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刚刚听到,一个自出生以来听过最荒谬的笑话。
他一时间很难把握自己的脸色变化,只感觉到气流从嘴巴里流出来,与唇齿碰撞,发出声音。只是,那声音干涩无比。
“你要灭掉通玄诸宗?”
说话间,他已下定决心,若古音真的承认了,他一定痛下杀手,以免让这疯子祸乱此界,惹出不可收拾的事来。
古音却没有直接回答。
在李珣灼灼目光之下,她用葱白纤长的手指缓缓梳理发鬓,恢复到文秀从容的常态,又微侧过脸,看车外急剧流动的云气。
“这里应还是幽魂噬影宗地界吧,九幽噬界一出,圈禁方圆千里,余下这许多灵脉、药圃、矿山,想必是要被周边诸宗瓜分掉的。”
李珣心神渐定,闻言一笑,屈指算道:“妙化宗同化、百兽宗毁亡,不夜城失其宗门祖地,今日又是幽魂噬影宗。古宗主一步步走来,战果斐然,却不知接下来,要灭掉的,又是哪个?”
古音却不接他的话碴,自顾自地道:“纲魂噬影界立宗数万载,积累下一片好大的基业,想来养活两三万修士,也不在话下。”
李珣亦将目光放出去,隔着厚厚的云气,当然看不到什么。不过,纲魂噬影宗地界,各处灵脉矿产,他都心中有数,对最近宗门内的窘况也有所耳闻,他笑道:“若是古宗主想在这里放养手下,三千修士已经太多,逞论三万?”
“三千?”
古音侧过脸来,明眸流灿,唇边笑意微微;“是了,想必先生与我的标准是不同的。”
李珣扬起眉毛,也不说话,就看她有什么说辞。
古音淡淡地道:“无论是灵竹或是百鬼,栖身的都是此界了不起的宗门。幽魂噬影宗盛极而衰,也就罢了,只看那号称东方第一的明心剑宗,东括东海百零八岛礁,北揽箕山险峻、南至宵河、西到松岭,地域广袤。单只连霞山脉之中,便仙家洞天千百、地脉灵窍以十万计,矿山药圃这流不计其数,更别提坐忘峰自成一界,元气充沛,几若仙境。如此资源,养活十万修士,也是易如反掌……”
看古音话中不停下套,李珣反而越发清醒。他心中震荡渐平,干脆坐在云车侧栏上,冷笑抱胸,听她演说。
“贵宗授徒向来贵精不贵多,宗门内外弟子总数不过千余。坐拥如此资源,修炼时仙丹妙药、灵脉元气无不充裕,又有良师相授玄门无上秘法,也无怪乎代代光耀、个个精英。只是,先生可知道,宗门之外,那些无门无派
的散修、妖魔,整日里为了些许灵脉、草药争破了头,自然,他们争的也是各大宗门吃剩的余沥。苦日子过惯了,总能知道俭省,三万之数,仍属保守。”
李珣心中荒谬的感觉只有更甚。
古音所描述的状况,或许是真实的,可从她口中讲出,兔死狐悲也不久如是。
难不成她日日唬弄那些散修、妖魔时间长了,把自己都绕了进去?
李珣的神情尽都落入古音眼中,这女子浅笑道:“看来,先生是不以为然了,毕竟自通玄诸宗主控此界以来,这便是天经地义的事,天地生养万物,为的便是诸宗精进,使强者虎强、弱都越弱。通玄界自存世以来,也洽谈室就属于各大宗门,亿万生灵以诸宗修士为尊。可是如此?”
李珣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话古宗主应该放到水镜大会之类的声合说去,也好看看诸宗首脑的老脸,是怎样变化。眼下这境况,未免明珠暗投,可惜得很!”
