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元首的蓝宝石12
    思想。

    人身上唯一能不受束缚的暗匣,不会被轻易破译的密码。

    只要藏得够深,只要伪装到位,一个人至死在外界都有可能是另一副面貌。

    “所以说,弗雷泽阁下,请您别再劳神费心了,普莱德大元帅已经将交涉权交由我们。”

    “您性子软又嘴笨,万一在那边说错话,惹得苏霆元帅发怒是小事,让中央与北部决裂可就惨了。”

    身穿灰蓝制服的少将,以戏谑的腔调说出敬语,真实态度可见一斑。

    摆在面前的是两份餐食,一份清汤寡水量少味淡,一份菜肉交织色泽油亮。

    被尊为弗雷泽阁下的银发青年点头,继续用勺子拨弄清水般的营养汤。

    “我明白了,多谢默文上将您提醒。父亲他这么为我着想,我这次一定会好好表现,不让他为我失望。”

    他像含着声音保证,唯恐惊扰四周,琉璃般清透的浅紫眼眸低垂,只映着自己盘中的模糊倒影。

    “嗯,您有心了,若您觉得休息够了就尽管回房继续您的研究吧,请不要顾虑属下。”

    用词是‘请’,传进耳中经大脑翻译后却是‘识相就滚’。

    收到如此苛待,弗雷泽继续他谨小慎微的奴隶做派,放开他没吃几口的晚餐,或该说谁的剩饭离开。

    餐厅门外,全副武装的士兵即刻跟上他,他们脸上的暗色就如同窗外的阴郁云影,冷意稀薄却可渗透毛孔深处。

    走在这条空中航船的外道,弗雷泽不禁放慢脚步,为透过浓雾的夜景失神。

    斯卡蒂山脉。

    与首都中心相隔最远,也是最独立的一片区域。

    它的独立不仅在于处处迥异的人文地理环境,还有其管辖者听调不听宣,自成一派的特权。

    相比其他日渐靠拢首都,与之绑定渐深,交互频繁的辖区,它简直是一个傲慢的异类。

    不过,真正傲慢却又无法支撑高高昂起的头颅的人,是谁还说不准呢。

    身后传来枪械调整的声响,意为不必言说的催促,弗雷泽收回目光迈步,终于被护送回了自己卧室。

    比陈年的员工宿舍简陋,照明靠的是老古董燃灯,因为堆满他自带的研究资料和书籍,本就狭窄的单间更无处下脚了。

    作为中央一区的元帅之子,他会有如此待遇仅仅是因为对方开始提倡的节约理念。

    于是,全家上下只有他荣幸地成为‘楷模’,不管何时何地都要做给看不见的眼睛看,以此彰显普莱德一族的亲民恩慈。

    也是为了恩慈二字,他将前往斯卡蒂辖区,去见一个注定会辞退他,且素未谋面的婚约者。

    摇曳烛光下,仿佛对一切苦难都逆来顺受的青年翻开诗篇。

    虽然他无权过问,刚才在餐桌上只是提一嘴就被轰下去,但他却也有‘道听途说’的本事。

    他听说,他的那位未婚夫——苏家的小少爷苏洛,一个月前惨遭匪徒绑架,虽然得救却在鬼门关走了一回。

    死亡是最特殊的磨炼,所以越是接近过它,心也会似光穿透不同障碍,折射出与往昔截然不同的光彩,甚至能影响身边人。

    险些死过一回,曾经孤怯的苏洛决定大胆追爱,也获得因他痛改前非,重新关爱他的长兄支持。

    纸页翻过两面,弗雷泽盯着插画中的黄蔷薇出神。

    他还听说,那位小少爷爱慕的,同样是一名没见过也没任何交集的‘普莱德’。

    估计是听闻了首都流出的传说,相信了由无数谎言和假象共筑的天之骄子,英雄后裔的剪影。

    这倒是情有可原。

    天下世人,有谁不会为强者倾倒,追崇他拥有和掌控的一切。

    插画接着翻篇,来到夹在中间的一张泛黄照片,然而灯火却不合时宜地熄灭,任昏暗侵吞卧室。

    这下弗雷泽也无法看书解闷了。

    可夜还很长,航船要翌日清晨才能穿过危险的风暴层,度过严防的层层关卡入内。

    余下的时间,只能也足够弗雷泽用来逐一分析,慢慢构想出那名‘未婚夫’的形象。

    眼眸明丽,乌发柔顺,穿着浅粉色的新衣裳,像颗被爱意重新包装过的水果蜜糖,又像落在鲜艳伞面上的柔白初雪。

    而他坐着轮椅,一见面就朝前伸手。

    “您终于来啦,弗雷泽阁下!很高兴见到您!”

