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当一阵马嘶声从远处传来时,姜姮缓缓睁开了眼。
她不愿在野外搭棚露宿,便留在车中,宫人在车内铺了不少毛皮和织物,不但无济于事,还让人热得脑袋发昏。
这一夜下来,她是腰酸背痛,几乎未阖过眼。
马蹄声更近了,不知在欢快什么劲。
姜姮气得坐起身,“唰”的一声掀开帘子,唤来小宫人:“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
与此同时,远处一阵沙土扬起。
骏马破尘而来,又急急被勒住。
为首的人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大阔步到车前跪下行礼。
“臣孙玮,见过殿下。”
姜姮定眼盯着孙玮那张方脸许久,询问:“几时了?”
自有懂事宫人答:“辰时三刻。”
今日天晴,辰时三刻,早有烈日悬空。
姜姮听了回复,掀帘回车,动作干脆又利落。
车帘垂下,挡住车内光景。
孙玮皱眉。
女官在旁解释:“殿下一向是巳时起身。还请郎中令在旁候着。”
他闻眼,抬眼平静道:“臣愿侍左右。”
女官又问:“郎中令因何而来?”
女官列七品,负责记公主起居,她是替昭华公主所问。
孙玮向其点头示意,拱手道:“陛下恐公主再遇难,便派臣护卫左右,直至回京。”
言下之意,他将接替张浮此行任务。
随即,他细细询问了关于此次出宫队伍的人员、马匹、粮草等事,女官起先还有犹豫,渐渐地也便松了戒心,只不紧不慢又事无巨细地答。
孙玮仔细听着,平声问到:“可否请女官告之,中郎将遇刺一事始末,也好叫在下有所防备。”
这话头转得太快太急,女官下意识就要托盘而出,余光却见帘子被掀起一角。
“怎么不继续了?”
凉凉的一道声音响起。
有风摇铃。
女官跪下。
孙玮仿若听不出她的喜怒,顺势继续:“敢问殿下,中郎将遇刺一事始末。臣疑心,有贼人藏于队伍之中。”
女官被这人气到,忍不住狠狠瞪去一眼。
姜姮笑与她,“言悦,你何须跪本宫?为本宫做事,错不在你。”
那错在谁身上,便显而易见。
姜姮掀起眼,冷冷望他。
凤车是由楠木打造,车壁厚约一指,能挡住飞来横箭,却拦不住人声吵杂。
他想问事,何处不可以问?
非得在车外,专惹人嫌。
姜姮冷声:“郎中令可知错?”
孙玮垂首,好像是极为恭敬的:“臣不知。护殿下安危,是臣之职,而队伍中藏有贼人,臣不得不查。”
说得有理有据。
事实上,也有理有据。
路遇贼人,中郎将挺身而出,因而只他一人重伤濒死,这个由头,只能糊弄装糊涂的人。
孙玮显然不是这个糊涂人。
张浮同他也有数面之缘,是在北疆谋逆案案发之前,两人正因辛家军而结识。
无独有偶,前些日子场管事为谋新出路,有意借辛之聿一事再次讨好姜姮。
他便送礼到长生殿,借宫人之口,告诉她,长安城有不少人在暗中注意辛之聿的去向。
其中有一人,便是新任郎中令孙玮。
昨日辛之聿一句,人人恨他。
真不是胡说八道。
姜姮眨眼,像是惊讶:“本宫问责,可不是为了此事。”
又迅速敛了表情,冷冷逼问,“好一个护本宫安危,本宫不得歇息,又何来安危可言?”