古音却也不恼,只道:“所谓天经地义之类,真要送上,想必诸宗首脑也是绝不会收下的。然而,这世间确有一项天经地义,至今未变,以后也不会变。”
她眼睛盯过来,尖锐而稳定。
李珣则漫声道:“愿闻其详。”
古音缓缓说话:“先生实力不济时,为人处事,如履薄冰,亦不免受辱于栖霞,这是天经地义;如今修为长时,随即笑傲环宇,无人能制,几乎一手主宰他人生死,也是天经地义……更远一些,叔父恃强凌弱,欺辱青吟,转眼便被更强的钟隐打得不得翻身,还是天经地义……”
李珣扬眉冷笑,打断她的话:“不过就是弱肉强食之义吧,平庸得很。而且,通玄诸宗以强凌弱,岂不是正合古宗主的意?“
古音摇头道:“天道自然之理,与人世之理怎能一样?天道之下,草木禽兽生而各就其位,如链相继,如环相扣,生于浑沌,归于浑沌,生死枯荣,皆在浑浑噩噩之中。由此所生之弱肉强食,方是万世不易之理。而人世之理,却截然不同。便如先生,若有敌手以七十年前的眼光,看如今的先生,无疑是取死之道。盖因人之一途,变化最速,由强而弱,由弱而强,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正所谓变动不居,周流六虚,正是这迅速的流动变化,才是为道登仙的根本。若僵化如草木禽兽之属,只在天地间循环往来,无有逾越,还要修士作甚?要通玄界做甚?“
李珣眼帘垂下,他似乎有点儿明白古音的意思了。
“按着古宗主的说法,诸宗为强散修为弱
强弱之势亘古以来从未改变故而通玄界已经僵化掉了……很精彩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古宗主指教。”
古音微笑道;“请讲。”
“数万年来通玄界飞升之修士陆续不断且不说几十年前的钟隐便在当世诸宗宗师人物也层出不穷。其中更有厉斗量、罗摩什之辈为一代人杰他日霞举飞升仙途可期若真如古宗主所说之僵化这些人又是如何跳出来的?”
古音浅浅一笑:“这不出奇此界上有天劫之威内有正邪之别一潭死水之中还活着两条巨鳄
李珣为之默然。
古音仍不放过从容道:“至于正邪之别先生在此界数十载难道还看不透么?无论是当初栖霞惨事还是每年的水镜之会通玄诸宗可真有什么正邪立场?年年拼杀不过是为了某某灵脉、某某仙丹去了这些所谓正邪不过就是两张好皮囊披上更好看些罢了。尤其是数万年来诸宗控制的地域资源已经有了相当清晰的轮廓彼此也都知根知底已不可能再有足以激荡整个通玄界的波澜先生未曾生在四九重劫之前也就不知道当年没有散修盟会的通玄界是怎么一个模样。”
她笑着伸出手做了一个抚平的手势:“死腐之水臭不可闻!这样第二条鳄鱼也没了。”
李珣抬头没看向古音而是将祖母投向了云车之外那翻滚流过的云层。此时他仍未说话。
女人轻柔的嗓音缭绕在耳边说的却是掀动此界传统的宣言:“通玄诸宗在世的时间太长了占据的资源也太多了。他们形成了稳固至乎僵化的体系且各种方式使这僵化的体系维持下去就像糕饼上生出的霉斑随时间流逝而不断放大使得没有人愿意去沾染最终毁掉整个糕饼。散修盟会做的就是在糕饼彻底坏掉之前挖去这些霉斑至少可以让大部分糕饼保存下来。”
她上游李珣平静地道:“这便是我的计划先生以为如何?“
李珣勾动唇角摇了摇头:“所谓推心置腹不过如此。古宗主这话送给此界百万散修必定应者如潮可以我看来古宗主却不是个‘为天下先’的圣人。”
听得此言古音有些放肆地笑起来在狂风的吹拂中她头颅微向后仰:“若是口是
心非也是先生打头。刚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话是先生讲出来的明明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与人家作对却还要别人推心置腹的待遇未免太贪心!”
李珣只是微笑旋又直起身子这回他是真要走了。(更/新/最/快|p.1|6|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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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说谎。”古音悠悠续道“这是我的计划是散修盟会的使命而其中包含着我希望做到的事情。”
李珣举起双手叫停:“古宗主我有言在先我和你永远不是一路人你……”
“仅仅是发泄一下你介意吗?”
古音的笑靥有种压迫人心的力量李珣必须呼出一口长气才能缓解对方加在自己心头的压力。
便在此时古音开口:“我曾被叔父欺侮怀了一个孩子。”
“呃……”李珣被顶了一记脸上颇有些尴尬。
古音反倒是微笑如常:“这件事记得宫侍对你讲过我就不多谈这个伤心事了。总之叔父要以血融之术催发玄婴之法换体重生事情做得很是过分可是相对于**本身我更无法接受他这么做的理由他是为宗门考虑!”
