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在取水,长长的勺柄舀起清澈的溪水,又添进木桶里。
取这水,也麻烦。
寺中的管事说,非得是谙分寺后这条溪位于上游位置的溪水最好,还必须用特制的木勺来,说这样的水来供奉,才最敬重佛祖。
跟着过来的赵家娘子早就不干了,甩手把木桶丢到溪水里随便拉了半桶水上来,就自顾自去边上的石头坐下歇息。
她一边休息,一边看着阿蛮取水。
“我说苏家的,你也太听话。那管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三十来岁的女人撇了撇嘴,略有刻薄的眼神一个劲地往阿蛮身上扫,“你难道不知道,她是故意在蹉跎我们?还有,你那丫鬟呢?怎不让她一起来?”
阿蛮慢慢地说:“反正也无事,就当活动活动筋骨。”
一听阿蛮略低的声音,赵家娘子就忍不住在腹诽。
这老实妇人是两个月前被送过来的,听说夫家是一个姓苏的富商,在走南闯北的时候贪恋外头的好颜色,又嫌弃家中正妻不下蛋,几番争吵之后,索性把人直接给送到寺里来了。
赵家娘子看这老实妇人性格也是不错,就是偏生男相,不管是骨骼还是声音,都比不得寻常女子,太过粗硬。
这世道但凡是个男人,都更喜欢娇滴滴水做的女子,也怨不得她家里那个看不上她,将好端端的正头娘子送到这谙分寺来。
毕竟谙分谙分,便是安分。
唯一称得上幸运的地方,大概就是苏家的身边还跟着个伺候的小丫鬟,平日里还能帮点忙。
赵家的看着阿蛮这慢悠悠的动作,着实等得不耐烦,便沿着上游走了走,说是要去寻些果子。
待她的身影完全消失,阿蛮才淡淡开口:“出来吧。”
一道身影消无声息地自林间跃出,动作敏捷得很。
阿蛮看向他:“十三。”
那人面容普通,是丢进人群里一眼看过去也不会有印象的长相。他开口说话,那声线也很寻常,没有任何特色:“十八,任务如何?”
阿蛮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再给我点时间。”
“楼主等不及了。”
阿蛮和十三对视一眼,看到了十三眼底的担忧。
十八是阿蛮在楼里的代号,很长一段时间,也是他唯一的名字。
阿蛮自小就是孤儿,经挑选入暗楼驯养,而后成为暗楼主人的死士。
他们将主人称之为楼主。
死士可不是个容易活,除却任务过程里的危险,有时更大的危险来自于楼主本身。
这任务完不成,轻则鞭打,重则死亡,在过去这些年里,阿蛮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阿蛮:“期限?”
“至多七天。”
阿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
“你自己小心。”十三略微犹豫了下,声音更低,“注意点二十七。”
阿蛮苦笑,知道十三的言外之意。
这次任务不算轻松,偏生和阿蛮搭档的是不太喜欢他的二十七。二十七现在化名三紫,名义上是阿蛮的丫鬟。
等赵家娘子回来,十三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提着水回去。
刚走到谙分寺的后门,一个疲倦的中年妇人正巧也推开了半掩的门,一看到他们两个便面露惊喜:“苏家的,赵家的,门外有贵人歇脚,管事正让我多找几个人过去送送茶水。”
“余姨,这种粗活也让我们来干?”赵家娘子不满地嚷嚷开了,“我们可都是有夫家的……”
吵闹不过一会,声音又低下来。中年妇人安抚下赵家娘子后,才看向阿蛮。
“苏家的,你能去吗?”