这句话是胡搅蛮缠,也无理无据,因此最难辨出个真假。
孙玮只能忍气吞声:“臣认错。”
姜姮笑着,指尖轻点一旁空地,“错事便该罚,郎中令身为禁军之首,自该清楚这个道理。”
“今日日头太晒,照得人眼恍恍,便请郎中为本宫撑伞遮光。”
话罢,她像是累极,懒懒打着哈切,回到了车中,又极其自然地歪到了辛之聿身上,脑袋枕在他左肩,双眼闭上。
她呓语般道:“总算解决了麻烦人。”
“是孙玮。”
嗓音不大,肯定语气。
姜姮睁开眼。
辛之聿目不转睛看着她。
“是。本宫忘了,你与他相熟。”姜姮懒懒答,又随口问,“所以,你要下去给他一刀吗?哦……不,一簪吗?”
就像他对待张浮一样。
一簪一仇人,多潇洒快意。
“可以吗?”辛之聿问。
这个姿势不累人,但少年体热,就像夏日的暖炉,烘得人心慌。
片刻后,姜姮欲躺回那堆好的一角狐狸皮上,却被拉住了手。
他非要一个答案。
人实在困乏,姜姮半嗔半恼:“滚一边去。”
手是被松开了,可那眼神灼热,叫人没办法忽视。
她分去一眼,好声好气地说,“人家位列九卿,你别想害我。”
“是,他贵不可言。”
少年眉间有隐隐戾气,只压着情绪,不显露于声。
“所以,我求你。”
这一声,说得不算勉强。
果然,他是想杀孙玮的。
这人脑子里就打打杀杀那些事。
只张浮是无根之草,他想杀就杀,大不了逃入荒山做个野人。
而想对在长安城经营多年又有显赫岳家的孙玮动手,他想全身而退,就不得不多动些心思。
车内只剩隐隐约约光亮,他影影绰绰坐在一角上,蚕衣轻薄一层,衬得他也身子单薄,人淡如水。
似梦非梦中,姜姮恍惚了一瞬。
随后,她凑上去。
“引梦”味淡而清隽,能驱邪提神,指甲盖的一点能焚烧一日一夜,可用在衣物上,却留不住香。
但一点点香,就足以让她想起那人。
她道:“你怎求?总该给我些好处。否则,凭什么让本宫再次迁就你?”
“我才不傻。”
她理直气壮。
目光化作指尖,在喉结、下巴、眉梢眼角处肆意流淌,是在玩弄。
辛之聿别开脸。
她心好。
虽趁人之危,但也明码标价,不做坐地起价的生意。
只他非要矜持着,不愿意而已。
姜姮觉得无趣,本想再警告几句,又嫌多余。
况且,她了解自己。
她不是个持之以恒的人,一旦受挫次数多了,她便会痛痛快快说放弃,无论对事,还是对人。
但她真舍得杀辛之聿吗?
姜姮再次望去。
一开始觉得像极了,可事到如今,却又发现不是那么相似。
魂不一样,差多了。
那能只留皮囊吗?也不行,会烂的。
却还是要留着他,为了那一点“色心”。
可辛之聿愿意以宠儿的身份留在她身边,不也是因那不甘的“贼心”吗?
一个色心,一个贼心。
前者差了贼心,后者缺了色心,这才都僵住了。
姜姮想着,笑得开朗。
她窝回原处,一头乌发堆在白色狐狸皮上,面若珠玉,色如茱萸。
辛之聿望着,又挪开眼。
青阳观位于四姆山山上,青阳县在山脚。
四姆山险峻,若要上山,只得从县内石阶而上。
而青阳县出入并无车轨,仅仅有小道一条,想要寻小道入县,又得专人领路。
这日,过了午时,青阳县终于来了人迎接。
四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反反复复作揖,经过了层层叠叠盘问,才到了那金木雕凤的四驾马车前。
四人中,最为年迈的白发老者率先上前一步,行大礼。
“臣等迎驾来迟,还请殿下赎罪。”
左右卫兵整装肃容,身上甲胄齐全,手中戈矛锋利有光,随行侍奉的宫人皆垂头不语,守矩有序。
处处都显天家威严。
老者没等到答复,也未起身,就跪在草地上,拱手再问:“不知殿下亲临小县,是为何事?”
