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1
    【抱歉,临时发生了点事,我走不开。】

    【我让阿福去接你。】

    机场的空调相当充足。

    我按熄了手机屏幕,坐在休息大厅的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今天原本是要和结识八年的异国恋男友见面的日子。

    现在被放了鸽子,我却没什么生气的情绪——一方面是因为男友的工作性质经常需要他上夜班,认识这么久我也早已习惯,另一方面……

    对于见面这件事,我始终在期待中抱着两分恐慌。

    光洁的机场地板倒映出自己的模样,二十多岁,并非刻板印象中的亚裔长相,因为做了许久飞机而略显憔悴,给人的初印象通常不太好接近,但熟悉的人又会觉得亲切。

    总而言之,是和男友那张漂亮脸蛋相比并不出彩的相貌。

    纵使其中不乏我习惯性的自贬和恋爱滤镜,可产生的忐忑不安却是真实的。

    得知自己还有时间捯饬捯饬,我由衷感谢了男友那不稳定的工作需求,随即打开行李箱,小心翼翼取出提前熨烫整齐的衣装,揣上化妆包就直奔不远处的化妆间。

    我大致估算了一下今晚可能的活动,估计被接机的车送到酒店后得准备一下明天和编辑的会面,然后尽量在凌晨三点前入睡。说实话,除了男友口中的“阿福”先生外我也见不到其他人,之所以还要这么费时费力打扮自己,完全是因为这唯一要见的人——大概率是能称之为男友的父亲一般的角色。

    由于幼时一场事故,男友在八岁后一直与自己的管家相依为命,共同度过了之后非常多年岁。在我们日常的聊天里,他也会时不时表露出对老人的依赖和感激,这多少令现在的我生出些许愧疚感。

    毕竟这个点还要麻烦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来接机,还不如我直接坐末班轻轨去酒店。

    【恕我直言,独身女性在哥谭夜晚并不安全,还是务必让我送您一程,正好,我也一直想和您见上一面。】

    结果我推脱的短信才发出去不久,就收到了这样的回信。初到异国他乡,我并不会忽视本地人的告诫,因此再三感谢过对方,我和他约定好一个对双方而已都比较充裕的时间再会面。

    等我全副武装地收拾好自己,距离约定的凌晨一点还有三十分钟,我重新做回原来的位置,掏出平板趁机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

    如果没有这次编辑的邀请,或许我和男友的感情发展会迈向另一种结局,比如像大多数异国恋情侣那样在漫长的等待中消磨对彼此的爱意,最终不是出轨就是分手。

    不,在八年都没有正式见过面的前提下,能坚持到现在才更不可思议。

    我姑且算是自由职业,几年前在做规划时便想过到这个环境相对宽松的国家继续发展,当时的男友还只是我的读者,在翻译问题和其他方面都帮了不少忙,因此联系愈发紧密,后来才确认了恋人关系。

    必须承认的是,在这件事上我多少是在利用他的好感,国内的朋友还开过玩笑说干脆把绿卡骗到手再把人踹了——她始终站在我的角度考虑,觉得大我十几岁的男人并非良配——而我对此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年龄差意味着阅历的差距,我的另一个朋友更担心我被老白男吃干抹净骗去卖器官。

    但无论如何,就我有机会待在国外不再回去这事上,她们都由衷地为我感到开心。

    想到朋友,我不由自主地展露笑意,但最终还是没打开手机给睡着的她们发点贱言贱语。半小时过得相当快,当闹钟震动时,我还沉浸在分镜里没回神,硬生生让手机在那干巴巴地嗡鸣了好几分钟。

    抬起头,休息大厅里除了寥寥几个路人外又多出了一位老人。我一边把平板放回包里,一边确定对方就是我即将要见的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本人。

    仗着身处角落不起眼,我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去打招呼,而是将人从上到下打量了遍。

    和男友发来的照片差不多,老人穿戴得体而老派,头上还戴着顶改良款的英式报童帽。他的双眼颇有精神地四处逡巡着,一只手拿着手机,在给谁打着电话。我的手机也果不其然响了起来。

    好吧,再怎么样今天这面也必须见的。

    我微微吸了口气,选择接通:

    “……您好?”

    “我是潘尼沃斯,”老人的口音更像个英国人,“我已经到达哥谭机场的休息厅了,车子就在外面,如果您现在不方便,我可以先代为去领一下你的行李。”

    对方可能以为我是在卫生间之类的地方。

    对英语的运用我更多是在读写上,因此说得有些磕磕巴巴:“不用了,先生……”

    随后,我轻轻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我的东西并不多。”

    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人的靠近,对方扭头的幅度有些大,面上则是实打实的惊愕。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挂断电话,朝他略略躬身:“抱歉,吓到您了吗?”