    准备发话的默文上将,后方肃静的中央士兵,以及安分低头的弗雷泽,统统因为这突然且直接的问候愣住。

    哪有人在如此严肃的场合没大没小乱打招呼的?

    但既是对方主动示好,默文不好当面发作,放任弗雷泽与笑眯眯的omega握手,接着被后者顺势挽住。

    “您长得好漂亮啊,伊诺克阁下是不是也像您这么好看。”

    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搂住弗雷泽整条右臂,等不及地打探心上人。

    即便他开口就先夸了‘前未婚夫’,可他毫不掩饰内心急切的期待,听得人很不是滋味。

    但靠向自己的身躯温暖,散发着阳光般熨贴的淡香,若是刻意怠慢或冷落它,实乃一大罪过。

    弗雷泽莞尔,尽量让自己不动。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在下相貌随母亲更多,至于伊诺克大人……他更具备大元帅年轻时的威风英姿。”

    他习惯性地把弟弟和父亲说成高不可攀的上位者,正符合他小小学者的卑微身份。

    “哎——这样,那您在家平时都做什么,伊诺克阁下会跟您说话吗?他喜欢什么样的人您知道吗?”

    三问齐发,再次掐掉默文上将想打断的念头。

    当然,他更多是忌惮于多嘴青年,也就是苏洛身边面色冷峻的男人——苏霆元帅。

    这名在场地位最高的人不阻止,没反应,由着不懂事的弟弟扰乱接待,不知廉耻搂着一名陌生alpha不放,实在难以置信。

    苏霆最后肯开金口还不是因为他们。

    他俯下身,小心凑到弟弟耳边说道。

    “等下这里风会变大,担心别着凉了,有什么话我们进去再说。”

    “不嘛,你们肯定要关在会议室里很久又不让我听,我还想跟弗雷泽阁下多聊聊呢。”

    “弗雷泽阁下他们赶路辛苦了一天,得养好精神才能陪你 。”

    拽住兄长衣袖的青年嘴巴一瘪嘴,立刻把脸抵在对方小臂上狂蹭,活像只乞食不成就撒泼的猫崽。

    “跟我一起他也能休息啊,我还能带他去参观呢,你就答应我吧,大哥,好嘛好嘛~”

    似是拿爱撒娇的弟弟没辙,苏霆搭住对方肩膀,假意推了推。

    “基地里很安全,我倒是没意见,就看——”

    好机会!

    默文瞅准时机,准备上前接话。

    “苏元帅,这里还是由我——”

    “弗雷泽阁下肯定不会介意的,他那么漂亮,人肯定也很好很善良!”

    又一次的,蹭红小脸的omega抬头,不知是有意还是真的激动过头,亮晶晶的双眼只看弗雷泽。

    但因为默文就站在弗雷泽身旁,他勉强分出去一点目光。

    “你是弗雷泽阁下的护卫,你也会同意的吧!拜托嘛,我还从来没有跟差不多大的朋友一起上过街,好不容易才等到天气升温的。等以后,我就更没机会了……”

    轮椅上的青年垂下脑袋,越说越委屈,他头顶两侧翘起的发梢就像一点点耷拉下的耳尖。

    这小模样看着别提多可怜了。

    理智告诉默文绝不能松口,可不争气的情绪与生理将他绊住。

    他的犹豫也让苏霆得以抢先,说出一个自作主张的提议。

    “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交流,我们这些要办公事的无趣老古板就别插手了,不如各自派保镖跟着,好有个照应也方便传话。您觉得如何,默文上将?”

    口吻是询问,皮笑肉不笑的冰冷瞪视分明就是威逼,心知这是别人的地盘,默文别无选择地应下。

    而从降落台一路下到基地中层,他们都被迫和弗雷泽一起听着苏洛少爷叽喳不停。

    话题东拉西扯,发言幼稚也直白,他那不含一丝杂质的笑靥把只会安静看着他的长兄衬得更符合谣言。

    不,根本就是坐实了。

    在目睹苏霆仅因为青年嘀咕了一句‘屁股颠痛了’就直接抱起人走完全程,饶是默文也在内心啧啧称奇。

    那神色恬淡,眼神柔和的模样,还是曾经敢拒绝中|央调令,独守斯卡蒂的‘雷霆悍将’吗?

