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正,该用晡食了。
大周朝,沿用古制,每日两食:朝食、晡食。
所谓晡食,大多都是在晡时(申时15:00-17:00)进食。
不过,今日王家坞堡宴请了贵客,宴集一直延续到了下午。
大厨房的庖厨等都累得人仰马翻,并没有精力准备晡食。
他们索性就将中午剩下的食材,随意的煮了煮,给各房主子送了去。
翻看了丫鬟提回来的食盒,姜氏眉头微蹙。
大厨房的管事,越来越不像话了。
或者说,不只是小小一个厨房,而是整个王家都处于一种混乱、颓败的状态。
人心,早已乱了!
姜氏挑拣了几样女儿能够吃的东西,让丫鬟准备了食案。
大周采取分餐制,即每人一食案。
食案上,都是分装好的饭、菜、粥等。
饭,是略微发黄的米饭。
这是王家储存的陈粮,亦是当下最好的。
沂州三年干旱,不说普通百姓了,就是小富之家,也早已断了粮。
豆饭都没得吃,就更不用奢望粳米这种精细粮食了。
只能说,王家不愧是几百年的望族。
虽然败落了,可家族底蕴还在。
仓库堆满了粮食,还有慈恩堂这样的中轴线正房,墙壁都是用糯米砖砌成的。
若是王家坞堡到了绝粮的地步,也可以敲碎墙壁,将墙砖煮来吃。
“可惜啊,就算老祖宗有谋划又如何?”
“堂堂琅琊王氏,不还是沦落到要献妻攀附权贵的地步?”
给女儿分好餐食,姜氏完全没有胃口。
经过这一个多时辰的思考,她已经有了决断。
姜氏看着纤美易破碎,实则极有主意。
当年,她能够以寒门女的身份,高嫁入氏族,除了绝美的容颜,王家的败落,也有她的心机与谋划。
她深知男人的劣根性,懂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道理。
她完美的控制着分寸,直接拿捏住了王廪。
除了心机,姜氏还有决断。
虽然还只是猜测,并没有从郎君口中得到准话儿,但,姜氏已经开始做准备。
如果是真的,她也要为自己和孩子争取最大的利益。
如果是假的……不,应该不是假的。
王家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姜氏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阿娘,阿玖吃饱了!”
就在姜氏出神的想着的时候,自己吃完饭食的王姮,将筷子放好,这才奶声奶气的说了一句。
“阿玖乖!”
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小揪揪,姜氏的目光落在了女儿胖乎乎的小脸上。
女儿的眉眼,几乎与她一模一样。
还有白到发光的皮肤,宛若上好的羊脂白玉。
女儿唯一不像自己的,就是脸型。
姜氏是瓜子脸,下巴略尖,属于是男人喜欢,长辈却觉得“没福气”的长相。
王姮则是标准的鹅蛋脸,圆润,饱满,妥妥的福相。
女儿年纪小,脸还没有彻底长开。
不过,姜氏丝毫都不怀疑,将来女儿能够长成如她一样的大美人。
毕竟除了她这个美人儿娘,王廪这个亲爹的容貌也不差。
几百年望族的世家子,十几代都是俊男美女,除非是极小的概率,正常情况下,都是容貌极好、气质卓越的翩翩美郎君。
“如此乱世,美,却不是一件好事啊!”
如果是太平时候,有王家这么一个大家族庇护,长得美也不用怕。
偏偏现在天下动乱,不说外人了,就是王家人自己——
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恶心与怒意,姜氏捏了捏女儿的小脸蛋:“阿玖,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多听、多看,多问问自己的心。不管是谁说的话,只要你自己觉得不开心,就不要听!”
姜氏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玖。
她才这么小,还是如此容貌的小女郎。
没了亲娘,有个急功近利的亲爹,祖母亦是个唯利是图、冷酷凉薄的老贼……王家这么大,却没有一个真心疼爱她的人,她以后该怎么办?
姜氏嘴唇蠕动着,她有太多的话,想提前教导给女儿。
可,目光触及之处,是女儿圆滚滚的大眼里盛满的澄澈、天真。
“都怪我不好,是我把阿玖养的太娇,太单纯!”
她根本就听不懂!
不行!
我的阿玖才这么小,我一定要为她好好筹谋。
即便不在了,我也要想方设法的庇护她!
“阿娘!您怎么了?”
阿娘说话好奇怪啊。
王姮听不懂,但她就是觉得眼前的阿娘似乎很难过,很纠结。
阿娘不高兴了?
阿玖很乖啊,除了偷偷跑去跟狸奴玩儿,并没有调皮。
而且,阿娘最疼阿玖了,就算阿玖调皮,阿娘也从未生气。
她会柔声跟阿玖说着“不要这么做”,还会轻轻的帮她擦脸、擦手手。
“没事,阿娘教你背诗,可好?”