“那是托词。”李珣脱口而出。
古音唇边笑容更添一分讽意:“若是托词其实是为一己私利我只当他丧心病狂也就只恨他一人罢了然而我却知道
李珣为之瞠目。
“当时宗门内忧外患弟子青黄不接。我一心扑在宗门事务上修为不进反退。叔父与我同病相怜眼看如此下去宗门再无能顶住大梁的人物他干脆便使出这绝户的法子要么血融玄婴使他摆脱钟隐留下的附骨剑气重振声威;要么便是我反戈一击……“
她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似是重新咀嚼那不堪的记忆。
李珣回过神来觉得这说法实在有些牵强。不过其中的细节他不清楚妄猜无益只有姑且听之。
“这是养蛊之法唯最毒都留存。通过这个叔父败亡我修为精进且一手扯出眼下这个局面然而先生也看得出我并不开心。”
会开心才怪!
李珣在心中摇头。
此时古音的视线移到了云车之外那里云气翻涌的虚空或许是她心境的映现吧。
“那件事后我总是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关于叔父并于宗门也关于整个通玄界。之前我与先生说的那些便是我想
出来的一些道理也就是在此基础上我终于想透了为什么叔父会做出那种事来。”
李珣微偏了下头试探道:“因为此界诸宗僵化死寂?“
古音又笑了起来:“其实此界是死水也好活水也罢我也无所谓。只是通玄诸宗为了维持这种局面归拢出来的条条框框才真正让人作呕。比如……“
“比如?”
在李珣好奇的目光下古音漫声道:“比如冥火阎罗。”
李珣倒真是吃惊了。这关冥火阎罗什么事?
古音唇边冷讥之色越发浓烈起来:“九幽噬界好大的手笔!将宗门弟子禁固在牢笼之中搏那微不可见的一线生机分明已是究途末路却还幻想当年荣光。他为的什么?”
李珣虽不喜冥火阎罗的算计可是“九幽噬界”的壮举还是让他颇为佩服。此刻见古音不屑一顾的模样他有些不满地响应:
自然是宗门传承……“
“就是这个!”
突然尖锐的音调将他的话拦腰打断古音眼中强光打闪一瞬间甚至穿透了李珣的肺腑刺得他猛然一窒。
“这便是此界的陈腐僵化制造出来的最大的笑话!”
古音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她的神色还算平静可是那具有尖锐侵略性的眼神却撕开了她一贯文透雅致的妆容倒像一头随时会扑咬上来的母豹明明白白的告诉着李珣要么接受她的观点要么生死相见!
李珣猛然间被震信了。还好仅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古音便又恢复到幽深不见底的常态。
她继续用讥讽的语调说话:“冥火阎罗费尽心机布下九幽噬界也许几百上千年后真出来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能一举扭转颓势。然而他可曾想过他封在里面的两千弟子到最后还能有几个活着出来?”
李珣抽*动嘴角有些哭笑不得:“古宗主可从来不是这么悲天悯人的人物……”
“不过是推己及人罢了。”
刚刚情绪上的突然爆发
仅是对本宗弟子的手段……”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但在李珣耳中,却仿佛是湍流进入封闭山谷时的低回咆哮,下一波爆发,可能会在任何时刻来临。
李珣发现自己需要调理一下心情。
事情正发生诡异的变化,他此时并非是在和古音勾心斗角,而是在她翻滚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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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情绪中,艰难地寻找自己的位置。不知不觉,自己便丧失了主导权。
可是,这一过程中漏出来的许多前所未闻的信息,又让他感觉十分刺激,不知道是否应该打破这种局面。
这时候,古音用嘶哑的嗓音说道:“我自认为恩怨分明,若是叔父为一己之私害我,我纵使复仇,也不会牵拉他人,可事实是,他私心虽有,驱动他行此逆伦恶举的,还是所谓的宗门传承的念头。这就是通玄诸宗弄出来的条条框框。他们用这个限制别人、也限制自己,让这狗屁不通的法子,成为约定俗成的规则,让如此行事的人物都成了英雄豪杰……”
她紧盯着李珣,每一个字都从紧挫的贝齿间挤出来,铮然鸣响:“所以,我复仇之目标,除了叔父本人,还有造成之一切的通玄诸宗,凡是以此今为行事之法则的宗门,我一个都不放过!”
李珣抿住嘴唇,他终于发觉,古音“疯”在了什么地方。
这个一贯冷静的女修,其思路已经完全被满溢的情绪淹没,李珣很难找出其中的理由,故而也只有随这毫无道理的情绪冲击。
此时的古音,根本就是不可理喻!