    带着深深的疑惑,大开眼界的默文一行就此和弗雷泽分道扬镳。

    人手本就不多,他和苏霆各自派了三名护卫与那对培养感情的年轻人同行。

    虽然培养的感情有点错位。

    “那这么说,弗雷泽你住校读书后就基本见不到伊诺克阁下了?怎么这样啊——”

    小少爷止不住地哀叹,惋惜自己没能从最佳人选口中问来有用信息。

    “我天资愚笨,所以父亲更希望我更上进一些,弥补这点不足,不能给普莱德一名蒙羞。抱歉没能帮到您。”

    初来乍到,身份尴尬,弗雷泽延续着在首都低眉顺眼的好表现。

    才在营地逛十分钟,他就已经劝二弟未来的伴侣直呼他全名了。

    只怕再给他换身制服,他能直接混入某个高档会所上工。

    因为谦恭不是他唯一的优点,在看人眼色这方面,他绝对位列榜首。

    就比如说现在,当他发觉苏洛小少爷的失落后接着出谋划策。

    “陪同我来的默文上将和伊诺克大人经常见面,您要是有什么想说或想问的话,我可以请他帮忙转告。”

    对方却立即摇头,不知是第十几次握住他冰凉的手。

    “那怎么行,有些话是不能我传你你传他这样乱来的,被伊、被人误会了怎么办呀……”

    粉衣青年说着缓缓垂下脸,可却来不及藏起两颊升起的一团绯红。

    仿佛是他这次未能说出口的名字烫到舌尖,也点燃羞于启齿的情愫。

    原来如此。

    看来这都不是喜欢,而是完完全全的迷恋了。

    得出初步判断,弗雷泽回应得更加恭敬且滴水不漏,一切只往‘优秀英俊的二弟伊诺克’上靠拢。

    小少爷满不满意他不敢断言,但他身后的某三双眼睛,以及他们代表的存在绝对会认可他的做法。

    如此陪伴半天,他最后竟在餐桌上被小少爷邀请去苏家住,而不是回去住航船。

    不过,这一回他主动拒绝了。

    “抱歉,苏洛少爷,于情于理这都不太合适。会让默文上将为难的。”

    原本笑盈盈的青年睁圆眼,手里的莓果都掉回碟子里了。

    “为什么?你不想跟我呆一起吗?你讨厌我啊,还是嫌我烦?是不是我反悔抛弃你移情别恋了,你就不高兴了?”

    他问得直抒胸臆,弗雷泽嘴角匆匆一弯似是窘迫,但很快又开口道。

    “和您相处是我的荣幸,另外我觉得婚约一事本来就是前人有点任性的约定,我个人是绝对支持配对的自由恋爱。”

    整段回应无懈可击,弗雷泽接着诚恳解释。

    “我其实还有很重要的研究课题没完成,所以……”

    他话说一半,对方恍然大悟点头,重新露出无暇甜美的笑容。

    接着,青年带着点小骄傲地翘起脑袋。

    “那我送你回去吧,正好我要去见大哥。我想他了,他肯定也想我了,我刚刚都连续打了三个喷嚏了呢。”

    “两位感情好心有灵犀,说不定还真是,哈哈……”

    伴着人,陪着笑,弗雷泽原路返回自己那间破旧的卧室。

    窗外有基地的探照灯,他终于不用为光源发愁,执笔在日志的空白页上记录。

    这是他长久以来被父亲要求习惯,不过就算他钜细靡遗的写明行程见闻,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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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份旁人视角的报告交上去。

    而他依然雷打不动地写着。

    千里冰封的雪域,训练有素的士兵,发展停滞的城镇,相亲相爱的兄弟……

    当写到那人的名字,描述那或羞赧或雀跃的微红脸庞,弗雷泽·普莱德停住笔尖,任劣等墨水渗透,逐渐晕开。

    纸上的‘苏洛’被墨迹染黑,最终只剩一块难以名状的污渍。

    在换纸之前,书写者却嘴角微弯,发出他不受任何人掌控,源自内心的轻笑声。

    “营地里的士兵对那位可爱的小少爷……似乎畏怯多于恭敬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

    答案就在此时此刻的基地上演。

    还是前次的二号训练场,还是韭菜一样被收割的士兵。

    自然,也少不掉那刺耳却无比精准的讥讽。

    “眼睛看哪里就打哪里,你是想把快来揍我写在脸上给敌人看吗!”

    “蠢货!哪有人扑空后就站着干等,你的脑子是摇匀后神经全搭错,就等你哪天把脖子往别人枪|眼上贴求亲亲吗?”