    “……老天,”潘尼沃斯先生转了转他的帽子,“您还真是神出鬼没。”

    他比往常被我吓到的人更快平复了心情,随后摊开手,“这一路舟车劳顿,请把行李交给我吧。”

    我多少被科普过些这边的礼仪,倒也没怎么纠结尊老爱幼的事,把手提箱交给了对方。

    潘尼沃斯的步速并不像一般老人,走得稳健有力,我们互通了一下姓名,在寒暄中走出机场。路边停靠着一辆黑色轿车,我不怎么记牌子,只看得出保养得很好,而身边人拿出车钥匙,率先替我打开了后座的门。

    “谢谢。”

    我在无比妥帖的照顾中等到了车子启动,除了备好的湿巾晕车药等工具,后座还放置着我曾经和男友提到过的无糖气泡水和一小份手工零食,整个车厢整洁得嗅不到空调的异味。

    直到此时,我忽然想起之前男友说过的,关于他家还挺有钱的发言。

    搞不好我们之间阶级差距比我以为得要更大。

    又不是什么还在幻想能嫁进豪门的年纪,我第一反应只有拘束和尴尬,没敢碰食物,只是礼貌地拿了瓶水在手上:“您待会儿还要一个人把车开回去吗?感觉有些累的话我帮您多开间房,休息到早上再走吧。”

    理所当然的,我的提议被拒绝了,老人把“委婉”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而我则暗自庆幸不用再多出一笔开支——本来说这话也只是为了让自己表现出点关切来,希望我没有用力过猛才好。

    哥谭的夜景就在接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逐渐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的词汇量并不丰富,这座阴郁又繁华的城市叫我来形容,也只有和家乡截然不同,身处其中,会令人油然生出一种真正到了国外的新鲜感。街上行人形单影只,分明刚迈进九月,却已经有人穿起了厚夹克,在第三次等待信号灯变绿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点更是驱散了道路两旁的寥寥人味,我没忍住,拿出手机一边调整一边拍照。

    “这里的天气有时比伦敦还要阴晴不定,”前头开车的老人注意到了快门声,“有兜帽的卫衣常年热销。”

    “那我还是更乐意带伞,”我顺势捋了一把自己的长头发,“淋湿了洗头都得好几个小时。”

    大抵是从后视镜看见了我的动作,接下来的话题又往长发的护理方法上一骑绝尘。和初次见面的长辈共处几小时简直就是酷刑——尤其是对我这种不喜欢交流的人来说,但偏偏对方身份重要,说到最后我甚至解开锁屏想看看之前存着的《教你玩转社交三百招》,所幸短信提示声恰如其分地插了进来。

    是男友的,估计找到了躲懒的机会。

    【到酒店了记得和我说一声。】

    我冲后视镜歉意一笑,低下头专心回复:【我快把毕生所学都说完了路程还有一半。】

    对方似乎一直守在聊天界面旁,回复瞬息而至。

    一个系统自带的“加油”emoji。

    【……你应该为叫我一个人面对这种场合而谢罪三百次。】

    恶狠狠地放言威胁后,我不再看显示着“正在输入”的聊天框,却抬头对上了老人微笑的双眼。

    莫名有种早恋被班主任抓个正着的荒唐。

    “我猜应该是布鲁斯老爷发来的?”得到我的肯定后,潘尼沃斯语气柔和地继续道,“虽然由我出言更像是为他找借口,但老爷真的很期待和您见面——他本来还准备了礼物和花束。”

    一谈及这个人,我的社交插件好像卡壳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点声音:“哇哦,我一点都不意外。”

    可能把我的停顿解读成了不忿,老人不免开口解释:“我想比起放在车内交给您,他更愿意当面期待您的反馈。”

    礼物暂且不表,究竟为什么异性总是爱送花呢?既要打理又捧着碍手,还不如摊些鲜花饼给我填肚子呢。

    我自然不能当着人面说这些,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妥帖的回答,只能微笑:“等他今天下午起床再说吧,我正好先去和编辑见一面。”

    “……”后视镜里的潘尼沃斯先生欲言又止。

    他的眼睛短暂地往左瞥去,像是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我有些好奇,跟着转头往车窗后方望去,一眼便能看见有一辆大型厢式车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引擎的轰鸣声连车厢优秀的隔音都挡不住,隆隆冲刺而来。

    “这算不算超速……?”

    惯性用母语发出感慨,我还来不及再转换成英语,忽地就被老人肃然的语气打断:

    “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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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全带,小姐!”