阿蛮笑了笑,点头应了下来。
他们往前头去,途径寺中,偶尔能见其他女眷,也多是神情郁郁,脸色苍白。阿蛮低眉顺眼,穿着朴素衣裙,仿佛也和她们融为一体。
…
今日原是踏青登高的节庆,有许多权贵人家都会来庆丰山游玩,有那不熟地形的便会走得太深误入歧途,偶尔也发生过这种事。
谙分寺待这些寺中施主一般,可对那些误入停留的权贵人家却是上心得很。像是叫人帮忙端茶送水的事,这些尼姑管事可使唤得顺手。
不过,她们也不敢太过。
如寺中的刘夫人与张夫人这等出身不错的,她们还是不敢乱来的。会使唤的,也多是商户出身的。
这就是天然的地位差别。
哪怕都是遭受厌弃,无法再回家的倒霉妇人,在这谙分寺里,因着夫家和自身门第,也仍是分了个三六九等。
行至前头,谙分寺的寺门果然洞开。
正有几个尼姑和妇人在门口进进出出,阿蛮看过去,只见透过大门,隐约能看到外面停着的车马,人数且还不少。
阿蛮见门边有妇人踉跄,就过去帮忙提桶,被他接手的妇人一脸感激,轻声道:“你就去送两回,切莫在外面多待。”到底外男太多。
阿蛮应了声,来回搬了两趟,连汗都没出。
那外头歇息的队伍倒也算知礼,来往护卫小厮都少有往这边探望,只有细碎的说话声。
停留在寺庙外的队伍,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人家。被围在中间的是三四辆马车,外围的才是守卫,而这些守卫看着神态彪悍,各自散开的位置也有说道,正好能互相照应,几乎不留死角。
阿蛮在送水过去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了若隐若现的熟悉气息。
……这些人,全都沾过血。
这京城人家,但凡是个有点权势的出门都会有护卫,但是大多看着人高马大的护卫,未必真的杀过人,碰过血。但是这些人不同,他们很危险。
就在这节骨眼上,车队那头像是出了什么事情,阿蛮听到骚动,下意识看了过去。
只是一想那些护卫,不过扫了几眼,他就收回视线,继续往寺中走。不能再在外面多待,要是惹来这些敏锐侍卫的注意,对他来说也是不利。
哒……
阿蛮刚踏上台阶,猛然有种古怪的感觉。寺中那被阿蛮帮过的妇人仿佛看到了什么,急急大叫了声“苏家的”,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却已是来不及。
胳膊猛地被人攥住,继而一拽。
身体迫于那力道不得已转过来,阿蛮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冰凉如墨的眼眸。
台阶下,站着一个人。
正是他贸然拦住了阿蛮,不许他再动。
阿蛮平静的表情,在看清楚那人的模样时破裂开来,终于露出了惊诧之色。
像是结实浑圆的石头,开裂了缝隙。
“你叫什么名字?”
不请自来的人开了口,声音就像是清幽的湖水。
不仅听着悦耳,人也长得好看。
这年轻男人面容出众,如同怒放的罂粟带着诱人张扬的美丽,不论眉,眼,鼻梁,都棱角分明,带着另类的气势。
只是越张扬,便越让人不敢靠近。
阿蛮面色微白,下意识就要低头,避开他锐利的注视。
“……我叫阿蛮。”
阿蛮的声音在男人里不算低沉,可相较于女子来说,已算是偏低的。好在他会点变音的技巧,平日里说话也不会引起大家的怀疑。
蛮,不管是从哪种释义,都算不得好。
可这却是除了十八外,他能拥有的唯一一个只属于他的名。
十八是排序,是数字。
在他这个十八死后,还会有下一个十八。
毕竟他就是如此。在上一个十八死去后,才成为现任十八。
“阿蛮?”年轻男人咀嚼着这个名字,笑意随之流淌,“真是个奇特的名字。”
只他越是笑,阿蛮越有不祥的预感。
不管是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还是此刻无数人聚拢而来的目光。
“抱歉,我该回去了。”阿蛮往回收了收力,竟是扯不动,“……烦请郎君松开手,如此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他略略低头,看向年轻男人那张漂亮的脸庞。
那人分明站在台阶底部,仰头注视着阿蛮,黑眸里偏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强势。
他在笑,可是他的笑却极具攻击力,那笑意如同贪婪的毒蛇袭向阿蛮,硬生生将人钉在原处。
寒意渐渐攀爬上阿蛮的后背,让他毛骨悚然。他再没有收敛力气,甩开了男人的束缚。
对方没料到一个寻常女子会有这样的力气,猝不及防之下,竟还真的被阿蛮挣开。
阿蛮转身就走,急急跨了几步台阶,快步朝着寺门赶去。若非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暴露身份,他早就夺路而逃。
……虽然现在,也无甚差别。
只是阿蛮脚程快,那人动作更快。
阿蛮刚跨过寺门,便觉腰间一股重力,钳制着他无法挣脱。他几乎咬碎了牙,这人的力气何时这么大!
别说阿蛮了,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事故惊得无言。
虽然戏文里常听什么权贵强抢民女的戏码,可实际上生活中哪那么容易遇到?往往也只是听说据说,怎比得上亲眼看到来得震撼?
众人骚动起来,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紧盯着此处,马车队里更有个士族打扮的人快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护卫。
他停在台阶下,急急欠身,“楚王殿下,大庭广众之下,切不该行此举呀。”那声音怆然,满是劝诫。
这么近的距离,阿蛮的耳力又很好,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楚王殿下?他竟是王爷?
……等等,楚王!
一听这名号,寺门处的尼姑女眷皆是软了膝盖,有的真就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的身体哆嗦着,仿佛受尽了惊吓。
楚王性劣,世人皆知。
就连阿蛮也心头震撼,一时间力气微有松懈,就这么个空挡,他的身体突地一轻,就被楚王抱了起来。
自打出生以来,阿蛮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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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有和人有过这种亲密接触,更别说如此羞耻的姿势,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放开我,我有夫君了!”
