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吾失了计较,险些害了贤昆仲。”乌青着一只眼的高贲冲着秦游三人不住长揖。
态度十分恳切,语气无比真挚,话中是满满的悔恨。
再加上他相貌生得好,很容易就会让人生出可怜之心。
冯旗是个老实孩子,见高贲这幅模样,我们不怪你这样的话数次滚到了嘴边。
但大兄和比他聪明的弟弟都没开口,再加上方才三人是分开跑的,直面危险的并不是他本人,冯旗觉得自己没有立场代替大兄与弟弟原谅。
所以也就是抓紧肩上的井绳,抱紧怀中装有蜂蜜的陶罐,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一副自己是个河蚌的模样。
冯恒就更是满脸严肃,看向高贲的眼神中充满了冷漠与戒备。
秦游现在是完全脱力的状态,大半个人的重量都挂在冯恒身上,所以冯恒能够清楚感觉到大兄此时有多么虚乏。
双臂软得和面团似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就像是大病了一场。叫人看见别说是斩熊了,不怀疑命不久矣就不错了。
所以看着不住在眼前晃悠的高贲,冯恒只觉得吵闹。
若是事事都能靠道歉解决,那设刑狱做什么?
他的目光移到高贲已经变得乌青,甚至有些发黑的眼眶上,觉得大兄还是打轻了。
就应该往两颊招呼,打落这竖子几颗牙,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倚仗家世,肆意驱赶猛兽到别人山头上了。
但冯恒知道,这些都只能想想。
在高贲亮出自己身份的那一刻,他与大兄的这份怒气,就永远找不到地方撒了。
高贲之父高阳,是县右尉。
同冯翼一样,是个百石吏。但冯翼的主计吏是由县君征辟,相当于县君的私人僚属,高阳这个县中右尉却是朝中选任,地位是要高上一截的。
更何况……
冯恒前些时日跟着伯父去县中可不是白去的。所以他还知道这位县右尉的背景硬得很。其祖上,也就是高贲的曾祖曾被朝中诏拜为征东将军,远征东夷,大胜还朝,受封为乡候。
尽管传到第二代就因为坐事夺爵,但到底是曾经阔过,也能被称一句侯门之后,所来往的人家都是长安城的高门大户。
因此即便是那位有着外戚身份的陈县尉,平素相处也是客客气气的。
高贲投胎技术比他们强太多,若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仗着占道理给了两拳也就算了,要是知道了还打,冯恒毫不怀疑自己会被轮番教训。
尤其是阿父,说不得会把他关在家中,不准他与大兄往来。
大兄已然将陈卫得罪透了,此时也不宜再树敌。
而且高贲这态度,谦卑太过。
冯恒在县中时接触过不少所谓的“成固后起之秀”、“吾县未来的希望”,知道这些人多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互相吹捧好抬高身价,为及冠后的出仕做准备,最好是能得个孝廉什么的。
那些人外谦实傲,给僮仆放赏都是漫不经心的往怀中扔,更恶劣一点的直接往地上丢,以看僮仆撅起屁股捡钱为乐。
高贲不在他认识的人中,可冯恒已然将他划做了同一类人。
不然也不会只是不住道歉赔情,而不谈其它了。
因为高贲真心实意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几句轻飘飘的话,就能抵得过自己兄弟三人的性命。
说不得还觉得自己已经足够礼贤下士,纡尊降贵,大兄该感恩戴德,纳头就拜,从此追随左右,鞍前马后呢。
伯父曾经对他说过,如此一身乃是父精母血,又在母体孕育十月方得诞育。为了长大成人,又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钱粮。好比种树,须得时时看顾,才能有几分成材的迹象。
所以若是将来长大进入仕途,也得寻一个品行才学俱佳的主君效命,莫要把一生蹉跎了。
冯恒当时听得似懂非懂,只记得自己好奇问了伯父一句:“县君不好吗?”