    压根没搞明白情况,但不妨碍我用安全带把自己固定在后座,而潘尼沃斯一踩油门,以一种远超他年龄该有的灵活把车子开得像在演头文字D,“有人劫持了银行运钞车,我们必须提前下高架,不然很有可能被对方逼停拦截后方追车。”

    他语速一快,我那勉强够用的转译能力就费了一半,只能听懂有人抢了银行正在逃跑——等等,谁抢了啥?!!

    从小生活在安全的环境里,这是我第一次直面如此之大的刺激,第一反应便是按住砰砰直跳的小心脏,然后打开手机。

    翻转镜头,开启录像。

    潘尼沃斯一提速,轿车顿时和原本快要追尾的运钞车拉开一段距离,可没等我庆幸两秒,就见录像里有只手打开了车窗,从里面伸出来的东西通常只出现在电视里。

    条件反射,我连人带手机一起缩在椅背后面:“小心!”

    下一秒,仿佛有一万颗爆米花撞上了车尾。

    我们的车明显具备一定防弹功能,而司机更是有着水豚一样稳定的心智,因此连带我都没感受到太多恐惧。过速的心跳令思维保持着亢奋,估摸是在对方换弹的时机,我迅速伸出手机镜头。

    估计没料到受害车辆性能优秀,运钞车里的人骂骂咧咧地缩回半截身体,不知道是去鼓捣什么了。

    “很快就能到路口了!”

    这回潘尼沃斯的词句比较短促,我听懂了,一边持续移动镜头观察身后,一边试探着问道:“……我们的车能挡住冲锋枪的扫射吗?”

    得到这个消息的前排沉默了须臾:“不好说,这毕竟只是辆普通的防弹车,再来一轮射击车窗肯定顶不住。”

    好吧,语速还是太快了,但听对方的语气也知道不容乐观。果不其然,在第二轮枪响没多久,呼呼的风声便随着玻璃碎片一起涌了进来,我被陡然爆发的噪音震得耳畔嗡鸣,只能勉强听清潘尼沃斯说着“趴下”和“小心”一类的词眼。

    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心下暗道糟糕,而现实遵循着墨菲定律,往更深渊处倾倒——一蓬血花清晰地在我眼前炸开,老人闷哼出声,原本行驶还算稳定的车辆猝不及防打起滑来,我被安全带猛得勒了一下,眼前不由发黑。

    “您还好吗?!”

    强忍着喉咙的不适,我提高嗓音。

    “没事,只是肩膀擦伤。”对方的声音忍耐着痛苦,却依旧快速稳住车把手,一打方向盘朝分叉道驶去。只是方才那么一耽误,运钞车已经死死咬住了我们的车尾,见状似乎是要跟着我们下高架。

    这完全不是想逼停我们这么简单,更像是猫捉老鼠似的戏弄。

    再好脾气的人也有发怒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解开了安全带,趁着射击的空档往前排扑去。老人很配合地往副驾驶退去,迅速和我完成了司机的交接仪式。

    直到摸上带着滑腻感的方向盘,我才一个激灵,当下生出些后悔来:我拿到驾照还没超过半个月呢!

    简直就是赶死鸭子上架,我踩着油门压根不敢松。车外后视镜都被射爆了,我只能勉强通过车内那个观察后方车辆——要死要死,枪管又伸出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我脑内紧绷的神经好像蓦然断开了,近乎抽筋的左脚一松,转而全力踩下刹车。

    剧烈的颠簸伴随着眩晕和钝痛把我攥在手心,安全气囊应声而动,视野闷进白茫茫一片柔软里,有什么在耳朵里放声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终于意识到车已经停了下来,我本能往副驾驶看去,和老人惊魂未定的双眼对了个正着。

    我由衷放下心来。

    哪有人男朋友还没见着就先把他家里人往死路上送的。

    还没多喘两口气,理智慢半拍地发出提醒,单凭小轿车的吨位不太可能直接截停一辆运钞车,我只能祈祷方才那一下能让那个没系安全带的枪手摔个狗吃屎,最好连脑浆都能甩飞三百米。

    现在必须在对面下车前先转移,然后等警察追上来……

    眼前事物都带着重影,我扭动好几下才打开车门。本想先把腿挪出去,哪想脑袋比平时重了好几倍,摇摇晃晃就带着身体往地面下坠。

    即将与大马路亲密拥吻的刹那,一股力道率先托住了我。

    艰难运作的羞耻心控制着掌心先一步捂住嘴,我干呕了两下,在一种肯定得了脑震荡的笃定中慢慢抬头。

    好心人的装扮震撼了没见过世面的我:

    “Deep…dark fantasy……”

    闻言,那双紧紧握着我肩膀的手不由一顿,哪怕隔着面具,我也能感受到中之人投来的死亡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