哪怕这话说出来让阿蛮羞耻万分,也在这时候被他拿来阻挡楚王疯狂的行为。
他是不想演,可不得不演!
“那,苏夫人的夫君是谁?”楚王看似漫不经心的语调里,带着恶劣的兴味,“等我把他杀了,你不就成了寡妇?”
“你疯了!”
再是冷静,阿蛮还是脱口而出这话。
大庭广众,朗朗乾坤,楚王何等无畏无惧?
这种霸占民女,欲行恶事的话都说得出口……这周围,可还有无数双眼睛呢!
别个不说,台阶下那士族的眼睛,已是骇然瞪大。
楚王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手指暧昧地摩挲过阿蛮的侧脸,那冰凉的温度刺得阿蛮皮肤上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是呀,苏夫人,你怎知……”他平静的黑眸里显露出冷酷的兴奋,那眼神刻薄而锋锐地穿透了怀中人的皮囊,仿佛要将阿蛮潜藏在最底处的隐秘也悉数剖开,“我恰是一个爱强人所难的疯子。”
这一瞬,阿蛮清楚地意识到,楚王是真的不在乎。
他当真要强抢阿蛮!
…
阿蛮身为死士,执行任务的时候也曾接触过一些士族,那里头的纨绔子弟也有些,像是强抢民女这样的恶事,也曾有人做过。
可他从来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是这个被强抢的民女!
在那些灼热的视线里,阿蛮木着脸被楚王强行抱上了马车。他恍惚有种自己的后背要燃烧起来的错觉。
当阿蛮在马车内坐稳的时候,楚王也自然而然地在他身侧坐下。这过分贴近的距离让阿蛮悚然,下意识就往边上躲开。
滋啦——
刺耳的撕裂声响起,阿蛮身体一僵。
楚王和阿蛮齐齐看向声音的来源,是阿蛮的衣裙下摆。男人随性坐下时,正好压住了那片衣角,阿蛮一动,这本就粗劣的布料就随之撕裂了。
一只漂亮修长的手在阿蛮动作前就捡走了那片布料,楚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这粗劣的布料,“屠劲松,给苏夫人准备些合身的衣服,多挑些,免得粗糙布料这般折磨苏夫人。”
“唯,大王。”
马车外,有人传来一道低低的声响。
阿蛮隐忍地吸了口气,平静地说:“大王,我只不过是个粗人。”他伸出自己的手,在动作间,袖口滑落,微微露出一截腕骨。
阿蛮那只手的指腹与掌心布满了茧子,关节处微微突起,那是干惯了活的模样。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大概都不必担心布料的粗糙,毕竟更该害怕的是那些布料被掌心磨破。
他不过略微停顿,就要收回来。
可有另外一只手抓住了阿蛮的手腕,正正落在那一截裸露的皮肤上。
楚王的手指比阿蛮要漂亮修长,交缠在一起的时候,将阿蛮的手指衬得更加普通寻常。
可阿蛮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男人暧昧的动作。
他的指腹轻轻摩擦过腕内的皮肤,那反复摩挲的动作着实带着奇怪的意味,阿蛮少有和人这么亲近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挣扎着想要收回手。
他总觉得楚王的眼神,不太对劲。
仿佛被捏着的不是什么手指,而是甜美的食物。
“这掌心的确粗糙。”楚王任由着阿蛮抽回手,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只是这藏在衣裳底下的皮肤,到底有几分细腻。”
阿蛮:“……大王可知刚才这话,有多冒昧?”
楚王放声大笑,凑过身来。
“所以苏夫人想怎么做呢?”
尽管这两个月一直听到别人称呼他“苏家的”“苏夫人”,可当这个称谓屡屡自楚王嘴里念出来,阿蛮还是觉得格外别扭。
毕竟,对于阿蛮来说,眼前这个人并不是纯然的陌生人。
阿蛮不认识楚王。
或者说,在今天之前,他不认识楚王。
可他认识的这张脸。
应当,也认得这个人。
一年前,在宁兰郡的川河下游,阿蛮捡到了一个受伤的男人。男人自称是遭遇山贼的书生,叫司君,被阿蛮捞起来时,端得是狼狈不堪,胳膊摔断了不说,大腿上也有被野兽撕咬的痕迹。
尽管他长相貌美,有时还笨手笨脚,浑爱说自己没力,娇贵得很。但诸多事宜上都有佐证,甚至还有当地的户籍文书,这种种让阿蛮不得不相信他只是一个倒霉书生。
阿蛮有时都不知,他到底是怎么养活自己的?
只是后来出了些变故,司君不再记得他,阿蛮也以为此生不会再遇他。
谁能想到,老天给阿蛮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司君司君,皇姓少司,那人真正的姓名,当是少司君。
真是荒唐啊……
他倒是自一开始,就留下如此鲜明的线索。