“诗经读完了,咱们读楚辞。”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在姜氏温柔、悦耳的声音中,白天玩儿累了的王姮,竟直接睡着了。
打着轻微的小呼噜,肉乎乎的小肚子一鼓一鼓的。
姜氏看着如此可爱的女儿,眼底再次充满了不舍,以及对王廪、王家人的怨恨。
不过,等王廪走进来的时候,姜氏抬起头,脸上却早已换上了清冷中带着一抹柔情的神情。
本就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再用一种爱恋、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哪怕早就折下这朵高岭之花的王廪,此刻也有片刻的失神。
阿姜,真的好美!
失神过后,就是伤痛、不舍。
这么美的人儿,是他的妻,是他女儿的娘啊,如今却——
但想到母亲的话,王家的困境,以及杨翀能够带来的一切,王廪还是狠下心来。
“娇娇,救我!”
……
王姮呼呼睡着,梦中还梦到了那只胖胖的狸奴。
它没有跑,而是乖乖的躺下,翻过来,露出了肉乎乎的肚子。
王姮欢乐的伸出小手,尽情的摸啊摸。
忽然,猫儿跑掉了!
王姮猛地睁开眼睛,左右寻找,却没有看到什么猫儿。
王姮揉了揉眼睛,发现这里也不是院子,而是一张床榻。
掀起层层叠叠的床幔,绕过屏风,王姮看到了她的父母。
她正要欢喜的跑过去,并开口呼唤,却又停了下来。
因为她发现,父母的模样很奇怪。
阿娘站着,阿爹跪着,阿爹还对着阿娘叩头。
然后,阿娘也跪了下来。
阿爹和阿娘不知说了什么,紧接着,两人抱在一起,痛哭出声。
他们哭了?
为什么?
他们还说什么——
“待妾走后,还望郎君珍重。”
“郎君与阿玖,都是妾无法割舍的至亲,妾不能继续服侍郎君,不能继续抚养阿玖,都是妾之过。”
“……妾不管去了何处,都会为郎君、为阿玖祈福。伏愿郎君富贵锦绣、千秋万岁。”
王姮听不懂,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胖胖的小脸上,已经悄然流下了两行泪。
……
第二天,王廪写了放妻书,与妻子姜氏和离。
几乎是当天晚上,驻扎在沂州城外的大将军杨翀,收下了一个姿容绝美的侍妾。
那位侍妾,据说是王氏谢太夫人的义女。
仰慕杨将军的威仪与风姿,愿带着王氏陪嫁的三千石粮食,追随杨将军,哪怕为妾为婢。
杨将军得了美妾,还筹措了军粮,可谓是人财两得。
他大方的借兵,帮助王氏坞堡清剿了围困坞堡的贼人,荡平了方圆几十里的乱民、匪寇。
沂州之前的乱象,瞬间为之一清。
杨翀彻底掌控了整个沂州。
而王廪,虽然没了老婆,还损失了不少存粮,却保住了坞堡,还得到了沂州下辖的河东县县令的官职。
虽然只是个从七品,比之前的官职要低,却是实缺。
关键是,他正式投入了杨翀的门下,成了他的“心腹”!
……
“啊呜!”
胖胖的橘色猫儿,挺着大肚子,凑到了王姮身边。
小恶魔怎么了?
今天都没有追它?
王姮怏怏的,蜷缩在假山后的角落里。
阿娘走了,临走前,阿娘说她回给她写信,还会回来看她。
但,王姮有预感,她可能再也见不到阿娘了。
她、没有阿娘了!
“……听说二郎过些日子就要去河东县,啧,有了靠山就是好,说当官就当官。”
“什么靠山?哼,要不是他把阿姜献给了杨翀,能有今日?”
“长得美就是好……阿玖长得就极像阿姜,过个几年,又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呢。”
假山一侧,两个妇人携手聊天。
王姮的小耳朵动了动,她听出来了,说话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两个婶娘。
“三婶母和六婶母在说什么?”
王姮微微蹙眉,她本该听不懂的,可不知为何,她脑海里竟冒出了那日慈恩堂听到的母子密谈,以及傍晚正房里父母跪着抱头痛哭的画面。
“阿玖不愧是阿姜的女儿,确实长得不错,就是现在看着有些胖,若是再瘦些,妥妥的美人坯子!”
两个妇人渐行渐远,离开假山前,飘过来这么一句话。
被再次点名的王姮,莫名的,心里生出了恐惧,她圆滚滚的小身子,都不由自主的抖啊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