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我收到请柬时,是秋日正午。

    飘着不值得撑伞的沥沥淅淅的雨。

    “是,请您在这里签字、盖章,谢谢您的配合,祝您生活愉快。”

    快递员机械重复着成百上千次的官话,他甚至懒得与我视线交流,双臂直挺挺递出、收回,等我对着印章哈气盖在他所指示的位置,他头深深低下去。

    “打扰了。”

    防盗门自动弹回,隔绝湿漉的雨。

    请柬没名没字,掂着也不重,不像夹带东西,况且够厚不透光,就算对灯光也难猜里面东西,就是表面泛黄。

    封面是很廉价的纸张和印花,感觉笔尖出油过多便能浸个透彻,街边卖五块一沓的东西里,署名却是最不应该出现的名字。

    臧臧。

    笔迹横平竖直,带着孩子般执拗。

    我猛地合上请柬,夹在手中烟蒂裹挟余热滚落,烫过未穿鞋袜的脚背,激得我浑身哆嗦。

    肯定眼花了。

    十年前去世的人,怎么会发请柬?

    /

    请柬被我远远抛在矮桌,我瞪着其因运输变得异常柔软的四个角,颅内因短时间高压迸发耳鸣。

    喧嚣声刺耳,我几次深呼吸。

    未供暖的房间阴冷。

    纵使不常用的半扇窗户用灰色厚胶带粘住,余下那边有风钻入。我披好大袄坐在围炉前,橘红色暖光映照指节的伤疤。即便臧臧看不见,当面对有他字迹的物件,我还是潜意识避开这里。

    臧臧很怕这道疤痕。

    他好几次拉起我的手放进他外套口袋,耸耸冻得通红鼻尖,笑着说可怕。

    可能我面色不虞,他立马换成精致的可怕,偷偷瞧我嘴角有没有翘,没有还要换种形容词,天天胡搅蛮缠的小孩子,气得我发笑。

    臧臧、臧臧、臧臧。

    是不是我喊他名字的次数太多,所以下葬那天,同样是我抱着黑白方型相册木框,作为哥哥走在队伍最前列。

    后面哭声滔天,我无半滴泪。

    事发突然,肇事司机全责,对方很爽快承认自己全责,并当场赔付过失方总计352767.19元全部赔款。

    这些钱轻而易举换掉臧臧的命。

    “臧家大儿子真恨他弟弟,连装样子都不装,板着脸就膈应。”

    “你以为呢,都不是一个妈生的。”

    “你听说了吗?臧家爸想给小儿子安排婚事,也被他哥搅黄了,作孽!”

    “那真该死,否则臧家就有后了。”

    村落就是这样。

    我带臧臧逃开五年,兜兜转转,又把他送回这里。他曾经跟我说,想跟我永远在一起,不要回小村庄,可等他母亲猩红双眼骂我瘟神、扫把星时,我以往后能为臧臧扫墓的条件,将他送回了这里。

    所以,臧臧一定不开心。

    他去世十年不肯来梦里见我半分。

    现在却有封署名为他的请柬。

    我深呼吸。

    如鼓耳鸣减退些,秋风撞击玻璃发出的噼啪声隐约,纵使窗帘紧闭,我后背仍感觉一丝凉意。

    收到已逝之人的物件,在老家那边视为不详,要倒大霉、交厄运,按照惯例是要将东西用火烧了,再埋进离家至少两公里开外的地里,免得鬼魂找上门来,冲撞容易受惊吓的子孙。

    我没有孩子。

    我孩子是臧臧。

    我的臧臧去世了。

    “别跟哥哥开玩笑。”

    这种经历过濒死绝望,又忽然扔出条浮木,我胸腔不受控制地发闷,打开窗户透透气才勉强呼吸。

    或许是时间胶囊?本来封存在邮局里,等到指定期限自动寄出,可这不像臧臧的作风,更何况那时的我们没有闲钱去做这些华而不实的娱乐。

    名字而已,李泫,就这么狼狈?

    我自嘲一笑,伸手拉过请柬,物件与桌面摩擦声细微,秋风吹得我耳痒。

    纸张有年头,刚才没注意,现在细看边角都因长时间存放,周围泛起难以察觉的淡黄纹路。最中间有圈不起眼的圆,看样子之前应该有个装饰,只不过年数太久,又或者快递过程中掉了。

    我与它僵持三分钟,还不敢打开。

    如果是恶作剧,我承认臧臧赢。

    请柬扉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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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署名:臧臧。

    我如同自虐般,强迫自己认认真真用目光写完这十四画。

    臧臧,臧臧。

    他比我小三岁,读书时,镇上的初中与小学门对门,小学放学早,臧臧都会蹲在花坛边边等。后来门卫认识我们兄弟俩偷偷放臧臧进来,他就默默爬到三楼,躲在教室外面等我。直到我初三加了晚自习,臧臧这习惯才改罢。

    那时,镇子上没有娱乐设施,臧臧也不爱跟那群野孩子疯,我只好告诉他写满一百个臧,哥哥就放学了。

    臧臧可乖。

    我说什么他听什么,小小草稿本全是臧臧,后面几页变成臧泫。奈何他控笔还不是很好,泫写着写着变成∑。

    所以我一眼认出臧臧的字迹。

    请柬是真的。

    恶作剧的可能性排除了。

    我拢了拢肩膀棉袄,盯住因岁月沉淀变得薄如蝉翼的纸,竟然腾起可笑退缩感。如果是臧臧生前留下的,那也是出车祸前,我们刚付完房子首付,他乐观算着公积金刚巧能覆盖贷款。

    “我不喜欢老家,那里很不好。”

    臧臧的世界里,不好就是最难听的骂人的话。

    “这里是我跟哥哥的新家!”

    十九岁的臧臧蹦跳,高举到半空的胳膊有点营养不良的细黄,刘海随跳跃轻飘飘扬高,略略下耷的眼角和他短短人中,外貌总比他实际年龄还要显小。

    臧臧的长相随他生父,我相反。

    新房子刚盖完,还没装修,灰土到处都是,走路幅度稍微大些都呛鼻。臧臧似乎感觉不到,他握着我的手兴奋满屋乱转,指着连廊阳台说摆满百合花。

    臧臧,我们阳台还在。

    但没有百合。

    那里早摆满无数杂物,落满比装修前还要多的灰。

    我深吸气。

    闭上眼睛掀开,一瞬心擂如鼓。

    “……”

    最开始,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里里外外翻看三遍,才怔怔放下手。

    内页无字。

    纸张略带霉味,淡淡的。

    臧臧留给我的是一封空白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