    “你这大身板还是别学别人偷袭了,你就地劈个叉能直接把我笑死了……”

    每轮一小时,每次三千人,不知疲惫的训导员苏罗以拳头为题目,以损话为教鞭,把士兵蹂||躏了一批又一批。

    这便是全基地持续半个月的‘训练’。

    刚站岗的换下来就挨揍,挨完揍的马上又去站岗,紧锣密鼓安排让年轻的新兵们五体投地,怀疑人生。

    “他、他——他就不会累吗,每天都、都这么有精力?”

    有人瘫倒在地,用最后的力气发出质问,也因此让更多困惑浮现。

    这满嘴粗话,眼神邪气又高傲的家伙,真的是白天只会对苏霆元帅求亲亲要抱抱,可爱天使般的小少爷吗?

    “起来,那个多嘴鸭子嗓的家伙。今天晚上你搬去信号站。”

    恶魔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累到恍惚的新兵早就没了继续反抗的余裕。

    不管被分到哪,他们都只想先躺下好好睡一觉,然后……

    然后总有一天要击败这个魔鬼苏洛!

    人群中,已是南哨塔巡兵队长的尤金撑起身体,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走到苏罗面前。

    今天的乌发青年还是一样,从头到尾没挪过位置。

    可经过半个月的参训,他对‘魔鬼教官’的态度和看法已完全改写。

    看出尤金有话想问,苏罗勾勾食指,让人再走近几步。

    使出全力的对战无疑是高耗能运动,现在连站立都勉强的男人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你那天明明可以直接告诉我们,你是来……”

    是来接替其他长官完成他们无法完美达成的任务。

    而不是用一句‘不用留在队伍里’这种模棱两可的说辞,故意激怒所有人,挑起所有怨恨。

    虽说这抹‘怨’其实也算作一环了。

    “噢,抱歉哦。谁让我乐意呢,看你们乐不乐意受着吧。”

    回答完毕,苏罗食指扒拉下眼睑,吐舌做出令人恼怒的鬼脸,甩着粉红外套扭头就走。

    一边是气,一边是笑,又开始喘息的尤金重重坐倒。

    不知何时起,他和所有同僚每天越来越期待这项特殊的训练。

    吃饭的时候在讨论战术,睡觉前在互相演练,甚至连做梦都会挥拳,闪避着谁现实里让自己刻骨铭心的漂亮回击。

    想要打倒某个人的念头,从来没有如此强烈。

    想要借此变强,强到能像那个人一样恣意妄为的渴求也灼灼燃烧。

    “喂,下次我们不如趁他站好就佯攻吧,声东击西,反正他也没说什么时候开始。”

    “可以啊,我先跟他搭话,你们后面包抄。这次绝对让他离开那个位置!”

    “只是包抄不行,你忘了他的致命后空翻吗……”

    魔鬼教官人才走远,这群满身汗的小兵就兴致勃勃商议起来,刚调养好的力气又被拿来演练。

    高台后的勘察室,苏罗为他们的表现评分。

    “今天还是零人通过,记一下。”

    季宇飞闻声抬眼,小心窥探着青年俯瞰训练场的侧脸。

    嘴角总是挂着趾高气昂的笑,明亮的眼睛犹如能直视太阳,容纳下世间万物。

    可如果看到渺小的种子发芽,这双眼也会像此刻浮现微小的快意。

    虽然不是面对面,季宇飞也回以一个相似的笑容应道。

    “好,今天也辛苦您了。另外,按您提示的方向收集,我已经把关于弗雷泽的另一份调查报告整合出来了。”

    银白封皮的档案经他之手转交,被人一目十行看完。

    合上资料,苏罗指节轻叩封脊。

    同是为笃定的猜测发笑,他能比弗雷泽笑得更大声且随心所欲。

    “果然啊,我们斯文的幽灵长子,原来才是最恶贯满盈的一个呢。”

    走|私|武|器,贩卖机密,这手握着某家新贵的秘辛,那手又抓牢某位旧臣的把柄。

    今天在众人面前装成一个儒雅大方的知性好哥哥,现在他指不定在哪个暗戳戳的角落酝酿坏水。

    至于他最后想算计谁,又想谋得什么,目前暂无头绪。

    平静汇报到最后,季宇飞突然又紧张了。

    “请问,您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虽然有过前例,虽然早有预料,但参谋长还是在青年绽开一抹灿烂笑容时满心复杂。

    “约会呀!”

    苏罗比出拇指,又说出让刚推门的苏霆一卡,让季参谋眼神呆滞的惊人之语。

    “约会就是藉由轻松惬意的相处增进感情,加深了解,是很厉害的方法哦!等着吧,明天我就让他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出来。”

    相同情形上演,沉默这位老友如约而至。

    这回,陪苏罗装了一天的苏元帅和季参谋自愿放弃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