伯父听罢后,脸上浮现出的苦笑胜过千言万语,让冯恒瞬间意识到自己孟浪了。
那时冯恒就在想,若自己此生寻不到一个值得相随的主君,还不如不出仕,留在乡中以诗书自娱,用耕读传家。
等到有了儿子,便好好教导,让他们出仕为官,保家声不坠。
就像大父曾经做的那样。
如此这般想着,冯恒就不由看了一眼正挂在他身上,眼神幽暗莫名,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大兄。
心中轻叹,可惜大兄不喜欢读书。
汉家虽有军功制度,可自平帝始,对外就鲜有大胜,多是些零敲碎打,没有什么军功可得。
加上此后数任帝王早崩,主动出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封狼居胥,追亡逐北的冠军侯故事就好像是一场久远飘忽的梦。
在那位安汉公的建议下,朝中衮衮诸公越来越偏向以五经取士。
遗子百金,不如经书一筐,才是时下的主流。
如今这位陛下倒是年富力强,可惜不改诸侯王的脾性,一味贪图享乐,声色犬马,竟真学起做那三代前垂拱而治的圣贤君王。
竟堂皇言事决于三公,决于朝廷诸位重臣,朕自垂拱而待天下大化矣。
大兄不通诗书,只怕入仕艰难。
而想要在战阵中搏个前程,一来不知朝廷何时动兵,二来刀箭无眼,还不知军功和意外哪个先来呢。
不过只要他还在一日,就必会记得大兄曾两次舍身救他的恩情。
无论如何,大兄是个好大兄。
不过大兄入仕艰难是真,但若想将大兄当做纯粹的一勇之夫,也是把事情想得太美了些。
乡人故然因见识不足,显得热情淳朴,但能代代相传至今,就不会缺少生存的智慧。
卖命是可以的,但价钱要给够。
无论是功名利禄等物质方面,还是对症下药的施恩,志向相同把情绪价值给拉满,包括自身本钱足够,拥有很好的投资价值,都是价钱的一部分。
若是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低姿态,就能网罗到雄杰豪士。这世上就不会有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这句话了。
冯恒还觉得,背上债的大兄变了许多。
以前的大兄仰慕信陵君,觉得朱亥、侯嬴是大英雄,但现在的大兄恐怕不会这么认为了。
大兄不卑不亢,有一股不居人下的傲然与底气。
对于秦游这个被社会反复捶打过的人来说,高贲现今这幅模样还没有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亲戚,向他推销保险时画的饼圆。每多听一句,都是对生命的浪费。
而且瞧这孩子说上几句还要停顿思考的模样,秦游就知道这孩子是在对印象中的某个人进行模仿。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他那个县尉爹。
可公式不能这么套啊,傻孩子!
你爹有族望,有军功,说不得还有些爱才好才的名声。最关键的是有官位,有权握在手中,一投效就能立刻获得收益啊。
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就想着招揽人才了?你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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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是什么?有多少?
还有在外面随便就打着你爹的招牌。今天也就是自己有挂,这才侥幸逃过一劫,如果没逃过,又当如何呢?
你这小子如此嚣张,你爹知道吗?
人有梦想不是坏事,但梦想不切实际就显得很愚蠢了。
要知道就是四世三公的超级大贵族袁绍,在你这个年纪都还在被野史编排和孟德一起抢新娘呢。
在什么年纪就做什么样的事情不好吗?人傻就要多读书!
秦游不喜欢和傻子站一块,因为劈下来的雷是可能落到他身上的。
眼瞅着已经下山,秦游就虚虚一抬手,止住高贲的涛涛不绝:“感谢高君的抬爱,只我不过是一山野庸人。方才杀熊,仅是不愿束手待毙,借助地利侥幸为之罢了。如今已是……”
秦游满脸苦笑,冲着高贲伸出了自己仍在不住颤抖的手。
他也并不是完全装样,系统提供的肾上腺素的确很猛,猛到他能抓住黑熊跌落沟堑的瞬间从树上跳下,还正正好落在黑熊的背脊上,一把将大斧拔出,又三斧把熊头给斫落。
可这副作用也的确是强,时间一到,整个人就立刻被疲劳充斥,每一块肌肉骨骼都在诉说疼痛。
导致他只来得及给了高贲一拳,整个人就只能倒地大吐特吐。
也不知道得休息多久才能缓过来。很有自己前世那种一次性大额借贷,分期小额还款那味了。
说罢又不等高贲说出挽留的话,他就虚虚使了点力,令支撑着他的冯恒转向另一方。
冯恒心领神会,赶紧扶着大兄往另一条路走了。
冯旗有些懵,赶紧拔足追上,小声问道:“大兄,咱们这是去哪啊?”
冯恒早就习惯了同胞哥哥的慢一拍,当即代秦游答道:“大兄想去溪边洗浴一番,这模样被姐姐见到了,定是要心疼的。”
秦游这时连教训调皮“弟弟”的兴趣都没有了,只得低低训了一句:“那我可要好生看着,待你娶了新妇,又是个什么光景?”
冯恒还没说话呢,冯旗就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阿恒还小呢。”
冯恒立刻巧妙地转移了话头:“那么说兄长你是想娶亲了?那我回去就与阿父说,当为你定下一门好婚事才是。”
“好啊,阿恒,我看你是要挨打了!”
“兄长慢来慢来,我可还扶着大兄呢,莫让大兄给摔了!”
“阿恒,你放心,兄弟一场,我必不让你难做,必会垫在大兄身下的。”
“哇哇哇,大兄救我!”
“哈哈哈哈,尔等自决之,莫要带上我!”
三人的笑闹声一点不落的传入高贲的耳中,让高贲的心情变得十分低落。
他看好的熊罴之士啊,还指望着将来朝廷有边事,带着此人上战场护卫他左右立下功业呢。
结果这人像只泥鳅一样滑不留手,主打一个油盐不进,就这么走了。
直到他身后那个冷峻的剑客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后,脸色才多云转晴。
只见他冲着等待指令的众门客说道:“走,随我分肉去!”
竟是又恢复了些许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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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旗字伯宰,汉中成固人也。性敦和宽仁,开襟下士,多荐贤才。为帝掌少府财,锱铢无差,帝呼之为弟。——《梁书·卷六十七·列传第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