片刻后,车内传来清悦一声,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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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问:“是何人言语?”
女官言悦侧身向凤车,答:“是青阳县县令,携三小吏同至。”
车中人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又问,“县令不知本宫为何而来吗?”
她声中含着真实的困惑。
县令深深垂下头,却不言语。
此次公主出行,一路都有人快马先行,传讯沿路官府,以便及时迎接凤驾。
青阳县几日前便得到了讯息,却还是耽搁,这是县令失职。
这人在装傻充愣,姜姮轻笑。
又道:“罢了罢了,本宫也不追究。不过生老病死之死,最耽搁不得,还请县令遣人领路往青阳观吧。”
县令面露难色,正要开口,却被身边的幕僚扯了扯衣袖。
他生生改口,“三日前,突降暴雨,冲毁了入观的阶梯山道,还请殿下先入小县,暂歇几日。”
姜姮听见了他话语中的一息停滞。
指尖慢悠悠地绕着一缕发,她起了兴致,将那枕得皱巴巴的织物叠好。
出声道:“既是如此,便应县令所邀吧。”
青阳县规模不大,内置空屋不过五处,难以接纳百人之众。
等姜姮下车时,孙玮已选好了随同入县的九位精锐,而另一边负责料理生活琐事的女官也点了九名心灵手巧的宫人随行。
而余下数百人,则在县外等候,并将分批出入,补送姜姮所需所用的物件衣食。
姜姮点点头,以示同意安排。
接着,便有卫兵牵马上前。
出入青阳县的小道狭窄不堪,只容步行通过,或单马独行。
身为公主之尊,姜姮不能选前者。
通体无杂毛的白马乖顺地吃着草,这马儿是独属姜姮的,旁人都不能骑,此次出行也被牵了出来,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饲养马儿的太监毕恭毕敬道:“请殿下上马。”
姜姮没动。
周围人不敢看她,但都留心着她。
“阿辛呢?”她自然而然地说道,神情自若。
无人应答。
昨日一事过后,大半人都知晓了辛之聿的存在,却摸不准他的来历,只装聋作哑。
青阳县四人自是不知。
人群中,唯有孙玮不动声色,掌心却下意识覆于剑柄之上。
“原来在这儿,快上前来。”姜姮笑靥如花。
众人随之望去。
只见一少年倚在车边,颀身树立,红绮如花,美颜胜玉。
人人皆面露惊艳之色,仅有孙玮一人目光一凌,像是颇为谨慎忌惮。
辛之聿淡淡嗤笑。
姜姮收回目光,抬手为他整了整衣裳,又冲他笑了笑,轻声说:“本宫的阿辛,美得摄人心魄。”
辛之聿眉头一蹙,正要反驳。
姜姮又问:“你骑射如何?”
自然是人间第一流。
辛之聿未言语,可那双眸明晃晃的就是这么说的。
她道:“我欲与你同骑,你莫要使坏心眼将我甩下去。否则,我必不轻饶。”
缓慢咀嚼的白马鬃毛油亮,四蹄稳健,眸子有神,正是难得寻见的好马。
武者皆爱马,辛小将军尤其是。
但罪奴阿辛没有动。
姜姮不意外,又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轻语,“孙玮在瞧你。”
辛之聿冷笑:“他想杀我。”
所以,他不能先下手为强吗?
姜姮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打打杀杀多不好。”姜姮摇摇头。
“况且,杀了他,就再无人清楚知晓,那被雪埋没的往事了。”
“早说好了,此次出宫是为你,本宫可不说假话。”
辛之聿定眼瞧她许久。
接着,一手扯住缰绳,脚尖一点地,整个身子便如燕尾掠水般跃上马,动作漂亮又毫不拖泥带水。
他坐在马背上,从高处向姜姮伸出手,漂亮眉眼比这山间绿意更具朝气
有些人,确是天生的英才。
骄阳正好,姜姮半眯着眼望他。
忽而觉得,这一身精美华袍还是不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