或许是李珣冷淡的反应,又或是她可观的自控能力,古音在彻底失态的边缘忽然就冷静下来。
绷紧的肢体放松,因为激动而微红的面颊迅速苍白下去,接下来,古音就静静地靠在座位上,似乎是直视李珣,可观其神情,却已是神游天外,似乎已经陷入到一个完全自我世界中去了。
李珣等了一会儿,觉得很是没趣,撇了撇嘴,正要有所动作,古音又开始说话,语气非常平静。
“如果我真的要改变此界面目,我会将发动的时间拖后一千,甚至两千年。那时候,通玄界完全是一潭死水,这一代的豪杰俊秀,也大都不在了,而诸宗与散修的矛盾,却将积累到随时爆发的程度。那时只要有人因势利导,结果将会是水到渠成,而我,从四九重劫结束,只等了一百年,这一百年,大概就是我的极限了。”
忍耐仇恨的极限吗?
李珣嘿嘿冷笑起来:“古宗主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只是还有一事不明,想请古宗主
指教。古宗主欲以散修盟会之力,撼动通玄诸宗维持的局面,将诸宗从此界抹去……”
“宗门抹去,修士自便。”古音的情绪慢慢回落,神态与常时已无二致。她微笑摇头,“只要他们不再立宗结派,我亦不会直尽杀绝。便如百兽宗那样,只毁其宗门神器,余者不究。”
被她打断发言,李珣也不急,耐心听完,方又道:“若我理解得不错,按照古宗主的打算,今后日子,大约是让此界修士自由自在,不受宗门所累,修行传承,均以个人为根本,至于此界资源,则各依其能,相互竞争。那就等于是再向死水潭中放进几只鳄鱼,让死水翻动起来。可是,鳄鱼玩得高兴了,将一潭水撑成泥糊,岂不是连死水都不可得?三百万修十互相攻杀,各宗传承断绝,便是日后能平衡下来,此界修行水平又会退化到什么程度?古宗主可曾想过?”
瞥他一眼,古音轻笑摇头:“悲天悯人的,应该是你才对。”
她似是要回避这个问题,李珣则步步紧逼:“请古宗主解惑。”
古音看他半晌,似要看入李珣真意,方朱唇轻启,从容道:“若是那样……与我何干?”
李珣身子有些夸张地后仰,朝天无声一笑。至此,他便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嘿嘿两声,最后再看了眼昏睡中的林无忧,转过身去。
这回古音没有拦阻,只是突然飞来一句:“先生可知,幽离神君何以卖力招揽于你?”
李珣心中微动,却也头不回地道:“天底下未必只有古宗主一人慧眼识英才,这一步,敝人倒还有些自信。”
说罢,他不愿再与古音纠缠,身侧微晃,似被大风吹起,飞离云车。身后,古音语气如常,却字字清晰流入他耳中。
“他日,请先生用心观我手段!”(更/新/最/快|p.1|6|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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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上,罡风凛冽,激荡不休。李珣飞掠之际,身躯似化入其中,随狂风飞卷,转眼便是十里开外,后方古音与其云车已融入青天白云之内,不见踪影。
在没有丝毫保留的飞行中,李珣被古音的情绪影响的心境也慢慢开朗起来。但这时,他又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了注意。
高空中元气充沛,生灵却是稀有之至,所以李珣对生机的感应越发敏锐。还隔着几十里路,他就发现有一团无比强烈的气息反应,就停在正前方,没有半点遮掩。
他发现了对方,对方自然也有所感应。
虽相隔数十里,李珣仍感到皮肤一烫,对方凌厉的神念锁定他身上,似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看个清楚。
前面是谁,已是不言而喻。
妖凤……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双重身分吧。
此时,李珣不认为对妖凤保持这个秘密有什么意义,当然,他也不会主动上前,把一切都说出来。
此时他只是在想,要不要线过去呢?
最终,李珣还是打消了这个示弱的念头,顶着越来越强大的压力,直线飞掠,几十里的距离一晃即过。
接下来,隔着去声气,李珣清楚地看到那道赤红的身影,背对着他,静静悬空。
九天罡风虽烈,却无法吹动她的裙袂,由此更显滞重和孤独。
李珣没有减速,从妖凤身边呼啸而过,距离最短时,也不过百尺左右。两人身影交错之际,李珣清楚地感觉到,来自于妖凤身上灼热如岩浆的杀机。
他心中一动,扭回头,隐约见得妖凤雍容美艳的面容雪白中透着铁青颜色,眸子却燃着火。
两人视线对上,李珣立刻明白,也许,妖凤是误会了。
并非每个人都会屈从于古音的手段。
至少,他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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