “……我,我至少还有一床被子,咱们分着盖,总能熬过去的。”林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又认真强调了一遍,“总能熬过去的。”

    她能看到祁洛眼底的动摇和脆弱。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她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

    因为这个人的眼神在说——

    救救我。

    她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面前的这个人才是她的王八,还是金色的。

    可她不介意拉他一把。

    看在金色王八的份上。

    她功利,贫穷,庸碌,作为下等公民,在青山市这个泥潭里打滚。

    可那又如何?

    她也有一颗会跳动的温暖心脏。

    和上等人没什么不同。

    二人此时距离极近。

    祁洛俯下身,一只胳膊被她拽着,另一只胳膊为了保持平衡,撑在了她脸侧墙上,二人说话呼吸时呼出的雾气相互交缠,氤氲了对方神色。

    林星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抬起右手,拇指指腹拭去他眼角晶莹。

    雾是热的,她的手是冷的,指腹拂过眼角时,轻如鸿毛,指尖沾了不明液体,晶莹透亮。

    林星将拇指放在嘴边,小猫一样舔了一口,眸中浮现出猜想得以验证的狡黠:

    “咸的。你明明哭了。”

    他失语,盯着女孩一张一合的唇,忘了呼吸。

    她的唇形很漂亮,唇角上翘,总是笑盈盈的模样。

    刚刚伸出来的舌头颜色比唇色要深,看上去柔软湿滑。

    要命的是,女孩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一般,温声安抚他:

    “别哭啦,你是不是肚子饿了?我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

    祁洛嘴角抽了抽:

    “你觉得我是饿肚子就哭的婴儿?”

    林星眉眼弯弯:

    “那你告诉我,你哭什么?”

    “我没哭!”

    看着女孩似笑非笑的神情,祁洛一把甩开她的手,直起身拉开距离,带了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林星伸手去拉他,他蹬蹬后退。

    女孩无奈道:

    “麻烦你拉我一下,我腿蹲麻啦。”

    祁洛这才上前来,用戴着手套的手,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林星站稳,龇牙咧嘴了一阵,缓过来后,抬头看他,小大人一样拍了拍他的发顶:

    “小可怜,长这么大,没饿过肚子吧?”

    祁洛冷着脸:“关你什么事。”

    “可不能让我的贵客挨饿呀。我去搞点晚饭给你,你先回桥洞底下等我,好不好?”她像是怕他走掉一般,强调道,“很快就回来,你一定要等我。”

    “……你这个搞字,是合法的搞吗?”

    头顶积云低沉,雪花胡乱飞舞。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浅浅一笑,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沐浴在风雪里。

    祁洛看着她单薄肩头和发顶落的雪,鬼使神差地迈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